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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壘

2023-09-18 18:34鐘二毛
當代 2023年5期
關鍵詞:岳母岳父學區

鐘二毛

搬進深海大廈,是八月底那個周六,上午。我一個車,璐丹一個車。她的車是JEEP越野車,后排座可以平倒放下,最后一批家什塞了進去。我這個車,老奧迪A6,岳父坐副駕駛,岳母在后座教兒子古詩,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五歲兒子咿咿呀呀跟念著。岳父歪過頭去說,現在是寸金難買寸新家嘍。我笑著看了一眼岳父,岳父也笑著看了一眼我。我提高聲調說,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到了。

一路上的街景,盡顯羅湖老區的風貌,深圳早年的市中心,街道不寬,但兩邊的榕樹很大,根須都伸到馬路上了,還不管不顧要繼續的樣子。它們的枝葉早已交叉在一起,形成一道天然的綠拱門,下雨天走在路上問題也不大,不會淋濕。兩邊小區里也是綠樹成蔭,除了榕樹,還有深圳標志性的棕櫚樹。那些矮一點的,一叢叢的,則是荔枝樹。綠林之間,那些六七層樓的舊房子相反成了點綴,顯得矮,土墩子似的。都是八十年代的小區了。

深海大廈到了,導航卻告知停車位緊張,提示前往附近停車場。一大早就車位緊張,岳父驚訝著,伸長脖子往小區里望。我沒管那么多,把車開了進去。璐丹跟在后面。導航沒騙人,確實轉了幾圈也沒找到停車位。有幾次我試著停進空當里,但皆是徒勞,空當太小車太大,中間一次倒車差點蹭到別的車,那可是一輛亮汪汪的寶馬X5啊。我一頭汗。接著想起兩個禮拜前,搬家公司工人們甩著手告訴我,以后再接你這個深海大廈的活要謹慎,車開不進來小區,要停路邊,鬼趕忙似的卸貨,不然被交警抓到,違停罰款二千,不僅白干還要倒貼哩。

我讓岳父岳母、兒子先下車,我去外面停好車再走過來。三人下了車,我隱約聽到兒子“啊呀”叫了一聲。沒細問,把車開了出去。璐丹也跟了出來。我給璐丹發微信語音,導航提示,對面沃爾瑪。

導航再次顯示它的正確。停好車,一人手提了點急用家什,出沃爾瑪,右拐,路口,等紅綠燈,過馬路,左拐到小區停車出入口。我掐了下表,一刻鐘。往后,這一天有半小時就耗在停車場和小區之間了。半小時,夠我和璐丹備一堂課了。

兒子在鬧別扭。兒子鬧別扭的標志性動作是跺腳,不停地跺腳。岳母說,他要回家。我說,回哪個家?兒子說,看,我的鞋、我的褲子。我一看,鞋子、褲子斜斜地一道“黑線”,再一看旁邊,幾塊地磚裂成不像樣子,缺角的地方黑乎乎的,那是污水。他自己下車不小心,踩到爛磚頭了。岳父說,男子漢濺了一點臟水又怎么了。兒子繼續跺腳,不,我不,我要回家。

回哪個家?那個家是別人的了?,F在這里就是我們的家。我拽起兒子,走。璐丹在后面推著。

深海大廈就AB兩棟,一棟一個單元,抬頭一望,瘦高瘦高的,窗戶都不大,黑黝黝的,乍一看像個堡壘,一副冷酷傲嬌的模樣。我們是A棟601,最高一層。我來過幾次了,熟,走在前面。一樓有門禁,但形同虛設,壞了,一拉就開。樓道有點暗,我大力地蹬著臺階,好讓跟在后面的岳父岳母放心,大膽走,安全著呢?;蛟S是大家太久沒爬樓了,中間我們歇了一次。等終于到了六樓,岳母說,筒子樓,多少年沒見了。岳母像是對岳父說的,又有點像是對我說的。

姥姥,什么叫筒子樓?兒子問。

岳父說,這就叫筒子樓。當年只有干部職工才能住呢。

這就是干部職工的房子。深海大廈,深圳海洋漁業公司,國企,一九八八年分給干部職工的房子。我一邊用力地扭開防盜門,一邊跟岳父說。

那還不錯,房子沒開裂,墻體維護得不錯。進了屋,岳父拍了拍門框邊的墻。誰知一拍掉一塊灰,嘩嘩往下落。禁不起夸啊,呵呵。岳父幽默了一句。岳母則輕輕拉了一下岳父,灰還在掉呢。

掉落的灰,沒有影響到兒子,因為他看到了墻角里的玩具。三個大透明收納箱里,全是他的玩具。他挑了堆在上面的奧特曼,一個賽羅,一個迪迦,嘴里嘟嘟囔囔著各種臺詞,自己玩了起來。

和三箱玩具并排在一起的,是一墻角的“書包”。我和璐丹的六千本書,打了三十幾個包。這件事足足耗費了我一周多的時間。一本一本地把它們取下,擦一擦,抹一抹,翻一翻,看一看。璐丹的機電專業書,我的建筑專業書,還有文史哲、音樂、電影、畫冊,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張岱《夜航船》、《愛樂》雜志、法國新浪潮、《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等等。從被暖黃燈光照耀著的橡木書架上拿下,然后放進不同的紙皮箱子里,書兒們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箱子蓋上,唰的一聲,一條手掌寬的膠帶封實嚴密??稍僭趺葱⌒?,它們都有點像被打入冷宮的妃子,沒有白天,只有黑夜。什么時候出來,全看主人心情??芍魅宋覜]心情哪,讓一包一包地撕開封條,去翻找一本書,我覺得好累。我不如直接到網上再下單買一本。把它們擺進墻上書架,是不能的,房子太小,放不下,也沒那心情。

就在我為書出神的時候,兒子那邊正在呼哧呼哧地生氣著。我的玩具!他的小手伸進箱子里,掏啊掏的。我的奧特曼!他邊掏邊叫。璐丹從臥室里跑出來,幫他把面上的玩具,一個一個地拿出來,然后拿出最底層的奧特曼。我要把玩具擺起來,我不要它們放在箱子里。兒子跺著腳說。你當家里是地攤啊。璐丹回了兒子一句。兒子堅持要擺,被璐丹果斷阻止。兒子又跺腳。我用余光看到岳父、岳母坐在沙發上有心無力的樣子,嘴里勸著,聽話哦,乖。

只能是我去哄孩子。一個玩具掉在墻角,我撿起來。起身的時候,我看到一塊墻根裸露著,黃色的沙粒,青色的石子,還有小小白色的貝殼。我叫兒子,過來,看,神奇的東西。兒子走了過來。我摳出一個小貝殼給他,看到沒,哇,海洋生物化石。兒子捏著貝殼覺得稀奇,貝殼怎么上墻了呢?他還問我,晚上會有鯊魚嗎?我說,有可能,所以不能跺腳,不然會引出鯊魚。

兒子安定了,萬事大吉。擔心兒子繼續對“海洋生物化石”感興趣而去摳墻,我把他抱上床,讓他繼續玩奧特曼。我耐著性子陪他玩了幾分鐘。怪獸來了!我把他扳倒,胳肢癢癢。兒子身子扭成麻花,閃躲尖叫。叫著叫著,兒子喊道,爸爸爸爸,眼睛,眼睛。他指向天花板。天花板掉了一塊墻皮,可那塊墻皮偏偏是一個眼睛的形狀。露出來的黑色水泥板,就成了眼珠。天哪,仿佛有眼睛正在盯著我。

大驚小怪,分明是一條可愛的小魚兒。我把兒子抱起。兒子堅持說,哪有這么黑的小魚兒。

這時候,岳父在喊了,小不點,我們出門嘍,逛超市去嘍,去不去?兒子奔了出去。我坐起來,看到木門合上。累了,我躺平了。

可怎么也睡不著。天花板上的“眼睛”仿佛在問,你,怎么來了?

到底是怎么打臉的,回憶起來,似乎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追根溯源,金導可能算第一個線索。

金導是璐丹的中學同學,全名叫金吾剛,是個挺有名的紀錄片導演。三年前,春天,他從北京來我們理工大學搞講座,分享他剛剛獲國際大獎的紀錄片《房事中國》。我們去看了。此“房事”非彼“房事”,片子講房子的事,準確點說,學區房的事。不同階層,不同故事。開頭的第一個故事講,有個家長,有一天發現自己雙胞胎姐姐的小孩會說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她受刺激了,一定要自己的孩子也上名校,因為在她們那個小城只有名校才會有小語種的教學。還有個家長,孩子上的是普通小學,以全校第一名考上重點中學,一個學期下來卻發現那些來自重點小學的孩子,隨便學學,成績都比自己孩子高出一大截,為此他得出結論:小學決定中學,中學決定大學,大學決定工作,工作決定工資,工資決定以后能否供得起學區房。我一邊看一邊發冷笑,唉。璐丹也是輕輕搖頭,唉。

講座結束后,金導的一個同學,當然也是璐丹的同學,安排了一個飯局,地點就在學校旁邊一個新開的綜合體,精品潮州菜。大家都是好多年沒見的中學同窗,終于湊一起了,璐丹沒有不參加的理由。作為家屬,我也不好走,列席了。呼啦啦十幾個人,一介紹,都是在深圳混得很好的人,律師、老板、公務員、工程師,等等。介紹完,大家開始講學區房。他們買學區房跟到菜市場買白菜沒兩樣。律師講,昨天剛剛簽的合同,十一萬一平,朝向、戶型都沒看,學位確定在就行了,反正以后也不會真住。老板說,買了就是賺,我那學位一用完,轉手一賣,漲了三百萬。公務員說,時代真是變了,學歷不值錢,學區房值錢。工程師接下話題,買學區房是為了讓孩子考上清華北大,可是讀了清華北大也買不起學區房,那干嗎還要買學區房?這個問題一下子把大家問住了,大家沒有了聲響。璐丹輕輕問了一句工程師,那你買了沒有?工程師說,也是昨天簽的合同。氣氛瞬間炸開,大家又活了過來,開始敬酒。工程師向身邊的公務員小聲地傳授著買學位房如何提防地產中介吃差價。公務員擔心自己記不住,還拿出手機錄音下來,第一條注意、第二條注意……金導基本上沒怎么說話,誰發言大聲就扭頭看誰,然后專心聽著,似乎他的眼睛里鑲有鏡頭,正悄無聲息記錄著呢。

那晚回到家已經十一點了,聽了一個晚上的學區房學區房,我們筋疲力盡。沙發里,璐丹歪著身子說,再也不參加同學飯局,絕對不顧忌任何面子問題,無聊。手機沒電了,我接上充電器,說,同意,璐丹教授。

可不到一個月后,璐丹又一次參加了同學聚會,我也去了。由頭依舊是北京金導。

話說金導在我們理工大學講座后,不知怎的就攀上了一層神秘關系,被納入新開發區里的文化名人引進計劃,簡直是神速。工作室就安在我們大學一墻之隔的藝術創意園里。有個揭牌儀式,邀請名單上有我和璐丹。等于是家門口的活動,不好推,于是去了。

藝術家的活動總是別出心裁。揭牌變成了展覽,“記錄中國進行時,反思社會轉型期——金吾剛電影海報展”,金導二十多年來孜孜不倦的追求,全掛在墻上。冷餐,紅酒,電子樂,各路時尚人士。面熟的律師、老板、公務員、工程師依舊扎堆在一起,繁忙交流著。我和璐丹端著高腳杯向金導祝賀。金導眼睛不再像上次那樣鑲了鏡頭似的聚精會神,而是像裝了舞廳旋轉彩燈一樣,三百六十度放光。

來,來,來,告訴你們,我最近干了一件大事。他示意我們到門外說。

啥大事?璐丹歪著頭問。

我剛買了個學區房。

我和璐丹沒有反應過來。金導碩大的紅酒杯叮叮碰過來,哈哈說道,反思歸反思,現實是現實,該買還是要買。

沒等我們回應,金導被人拉走了。天空突然降下蠶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把我們趕回室內。璐丹一個趔趄,差點把酒灑在一位女士身上。室外的人都涌進展廳,空間變得局促。發膠、香水、食物、酒、寵物的氣味混雜著,讓人煩躁。金導開始他的分享。人縫中,我居然發現他上邊的嘴里居然還鑲了一顆大金牙!這金牙和他眼里的三百六十度放光,互相輝映,又各有各的精彩。璐丹與我對視了一下。我們擠出人群,跑進雨里,逃了。

記得很清楚,金導春天工作室揭的牌,璐丹表妹同年夏天暑假來的深圳。還是我在網上訂的民宿,一棟三層面朝大海的小別墅,周末價,超貴。以前岳母講過,這個表妹和璐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過晚了兩小時,小時候外婆喂飯,都是一個勺子你一口我一口,比親姐妹還親。表妹剛回國,準確點說是隨丈夫回國創業。之前他們是在德國,回來后在北京。

表妹是帶著女兒來的。叫貝貝,一個嗓門大、胳膊粗的假小子,比我們兒子還大一歲。兩人在院子里玩沙子玩得不亦樂乎。我們幾個大人坐在太陽傘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話題很自然就扯到孩子身上。

表妹問我們,深圳學區房啥價位?

璐丹說,大概十來萬一平吧。

什么叫大概,你們沒買學區房?表妹先看璐丹,然后又看我。

我搖頭。

你們買得起吧?表妹把“吧”字拖得很長,接著一拍椅子扶手,怎么不買呢!

接下來就是表妹的各種慷慨激昂,真覺得她不當演講家實在是太虧了:你去最貴的小學門口看看,看看那些家長啥樣?北京,海淀媽媽、西城媽媽,你以為人家都是暴發戶,no,大部分至少都是985、211,清華北大博士也不少見;網上買件衣服都會對比下價格,這么聰明的一群人,你覺得他們對動輒千萬的學區房沒有全方位思考過嗎?買學區房,就是買一個信仰,買一個階層過濾器,用真金白銀投票,讓愿意為教育投資、關注孩子學習的家長們聚集在一起,讓孩子聚集在一起,給他們一個確定性。

璐丹若有所思。岳父岳母也若有所思,想點頭又沒點頭。我有點左右不是,看兩個孩子滿身沙子跑進屋里,我追了進去。他們渴了,嘴對著吸管,喝著還沒喝完的冰椰子。我上到三樓樓頂,看到眼皮底下的人山人海。海面飛過摩托艇,天上掛著熱氣球,源源不斷的游客,兜售商品的小販,人聲鼎沸,讓人心煩。站了有一會兒,再下到一樓,璐丹和表妹的話題交流依舊沒完。幸好兒子叫我,他們到后院玩起了木頭人游戲。

暑假過完一開學,又發生了一些事,讓我和璐丹忙碌了些日子。

先是我去查了食道。有幾天,吃飯總噎著,感覺一坨米飯卡在胸間下不去,非得要喝口水才消掉。把米飯嚼碎了,恨不得把麥芽糖都嚼出來了,再吞下去,阻隔感依舊。沒水相伴,絕對不行。每次噎著,我就走到陽臺上,遠方可以看到黑了下來的城市。我想起母親和母親的病情。她是得食道癌走的。一個腫瘤掛在管壁上,一點點變大,讓食道越來越狹窄。確診那天,從胸外科走出來,透過人民醫院十八樓的窗口看出去,正好也是黑了下來的城市。后來兩年是治療的日子,記憶里全是黑色?;熍c放療的痛苦、無法進食的無奈,讓母親在病床上睡了一天又一天,往往醒來都是黑夜。我們聽到她的動靜,在黑暗中給她喂水。母親最后的日子連眼白都黑了下去,她的體內已經沒有一點營養一絲水分了,像棵老樹,干了,枯了,黑了,倒了,沒了。食道癌是有家族遺傳的,我如此明顯的癥狀,怎能不憂?我點著胸口中段,告訴璐丹,就是這個位置。璐丹打開我手機,讓我馬上預約掛號。第二天到了醫院,醫生眼皮都沒抬,開了檢查的單,電子胃鏡加鋇餐造影。網上查詢得知,這兩項一起查,結果是最準確的。單開了,得一周后才能輪上。

就在我等候做檢查的時候,璐丹遭遇了職場“暴力”??此B著幾天回到家悶悶不樂,一問才知道是工作的事。我是土木工程系,她是機電系。她有一個課題,我不大懂,大約是講水下機器人的,申報省級課題成功了,接著要往國家一級申報,成功機會很大。就在這時,系副主任要插上一腿,要把她加到帶頭人名單里。辛苦的是自己,摘果子的卻是別人,擱誰誰都不爽??蛇@副主任用的招讓人難以架住,她一方面強勢地說自己從一開始就有參與這個項目,主持、開會、審議,這都是工作;另一方面暗示璐丹,當初調進系里她第一個簽字,然后才有院系討論的可能;最后賣慘,說自己馬上退休,就差一個國家級成果申報國務院津貼,等等。我說,這種事要<\\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手享.eps>回去,要堅持原則。璐丹問,不想想以后?我沒回答,罵了句:這人真不要臉。

不知道璐丹是怎么消化這件事的,我沒問,也不想多問。我去了醫院,在全身麻醉中做了胃鏡,吞服大量鋇餐做了造影。又一周后,拿到結果。結果說,一切正常??吹綀蟾鎲?,我飛速到小賣部買了一個面包,咬了一口,嚼、咽、體會。咦,好像沒那么卡了。但又好像食道里還是有一點異樣感覺。我又買了瓶水,喝下,這回食道才感覺真正的通暢無阻。這讓人疑惑。璐丹說我是心理作用,別多想,定期檢查就是。我輕松應著,好吧,這事過去了。我沒有告訴璐丹的是,第二天,我又去另外一家三甲醫院預了約、掛了號、開了單、檢了查,折騰了一個月,最后拿到一模一樣的報告。醫院衛生間的大鏡子前,四下無人,我試著給自己綻放一個燦爛的笑容,始終沒成功,怎么笑都帶著苦澀。

那天回到家,看得出來,璐丹也是怎么笑都帶著苦澀。原來,她們的課題第一輪專家論證順利通過了,后面的論證大概率沒問題。璐丹開了一支波爾多,我高舉著圓胖寬大的高腳杯,祝賀璐丹。璐丹一口酒含在嘴里很久才吞下,好像是承認了某件事。我猜是承認了她們系主任加塞的事。我沒問,璐丹也沒提,反而談到另外一件事:人工智能寫論文。北密歇根大學有學生用人工智能軟件寫論文,居然騙過了教授,得了A。璐丹說,傳回這消息的,是她們的一個交換留學生,目前美國很多大學已經明令禁止使用人工智能做題、寫論文。我當然早有耳聞。我搖著頭說,這事按理說是好事,人工智能采集大數據,經過快速處理,為人類服務,但對于我們做研究的來說,確實不友好,以后人人都可以寫出有模有樣的學術論文,等于我們這么多年的積累、經驗都白費了??次矣行┚趩?,璐丹突然來了興致,舉起玻璃杯狠狠地“?!绷宋乙幌抡f,還想待在高校一輩子,做夢嘍,時刻準備失業吧,大教授。

跟以上很多事都是突然發生一樣,決定買學區房也很突然。

終于到了一個夜里,一個似乎毫無征兆又似乎醞釀了很久的夜里。被窩里,璐丹手輕輕環過來,在我耳邊說,馬上大班了,兒子會不會輸在起跑線上?

輸在起跑線上?這句世界上最惡俗、最市井的話,居然從璐丹嘴里說出來!璐丹,北大的本科、碩士,斯坦福的博士??!斯坦福啊,Stanford University!

我沒有轉頭。我不愿看到璐丹的臉。璐丹的臉一定很難看,那都不是她的臉,那是菜市場小市民的臉,我想。

知道你說什么。冷靜下,再想想。我說。

璐丹手放開了。她躺平了,不再作聲。

出乎意料的是,后面幾天,我無法冷靜。焦躁,翻來覆去的焦躁。只要一獨處,就感覺眼前有塊幕布掛下來,故事一幕一幕,循環播放:大學,階梯教室,英語課。老師兩片薄薄的嘴唇波浪式地翻卷著,一串串英文從嘴角邊泉水一樣汩汩流出。他用眼神提問縮在角落里的一個瘦弱男生。男生埋著的頭慢慢抬起,先是看了一眼老師。老師點頭確認。男生艱難地前傾身子,用手臂支撐著桌面,弓背起身。凳子木腿摩擦著水泥地向后退去,發出低沉沙啞的聲音,像農村里某個不愿遠嫁他鄉的女兒正苦苦哀求自己的親生父母。同學們都在等待,真可謂屏住呼吸、萬籟俱寂。男生感覺腦子里有一萬只螞蟻,魂魄早已被它們搬空,唯有軀體是那么沉重,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老師的眼神皮球一樣又投過來了。男生這才鎮靜下來,吞吐中說了一個詞:sorry。老師微笑,示意坐下??蓜傄蛔?,老師又叫了,You,起來,回答問題!

男生是我。這是我的恐怖記憶,多少年了,陰魂不散。我做卷子很厲害,但我是啞巴英語。高中,我們整個班都是啞巴英語。老師師專畢業,自己發音都很蹩腳,學校也不重視。大一大二,我沒日沒夜地練習口語。周末,同學打球、戀愛,我跑到別的大學參加“英語角”。到了大三,我想測試下成果,但機會總是很少,英語老師習慣了我是一個只會說sorry的人。他不再提問我了。

這是不是起跑線的問題?當然是。我是一個曾經輸在起跑線上的人,滿嘴sorry,滿腦不堪回憶。

幾天后,夜里,我不停地擺弄著枕頭,躺下來,過了很久,輕輕說,那意味著我們要去市區住,上班路途蠻遠。

璐丹也是停了很久,然后又把手搭過來,說,是有點遠。

明天去轉轉。

嗯。

所謂“轉轉”基本上就是要行動了。這一點,我和璐丹是高度默契的。啰唆、猶豫,不是我們的性格。

深圳的名校就那幾所,而且都在一個片區。其實根本不用去看,現在什么信息網上都有。但我們開車去了,一路上不說話,像是各自在心里完成某個儀式。這個儀式大概就是原諒自己當初的想法,坦然接受現在新的決定。

到了,問了三家中介,大致行情了然于心。首付多少、月供多少,我們家底多少,能選擇的房子有幾家,啪啪直接鎖定目標。第二天,約出房東,房產證驗了,是真的,產權也明晰。那就定了!后面一個月,過戶、按揭各種手續,終于辦完,拿到鑰匙。一千零五十萬買個破房子!建筑面積六十九點五平方米,單價去到十五萬一平方米!

破房子,既買之,則住之、安之。

每天早上六點半是必須要出門的,再晚十分鐘,就一定會堵在出城的快速路上。一旦堵上,一個小時十五分鐘的車程會變成光棍燒磚——遙遙無期(窯窯無妻)。理工大學在新開發區。深圳沒地了,新的大學、新的總部企業基地都堆在過去鳥不拉屎、現在光鮮亮麗的新開發區。有時候我和璐丹開一輛車,但大部分時間是各開各的車,她是機電系,我是土木工程系,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安排。經常地,回到家已經八九點甚至更晚,兒子都睡了。我把岳母熱在鍋里的飯菜端出來,一個人窸窸窣窣吃完,再把飯菜熱回去。妻子回來了,重復我的動作,端菜,一個人窸窸窣窣。有個晚上,我靠在墻上說,我們兩個像老鼠。

說曹操曹操到,當晚就發現了老鼠。在廚房,兩只。肥碩,毛色發亮且層次分明。我去洗碗,一開燈,差點一腳踩到。老鼠大膽,躥出去后,居然匍匐在墻角里,吱吱叫著,還互相蹭來蹭去、卿卿我我。我打起爐火,火苗呼呼升起,它們才抱頭逃竄,廚房、衛生間、陽臺,路線清晰,熟門熟路。第二天晚上,我告訴璐丹老鼠的事,她第一句話是以后還是別讓兒子一個人睡小床,這破房子到處是洞,保不齊兩只老鼠又跑到家里秀恩愛,一不小心咬到兒子。兒子聽完,啊的一聲滾到了我們床上。

兒子滾到我們床上的那個晚上,璐丹又突然手環過來,先是安靜了一會兒,然后在我耳邊說,我們系在開始申報下個年度的課題了,你們系呢?

璐丹這一問,我瞬間感覺身子一沉,在往下墜,往無限的深淵里墜,最后被一大團一大團的黑暗壓住、捂住、堵??!我艱難地側了個身,背對著她。我不說話,長久不說話。后來感覺到璐丹也側過身去了,我再睡正了。糊突突的天花板像塊黑板,我居然在上面“演算”起來。演算啥?演算房貸六百多萬,月供五萬多,而我和璐丹每月收入加起來也就是七萬多八萬不到。生活支出、教育支出、保險支出、其他支出……越算越清醒,毫無睡意。我悄悄摸起來,出客廳喝水。嗚嗚,兩只大老鼠正在我的書堆里躲貓貓呢,吱吱吱,吱吱吱,毫無回避的意思。我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發現扶手上有個文件夾,打開一看,是璐丹系里的課題申請表,橫橫豎豎的表格,好幾張紙。璐丹娟秀的字體填滿了一頁,后面的還空著。我輕輕合上,又躺了一會兒。該死的老鼠還在吱吱吱、吱吱吱,我抄起文件夾狠狠砸去,你他媽的!

文件夾落地的聲音很大,我趕緊跑過去撿。臥室里居然傳出璐丹的聲音,怎么了?我說,兒子的繪本不小心碰掉了。

我返回臥室躺下,一動不動假裝已經安睡。璐丹那邊也是一動不動。

第二天早上,我就到系里的OA系統下載了課題申請表。我從來沒填過這玩意兒,一直覺得不需要。雖然是理科生,但我看到表格就頭大。璐丹也是一樣的。我在斯坦福大學追到她,她答應我一起回國,我們就說過,好好教書,生活第一,家庭至上,什么煩人的申報統統不要,咱不去爭那玩意兒。我們說到做到很多年,想不到還是沒守住。

副系主任老孔看到我在填表,拿著眼睛問我,買學區房了?

他這問話蹊蹺。他怎么知道我買學區房了。我沒反問,回答了,嗯。

一邊的沈教授耳朵靈,也歪過頭看我桌上的表格,買了哪個片區,一小、實驗、深附、求實?

另外兩個同事伸出頭往我這邊看。后面一個同事,打著語音電話的,似乎也停了下來。我感覺他一定也在聽我們聊天。我把鋼筆一撂,聲音大了起來,為了孩子,沒辦法啊,清高不得。

我沒正面回答沈老師問題,但她卻不停地朝我點著頭,并說,有需要的時候,我再向你請教。

沒問題,到時候我陪你。買學區房,不少坑呢。說完,我坐下,手握鋼筆,卻無力在表格上寫下一個字。

無數次在天花板上演算各種數字中,房款、利率、按揭、通脹……日子一天一天度過。上班下班,路途漫漫,如唐僧師徒四人西天取經。璐丹回到家沙發上一癱,嘴里咔咔吃著零食,永遠是一副生不如死的樣子。岳父岳母氣喘吁吁爬上六樓,悄無聲息地捶著老胳膊老腿。我晚上起來喝水,看到老鼠也懶得驅趕,愛護小動物從我做起。兒子也適應了新的幼兒園。幼兒園和那個一小,一墻之隔。房子的學位占的就是一小的名額。

這個一小牛啊,你外表看它的教學樓是那么老那么舊,連學校牌匾都掉了油漆,毫無色澤可言??蛇@學校,社會上流傳最廣的新聞是,每年學校招進來的新老師,不是清華就是北大,還博士。名校魅力,一覽無余。

事情發生在“三八節”第二天。那天,岳父下樓扭著腰了,岳母陪他上醫院,璐丹到廣州開學術會議,接兒子放學任務落在我頭上。我安排好事情,四點鐘回到了深海大廈。換了運動服、球鞋,提早到了校門口。嗬,很多家長都早早到了。加上各種小汽車,那條小街可謂人山車海。家長們扎著堆,也不分是一小的家長還是幼兒園的家長,三三兩兩圍在一起閑聊,打發時光。小街路邊一站,大家都是自來熟,“你好你好”地打著招呼。

一個年紀和我相仿的中年男子說,你面生,很少見到,孩子是上幼兒園還是一???

幼兒園。

大班,中班,小班?

大班。

我家老二也大班,沒準是同學。

我沒應。

他又問,買了這里的學區房?

我說,嗯,你呢?

我也買了,不過后悔了。

為什么?

他朝一小那邊望了一下,又看了看手表,大概覺得孩子還沒那么快出來。長嘆一口氣,他說了起來。

媽的,我們家那臭小子,去年進了一小,天天準時上學,沒有遲到過一天,學校安排的活動也沒落過一次,但成績卻非常一般,上個學期期末考試,語文92,數學89,英語91,其他我不記得了。這名校出來的學生,成績怎么這么一點點?我問小孩,他跟我說,班里還有更差的呢。我說有多差?他伸出兩個手掌,55分,數學!后來我一了解,學校也是操蛋,第一個學期之后,他把學習好的學生和學習壞的學生分出來,好學生放一個班,差學生放一個班。厲害的老師教好班,好上加好。差班就跑龍套、演配角,不出大問題就是了。你以為買了學區房就上了保險?不是的,學校把學生分成三六九等,還美其名曰科學管理。這幾天,我想通了,把學區房賣了,老二不靠這學位了。學區房賣了,一套換兩套,留給孩子,一人一套。即便他大了沒出息,生活也有著落。這才是萬全之計啊,你說是不是。還有,讀書這個事情,看天賦的。沒天賦的,再學區房也沒用,有天賦的,放哪兒都有天賦,你說是不是。

沒等我反應,中年男子就走了。一小那邊鐵門開閘了,小屁孩們排著歪歪扭扭的隊,歡呼雀躍,鬧成一團,全然不管自己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人在哪里。

那天晚上,璐丹很晚才從廣州回到深海大廈。我在床上看書,一本書一本書地翻,直到璐丹洗漱完畢回到床上。熄燈后,我想了很久,轉過身來,一手環過璐丹身子。我想說說下午接孩子聽到的故事。璐丹機敏地問,咋了?這一問,把我想說的話問回去了。我說,沒咋了。

要感謝璐丹表妹的再次光臨。那次,她和貝貝去三亞過年,中途到了深圳來看璐丹。她的創業丈夫晚幾天北京直飛三亞。貝貝假小子個性沒那么明顯了,嗓門細了,胳膊貌似也細了,人也沉默了一些。

表妹看到我們的“新房子”很高興,仿佛這一切都得益于她的言傳身教使我們終于走上康莊大道。飯是在家里吃的,大人小孩七人圍著、擠著、嚷著,四面是容易掉灰的墻,懷舊的味道油然而生。

吃著吃著,表妹問璐丹,啥時候辭職?

這一問,空氣都凝固了。啥意思?璐丹、我、岳父岳母都停了下來。

上了名校,父母至少得有一人陪讀啊。表妹看我們不可思議的表情,她更加不可思議了。

岳母說,還得辭職啊。

最好是這樣。表妹繼而開始她的演講,照樣是慷慨激昂:所謂教育,在農村,是孩子好好聽課,老師多加管教;在中小城市,是家長瘋狂地給孩子報各種興趣班、補習班;在大城市,就是拼爹拼媽,父母得拿出大量的時間陪伴孩子,拓寬他們視野、提升他們修養、帶他們參與各種社會活動。

大家都這樣?璐丹問。

不這樣,怎么能快人一步?表妹反問,然后說,德國一個著名哲學家說的,“教育的本質,就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這,沒辦法。

璐丹若有所思。岳父岳母也若有所思,依舊是想點頭又沒點頭。我呢,我……莫名地想笑。

表妹走了后,我把幼兒園門口聽來的故事告訴了璐丹。沒想到,璐丹也跟我說了一個事。她說,前幾天,她們本科同學群里聊到學區房,班長有一觀點挺新鮮,他說,北上廣深一套學區房動不動就上千萬,還真不如拿這個錢直接把孩子送國外了。他們打聽了,一年三萬美元,可以帶孩子在美國讀地地道道的小學、中學。一年三萬美金,折人民幣算二十萬,美國小學六年、初中兩年、高中四年,滿打滿算十二年,十二乘以二十,也就二百四十萬。高中讀完,直接在美國讀大學,語言關、思維方式,全解決了。

說完,璐丹翻身過來,臉沖著我。我腦袋瞬間嗡了一下。我說,你覺得我們上當了?

上誰的當?璐丹問。

我們自己的當。

三月中下旬,廣東的回南天開始了。陽光是潮的,空氣是潮的,房子是潮的,衣服也是潮的。越往后越嚴重,墻壁上都會掛滿水珠,被子像洗了沒曬干一樣。

周日晚上,我用電吹風給兒子烘他周一升旗要穿的小禮服。勾久了,腰不舒服,我坐在書堆上慢慢烘。起來的時候,璐丹指著地上,看。哦,潮濕的紙箱上面是我的屁股印。

把兒子禮服烘干后,放床頭。腰累了,我躺下了。璐丹也躺下了,關了燈。望著天花板,我不再演算,替代數字的是我的六千本書。除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張岱《夜航船》、《愛樂》雜志、法國新浪潮、《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還有很多花了大價錢、大心思的線裝書哪,《辭源》第三版、《箋譜雅集》、《宋遼金元史講稿》、《宋詞畫譜》,等等,還有光緒年間的《大乘起信論義記》,品相絕對十品,不是孤品,勝似孤品。而今,它們面臨發潮甚至發霉的危險,鬧不好兩只碩鼠就躲在里面,吱吱吱、吱吱吱,筑起了愛的小巢。

我摸索到璐丹的手,微微用力握了握。我說,你課題報了嗎?

璐丹說,還沒……正在報。

我說,五月份,一小開始申請學位,早點做決定,干脆搬回去得了,這名校也不定個個都是狀元,還記得那個小老板說的吧?

那就搬回去吧。說完,璐丹手抽了出來,反壓在我手背上。過了很久,我反過手背,有些矯情地十指相扣著。

整一個四月就是賣房、買房,不亦樂乎。價值千萬的破房子第二天在地產中介掛出來,一周后就成交了。這速度讓我吃驚。一千零五十萬買進來,一千一百萬賣出去,按GDP的計算方法,短短一周,我們為這個城市貢獻了兩千一百五十萬。房子一賣一買,表面上我們賺了五十萬,實際上虧了十幾萬,因為中間有好幾十萬的各種稅費。行啦,好歹是虧十幾萬,而不是幾十萬,上天保佑,阿彌陀佛。

接手這個破房子的是個客家人,梅州那邊的,姓劉。地產中介“劉生”“劉生”地叫他。劉生人很開朗,得知我們兩口子都是大學教授后,更是話多。他說他是開公司的,開的是破爛公司,后來他一解釋才知道是回收垃圾的公司。

你們是書香門第,當然沒必要上什么名校啦。孩子你們隨便一帶,比名校還名校。我們不行,我初中沒上完就出來收廢品,破爛佬一個,后來門路打通了,賺了點錢,但現在這生意也做不了多久了,深圳的工廠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全是高科技,騰訊、華為他們,以后想收破爛也沒地方收了,到別的城市又插不進去,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孩子有出息,上名校,考上好大學,不能再靠收廢品發家。我兩個孩子前后差一歲,跟著來,我把所有錢都拿出來了,搞了這個學區房?,F在一夜回到解放前,也不想那么多了,就看兩個孩子怎么造化吧。說完,劉生把手里的文件袋遞給他旁邊的一個小伙子。小伙子估計是他的馬仔或者司機什么的,一臉諂媚地說,老板你還是有眼光,轉型投資教育,我做夢都想給孩子買個學區房,這輩子是沒戲了。

小伙子說完,換了個站位,對著我說,大教授,你怎么看中國的學區房,想聽聽你的觀點,長點見識。

我聳聳肩、攤攤手,我能有什么觀點。

教授謙虛。小伙子說,我就是覺得這種現象挺值得研究的。我有一個堂妹,大學生,畢業好幾年了,現在都三十五了吧,還沒嫁,原因就是她要男方必須買一套學區房,房子都還不行哦,必須是學區房。很多男的都覺得我這堂妹以后一定是賢妻良母,還沒結婚就想到孩子的教育??墒怯袔讉€男人能達到她的要求啊,我感覺她這一輩子都要單身了。

你到底想表達什么,在大教授面前?是說這種現象不好嗎,還是別的什么?劉生打斷了小伙子的話。

沒有,沒有,我就是說有這個現象嘛。小伙子后退著,轉身到隔壁的便利店買水去了。

我笑了笑,正好地產中介資料也復印來了,身份證還給了我。我和劉生友好握手、揮別。

五月一日,幾年來從未有過的大暴雨,但我們還是果斷搬離了深海大廈。泥水四濺中,車開出停車場,右拐上路。我停了一下,扭頭看了看雨中兩棟瘦高瘦高的樓房。玻璃上水流不止,堡壘似的兩棟樓,完全模糊,只留下一個變了形的大致輪廓,歪歪扭扭,可憐兮兮。

我們又住回了大房子!還是原來的小區,原來的戶型、朝向。房子緊靠理工大學。四房,一百三十多平方,還不包括客廳的陽臺和主臥的陽臺。陽臺直面東山,層巒疊嶂一片綠色,吸一口氣,滿滿的負離子。有專門的書房,六千本書,四面墻,坐進去就是天堂。再加點紅酒、音樂什么的,那真是味道好極了。兒子三箱心愛的玩具在木架上威風凜凜,掏玩具掏得發火之事不再發生。上班開車是用不到的,走路也就十五分鐘。著急的時候,掃一輛共享單車騎到校門口,五六分鐘。綠色出行,感覺哪哪都好,舒暢極了。小區環境自不用說,除了房子就是綠化園林,會所、恒溫游泳池、網球場、健身館、瑜伽室都有。兒子重回理工大學附屬幼兒園。幼兒園翻新了,外墻五彩斑斕,房屋設計非常有歐美范,漂亮極了。以后兒子要上的小學,與小區不過一路之隔,也是嶄新的學校。學校里移植了一棵大榕樹,枝繁葉茂地伸出圍墻來,正好蓋在校門前,像一幅畫。以后兒子就在畫中開始他的小學時光,又哪門子不好!岳父重返故地后,房子大、小區遛彎的地方也大,還有后山、鳥語花香,傷到的腰也好了許多。

璐丹說的不如拿學區房的錢直接送孩子到美國上學,后來也沒有再提起。這事可行性太差。兒子去美國上學,十二年費用咱是付得起,但誰陪他?我和璐丹不可能放棄教學和工作,也不可能叫岳父岳母去陪讀,我那倔強的老父親更不可能,別說美國,他連深圳都不愿意來,嫌大城市種種吵種種鬧種種不好。

五月十六,兒子的生日,我們借小區會所開了個生日會。兒子先前的小伙伴們都很高興,都來參加party。小伙伴來了,少不了媽媽們。吹完蠟燭,孩子們在玩耍。媽媽們都聚在一起說閑話。話題不由自主地談到我們為什么要賣掉學區房、搬回來、費勁巴拉地折騰這么一大圈。

璐丹輕舟已過萬重山,輕輕說道,爭千秋,不爭一時。

一群高知媽媽們紛紛鼓掌。

說得好,讓你們家先生也發表幾句感言!一個媽媽提議。只見她發型高高盤著,像剛參加完某臺大型晚會趕回來。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呼應,大家鼓掌。

我得幽默兩句。我說,璐丹教授是搞機電的,我是蓋房子的,房子蓋好,不給電,白搭,所以我們家的決策她說了算。她說買就買,她說搬就搬。她的感言,也是我的心聲。

不行!另外一個媽媽在叫,我們想聽聽蓋房子的內心真實想法。您經常參加各種高大上的論壇,有的還是市長主持,我在公眾號、朋友圈都刷到過。今天機會難得,見到活人了,一定要聽你講講。她手里還提著孩子的書包,書包上印著某個教育培訓機構的名字。

對對對,講講。大家連連附和。

唱戲的但求人多,看熱鬧的指望事大。咱要的就是熱鬧。我說,咳,學區房這東西,就人的一心病,跟個堡壘似的,覺得有了學區房,就占領了堡壘,孩子未來就有希望了??蓪嶋H上呢?這個堡壘真的存在嗎、堅固嗎?不過你心里虛幻的一個夢而已,不過是你內心不安全感的一個投射而已。政策說變就變,時代說變就變啊。這世上就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那詞怎么說的?最好的學區房,是父母的書房;最好的教育,是父母的言傳身教;最好的學校,是咱們溫暖有愛的家。咱們不辭職、不陪讀、不“雞娃”!

大家熱烈鼓掌。手里提著書包的媽媽說,蓋房子的果然厲害,一針見血。說完,她把書包背到了肩膀上,可能是肩帶太短不舒服,沒兩下,又換回手上。

大家也可以發表自己的看法。璐丹邊說,邊給大家倒紅酒。

沒有人發表看法,大家只顧笑笑。誰沒事會琢磨它呢?買了就買了,沒買就沒買。

就在我要去看看一幫孩子玩得如何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媽媽喊了一句,我說,我來說兩句。

大家都看著她,一個穿著灰色職業套裝的纖瘦女子。

你想說什么?璐丹主持著現場。

去他媽的學區房,去他媽的中產!纖瘦女子脫口而出。

話音一落,所有人大力鼓掌,好!

Cheers,干杯!有人提議。瞬間,玻璃杯子碰一起叮叮叮叮的聲音,四處作響。

接著,有人大聲提議,我們要建一個微信群,就叫“不雞娃父母群”,互相監督,互相分享,互相進步。

我同意。我說。

我也同意。璐丹說。

提議者又說,你們兩口子牽頭,一個是群主,一個是秘書長。

大家鼓掌,齊呼,好,同意。

我看看璐丹,說,行,那我做秘書長,為大家服務。

“不雞娃父母群”還真開展起來了。有好書分享的,有戶外活動的,有每月圖書漂流的,還有輪流幫忙照看孩子作業的,小朋友們也瞬間多了許多朋友。

以為學區房這事從此就拜拜了,沒想到后面還有一出小戲。

五月三十一日下午,兒童節的活動,幼兒園要求兩個家庭為一組,出一個節目。而且是抽簽,隨機組合。我們家和丹妮小朋友家抽到了一個組合。我們的節目是格林童話《森林里的三個小矮人》舞臺劇。我、璐丹、岳父三人當小矮人,兒子當王子,丹妮當王后,岳母扮演王后的惡毒繼母,丹妮玲瓏小巧的媽媽則當繼母的親生女兒。我們的節目得了銀獎,金獎是另外兩組家庭的《阿拉丁與神燈》。他們那個節目贏在詼諧幽默、滿場笑聲。

活動搞完,一家人又去了蛇口的海邊,岳父還給兒子買了一個用貝殼串成的小風鈴。再一吃晚飯,回到家已經八點多了。璐丹催著兒子趕緊洗澡睡覺,玩一天了。兒子磨磨蹭蹭,先是玩了會積木,然后又要求我和他玩個神燈游戲:神燈神燈,能許我三個愿望嗎?小家伙一定是受了白天金獎節目的啟發。

我拿出手機,點亮里面的手電筒,舉著,假扮是神燈:說吧,阿拉丁小朋友。

我要玩具。兒子舉著手。

就這個愿望?我斜著眼看著兒子,又瞟向璐丹。璐丹早就買了一套奧特曼新版卡片,藏著呢,等著“六一節”的到來。

我讓兒子閉上眼。璐丹飛快從書架縫縫里拿出奧特曼卡片。

阿拉丁,睜開你的眼睛吧。

兒子接著又說了第二個愿望:我要一件披風,奧特曼沒有披風一點也不帥,我覺得。

披風?我迅速反應過來,把手里的“神燈”轉向岳母。阿拉丁小朋友,繼續閉上你的雙眼。兒子閉眼,我對岳母耳語道,媽媽,你跳舞的那個紅綢子。岳母跑進房間,找了出來。

兒子睜開眼時,璐丹已經給兒子披上了,脖子下打了蝴蝶結。不是披風,但比披風更招搖。兒子沒有反對。

第三個愿望呢,快快說來。我手舉累了,想早點結束這幼稚游戲。

第三個愿望,變出一個房子。

房子,什么房子?岳母問。

就是去年我們在一小旁邊住過的那個房子呀。

為什么要變那個房子呀?我學著兒子的腔調問。

因為變出那個房子,我就可以上一小啊。一小是名校。上名校才能更厲害。丹妮他們都有名校上,我不想落后。

這畫風!轉得實在太快了,我的兒呀。

片刻沉默過后,岳父說,現在國家都在打壓學區房,以后要搞大學區,買了學區房也不一定能上名校。

可是,現在還是可以的呀。

璐丹正在低頭擺弄貝殼風鈴。那一片片瓷白的貝殼,讓我想起深海大廈,那座瘦高瘦高堡壘似的樓,黑黝黝的。

我看著兒子。他正昂著頭,瞪著大眼睛,等我回答。

責任編輯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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