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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鎮

2023-10-16 12:58包倬
四川文學 2023年8期
關鍵詞:所長面具派出所

□文/包倬

現在,他們正在走向夜晚。這些居住在黑白鎮上的人,他們正在朝著鎮中心的廣場走。

街燈已經點亮,天空掛著彎月。人們都已戴上面具。京劇臉譜、萬圣節面具、仿真人皮面具、全頭面具、武士面具、修羅面具、獸面……應有盡有。

每一個降生在黑白鎮上的人,迎來生命中的第一個夜晚時,父母便會為他們戴上面具。每一個死去的人,在埋葬前一晚,仍然戴著面具。但是他們認為,天堂或地獄里,都不需要再戴面具。

廣場約有兩個足球場那么大。水泥地面。東邊是入口,西邊鑄有臺子。人們朝廣場走時,發現人越聚越多,就像洪水匯聚于溝渠??磥?,大家都接到了紅單子。

紅單子是今天早上發現的,在大門上,用膠水粘得很牢,風絕對吹不走。內容只有一句話:天黑時分,廣場見,有大事相商。

戴著面具的人們,很快擠滿廣場,沉默站著。不遠處的中學里傳出電子鐘的樂曲《蘭花草》。七點了,他們心想,這是孩子們上晚自習的鐘聲。

有一個戴著老虎面具的人跳上了臺。為了便于敘述,我將以面具代稱。

老虎伸出雙手,做了一個朝下壓的動作,示意人們安靜。這是多此一舉,人們一直在等著有人站出來說話。他將手壓在喉結處,那刻意改變的聲音像一只被夾住的鴨子在求救。

“各位黑白鎮的居民,”他左手抱右拳,朝臺下一拱,對大家的到來表示感謝,“雖然戴著面具,但我知道大家都是鄉親,我就開門見山了:我就是那個發紅單子給你們的人?!?/p>

臺下的人繼續沉默,冷眼旁觀著召集者。這個千年古鎮,其實也戴著面具。人們遇見未知的事情,首先選擇的就是沉默,靜觀其變。

“我請大家來,確實有要事相商。但現在,請大家先為前天死去的我們尊敬的面具匠默哀?!?/p>

兩天前,黑白鎮最后的面具匠,被人發現死在家里,胸前插著一把銅柄匕首。黑白鎮居民的心里為此壓著沉甸甸的烏云。臺上的老虎一提醒,他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天已黑盡,含混雜亂的聲音來自風、河水、汽車引擎、鐵錘、孩子的嘴……廣場上的這群人,像是剛從墓地出土的陶俑。

“好了,咱們言歸正傳,”老虎抬腕看了看手表,臺下的人又將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我想問大家,面具匠死了,大家今后怎么辦?”

臺下的人相互看著。當然,他們只能看到一張張形態各異的面具。他們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一經提出,便在他們心里產生了共鳴。

“那你說怎么辦?”一個戴著修羅面具的人問。

“我想成立一個黑夜自治會,”老虎說,“讓黑白鎮的夜晚變得更加美好?!?/p>

“我們憑什么要聽你的?”修羅說,“白天我們已經受夠了各種管制,晚上戴面具,不就是想按自己的意愿活嗎?”

“面具匠一死,就像樹木斷了根、水流枯了源?!?/p>

他似乎說得有些道理,但人們并不滿足。他們甚至遺憾,自己為什么沒有想到這些呢?

“那你說說,當下我們應該怎么辦?”一個戴著狐貍面具的人問。

“當然是查找兇手,”老虎說,“找不到兇手,就不知道死亡時間,沒有具體的死亡時間,就不知道用什么儀式埋葬面具匠。這個一生為我們制作面具的人,他無親無故,像是上帝派來的?!?/p>

老虎又說出了人們的心聲。七十三歲的面具匠的尸體還停在家里,由于死亡時間不詳,人們無法將他安葬——到底是白天由人送上山埋葬,還是夜晚由面具們送下河喂魚呢?

河離廣場大約一公里遠,叫參魚河。由尸體喂養的魚類,每逢歲泰民安、無病無災之時,便如沉渣泛起,將饑餓的嘴伸出水面,嗷嗷待哺。如此,過不了多久,黑白鎮上就要死人。

面具匠死前幾天,參魚河里的魚一大早就頂著霞光浮出水面。金閃閃的魚鱗忽隱忽現,像一面面歡快的鏡子。人們站在河邊,面面相覷,仿佛誰在這時候發聲,誰就會成為將死之人。有人去找面具匠問卜,他笑了笑,眼中突然充盈著淚水。

“這是天意,”他說,“你們回吧,不關你們的事?!?/p>

這是一個從來沒有泄露過天機的人,但這一次例外。他對圍坐在家里的人說,一把銅柄匕首。之后,他閉上眼睛,石頭般沉默了。

夜晚的黑白鎮,面具下的人們活在自己的意志里。瘸子在街邊跳起了舞;啞巴混跡于唱歌的隊伍里;將收音機緊貼在耳朵上的人,也許是個聾子;膽小鬼們大聲說話,甚至用石頭砸人窗戶;見人就點頭鞠躬的人,正是白天的作惡多端者……

只有面具匠師白天夜晚都戴著面具,生活得始終如一。如今,他已經躺在了棺材里,和他一樣衰老的入殮師為他揭下面具,然后告訴人們:他長著一張嬰兒的臉。

“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好看的孩子,”入殮師說,“雖然他七十三歲了,但真的還是個孩子,他的臉從來沒有成長?!?/p>

“像一棵被壓在石頭下面的種子,剛剛發芽?!庇腥搜a充說。

“面具是他的魔咒?!?/p>

不管怎樣,人們先得商量將于何時處理面具師的尸體。

“那你能否告訴我們,該如何處理他的尸體?”修羅又問。

“鎮上不是剛新建了一個冷凍廠嗎?”老虎說。

“你是說,把他像一堆豬肉一樣凍起來?”這次發聲的是狐貍,他的質疑中帶著憤怒,“帶著你的餿主意滾回家去。滾!”

“滾!”有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喊了起來,但老虎并不生氣。

“那我們想想另外的結果:將他的尸體火化或者放在家里發臭,送進河里喂魚。兇手從此逍遙法外。面具在黑白鎮漸漸消失?!?/p>

臺下又陷入了沉默中。

“誰來抓住兇手?”老虎提高了聲調,“我們可不能指望那幫蠢貨,所以得成立黑夜自治會。誰有興趣,現在就可以舉手,我們一起為黑白鎮的未來創造美好夜晚?!?/p>

他的話剛說完,果然有幾個人舉起了手。他們是修羅、狐貍、魔鬼和獅子。而其他的人,還處于觀望狀態。

今晚,有一個雜技團來到了黑白鎮。人們已經聽到了音樂聲和吆喝聲。

戴著面具的人們在臨時搭建的劇場門口排起了長隊。一輛噴繪有裸體跳舞女郎的大篷車停在不遠的地方。六個戴著蝴蝶面具的姑娘,只穿了三角褲和胸罩,在跳舞。

“把面具摘下來嘛,”一位正在猶豫著要不要買票進場的黑白鎮居民說,“我們天天看面具,看煩了,給我們來點新鮮刺激的?!?/p>

姑娘們果然摘下了面具,但是很公平地說,她們姿色平平。這一點,她們自己也知道。她們甚至知道,眼前這些戴著面具的人,正在盯著她們的胸部和下半身看。她們在音樂中,奮力扭動著身子,臉上掛著機械的挑逗的笑容。

黑白鎮的居民買票進場,期望演出能對得起他們所花的二十塊錢。

晚上八點,劇場里的音樂突然加大了音量。角落里那兩只看似不起眼的黑色音箱,像兩個炸彈,人們的心臟就快被震飛了。麥克風發出一聲嘯叫,有一個穿著暴露的女人走了出來。她染著黃頭發,穿一套粉紅色內衣。她向觀眾介紹自己,她叫丹妮,來自遙遠的東北。她的確帶著東北口音,但黑白鎮的居民并不知道這一點。她想將氣氛調動起來,可剛開場一分鐘,便被臺下的人喝住了。

“喂!別廢話了。我們交錢進來,可不是要聽你在這里說話的?!?/p>

主持人丹妮愣了一下,朝幕布一側招招手。幕布動了一下,一個身著黑色長袍的彪形大漢推著一個木制的簡易平臺走了出來。他朝觀眾鞠了一躬,但沒人給他掌聲。當他直起身子,丹妮已經躺到了平臺上。然后,那男子伸手從長袍后面抓出一把電鋸,當著觀眾的面將丹妮切成了兩半。鮮血流到了舞臺上,人們張大了嘴。被切開的丹妮,擺動著手,嘴里跟人打招呼:“你們好!再見!”她的腰肢以下部分被遺棄在一旁,男子推著她的上半身繞舞臺走了一圈,好讓大家看個明白。男子推著丹妮越走越快,嘴里叫著:“來點掌聲好嗎?”這時臺下的觀眾才吝嗇地施舍了幾片掌聲。急驟的鼓點,比人們心臟跳動得還要快。男子踩著鼓點,推著半個丹妮又在舞臺上轉了一圈,恍然大悟似地想起了被冷落在一旁的半個丹妮。他朝觀眾做了個鬼臉,讓丹妮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合在了一起。

當丹妮從平臺上爬起來,向觀眾鞠躬時,臺下終于掌聲雷動。

這時候,劇場門口響起了槍聲。砰—砰—砰。丹妮和魔術師同時叫了起來,想朝舞臺后面跑,但是被沖進來的人喝住了。

“叫你們老板出來!”

老虎、獅子和修羅,一人手上握著一支獵槍。三人在等雜劇團老板的間隙,朝臺下的黑白鎮居民揮手致意?!拔覀冎皇窍胱屗麄兘灰稽c演出稅,”老虎說,“為了維護大家的安全?!?/p>

但是,黑白鎮居民心里明白,正在臺上搶劫的老虎,也許并不是在臺上說要成立黑夜自治會的老虎。黑白鎮的夜晚,隨時都有可能遇上和自己戴相同面具的人。當然他們也只是心里這么一想,因為這并不關他們的事。此時,他們只是看客。

那老板是個侏儒,但身穿合身的西裝,將頭發朝后梳了,一絲不茍。他想將戴了三個金戒指的右手藏在衣兜里,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修羅手中的獵槍已經頂到了他的腦袋上。

“把手伸出來,”獅子說,“你戴三個戒指是啥意思?到底是結婚還是單身?”

“離,離婚了,”侏儒說,“那娘們兒和魔術師跑了?!?/p>

老虎執起侏儒的手看了看,將他手上的戒指脫了下來,裝進自己的兜里。然后,當著眾人的面,順便將侏儒身上的錢包也洗劫一空。

“走江湖,不容易,”老虎說,“至于卡上的錢,我們就不動你的了。我們不是強盜,只是來向你們收取稅收的。你們繼續演?!?/p>

侏儒團長沒有掙扎,而是朝著這三個強盜鞠躬致謝。目送他們從門口消失后,微笑著朝臺下深鞠一躬:

下面,請欣賞節目“潘多拉魔盒”。

沒有掌聲。不知是人們對這個節目沒有興趣,還是被剛才發生的事嚇傻了。但是,節目已經開始了。

當然,開始的還不只是節目。

鎮長一大早就被吵醒了。更確切地說,鎮長被一種聲音從混沌中揪了出來。他最近患上了失眠癥,根本沒法入眠。失眠也罷了,比他小十五歲的第二任妻子,最近迷上了打麻將。而比失眠和打麻將更麻煩的事情,是有天他突然陽痿了。他在夢里都是軟的。

敲門聲一直在響。他下意識地摸了一把身邊,空空如也。秘書小陳在門外喊:鎮長,鎮長,快起來,出事了。

什么事?鎮長慢條斯理地穿衣服。

出大事了,鎮長。站在門外的派出所所長接過了話。

鎮長加快了穿衣服的速度,像年輕當兵時那樣。由此,他又悲哀地想起了自己當下面臨的窘境:怎么就軟了呢?他聽到外面響起了鼓聲,咚咚咚,像是在搞一場盛大的慶典。透過疾風驟雨的鼓點,他聽到有人在齊聲高喊:鎮長!鎮長!

鎮長出現在院子里時,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院子里,已經站滿了人——派出所的警察、政府工作人員、看熱鬧的群眾,以及被圍在中間的雜技團的人。一只大鼓放在院子中央,兩個腰間束著紅綢帶的男子甩開膀子敲;他們的身后,有三個侏儒在翻跟頭;他們的面前,是六個穿著暴露的女子在扭動著腰肢。

“鎮長!鎮長!”侏儒老板仍然穿著為他量身打造的西服,邊喊邊朝天空舉右拳。當他看到千呼萬喚始出來的鎮長,便示意雜劇團的人停了下來。

什么事?鎮長問,一大早跑到這里來鬧事?

站在一旁的派出所所長走到鎮長身邊,悄聲耳語。語畢,鎮長瞪大了眼睛。

“是的,”侏儒團長說,“鎮長,我們在貴地被搶了,我們需要一個說法??墒?,站你身邊的警察同志說他只管發生在白天的事?!?/p>

鎮長沉吟了一會兒,嘴里發出牙疼般的咝咝聲。他無法告訴眼前的侏儒團長,警察說得沒錯。他怎么去管理晚上那些戴著面具的人呢?在黑白鎮,但凡有一絲雄心的人,都有可能擁有一個老虎面具。同樣,心存狡黠的人,都會有一個狐貍面具。只看某天的心情如何,適合戴什么樣的面具而已。難道讓他把所有戴老虎面具的人都抓起來嗎?

這是他坐鎮黑白鎮的第五個年頭。按理說,他應該在退休之前再努力一把,爭取再升一級,調到縣里去??墒?,當他身體出問題之后,他決定在黑白鎮終老了。

“你帶他去做筆錄,”鎮長對派出所所長說,“或許我們真的要管管夜晚的事情了?!?/p>

“筆錄做過了,但等于沒做,”所長搖了搖頭,“他們根本無法提供任何有價值的信息,只說其中一人戴著老虎面具?!?/p>

鎮長的臉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

“你們被搶了什么東西?”他轉身問雜技團老板。

“三枚戒指,還有三千塊錢?!辟寤卮?。

“誰證明你被搶了這些東西呢?”鎮長問。

“證據!”所長如夢初醒,“鎮長讓你們拿出被搶的證據來?!?/p>

“如果拿不出證據,我就將你們關起來,”鎮長說,“我們黑白鎮的居民,連走路踩到螞蟻都會心疼,而你們卻說他們中有人是搶劫犯!”

“鎮長說得對!”在一旁看熱鬧的一名群眾接過了話茬,“我們雖然是老實人,但如果有人侮辱我們的名聲,我們會毫不客氣地擰斷他的脖子?!?/p>

這家伙是個大個子,背微駝,他在說話的時候,雙手做了一個“擰”的動作,那侏儒團長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他挽著褲腿,腳上沾泥,是鼓聲將他從田里吸引而來。

“鎮長,您可得為我們作主??!”大個子趁機說,“我們這些可憐人,沒錢沒勢,但我們把名聲看得比生命都重要。如果不給我們一個交代,我想,全鎮的父老鄉親都不會答應?!?/p>

“我們不答應,堅決不答應!”黑白鎮的居民也將右手握成拳頭,舉向了天空。院子里站滿了人。派出所所長如臨大敵,右手搭在腰間的槍套上,隨時準備拔槍應對。

“那我們不要說法了,”一直靜觀事態變化的主持人丹妮扭著屁股,來到侏儒老板身邊,低聲對他說,“走啦團長,就當什么事也沒發生吧?!?/p>

可是,她很快發現,走不了了。大門口塞滿了黑白鎮的居民,他們沉默不語,都在等鎮長發話。

“想走?沒那么容易。請拿出你們被搶的證據來,不然,你們有麻煩了?!辨傞L慢悠悠地說。

“我能證明他被搶了,”丹妮說。

“你們是一伙的,不能作證?!彼L說。

“還有,臺下的那些戴面具的人都看見了?!钡つ萦终f。

“那些戴面具的人是誰呢?請找出來?!辨傞L說。

“我們錯了,行了吧?”丹妮說,“我們啥也不說了,我們只想離開這個鬼地方?!?/p>

“既然錯了,那更不行,那就得接受懲罰?!辨傞L捋了捋并沒有胡子的下巴,示意派出所所長行動。于是,警察亮出了腰間明晃晃的手銬,將侏儒團長銬住了。

“你會后悔的,”那侏儒在掙扎中弄亂了頭發,嘴里高叫,“走著瞧,惡棍們?!?/p>

鎮長并不生氣,他拍了拍手,做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說,“大家都散了吧,該干嘛干嘛去,別影響我們工作。這個小矮子,我們會給他點顏色看看的?!?/p>

黑白鎮的居民散去。雜技團成員滯留在了鎮上,他們住進了云來客棧。這客棧在參魚河邊,每有風吹來,窗口就飄進來一股魚腥味。

打發走這群來自五湖四海的穿著和長相都有些怪異的雜技團人員,鎮長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正常人打哈欠,是想睡覺了,但對他來說,這只是個假象。他像一只冬天的狗熊,渾身軟塌塌。

毫無疑問,那個侏儒團長被關進了派出所的拘留室里。那是一間空房子,里面連張白紙都沒有。至于那個小矮子在里面怎么辦,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跟鎮長無關。

鎮長連打了三個哈欠,淚眼迷蒙,便想著重新回到被窩里。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將秘書小陳叫到了面前。

“這伙雜技團的人,是什么時候來的?”鎮長問。

“三天前,”秘書想了想,補充道,“但正式開始演出是昨晚?!?/p>

“三天前,今天,昨天,前天,”鎮長喃喃自語,右手拇指掐著中指骨節,若有所思。

“就是面具匠的尸體被發現那天,”秘書又補充說。

“讓派出所好好審一下,查清楚來路?!?/p>

秘書給派出所打了電話,所長說那個侏儒團長死不開口,一進拘留室就睡過去了。

“他好像點了自己的啞穴和睡穴?!泵貢f。

“誰說的?”

“所長?!?/p>

“放心吧,我相信他有的是辦法?!?/p>

鎮長并不操心侏儒團長受審的事,他一直在想自己的病。為了治病,他去了縣城、省城和北京。但得到的結果令他絕望:沒病。

沒???沒病我怎么硬不起來?鎮長說話的口氣倒是挺硬。

是心理作用。醫生說。你越想硬,越硬不起來。

問題是,我想軟時它也硬不起來啊。鎮長真的太無奈了。

這世上那么多病,偏偏得了這最不致命卻最羞恥的病。他聽人說吃啥補啥,所以每頓都吃豬腰子、羊蛋、狗鞭,吃得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騷腥味,可是,在他老婆面前仍然抬不起頭來。

然而,跟他吃的藥相比,狗鞭羊蛋之類的絕對是人間美味?!斑@病要想好啊,用藥得刁,越刁越有效?!蹦程煊薪吾t路過黑白鎮,在街邊攤開了幾十味怪藥,鎮長如遇救星,將他請到家里望聞問切。從此,鎮長的屋里開始飄出熬藥的怪味。

“鎮長,你熬的是什么藥?”

“中藥?!?/p>

“這中藥味好奇怪?!?/p>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秘書小陳有天打開了鎮長的藥罐子,差點被嚇暈過去。那藥罐子里簡直就是個昆蟲世界:蜈蚣、蝎子、屎殼郎、蟑螂、蟋蟀、蝗蟲、蚯蚓……不分益害地被鎮長熬成了一罐?!澳阋艺f出去,我將你也一起熬了,”鎮長像個幽靈似地出現在了小陳身后。小陳嘿嘿一笑,說鎮長啊,我聽說在云南,人們將蟲子當成美味,能讓我嘗一下嗎?他當著鎮長的面,吃下了一只柴蟲和三只螞蟻。

“味道不錯,”小陳說。

江湖游醫的藥沒有效果,但鎮長卻對這藥有了心理依賴——吃,總比不吃要好。他的秘密被發現以后,鎮長干脆在小陳的工作之外加了一件事:尋找昆蟲。鎮長的病需要昆蟲,而且是活的昆蟲,據說如果能讓昆蟲們在藥罐子里相互戰斗而死再煎熬,則效果最佳。

鎮長一直在床上捱到中午,他的老婆回來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舉手投足間都是一副心情愉悅的樣子。他下意識地摸了一把襠里,那個死老鼠樣的東西,讓他明白,他等待的奇跡還沒有發生。

“你又打通宵麻將?”他問。

“沒有,”她說,“我還看了一場雜技演出?!?/p>

鎮長并不信妻子的話,但他只是需要一個說法。他來到餐桌邊,坐下,想了想,又起身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聽說你們抓了雜技團的人?”妻子不冷不熱地問。

“嗯,那個侏儒,”鎮長說,“一大早就帶人來要說法,去他媽的說法?!?/p>

“呵呵,”妻子冷笑了一聲,“他們個個本領非凡?!?/p>

“一群小丑而已,”鎮長很煩妻子對誰都表現出一副迷戀的樣子,卻唯獨對他沒有興趣??吹贸鰜?,她也并非真的關心這幫雜技團演員的命運,而只是想找點話題。

“搶劫是真的,”鎮長夫人說,“我親眼看見?!?/p>

“那又怎樣?”

“不怎樣,我只是告訴你事實?!?/p>

“事實不重要?!?/p>

“那什么重要?”

“什么都不重要?!辨傞L說。

鎮長夫人愣了一下,轉身進了廚房。不管怎樣,飯總是要吃的,也要讓外人看起來像個正常的家庭。吃飯的時候,鎮長沒話找話。他問妻子,“你覺得誰會是殺死面具匠的兇手?”

“恨他的人?!彼f。

“人們愛戴他還來不及呢,”他說,“誰會去恨一個一生沉浸在面具世界,靠眾人供養著的人?”

“不是他們,是他,某一個人,他只要有一個敵人,就有可能被殺。當然,沒有敵人也有可能被殺。殺人的理由很多,沒理由的無辜者也不少?!?/p>

一個人被殺死,這在黑白鎮的居民看來比天還大,但鎮長高瞻遠矚地認為,這只是屁大點事。這個世界,每天要死多少人啊,他想,如果死亡比天還大,天早就被撐破了。

這個小鎮,像只穿在腳上的鞋。兩邊懸崖峭壁,人們住在中間的一個小平壩里。如果發現了兇手,將兩頭堵住,那就是甕中捉鱉。但在兇手沒有發現之前,鎮長首先要堵的是面具匠被殺的消息。

這個小鎮,地上的房屋像是上帝遺落在人間的一堆堆白石頭。鎮長失眠時,閉著眼睛,腦海里全是黑白鎮的山川河流、田野村莊,恍惚之間,他覺得自己是這個小鎮的王。這樣的想象令他愉悅,他仿佛覺得失眠也并沒有那么可怕。

那時,雨剛剛停下,街面上濕漉漉的。積水的地方像面鏡子,倒映著街燈和戴面具的影子。街燈已全部點亮,所有人戴上了面具。他們比白天走得更緩慢,在風中即將飄起來。他們沉默或低語,不想打破這夜的寧靜。誰在這夜里高聲喧嘩,一定會有旁人將食指豎在唇邊。

有一個戴著熊貓面具的人牽著一個面具上畫了三只蜜蜂的人走在人群中,熊貓朝人遞紅單子,蜜蜂發送糖果。

“我們要結婚了,”他們說,“歡迎你們來玩?!?/p>

那是沒有寫明被邀人的請柬。他們遇見誰,就發給誰。收到請柬的人,接過糖果,道聲恭喜,心想,這可是多年以來黑白鎮夜晚的第一場婚禮,一定要去看看。此前,曾經有一對男女,在面具下愛上了對方,相約離家,偷偷在鎮上租房,生活三十年后,相繼離世。黑白鎮人將他們的尸體獻給了河里的魚。

今晚,是熊貓和蜜蜂結婚的日子。

戴上面具的人們走上街頭,不約而同地來到鎮上最大的酒店門口。熊貓和蜜蜂的身邊,站著犀牛和蝴蝶。后兩者是伴郎和伴娘,他們端著盤子來到人群里,熱情地請人抽煙吃糖。

“里邊請,熱烈歡迎!”

“不需要大家送禮,”蝴蝶補充道,“請進吧,這是黑白鎮的第一場面具婚禮?!?/p>

面具們朝里走,來到了金燦燦的宴會大廳。這家酒店最早的時候是個大院子,供人們婚喪嫁娶時擺酒席用;后來變成了飯店,門口常停著南來北往的大貨車;再后來就升級成了現在的酒店,吃喝玩樂一條龍。

戴著面具的服務員穿梭桌椅間,端茶送水。舞臺上方掛著結婚照,即使蒙了面,也能看出這對男女的幸福。至于酒席,和他們白天參加的婚宴一樣。晚上七點,鎮中學里傳來電子鐘聲,是那首鎮上所有人都會哼唱的《蘭花草》。吉時已到。

女司儀戴著兔子面具走出來,兩只耳朵撲扇著。她穿著一襲紅色的長裙,一對乳房像兩只活潑的小兔子,就要跳將出來。她走著走著,整個身子突然失去了重心,往后仰去,就在眾人失聲叫出來的時候,像是無形中有一只手從后面托住了她的身子,又讓她恢復了站立的姿勢。再朝前走時,她的步伐小心翼翼,失色的花容已經失去了自信從容。

“尊敬的各位來賓,女士們,先生們!”

臺下一片轟亂,因為他們聽到女司儀發出的是一個蒼老的男聲??伤约簠s并不自知,繼續說著主持詞。

“今天,我們迎來了一對幸福的新人。他們愛上了面具下的對方,愛上了對方的靈魂。這是黑白鎮的第一場面具婚禮,我代表新人感謝前來見證這一喜慶時刻的嘉賓?!?/p>

臺下鴉雀無聲,他們聽到那蒼老的聲音變成了童聲。這時,司儀將新人熊貓和蜜蜂請上了臺。新人被嚇得不輕,緊攥著的雙手不停地流汗。

原本滾瓜爛熟的主持詞,從司儀的嘴里吐出時,像一粒粒堅硬的石子,磕磕絆絆。她的舌頭突然變得肥厚、麻木,像是嘴里含了一條笨拙的魚。

“一(離)拜(派)天(先)地(氣),”主持人的聲音聽起來已經不像人聲。

新郎新娘像兩個木偶,只有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仿佛有兩根木棍撐住了他們的腰和頸子,彎不下去。而這時,臺下的嘉賓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驚叫。服務員端上桌來的肘子變成了一只正在蹬腿的小豬,而尚未動筷的魚,一轉眼就不見了。服務員在驚慌之中,打碎了盤子,司儀已經放棄主持,提著高跟鞋跑下了舞臺。大廳里的燈,突然熄滅,想離開的人只能在原位上坐著。

“黑白鎮的居民們聽著,”有一個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噩運就要在夜晚降臨,你們好自為之吧?!?/p>

當燈再次亮起時,桌上又恢復了原樣。而司儀和新郎新娘已不知去向。面具下的人們確信,剛才不是一場幻覺。他們紛紛起身,離開了酒店。他們紛紛朝黑夜自治會走去。

自治會的辦公地點在鎮西口的一棟房子里。作為新生事物,大家觀望兩天便適應了。適應后就變得爭先恐后。每當夜幕降臨,那莊重的白底黑字的木牌就掛了出來——黑白鎮黑夜自治委員會。當越來越多戴著面具的人加入這個組織,一個個機構也就應運而生,有人負責治安及調解,有人引領居民夜里的活動,有人負責稅收,甚至有人建議為面具下的居民建立某一種只屬于夜晚的身份信息。

“一步一步來,”老虎坐在主席臺上,他很得意自己的提議得到了居民的積極響應,這讓他辦起事來得心應手,很快進入了角色,“每個人心里,都有一種理想生活。我們的目的,就是要讓大家過自己想過的夜晚?!?/p>

“但我只說一點,”老虎強調,“今后,夜晚的黑白鎮只能出現一副老虎面具?!?/p>

眾人頻頻點頭。如果遍街都是老虎,那豈不就成了游戲?還有一些事情也在變得合情合理,比如向夜晚經營的商戶收稅,比如向面具們收取治安費。

這不,交了稅收的居民們,眼下正不約而同地朝自治會走來。

“我們受驚了,”走在前面的人說,“在酒店里,肘子變成了小豬,煮熟的魚不翼而飛?!?/p>

“有人警告我們,噩運就要將臨?!?/p>

老虎聽了這話,哈哈大笑。身旁的工作人員也跟著笑。

“別在這里講鬼話,”老虎說,“我們都忙著呢,為了你們夜晚的幸福,我們已經有三個白天沒有睡覺了?!?/p>

“萬一是真的呢?”有人問,“自治會能幫我們抵擋噩運嗎?”

“所有的噩運都是人為的,”老虎說,“只要規范每個人的行為和想法,讓陽光照進我們心里,噩運自然會走遠?!?/p>

“那就請盡快出臺居民行為和想法規范守則吧?!本用褚呀浧炔患按?。

“三天,”老虎說,“三天后,黑白鎮的夜晚就將煥然一新?!?/p>

這時,外面響起一陣轟隆隆的巨響,像是石碾子滾過大地。人們紛紛站到了街面上,卻聽那聲音已經遠去,只留下隱隱約約的哨音。聽當時正行走在街上的人說,是風卷著沙石從天上飛過。人們聞之色變。在接下來的幾個夜晚,很多居民躲在家里,他們認為這樣至少會安全一些。

所以,自治會的行為和想法守則頒布之時,很多人并不知情。當他們被抓起來時,才恍然大悟,但為時已晚。

被抓的居民關在鎮中學的教室里。這讓他們覺得,這樣的處罰其實帶著一絲絲溫情——讓他們想起了上學時光。除了一個家伙酒醉后在街邊撒尿被人舉報外,其余的十一人都是因為拿不出黑夜身份證。是的,黑白鎮的墻上已經張貼滿了《黑白鎮居民行為和想法守則》,其中的一條就是:居民有義務向自治會登記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真實身份,不得隱瞞。

“我們真的不知道啊,”他們異口同聲喊冤,“我們剛走到街上就被抓了?!?/p>

“那為什么別人能夠在第一時間來辦理證件,而你們不能?”

他們啞口無言,全部低下了頭。當然,他們也會不經意地想起黑白鎮自古以來最大的秘密就是面具下的面孔——連面具匠都不知道。自治會念其初犯,給予那11個居民警告處分,并每人罰款100元。

“這一百塊錢,是讓你們熟讀守則,我們會隨時在夜里進行抽查?!?/p>

每人都領到了一小本制作粗糙的守則。于是,黑白鎮上響起了不絕于耳的誦讀聲。

一、堅決服從自治會的領導,以本守則規范為言行準則;

二、團結友愛,不能在夜里吵架、打架、醉酒,及其他不文明行為;

三、買賣公平,不得在夜間進行任何有欺詐嫌疑的交易;

四、居民有義務向自治會登記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真實身份,不得隱瞞;

五、對于居民在夜間的言行,鼓勵居民相互監督、舉報,一旦調查屬實,給予舉報人重獎,詳情請參見即將出臺的辦法措施;

六、原則上,自治會不為居民白天的言行負責;

七、居民在夜里不得胡思亂想,胡作非為,必須言行一致,不能在面具下表現出另一個自己;

八、本守則已經通過了自治會委員的一致同意,居民必須遵守,不得有任何疑問。

人們一邊熟悉守則內容,一邊檢點自己的言行,并且留意身邊那些戴面具的人。他們也許是工作人員,也許是想賺舉報獎金的居民。對了,需要說明的是,自治會的工作人員并沒有身著制服,他們混跡于戴面具的人群里,當他們亮出工作證時,就是你要倒霉的時候。

守則剛貼出三個小時,自治會就接到了舉報。

那晚的黑白鎮,死氣沉沉,人們耷拉著腦袋走在街上,面具后面的目光游離不定。夜總會里,燈光增加了亮度,讓姑娘們臉上的瑕疵暴露無遺。她們或坐或站在門口,朝過往的人們吹出輕佻的口哨,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敢駐足。

燒烤攤上,啤酒突然滯銷了。人們喝得小心翼翼,意猶未盡。

總之,這樣的夜晚變得索然無味。黑夜成了布在天空的網,一不小心就要將人罩住??杉词故沁@樣,該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

參魚河里的魚,又朝水面伸出了嘴。有一個年輕人在新婚之夜死去。他的新娘在事后心驚膽戰地向人回憶當時的情景,“我碰都沒碰過他?!边@個年輕的女人,像是去參加一出結婚游戲,幾天以后,便沒事兒似地搭上了開往南方的火車,離開了黑白鎮。

“我再也不回來了,”她說,“這是一個鬼地方?!?/p>

有人想起了面具匠。跟他相比,剛死去的新郎并沒有那么悲慘。面具匠的尸體還冰凍著,等待真兇浮出水面。那具衰老的身體原本被時光榨干了脂肪和油水,越來越趨向于他的童年,但在冰柜里時間久了,卻像將一截枯木埋入大地,發生了奇跡。

“聽說,面具匠的尸體在長大,”有人說,“像一朵干花在水里被泡開了?!?/p>

“那應該是膨脹吧,難道他會從冰柜里重新爬出來?”有人表示不信。

“你以為是電鋸活人???”此類事情,不管是言者還是聽者都不會相信,“等著瞧吧,已經有人去向自治會和鎮長反映情況了?!?/p>

他們又想起了那個會魔術的雜技團。自從那個侏儒團長被抓起來之后,他們似乎從黑白鎮上消失了??墒?,他們那輛破破爛爛的大客車還停在云來客棧門口,落滿了灰塵??赡嵌畞硖柸朔路鸨辉苼砜蜅;钌o吞了??蜅iT口天天掛的是“今日客滿”的牌子。

“住進來,就沒有離開過?!痹苼砜蜅5睦习逭f這話時面帶喜悅。

“難道他們不吃飯?”

雜技團租下了云來客棧的所有客房,將其中一間改造成了廚房。那間屋里每天飄蕩出不同口味的菜香,客棧老板很心疼他的房間被糟蹋成了這樣。他想,待這些人一走,他又得重新粉刷一遍。

隔著一堵墻,外面是怪事頻發的黑白鎮,可這些魔術師、小矮人、艷舞女郎、真假難辨的和尚,以及長發齊腰的盲歌手,卻完全置身事外。仿佛這個安靜的小院從來就是他們的住所,并且打算在此終老。

“我總不能趕他們走吧,我是個生意人,”客棧老板說,“這么多年,終于等來了天天客滿的時機?!?/p>

他說,那個雜技團的成員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幾乎不發出大的響動。即使是他們出來曬太陽,也是一長溜坐在墻邊,安靜如石。到了夜晚,他們關上門,天知道他們究竟如何打發這炎熱的夏日之夜。

有天客棧老板問一個小矮人,“你們打算住多久?”那家伙將一顆細脖子上的大腦袋搖得讓人擔心會閃斷,然后說,“不知道,我聽老板的。不過,你的房錢一分不會少?!?/p>

他們的老板被關在派出所,從進去到現在,沒有說一句話。

有時候,死亡不是消亡,而是某種記憶的喚醒。

人們議論著面具匠的死,不免會談起他的生。從他的生,又延伸到了一代又一代面具匠。每一代黑白鎮的居民心里,都住著一個面具匠。他是黑白鎮夜晚的締造者。他像是沉默的上帝,賜予人們某種隱秘的歡樂。他集所有人的智慧和想象——只要你在紙上寫下心中的面具,他都能幫你制作出來。比如魔鬼、天使、修羅,這些詞在他手上得以形象化。

如今,面具匠躺進了冰冷的鐵柜子里。黑白鎮的女人們,甚至在心里暗自惋惜,沒有以身相許。不為愛情,即使是讓鎮上居民這古已有之的習統得以延伸,也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钪娜?,往往忽略死亡。他們忘記了,面具匠也會一天天衰老下去。沒有子嗣,也就沒有了未來。

“你們為什么要戴面具?”

那天,鎮長將鎮上年齡最大的三個老人請進了辦公室里。他的案前堆放著厚厚的信。這些信通過離他不過一公里的郵局送來,內容只是一個:要求嚴罰兇手,讓面具匠的靈魂得以安息。

此前,他的妻子用一種威脅和告誡并存的口氣說:“面具匠是黑白鎮人心中的神?!?/p>

他害怕并且討厭她這樣的語氣,帶著蔑視,讓他從上到下抬不起頭來。這個可惡的女人明明有各種不忠的跡象,卻總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眼前的這三個老人,眼窩深陷,讓人覺得如果他們繼續蒼老下去,眼球就會掉進腦袋里。他們中的兩個已經掉光了牙,說話的時候癟著嘴;另外一個安了滿口的假牙。鎮長選中他們的理由很簡單,他們是面具匠的同齡人。

“你問我們為什么要戴面具,這事我們也只是聽老輩人說?!奔傺览先苏f,“那些只是傳說,并不一定是真的?!?/p>

“嗯,”鎮長頻頻點頭。

“很久以前,那時候的黑白鎮還不叫這個名字,叫什么來著?”假牙老人問旁邊的兩個老人。

“叫阿尼卡?!?/p>

“對,阿尼卡,”假牙老人說,“那時候方圓百里分成九卡十三灣,阿尼卡、畢摩卡、拖布卡、莫多卡……我記不得了,反正有九卡?!?/p>

鎮長不關心這些已經消失了的地名,他只想知道這里的人們為什么夜晚總戴著面具。

“嗯嗯,”鎮長不點頭了,在嘴里哼哼。

“這九卡十三灣,當時屬于葉里國?!崩先苏f,“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傳說我們都是從樹葉走出的人?!?/p>

鎮長忍不住想笑。從樹葉里走出的人,應該只有繡花針那么大吧,他心想。為了讓三位老人更快地進入正題,他以給香煙點火為由,打斷了老人的講述。

“就說為什么要戴面具吧?!彼f,“我下午兩點還有一個重要會議要參加?!?/p>

“葉里國出了一個太子叫巴兀。巴兀生下來就長了三只眼睛,多余的那只眼長在后腦勺。所以,他是葉里國最能征善戰的人,沒有人能從背后暗箭傷他。即使是到了夜晚,后腦勺上的那只眼睛仍然不休息,在黑夜里圓睜著,以此保衛巴兀的安全。但巴兀卻是個十足的魔鬼,他仗著自己的英勇,以踐踏民女為樂?!?/p>

“據說巴兀長著兩根……”假牙老人停頓了一下,“那玩意兒?!?/p>

鎮長呵地笑出聲來。假牙老人蒼老的皮囊泛起紅暈,猶豫著要不要繼續講下去。

鎮長指示,揀重點說。

可是,那個假牙老人卻突然不說話了,他看了看身邊的老人,眼神里傳遞著求助信息。于是,另外那個老人清了清喉嚨。

“巴兀打仗的時候,隨軍帶著十二個女人,至于沿途被他糟蹋的,那是不計其數。有一年,具體是哪一年不知道,巴兀帶兵打仗經過阿尼卡,上萬大軍停駐飛鳥關,作暫時的休整。老人們說,當時的阿尼卡人,耳聽飛鳥關喊殺聲震天,眼見塵土飛揚到半空,而巴兀的惡名早已傳遍方圓百里。有女兒的人家,想逃跑,但已有傳令兵帶來了巴兀的口信:阿尼卡16至22歲的未婚女子,必須送至軍營,等候巴兀的挑選?!?/p>

“嗯,”鎮長說,“然后呢?”

“待傳令兵一走,阿尼卡人便集中起來商量對策,可是,小小的阿尼卡在上萬大軍面前,簡直就是雞蛋對石頭。路已經被兵守住了,阿尼卡人插翅難逃。人們從天黑商量到天亮,沒有對策。這時,一個叫阿龍索的小伙子站了出來。他說,他有一個辦法可以一試?!?/p>

“什么辦法?”鎮長問。

“阿龍索是個奇人,沒父沒母,是村里一個孤寡老人從十字路口撿來的。他長到十二歲,養他的老人死了,只留他一人孤獨活在世上。某天早上醒來,人們發現阿龍索在住的房子墻壁外面畫滿了畫?;铎`活現。他畫村莊牛羊花草樹木以及村里的人,一模一樣。他畫的牛羊,能夠讓主人認出來;他畫的馬,仰天長嘶就要從墻上跳下來;他畫下養他的老人,那老人每晚就從墻上走下來陪著他……”

“有這么神?”鎮長已經忘記了還要開會的事,“這個叫阿什么的,他的辦法是什么?”

“他要給阿尼卡的未婚女人畫臉?!?/p>

“這看起來是個辦法,但細想卻行不通,巴兀又不傻,如果被發現受了騙,不殺光阿尼卡人才怪?!?/p>

“你的擔心,和阿尼卡人一樣,”老人說,“但當時他們已經別無他法,只能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阿龍索身上?!?/p>

阿龍索為了打消人們的顧慮,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一女子帶回了家里。對于阿尼卡的人來說,阿龍索居住的屋子一直是個謎。他將女子帶回家去干什么?這個疑問只存在了一炷香的時間,阿龍索便回到了眾人身邊。跟在他身邊的,是一個丑得讓人無法直視的女子。

這一炷香的時間,阿龍索已將那女子易了容,由美變丑。眾人驚呼,吃了定心丸,當下殺豬宰羊,暢飲達旦,慶祝這絕處逢生。待天明之時,阿龍索已將阿尼卡的二十個女子易了容,連爹娘都認不出來。她們全部丑得無人敢看,斜眉吊眼,口歪鼻斜。

“巴兀見到阿尼卡的二十個女子,勃然大怒,怒后又吐了滿地,像趕蒼蠅一般將這二十個女子轟出了軍營?!?/p>

說到這里,鎮長面前的三個老人都哈哈大笑。

“這是我們聽來的故事,”其中一個老人說,“不知真假,反正老人們就是這么傳的?!?/p>

“這跟戴面具有什么關系?”鎮長問。

“待大軍一走,阿尼卡人松了一口氣,又殺豬宰羊大醉三天,一致推舉阿龍索做阿尼卡之主。但是,阿龍索拒絕了,一心沉醉在自己的畫里。為了紀念阿龍索的功勞,人們將易容之術進一步改進,每當夜幕降臨時,人們便全部戴上了面具?!?/p>

“那剛剛死去的面具匠呢?”鎮長說,“他才是重點,你們對他有些什么了解?”

“自從阿龍索幫助阿尼卡的女人成功瞞過了巴兀,他便成了第一代面具匠,將他那天生的繪畫本領用在了面具上,他靠阿尼卡人供養,直到死去,而戴面具的習俗和制作面具的技藝一代代傳了下來,一直傳到阿江嘎這里?!?/p>

“阿江嘎就是前幾天死去的面具匠,”一個老人向鎮長補充道。

“但是,我們對他一無所知,”假牙老人說,“從小,我們玩耍的時候,他只在一邊觀看,從不參加,由于面具匠晝夜戴著面具,我們都是到他死才知道他長什么樣?!?/p>

“他沒有結婚?”

“沒有?;橐鲞@件事跟他從來沒有關系?!崩先苏f,“而且,他基本上不出門,沒有人知道他在屋里干什么。如今,他死了,黑白鎮人今后怎么辦?”

“有這么嚴重?”鎮長有點生氣,“你們仔細跟我講講,因為我確實想不明白為什么你們對他的死亡反響這么大?!?/p>

“對我們來說,戴面具不僅僅是習俗,而是像吃飯喝水一樣重要?!庇袀€一直沒有說話的老人開腔了,“白天和夜晚,我們可以有兩張面孔,一張給人看,一張給自己?!?/p>

鎮長一頭霧水。他是一直將戴面具當成是黑白鎮的風俗,從沒想別的意義。當這意義從一個老人嘴里說出來時,鎮長的臉上掛著一絲養尊處優的嘲諷。但他表示,還愿意繼續聽老人們講下去,他已經推掉下午要召開的會議。

“你不覺得這樣很好嗎?”老人說,“如果我喜歡白天的我,我就生活在白天;如果我喜歡夜晚的我,我就戴上相應的面具?!?/p>

“原來你們戴面具還有這么多講究,”鎮長忍不住咋舌,“所以面具匠死了,你們才會如此悲傷?!?/p>

“面具匠制作的面具,不僅僅是面具,而是我們的另一個自己,你懂嗎?”

鎮長搖了搖頭。他不懂,但他見多不怪。這些年,他從一個鄉鎮到另一個鄉鎮,見到了很多奇風異俗,有人從生到死不穿鞋,理由是人永遠要時刻接收著來自大地的氣息,否則就會死去;有些地方的女人洗澡不避人,因為他們認為人的器官是平等的,既然可以以臉示人,又為何不能以乳房和屁股示人?

他想繼續跟眼前這三個老人聊聊,了解更多黑白鎮的事情,可這時秘書小陳慌慌張張地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鎮長,那個小矮人昏過去了,”小陳說,“派出所打電話來,問怎么辦?!?/p>

鎮長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煩心事讓他失去了一鎮之長的風度,一句臟話脫口而出后,方才想起身邊還有三個老人。

“你們回去吧,”鎮長說,“如果我還有需要了解的情況,會再讓人來找你們的?!?/p>

可是,那三個老人卻坐著不動。鎮長愣了一下,給每個人發了一支香煙,并且做出了恭送的樣子。

“鎮長,我想對你說最后一句話?!蹦莻€假牙老人頓了頓,思考著自己的措辭。

“其實,你也需要一副面具?!?/p>

他說完,帶著另外兩個老人走了。

昏過去的侏儒團長看上去像一件破爛的衣服,蜷縮在拘留室的角落里,屋里散發出食物的餿臭味。一個裝滿了飯菜的大碗被扔在腳邊,幾只蒼蠅飛起來,卻找不到出口,一直在空中飛。他的手背上插著針頭,正在打點滴。

“不吃不喝,一直閉著眼睛,打坐?!迸沙鏊L的語氣中透著驚慌。

“醫生怎么說?”鎮長問。

“還有一口氣在,但不知道能否熬過去?!辨傞L回答。

黑白鎮上有個衛生院,一個院長帶著三個醫生、兩個護士。他們治傷風感冒,開點藥還行,面對這種生命體征微弱的病人,一籌莫展。在他們眼里,打點滴是基本的,也是萬能的。至于藥水,葡萄糖注射液是萬能的。

鎮長讓醫生和護士守著侏儒團長,并讓院長調了唯一一輛救護車來待命。然后,他緊急召開了會議。

“我們要充分發揚民主精神,大家都想想,該如何處理這些事情?!辨傞L簡單介紹了近段時間黑白鎮發生的事情,包括面具匠的死、雜技團的人被搶等等。

會議室陷入了沉默之中。

鎮長的目光依次掃過去,參會人員的表情各不相同,有的嚴肅,有的茫然,有的嬉笑,有的干脆低下了頭。

“先說面具匠的死吧,”鎮長說,“尸體還在冷凍廠,總不能一直這樣冰著吧?”

“確實沒有任何蛛絲馬跡,”派出所所長無奈,“這樣把人凍著,等候破案,我們壓力也很大?!?/p>

“可是人們說,沒有死亡時間,他們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儀式安葬面具匠?!辨傞L說。

參會人員頻頻點頭。但仍然沒有出現鎮長期待的踴躍場面。他再次環顧四周,見參會人員滿臉的機械和麻木,不由得怒從心頭起,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說話呀!”他吼道,“一個一個說,必須得拿出解決方案來?!?/p>

“你!”鎮長朝坐他右手邊的一個工作人員指了一下,“從你這里開始說,說你的解決辦法?!边@人是鎮上的會計員,一只若有若無的塌鼻子上架著一副沉重的眼鏡,被鎮長點到后,他驚了一下,眼鏡險些從鼻子上掉下來。

“我是個搞會計工作的,不懂破案,”他說,“領導說得對,這事非同小可?!?/p>

“我要你說解決方案,”鎮長強調,“即使是個旁觀者,你也可以談談你的想法?!?/p>

“我沒有想法,領導,”會計員說,“我聽領導的?!?/p>

鎮長哭笑不得。他身體的重要部位已經軟了,他不想在其他方面也軟下去。他又點了坐在會計員旁邊的武裝部長。那部長五大三粗,紅鼻子,過度飲酒讓他的嗓音變得沙啞。

“鎮長,如果你讓我去抓人,我完全可以辦到。但你讓我拿出方案來,我沒有。我這人怎么說呢,頭腦簡單,四肢發達?!?/p>

部長的話引發了一片笑聲,氣氛由此變得輕松了一些。

“你呢?”鎮長點了第三個人,他是一名警員,剛從警校畢業不久。

“案發后,我們非常重視,一直在走訪、調查,”警員說,“只是目前還沒有鎖定目標,但我相信法網恢恢,疏而不漏?!?/p>

“少廢話!”鎮長說,“我要的是解決方案?!?/p>

“我相信事情會有水落石出的那天,我相信領導的智慧,”警員說,“這一段時間來,領導們廢寢忘食,辛苦了?!?/p>

說罷,這警員站起身朝鎮長和派出所所長鞠了個躬。

“好啦好啦,”鎮長擺擺手,“那我們來談談被抓的那個小矮人,大家有什么想法?”

“先把他搶救回來吧,”派出所所長說,“我從警二十年,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別看他個子小,但身體和意志像鋼鐵一樣?!?/p>

“嗯,”鎮長點了點頭,“說說他在派出所里的情況?!?/p>

“不吃不喝不說話,像一尊塑像,”所長說,“即使用強光照著他的臉,讓他大汗淋漓,他仍然無動于衷。我們打他,他連哼都不哼一聲?!?/p>

“他的身體不像是肉做的,”剛才鞠躬的那個警員接過了話茬,“像是塑料做的,警棍打在身上,會彈開?!?/p>

在座的人都吃了一驚。鎮長想起看守所里那個已經瘦成一片樹葉的侏儒,一捏就碎的樣子,與警察的描述大相徑庭。

“他從進來就一句話也沒說?”鎮長問。

“半個字都沒說,”派出所所長說,“倒是有天晚上,有人看到他在空中打坐?!?/p>

“你們眼花了吧?”鎮長不信邪,“難道他會飛?”

“我也不相信那是事實,”所長說,“但是,每到夜晚,拘留室地下就會發出聲音是千真萬確的?!?/p>

“什么聲音?”

“咚咚咚,”所長說,“有時候甚至會有模糊的人聲?!?/p>

“真有這事?”鎮長因為緊張而聲音發顫,“下次再發出這種聲音的時候通知我,我來聽聽?!?/p>

此時,太陽明晃晃地照著窗外的水泥地,可會議室里的人卻感覺渾身陰冷。表面上看,這是個毫無特色的小鎮,它和這世界的其他鄉鎮一樣,人們沉浸在極度的物欲追求中,為了私利而奮不顧身。它的建筑毫無規則可言,完全是人們內心的真實寫照。它生長在群山之中,雖說書上記載著它的歷史,但在現實中已經無從體現。更遠一些的地方,公路穿街而過,汽車的引擎和喇叭聲斷斷續續地傳進會議室里。這聲音提醒了他們:這是白天,這是一個唯物主義的時代。

“對于這個侏儒,你們有何處置方法?”鎮長清了清嗓子,“是繼續關起來,還是放掉?”

“得先讓他活過來,”派出所所長提醒道,“如果他死在黑白鎮,我們都會有麻煩?!?/p>

這時,衛生院的院長出現在會議室外面,眼睛不時朝里瞟。鎮長看見了,他宣布散會,等著院長走進來匯報。

“他醒了,”院長說,“但身體還是很虛,要注意營養?!?/p>

鎮長懸著的心落了地,知道那廝已經沒有了生命危險,一時之間又生起怒火,說:“他不吃不喝我有什么辦法?難道還要我親自喂他不成?”

院長退了出去,只留下鎮長獨坐會議室里。有一陣子,他閉上了眼睛,便將剛才那三個老人講的話轉換成了場景。葉里國。阿尼卡。巴兀。阿龍索。

鎮長走出會議室,秘書小陳適時走了過來,問他可有什么吩咐?鎮長愣了一下,回過神來說,“你陪我去一趟云來客棧?!?/p>

兩人散著步來到云來客棧,看到老板在街邊跟人打麻將??礃幼邮謿獠诲e,贏得哈哈大笑。見到鎮長,那老板便停止洗牌,遞了支香煙過來。

“雜技團的人呢?”鎮長問。

“在院子里曬太陽,”那老板說,“您要找他們?”

“我隨便問問,隨便走走,”鎮長說著,便繼續散著步走了。他走得小心翼翼,仿佛地上鋪的不是水泥,而是黃金或鉆石,他邊走邊想,想著想著就笑了起來。

“就這么辦,”他默默地告訴自己,“必須這么辦!”

雖然仍然戴著面具,但是跟以前相比,黑白鎮的夜晚仿佛變得不一樣了。

黑夜自治會貼出了宣傳海報,大意是說,即使沒有了面具匠,這沿襲多年的習慣仍然會得以發揚,“我們要生活在一個正常有序的夜晚”。治安員的工作量陡然增加,下半夜的黑白鎮幾乎是醉鬼的天下,他們高聲唱歌,講胡話,吼叫,仿佛心里有一條翻滾的江河,不吐不快。當然,三兩個戴著面具的人,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事??墒悄銊e以為面具之下人人都是勇夫,恰恰相反,有時候兇狠也是為了掩飾內心怯懦的面具。

不管怎樣,治安員的工作卓有成效。醒酒室兼拘留室里,關滿了人,人手不夠的黑夜自治會現場招人,只要你想加入,就發給你一個工作牌,并且能夠領到一份薪水。

老虎坐在自治會的辦公室里,隨時接收來自街道上的情況通報。有時候,他會在兩個工作人員的陪同下,親自上街去查看。黑白鎮如今只有一個戴老虎面具的人了,人們見到老虎紛紛點頭致意。當然,人們不會去想今晚他們遇見的這個老虎和前幾天遇見的那個老虎是不是同一個人??傊?,這面具戴在誰臉上,誰就是這個小鎮的夜晚主宰者。

某晚,老虎讓人將街道打掃干凈,將治安員全部派到了街上巡邏。人們心想,是不是又有大事要發生了?于是路邊燒烤攤上的酒鬼、茶室里的賭徒、發廊里的嫖客全都小心翼翼。

這個夜晚的黑白鎮緊張得變了形,扭曲成了水中倒影。人們相互打量并自省,說話時壓低了聲音??諝庠餆崞饋?,如果誰丟下一?;鹦蔷蜁紵?。

十二點剛過,人們終于聽到了警報聲。他們并不吃驚,仿佛期待已久。月亮當頂,但銀光被街燈淡化了。警車在街上慢慢游著,人們看清了,車里坐著鎮長和派出所所長。鎮長穿藍色西裝套白襯衫,時而將手伸出窗外,朝面具們揮手。面具們停下腳步,揮手或點頭,讓警車從自己面前駛過。他們發現,警車在黑夜自治會樓下停了。而老虎已在那里恭候多時。

真不愧是鎮長來了,細心的人們發現,老虎跑著小碎步迎了上來,而不是像他平時出現在街頭那樣昂首挺胸踱步。他緊緊握住鎮長的手,并用力搖了搖。

“歡迎鎮長,”老虎說,“聽說鎮長要巡夜,我已經做好了準備?!?/p>

“我不巡夜,”鎮長說,“我想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p>

“鎮長請吩咐?!?/p>

“跟我去一趟面具匠家吧。你們這些戴面具的人,難道不想看看他的世界?”

一個警察打開車門,老虎將身子塞進了車里。那里剛好還有一個位子。車門關上時,警報又響了起來。這時,人們已經知道,鎮長和老虎開始聯手查案了。

面具匠生前住過的房子門上掛了鎖。一個死人,已經沒有了家。派出所所長走在最前面,他伸手輕輕一推,門發出吱嘎一聲響。灑滿月光的院子里,像個裝了水的池塘。但池塘是幻覺,真實的情況是空蕩蕩的院子變成了一口大甕,四處泛著回聲。面具匠只有三間房,居中一間是堂屋,屋中央停著一口打開蓋的棺材,衣服、枕頭、草紙都在,唯獨沒有人。鎮長頭皮發麻,但他知道這一趟是勢在必行。派出所所長將手放在腰間的槍套上,一只老鼠跑過去,他差點就拔出了槍。

“把門打開!”所長對一個警察說。那警察愣了一下,抬腳就踹開了門。堂屋里的一團燈光落入臥室,照亮一小片空間。走在最后的鎮長在窗邊的墻上摸到了電燈開關,他摁下按鈕,所有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他們均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那不是在一間屋里,而是在野外。樓板上的電燈,散發出太陽的光芒,它的周圍是藍天白云??看暗哪敲鎵ι鲜谴蠛?,波濤洶涌,英勇的小舟像一只螞蚱緊貼在麥浪上。冰山在不遠的地方。站在那面墻前,鎮長感覺到一絲涼意,仿佛腳已踩上了沙灘,海風拂面。那像是一個通向遠方的出口,如果真能駕一葉小舟,鎮長也想乘風破浪。

“快看這里,”所長大聲說,“我的天,這面具匠的心里,在想什么?”

左邊的那面墻上,洪水滔天,一艘方形大船正在駛來,船上有兩個人。船的周圍飄蕩著葫蘆,每一個葫蘆里,都伸出一個小小的腦袋。畫面呈渾濁之色,昏暗,壓抑。畫前的人,均沉默了。

右邊的墻上,畫的是地獄。厲鬼張著血盆大口,發出痛苦的呼喊,他的身上壓著山一樣的石磨,那磨正由兩個小鬼推動著;而石碓里濺起的鮮血,那來自一具已經成為肉醬的尸體,踩碓的是一個中年女子,赤身裸體。閻王端坐一旁,面色冷峻。

天堂在窗對面的墻上。金燦燦燃燒的天堂,白色的天使像鴿子。天堂門已開,卻無引路人。仿佛仙樂飄蕩,仿佛別有洞天,但只留下無盡想象。

這是面具匠睡覺的地方。當闖入者的目光落在床上時,他們再次發出了驚呼。有一個女人躺在床上。長發向后,面對著墻。派出所所長下意識地又將手放在槍套上,朝床走去,嘴里喊著“哎,哎”。除他以外的人全都站著,不敢動,眼睜睜看著所長走到床邊,“哎”了數聲無人應答,他伸手去碰那個女人,繼而將她翻過身來。

那只是一個木雕。卻是和真人一模一樣,有鼻子有眼,容顏姣好,笑得一臉嫵媚。只有木雕不會老去。她的周身光滑如瓷,那是無數次被手撫摸的結果。

一時之間,誰也不敢說話,仿佛一出聲那木質的女子就會醒來。鎮長帶頭走出去,打開了另一間臥室的門。這間屋里,墻上畫滿了面具。一個個面具在墻上,像是骷髏堆滿山谷。

“這些面具,我都見過?!崩匣⒄f,“這相當于是他創作時的小樣,或者是面具檔案?!?/p>

這才是他雕刻面具的地方。正東方是一張供桌,一面碩大的黑色面具下方寫有一列字:始祖阿龍索之面。香爐里插滿了香簽。而在一口精致的木箱里,鎮長他們找到了滿滿一箱只有指甲蓋大小的面具,但每一枚都面容清晰。這些袖珍面具能夠和墻上的面具相對應。

“多好的手藝啊?!辨傞L忍不住贊嘆。

但卻沒有人接他的話。鎮長以為自己的話被人當成了狗屁,當他不滿地抬起頭時,卻見身邊人都圍到了那張漆得發亮的高桌子前。那是面具匠的創作臺,沒有凳子,可以想象他站著畫畫或雕刻的樣子。如今,那桌上只擺了一張紙,紙上畫的是他自己——胸前插了匕首,臉上并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油盡燈枯的平靜。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死?!崩匣⒄f。

“但我們不知道他的死亡時間?!辨傞L說。

“會知道的,我們相信鎮長?!崩匣⑿赜谐芍竦卣f。

“哦,”鎮長說,“那咱們回吧?!?/p>

鎮長覺得在這里不宜談面具匠,背后發涼,也許是有夜風吹過的原因?!鞍堰@里封起來,”鎮長臨走時做了指示,“這是現場,不能隨便讓人破壞了?!?/p>

派出所所長當即拿了紙和筆,隨手寫下“封”字,將面具匠家里的所有門都貼上。

他們坐上警車,重新駛過黑白鎮。夜晚的黑白鎮像一鍋沸騰的粥,眾聲喧嘩,燈火通明。

一隊戴著面具的家伙醉醺醺走來,東倒西歪,哈哈大笑。路邊的樹影下,有兩人相互擁抱著,像兩根盤根錯節的樹樁。茶館里,坐滿了交頭接耳的人。他們看到警車駛過,相視一笑,以茶代酒,碰杯。

車至黑夜自治會樓下,老虎拉開車門準備下車。鎮長也跟著下了車。

“鎮長,我們送你回去?!彼緳C說。

“不用了,”鎮長說,“我想隨便走走?!?/p>

所長坐在車里,他看見鎮長和老虎一前一后地走在人群中,走著走著鎮長將手搭在老虎肩上,并排走了。他們從面具中間穿過,晃了幾下,便沒了身影。

難眠之夜。這對于鎮長來說,屬于無奈中的正常。對于黑白鎮上的居民來說,是他們預感到有事要發生。人們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動,對近期發生的事情展開了討論。

此時,精疲力竭的鎮長躺在寬大的床上,翻身時床發出輕微的響聲?;蛟S這床其實足夠堅實,響聲只是他的幻覺。他想到剛結婚那會兒,像是跟床有深仇大恨,每晚抱著老婆惡狠狠地折磨床。那時候,他撞向老婆,老婆撞向床,床撞向墻,地動山搖。而現在他軟了,身體的某個部位像一片冬天的樹葉,丑陋地蜷縮著。

鎮長心事重重,壓抑而興奮。凌晨四點,他起身站在陽臺上,看到鎮上的燈火已幾乎熄滅,仿佛他面對的是一個個墳堆。一個小時后他又出現在陽臺上。天比前一個時辰更黑,他響亮的咳嗽聲讓空氣晃動了幾下。在過去的一個小時內,他洗澡,穿戴整齊,刮胡子,對著鏡子照了又照。他發自內心地相信,天亮后,他心里的陰影就會像夜色一樣被陽光擠走。

他在屋里來來回回走動,心緒像水面的波紋,被風吹起,又被風吹平,如此反復。后來,他還是讓自己躺回了床上。他閉著眼睛,腦海里浮現出千軍萬馬的喊殺聲;他蒙上耳朵,仍然無法屏蔽頭腦里的聲響。如此折騰了一陣,窗外的天空變成了鉛灰色,鎮長迫不及待地出門了。

鎮長直接去了派出所。那時候派出所所長剛到辦公室,剛給自己泡了一杯茶。他想給鎮長也泡一杯,但被對方擺手拒絕了。

“你手上有多少人?”鎮長說,“能派上用場的?!?/p>

“10個,”所長說,“加上我,11個,管戶籍的小姑娘不算?!?/p>

“馬上集合?!辨傞L說。

所長正準備將一口茶咽下。鎮長的話讓他猶豫了一下。他抬眼看了看鎮長,等著接下來的話。

“據可靠線報,我已經鎖定了殺害面具匠的嫌疑人?!辨傞L說,“所以,現在,馬上,將你能派上用場的人集合起來?!?/p>

“我聽鎮長的?!彼L覺得這樣表態還不夠,又加了句,“一切都按您說的辦?!?/p>

所長并沒有問誰是嫌疑人。他覺得這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遵照鎮長的指示辦事。十分鐘內,他已經將指導員、副所長、內勤、民警和協警全部叫到了院子里,在鎮長面前排出了整齊的隊列。

“大家辛苦了!”鎮長說,“黑白鎮是一方樂土,多年來,居民們幸福生活,這跟各位的努力密不可分??墒?,最近的黑白鎮卻不太平,怪事頻發,想必大家都知道了。通過一段時間的偵查,我們鎖定了兇手?,F在,我們去云來客棧將雜技團的人全部抓回來受審!”

這時,所長表現了一下他的專業素養。他認為這幫家伙來歷不明,詭計多端,建議此次行動著便衣進行。鎮長聽后,答應再給他們十分鐘的準備時間。

當太陽映照著參魚河水,魚兒們又將嘴伸出了水面。那無數的魚嘴,形成密密麻麻的小窟窿,吹出一連串的氣泡。早起的黑白鎮居民,當他們看到這個鎮上的工作人員一臉嚴肅地朝著某個地方走去時,便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于是,在那天早上,有很多人目睹了事情的經過。

人們塞滿了云來客棧門前的街道,連過往的車輛也不敢鳴喇叭。穿便衣的派出所所長突然從腰間掏出槍,空氣一下子凝固了,手槍、電擎棍、木棒、石頭,所有具備攻擊力的東西一瞬間全都亮了出來。鎮長站在不遠處觀看著。那輛屬于雜技團的、畫了裸體舞女的貨車還停在一旁。而早起的云來客棧老板見此陣勢嘴里已經說不出話,乖乖打開了院門。派出所所長右手握槍,左手在空中一劃,做出一個“上”的動作,率先沖了進去。

“不許動!”所長高喊,“警察!”

訓練有素的警察已經占據了門窗出口??蜅5男≡豪锶麧M了人。所長率先踢開了第一道門,陽光涌進屋里,照在雪白的床單上。屋里空無一人。他繼而踢開了第二道門……第三道門。這層兩層樓的小院,一共只有十二間房。當所有的客戶大門都敞開時,人們并沒有發現雜技團的人。

“昨天下午,我還看到他們的小矮人在院子里翻跟斗?!痹苼砜蜅5睦习迦嗔巳嘌劬?,并不相信眼前看到的這一切,“真的,那個魔術師還對我笑了笑,那個叫丹妮的主持人也在,涂著紅嘴唇?!?/p>

“難道會長翅膀飛了?”派出所所長不信邪,他命人再次檢查房間。不一會兒,一樓靠最右的房間里發出了一個警察的喊聲:大家快來看這里!

一張大床被掀了起來,地上有一個直徑約一米的洞。

“狗日的些!”所長將頭湊到洞口,罵聲泛出空空的回音,“他們從這里跑了?!?/p>

“馬上回派出所,”鎮長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一行人跑回派出所里,打開拘留室的門。拘留室的地面赫然出現了一個洞,大小和客棧房間里一樣。而那個前兩天還奄奄一息的侏儒團長沒有了,而那只綠頭蒼蠅仍在空中飛。

消息很快傳遍了黑白鎮。那真是失敗悲傷的一天。人們從街上經過時,垂頭喪氣,仿佛所有的居民都被雜技團當成一個節目耍了。他們相互傳遞這個消息,但事實上大家都已經聽說了。

到了晚上,那個恥辱失敗的消息已經被演繹出了各個版本。有人說,雜技團的人其實并沒有逃跑,仍然在洞里,只等風平浪靜才走;也有人說,這些人個個本領非凡,暫時逃離了黑白鎮,總有一天要回來復仇……

正當人們展開想象,爭相演繹雜技團去向的時候,他們又聽到了警報聲。黑白鎮只有一輛警車,警報嘯叫而過時連孩子都知道要出事了。人們側耳聽著警車越來越近,并且讓出了一條道。盡管他們做好了各種看熱鬧的心理準備,但還是被眼前的陣勢嚇到了——

鳴著警笛的警車在前面開道,后面緊跟著鎮長的車,再后面是長長的摩托車隊伍。派出所的人,甚至連鎮上其他單位的工作人員都出動了。更令人們吃驚的是,他們看見這些工作人員在警車的帶領下到達了黑夜自治會的駐地,并迅速將那里包圍起來。鎮長從他那輛黑色轎車里走了下來,他的身邊站著派出所所長。

“全部給我拿下!”鎮長做了指示。

派出所所長掏出手槍朝天鳴響,手下的警察帶頭沖進了黑夜自治會的辦公室。這陣勢看起來嚇人,但其實并不驚險。人們很快便看到那個戴著老虎面具的人被警察銬著帶了出來。老虎一看到鎮長,想走過來,但被兩個警察抓牢了。

“鎮長,這是演的哪一出?”老虎問。

“你說呢?”鎮長反問。

“您一定是誤會了,”老虎說,“你忘記了?”

鎮長看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這讓他越加興奮起來。

“別演戲了,”鎮長說,“你才是殺害面具匠的真正兇手?!?/p>

人群一陣驚呼。

“鎮長,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今天早上你們說的是雜技團的人是兇手?!崩匣⒗湫χf,“而且,你真的忘記了?”老虎掙扎了幾下,無果。

“你會演戲,我們也會,”鎮長也發出了一聲冷笑,“如果不想死,就乖乖給我閉嘴?!?/p>

鎮長命令將老虎的人全部帶走。警報聲再次響起,人們讓出的道路更寬了些。待警報聲消失的時候,黑白鎮的居民,感覺懸在心里的石頭落了地。

第二天,鎮上的公告欄里就張貼出了告示。告示上說,老虎殺面具匠的目的在于制造黑白鎮夜晚的混亂,讓人心理恐慌,從而促成黑夜自治會的成立,好從中斂財。這個戴老虎面具的人,原來是一個大家公認的老實人。但在他老實的外表下,裝著一顆魔鬼的心。

告示上也寫了據老虎交代的面具匠被害時間:夜晚。最后一句是:我們將按黑白鎮的規矩,按夜晚死亡人的方式,對他進行安葬。

下葬那天,黑白鎮上全部戴上了面具,他們將面具匠那被凍結成冰的尸體重新裝進棺材,放進了參魚河里。被驚動后的魚兒擺動著尾巴,四散逃去。棺材沒入水下三分之二,只留下蓋板浮現水面。它飄著,慢慢飄遠,像一條黑色的大魚。人們哭聲震天,淚水從面具和臉之間流下來。

安葬了面具匠的第二天早上,黑白鎮人發現,云來客棧門前那輛畫了裸體跳舞女郎的貨車不見了。這事引來的熱議還沒過去,那天晚上公告欄里又貼出了第二張告示:真正的黑夜自治會即將正式成立。

告示的頒布人,是鎮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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