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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馬的憂傷

2023-10-16 12:58王選
四川文學 2023年8期
關鍵詞:荷馬師妹詩人

□文/王選

臘月,城市除了凜冽之氣,竟片雪未落。學生們裹緊棉衣,瑟縮著,在校門口出進,像一群魚,在冰層下游來游去。我去學校辦事。

我一直在酒店打工,當服務生,且還是客房那種,每天跟著一群五十歲滿臉褶子的大媽換床單、掃衛生、擦桌椅、消毒等,這讓我極度郁悶。我想,這都是娘們干的活,我一個爺們,最不濟也得當個保安啥的。況且,我還是中文系本科生,干這破活,讓人著實憋屈??捎帜苋绾?,就業困難,一畢業又毫無工作經驗,只能在酒店謀一口飯吃。當鋪床單的服務生,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我還得考個工作。這一點,我心知肚明。

在酒店我已快干了一年。鋪床單、打掃衛生這類活,我已干到得心應手,但每次客人退房后,屋子里凌亂不堪也就罷了,但那種曖昧氣息讓人反胃。汗味、橡膠味、藥水味、腥味、腳臭味,混合在一起,甚至還殘留著壓抑的呻吟,在打開門的一刻,撲面而來,讓我暈頭轉向。我曾向經理提出換崗,但被拒絕。我帶著憤懣之情,在打掃完房間后,懷著報復心態,躺在床上,把自己攤開,舒舒服服睡一刻鐘。甚至想象,如果有個女朋友該多好,我們就可以在這柔軟而潔白的床上揮汗如雨、死去活來。然后留下那種曖昧氣息,讓別人打掃。我唯一感到滿足的是,我把這家國際酒店的床,利用兩月時間,都睡了一遍。近百張床啊,試問有幾人能做到,哈哈。把這些時間累計起來,相當于二十四小時。那等于這六百元的客房,被我白白睡了一整天。帶著這種滿足感,我繼續在酒店干著娘們干的活。

當然,這期間,我參加了一次事業單位招考,因為沒復習,加之報考人數眾多,崗位需求又少,我只能充當個炮灰。即便如此,我依然有一顆被招安的心,想著靠個事業單位,雖不是鐵飯碗,但也是塑料的,端在手里,心里踏實。再也不用干這勞什子活,被一幫畢業后作鳥獸散的同學在微信群里笑話。不過就在報考時,我檔案有個地方不合適,應該是學校填寫時疏忽大意,搞錯了。為此,我又得去學校開證明。證明我就是我,我在檔案上不是我是因為學校搞錯了,特此證明我是我沒有問題。

學校還是老樣子,貼著老舊瓷磚的校門,刷了灰漆的教學樓,永遠昏昏欲睡的看門老頭,落了葉子反倒筋骨健壯的梧桐。還有學生,每年都有新入學的,每年都有畢業的,一波接著一波,潮水一般,可大家都是同等面貌、同等穿著,我甚至懷疑那些畢業的又來入學了,年復一年,是同一撥人,循環往復著。就在開完證明,我滿懷羞愧(一個在酒店當客房服務員的畢業生,沒有給學校爭光,甚至在拉低下線,人家回校是榮歸故里,我則如喪家之犬,我甚至感覺到學生們犀利的眼睛在戳著我的脊梁骨,說:你看這人,鋪床單的。)離開時,對面一個面貌和穿著稍異的人,與我擦肩而過,我把頭縮進衣領,僅是眼角一瞟,沒有在意。走了沒幾步,我肩膀被拍了一下。轉身,把腦袋稍微伸出幾寸,我還在疑惑中。

王社長,你不認識我了?那人從灰棉衣中抽出手,伸過來就握。我帶著幾分疑慮,做了配合。

我何馬啊,還沒看出來?你再看看,他順手抹掉頭上的暗紅色棉線帽,一頭彎曲扭擰、油光明亮的黑發,瞬間膨脹開來。是何馬,沒錯。

我又一次握了握他的手,帶著幾分關懷之情,拍了拍他肩膀,說,認識認識,詩人荷馬啊。

他把額前的頭發撥拉到一邊,臉上明顯開闊了,且帶著幾分欣喜,問我來學校干嘛。我說了開證明準備參加考試的事。他嗷嗷點頭,說你們都畢業兩年了,時間真快。又問我干什么工作。我曾作為文學社一社之長,此刻在詩人荷馬前,羞于開口說自己鋪床單,猶豫片刻后,說,我在某國際酒店當大堂經理。他又頻頻點頭,愈加欣喜了,說真好真好,都是大經理了,有出息啊。我們閑聊了一會,風把他細瘦的身軀吹得嘩啦作響,再吹,他就要飄起來了。我說我該回去了,酒店還有事。他一把拉住我,忙說,那怎么行呢,你來了,我該請吃飯,走走走,你上宿舍等我,我去打飯。他硬拉著我走,我只好跟著。

宿舍沒人,床鋪凌亂,和我在校時,幾無區別。只是有種錯覺,讓人恍惚間,似乎回到了上學時某個冬日午后。我坐在何馬的床沿上,他的被子堆在一邊,床單卷皺,隱約有汗漬和污垢拓下的輪廓。床頭枕邊,散亂丟著幾本書,除課本外,還夾著一本詩歌年選,年選是三年前的。我拿來順手一翻,里面落下一張衛生紙,用藍色筆跡寫著一首詩。我剛要看,何馬推門進來了,牙齒打戰,說,遲了,沒飯菜了。我夾上紙,放下書。他從寬大的衣兜里掏出四個饅頭,左右手各兩個。喏,你吃這兩個,太簡單了,不好意思啊。我接過饅頭,饅頭上粘著他衣兜里的碎紙屑、渣滓、灰塵等。接過饅頭時,我看他十指沒有指甲,光禿禿的,像梧桐樹枝。我心里一陣難過,心坎上就像放了塊寒冰一樣。

你這指甲?

吃藥,掉光了。他拍打著饅頭,坐下,又從褲兜里翻東西,上衣擋著,只得站起來,把饅頭放在枕頭上,撩起衣襟,掏出一包咸菜來。又到柜子里取出飯盒蓋和筷子,撕開咸菜,擠到蓋子上,把包裝袋上的幾滴辣椒油抹在了饅頭上,又給我用他的杯子倒了開水。我們坐在床兩邊,他隨手取來那本詩歌年選,墊在下面,放好咸菜和開水。他似乎帶著歉意,用兩個饅頭招待我,實在寒酸。不過又安慰我說,你嘗這饅頭,是不是和以前味道一樣?我點頭嗯著。他說,都是青春的味道啊。我一笑,心里的酸澀又浮了一層沫子。他用下巴指指床,說,這不是我的,我沒宿舍,學校沒安排,我外面租房,這是另一個同學的,人家有錢,談了女朋友,宿舍不方便,去外面包了一間賓館的客房去住了。饃饃噎著了他,他咳嗽了一會兒,臉憋得通紅。我說,我給你倒杯水。他一手拿饅頭捶著胸口,一手舉著筷子搖著,表示不要。過了一會兒,氣順了,又說,冬天出租屋冷,我這同學心眼好,床鋪留出來讓我過冬。

說畢,停了片刻,他示意我吃咸菜。我用筷子尖指指那本年選,問,還寫詩嗎?他低下頭,嘴角咧出一團笑,跟嘆息一般。

我跟何馬是同級同班,中文專業。剛入學那會兒,何馬留著一頭長發,瘦高個,披一件舊風衣,穿梭于校園,像半截旗桿掛一面旗,風吹著獵獵有聲。到教室上課,坐最后一排,總是半歪著腦袋,沉默不語。有時找他說話,他從長發縫隙里送出一個白眼,鼻子里哼一聲,腦袋點著,鄙視一切的樣子。于是,我們便少與他往來,而他,也懶得搭理我們,獨自承受著那份孤單。

后來,聽人說何馬寫詩,是詩人。我先是一驚,接著便坦然了。以他的相貌和行為,說他是詩人,倒是頗為吻合。不過如今在學校,詩人群體早已沒落,不像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詩人風光無限,堪比現在一線明星。誰要是寫詩,且在刊物發表詩歌,那真是星光熠熠,數不盡的女粉絲暗送秋波,甚至直接投懷送抱。遺憾的是,我們沒有趕上那個好時代,不但沒趕上,反而走在了那個時代的對立面。如今,說誰是詩人,也就基本等同于說他是神經病。女同學一聽詩人二字,都退避三舍。她們追求的對象是富二代、拆二代,白天有人送外賣,晚上一起去蹦迪、住酒店。

在學校,我也寫東西,不過是小說。同學們知道后,略有佩服,畢竟寫小說字數多,費時間,還要耐著性子,且要會講故事,偶爾有個稿費,數量也比較可觀,足以吹著牛請大家搓一頓大盤雞。大家倒是對我頗有好感,也有女同學私下遞來情書,表達愛慕之意。不像對待何馬那般,滿是嘲笑。但畢竟小說詩歌都是文學,也屬自家兄弟,我倒是對何馬有些天然的親切。但這種親切,也僅是表面,互相偶爾閑聊幾句,扯扯當下頂流作家,猜猜下屆諾獎得主。但我明顯感覺,他以一個詩人身份對我這個小說寫作者又有些許漠然。他那種優越感和高傲感,或許是詩人的基本屬性吧。

日子就這么過著,我們上課、吃飯、睡覺、談戀愛、聊八卦、閑游逛,把后青春的尾巴高高翹起,招搖在時間的風塵里。

有一天,應是早自習,我們在教室,或看書,或玩手機,大家都很安靜,蒙頭各干其事。突然有人拍打著黑板,大叫道,大家都抬頭!我們一驚,應聲望去,何馬站在講臺上,一手握拳,一手提著風衣衣襟,居高臨下,怒視著我們,甚至因憤怒而嘴角有些抽動。我們齊刷刷看著他,有些蒙圈,這個大多時候被我們遺忘的人,第一次如此明目張膽站在眾人面前,倒是稀有。他又敲了一下黑板,掃了一圈教室,拍拍胸口,說,下面,我鄭重宣布,我是詩人荷馬,荷是荷花的荷,馬是荷馬的馬,以后大家要叫我荷馬,而不是何馬。我們是中文專業,自然知道荷馬。外國文學講荷馬一章時,老師正好去流產,讓我們自學了。我們自學到荷馬時,很自然聯想到教室最后一排的何馬,也打趣過他,但沒有太多在意。經他這么鄭重一宣布,我們倒是被驚醒了,他應該是詩人荷馬,而不是何馬。

詩人荷馬大手一揮,又說道,你們這群不讀詩、不寫詩的白癡,打著中文專業的旗號,不學無術,虛度光陰,你們應該為自己的作為感到羞恥,感到痛苦。他義憤填膺地批評著我們,又帶著幾分怒其不爭的慈悲感。而這時,有女同學沒憋住,發出了咕咕的笑聲,也有人小聲嚷了句有病。詩人荷馬明顯聽到了,他臉色血紅,牙關一咬,順手在講桌上一拳。伴隨著我們的驚叫,咔嚓一聲,講桌兩條腿瞬間斷裂,“膝蓋”一軟,跪倒在詩人荷馬眼前。詩人荷馬毫不在意,厲聲道,在這個詩歌式微、道德淪喪、價值坍塌的時代,我要帶領你們這群中文專業的離經叛道者,重整詩歌輝煌,重續詩歌傳統,重寫偉大詩篇,讓詩歌的光芒再次照耀大地,重新點亮人們內心的燈盞,讓詩意的火焰再一次為青春命名、再一次把叛逃者焚燒,給堅守者力量……他因過于激動,下巴開始不住顫抖,兩腿也把褲管摔得嘩啦啦。

他在講臺上平復了約一分鐘,接著說,下面,我朗誦一首自己的詩歌,大家先鼓掌。我們明顯被詩人荷馬震懾住了,他的威力、暴躁、氣場,讓那發笑和低語的女同學有些瑟瑟發抖。我們身不由己,鼓起了掌。

河流修改河岸

白云修改青天

就如同

我修改你

蜜蜂修改春天

雨水修改咳嗽

秋天了

果實掛滿窗口

蚍蜉守著灶臺

一個人用刀

修改被絕癥扼住喉嚨的命

讀完后,詩人荷馬擺擺雙手,示意我們不要鼓掌。他又掃視了一圈我們,然后把歪歪扭扭的講桌扶了扶,抱拳道,各位詩友承讓、承讓。說完,徑直走出教室,決然而去。

自此,我們就直呼他詩人荷馬了。很多時候,他都是特立獨行,偶爾也有一兩個志同道合的詩人去找他,他們坐在宿舍,大聲談論詩歌,聲嘶力竭爭吵,隨后以朗誦收場。他也邀請我前去參與他們的詩歌活動。因為他知道我寫小說,偶爾發表,且文學社社長有意將下一屆社長委任于我,這讓他高看我三分。每一次,他都讓我發表意見,甚至朗誦。我對詩歌一知半解,加入不了他們的話題,而小說又不利于朗誦,我只好講一兩個葷段子,博得他們一笑。

后來,我順利接過文學社社長一職。文學社有會員三五十人,是學校人數最少的學生社團。我也曾試圖壯大隊伍,有慕名而來者,參加了兩次文學活動,便覺單調乏味,不如其他社團還能聚餐K歌,最不濟還有長相出色的師妹可以撩撩,自然就不再來了。于是,這三五十個社員,在我極力忽悠下,還是如楊令公舍子——越來越少,這讓我極為郁悶,直呼文學早已日落西山。同時,文學社還辦有一本刊物——《奔騰》,據前任社長說,《奔騰》也有輝煌之日,就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人手一冊,讀《奔騰》,上《奔騰》,成為校園莫大的榮譽,甚至有人為能在《奔騰》露一下面、發一句詩,請社長連吃一周牛肉面,加蛋加肉。如此吃法,在當時,簡直就是暴殄天物。如今,《奔騰》已從昔日滾滾翻涌的黃河,干涸成為褲腰帶粗細的溪水,用副社長的話說,不如一個小伙子的一串尿了。

我們感慨著,對往事反復咀嚼回味,對眼下滿是無奈酸楚。

這時候,據說詩人荷馬在創作一部新時期的偉大史詩,已經三千余行。他開始不上課,窩在宿舍潛心抒寫。甚至不洗頭,不洗衣服,完全沉浸其中,難以自拔。除去一日三餐,他幾乎過上了與世隔絕的生活。好多同學已經一學期沒有見過他了。

有天晚上,我因失戀待在宿舍沒去上自習,痛不欲生,大有被那女生拋棄后自我了斷的決心,但一想我好歹是一社之長,何必如此?況且天涯何處無芳草?離了狗糞難道不種蕎?這么自我安慰一番,也算療傷,心中略有平復,靠在床沿邊唉聲嘆氣。這時,宿舍門吱一聲被掀開,詩人荷馬大步走了進來,身上沒有穿他四季不換的風衣,而是披著一張藍白相間的格子床單。一進門,徑直到我跟前,撲通一聲,單膝跪地,雙手捧起我的腳,瘋狂親吻起來。因為近期遭遇愛情困境,其他事都無暇顧及,我的腳已半月滴水未沾,黏糊酸腐,臭不可聞,我看到都十分反胃。而詩人荷馬竟然狂吻起來,這讓我又驚又怕。極力想把腳抽出來,逃之夭夭。但他抱得緊,力道大,我難以掙脫。他一邊吻著,一邊囈語:“我偉大的繆斯,我無上的繆斯,是你給我了通天才華和無盡智慧,是你用海水和火焰為我的靈魂注入不竭的動力,讓我完成了驚世的詩篇。如果彼岸花盛開,如果通天塔修成,我將拜服于您的腳下,永世為奴,我愿用生命做你詩歌的修辭,死而無憾。偉大的繆斯之神,讓你的詩意毀滅我吧,讓你的言辭掩埋我吧。讓我此刻死去,讓我的詩篇不朽。偉大而光榮的神!”

在他的囈語中,我隱約猜想到他的偉大史詩完成了!他已不再是何馬,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偉大詩人荷馬了!我幾經掙扎,終于抽出腳,顧不上穿拖鞋,跑到宿舍門口,因受到驚嚇而渾身起滿的雞皮疙瘩撲簌簌落滿一地,繼而又是冷汗在額頭、后背、胯下等紛紛滲出。

詩人荷馬幾步走到我跟前,我躲不及,他一把揪住我衣領,怒目圓睜,雙眼血紅,渾身顫抖,一詞一頓,叫喊道,請你,王社長,務必,立馬,現在,把我的三千行長詩,在《奔騰》,全文刊發,這注定,是一首震古爍今、流傳千古的、曠世的、牛逼的史詩,我要為世界詩壇,投下,原子彈,我要毀滅,你們人類所有的詩句,唯獨,讓我的,長存于世。他又使勁搖了搖我,搖得我有些頭昏腦漲。他接著說,“如果不發,那就是你,獨裁,霸道,專斷,我要代表繆斯,消滅你!”剛一說完,甩手把我扔到墻角,地上有拖把水,我腳下一滑,踉蹌倒地,躺在污水中。詩人荷馬仰天長嘯,扯起床單一角,揚長而去。

后來,便是暑假,我們都各自回家了。帶著失戀給我造成的沉重打擊,我像殘廢一般,回到了家。整個假期,那些未完待續的小說一字未動,我想永遠也不會動了。我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和五十歲了還單身著的母親叫板,對著干,然后反復閱讀格非的小說《褐色鳥群》,作為中國當代最費解的一篇小說,到處閃耀著博爾赫斯式的詭譎光芒與自我指涉的絕妙色彩,那真是一個牛逼閃閃的小說。

自然,詩人荷馬也回家了。

很快,又到了九月,開學了。我們陸續到校,上課,吃飯,睡覺,談戀愛,聊八卦,閑游逛,把后青春的屁股高高翹起,被俗世的冷風反復啪啪抽打。日子就是這般,陳舊,重疊,甚至乏味、干裂。而詩人荷馬再沒有到校,他的座位一直空著,時間一久,大家幾乎將他忘記了。

有一天,我們正在上課,大家昏昏欲睡,老師也講得有氣無力。門口兩個黑影,一閃,又一閃。是詩人荷馬。他背后一個瘦弱的老人,一身黑衣,黑臉,像一顆煤,將他推了一把,說,進去吧。詩人荷馬帶著幾分羞怯,進了教室,老人看了他幾秒,轉身離去了。詩人荷馬剪了短發,穿一件藏藍西裝,人倒清爽了許多,但面色蒼白,甚至有些虛弱。老師示意他去坐,他兩手抓著西裝衣襟,回到了自己座位。

往后的日子,詩人荷馬依然寡言,時間一久,我們還是幾乎要將他忘記了。

只是聽說,暑假期間,詩人荷馬住了精神病院。他帶著三千行長詩回到家鄉小鎮。父親已聽說其在學校寫詩,有些瘋瘋癲癲,本欲帶他去找鄉間醫生看看,抓幾服藥,趁著假期,療養一番??刹辉?,詩人荷馬提出,要拿出家里的三萬元,印刷自己的詩集。父親自然是不會同意,那筆錢,是有一年母親挖了一個夏天藥材,拿到街上去賣,結果被三輪車碰撞身亡,人家賠的錢。本欲多讓賠些,畢竟人命價,三萬元是不可能的??赡侨嗆囁緳C是破落戶,除了兩間土坯房、一輛舊三輪,就僅剩一條命了。最后實在沒轍,收了這筆錢,就算了事。錢到后,一直存在銀行,分文未動。好多年了,就像銀行存著一條活命,想起來,就難過,就想跑到銀行看看。

詩人荷馬要動用這筆錢,這如同給父親心上扎刀子,自然是不會同意的。于是詩人荷馬和父親大吵大鬧,不得消停,說是什么曠世奇作、什么名留千古、什么詩壇、什么原子彈等等。父親一介農民,自然不懂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詩人荷馬不依,爬上房頂,開始掀瓦溜椽,父親搭著梯子,把兒子趕了下來。兒子從屋頂下來,滿屋翻找銀行存折,父親一怒之下,趁兒子不備,翻出那寫在稿子上的厚厚一沓偉大史詩,塞進灶口,付之一炬了。

史詩被焚,詩人荷馬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三天,大聲哭吼三天,第七天一早,猛然從炕頭爬起,裸著身子,像一只貓一樣,弓著腰從屋里彈出去,消失在了鎮子對面的森林中。兩天后,父親帶著人,在森林中發現他的蹤跡。眾人商議后,挖了坑,鋪了雜草,搞成一個陷阱,像趕一頭野豬一般,將兒子趕入陷阱,成功“捕獲”。最后,又在眾人建議下,送到了精神病院。

我們想著詩人荷馬被治愈了,也不再寫詩了。他偶爾會來找我們,試圖融入圈子,雖然不善言辭,但總是默默聽著。大多時候,我們這群被荷爾蒙撩撥得瘙癢難忍的青年,圍抵在一起,話題離不開女人,從新來的女老師,到隔壁班女同學,再到小師妹,如過篩子一般,齊齊經受我們檢驗。而檢驗的標準則是誰的屁股翹,誰的腿長,誰的腰細,誰的胸大,誰的臉白等。并經過反復討論后一致認為:屁股翹性感,腿長耐看,腰細好摟,胸大巴適。說著說著,繪聲繪色起來,就往下三路蔓延開去,滿臉邪淫,垂涎欲滴,發出了腥膻而葷黃的笑聲。這時,有人回頭問,荷馬,你作為大詩人,有女朋友沒?沒的話,我們給你介紹一個,開房的錢,哥們幾個給你湊。詩人荷馬臉一紅,帶著羞澀,埋下頭,嘿嘿笑著,沒有言語。

后來,班上男同學果真給詩人荷馬介紹了女朋友,是小師妹。因入學不久,自是不知詩人荷馬過往之事。小師妹其貌不揚,長著幾粒小雀斑,但人甚是單純,且有幾分可愛。詩人荷馬也不像我們滿腦袋情色之事,在戀愛中很拘謹。談了數月,連手也沒有拉過,嘴也沒有親過,更別說去開房了。我們笑著打趣他,是不是功能不行?他摸著頭發茬,說,要珍惜,好東西要捧在手心,不能輕易使用。剛說完,惹得我們哈哈大笑,罵他是呆子。他倒一本正經,反襯得我們十分猥瑣。

詩人荷馬和小師妹的戀愛就那樣風輕云淡地進行著,一起吃飯,一起散步,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一起談文學,成雙成對,又保持距離。這段時間,詩人荷馬開始給小師妹寫詩了。他重新回到詩人的身份,每天送一首詩給她。我們又帶著幾分嘲笑,但又擔心他再進精神病院,勸他好好戀愛,切莫寫詩。他倒是固執,嘴角一挑,說,唯有詩歌才能表達我對她的愛慕。說著,擠進人堆,滿面春風,看著我們說,我讀一首給你們聽聽——

天空真嫩

掐一把 滿手沾染上藍

一朵云 趕著擁抱另一朵云

多么肥而白的愛意

葡萄在六月懷孕

苦瓜在秋天出嫁

寫信的人 連同自己打折 裝進信封

寄給了黃昏

我本以為詩人荷馬和小師妹的戀愛會一直堅持下去,他們風輕云淡,清湯寡面,可能是校園里最純潔的一對戀人。但某一天,詩人荷馬尚未燦爛的愛情結了苦果,且隨后,便于這愛情中凋殘了。

某一天,他帶著小師妹逛完步行街,給她買了毛絨玩具,晚餐火鍋后,又去了影院,一場美國動作片,外帶各種挑逗、暗示和慫恿。在震撼人心的音效聲中,他們十指緊扣,內心潮濕。觀影結束,已是十一點,校門早就上鎖。兩人在街頭徘徊一陣后,小師妹提出去住賓館。詩人荷馬猶豫了片刻,倒不是怕花錢。最后他鼓足勇氣,拿著身份證先進去開好房子,然后打電話告知房號,小師妹隨后進來。在房間,兩人討論了一陣電影情節,小師妹說瞌睡了。詩人荷馬坐在床沿,說我看一陣電視,你先睡。其實他也略感疲乏,只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讓他緊張,只能通過看電視來掩飾。小師妹脫了外套,脫了裙子。脫衣聲窸窸窣窣,在詩人荷馬耳邊撩撥,他又以大口出氣來減輕緊張,還有窘迫和燥熱。小師妹像一條白鯰魚,滑入被洞。過了片刻,用腳尖蹭了蹭詩人荷馬,說,你幫我解一下胸罩。說著,翻身趴在床上,把后背裸露于外。詩人荷馬轉頭,看到了另一種有別于白床單的白,在眼前如水波晃蕩,而他內心的潮水開始拍打心坎,浪花四濺。他愣在床邊。小師妹明顯有些慍怒,來幫著解開啊。詩人荷馬上床,伸出手,在胸罩排扣上解了半天,手哆嗦著,額頭沁出汗珠。他終究沒有解開,那排鐵扣如同牙齒,咬合在一起,同時還咬著他心。其實,他用雙手,或者使點力,排扣便會應聲而開。但那一刻,他想到了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他收回手,呆呆看著那嫩森森的后背,如同一片未曾被開墾過的草地,完整、新鮮,甚至蜂蝶翕動翅膀的響聲,泥土濡濕的欲望,都讓他寸步難移。小師妹翻身而起,眼含淚花,緊咬嘴唇,看了他足有一分鐘,說了句,你不是個男人。順手扯過衣服,潦草一穿,提著包,奪門而去。

那天晚上,詩人荷馬如一截枯木,在床上立了整夜。電視一直沒有關,嘈雜聒噪之聲不絕于耳,但他已聽不清了。那只玩具熊,坐在沙發上,歪著腦袋,如同被遺棄的嬰兒,竟有細細的哭聲。他知道,他們的愛情就此結束了。他也知道,喜歡的東西皆要珍惜,所有的破壞都將裂痕難縫,即便他也焦渴難忍,但絕不能在那片圣潔之地留下腳印。他想,那就此別過吧。他拉開賓館的門,外面正下著初雪,白茫茫一片,世界模糊。

自此,詩人荷馬就鮮與我們來往了,大多時候,都是孤身一人。某一天起,他又變得怪異起來。諸如:在樓道內大聲朗誦《荷馬史詩》,抱著那只熊在操場反復奔跑,把寫有詩歌的紙張貼滿校園每一棵樹。甚至開始徹夜不睡,到水房把羽絨服洗了,掛在窗外,不到一小時,羽絨服凍得硬邦邦的,從窗外扒拉進來,生生套在身上,像穿一副鎧甲。穿上后,在宿舍不停走動,嚇得舍友整夜提心吊膽,生怕他有過激行為。

我們決定把詩人荷馬的異常舉動第二天報告給學校時,當天晚上,詩人荷馬倒是分外正常。他扒掉鎧甲,躺在床上,安靜睡去了。我們隱約聽見他微弱而均勻的喘息,像一朵云,浮漂于他的頭上。我們想他應該正常了,于是各自睡去,且長吁一口氣。

正當我們在夢中逍遙自在時,一聲長嘯,石破天驚般在樓道炸開。我們幾乎被驚得屁滾尿流,從被窩里彈出,跑到宿舍門口,遠遠看見詩人荷馬站在樓道頂端的窗口,從窗戶里飛了出去。我們跑到樓下,叫醒舍管大媽,打開門,到樓下一看,空無一物,甚至連那排冬青也毫發未損,這真是奇怪。我們商議,得盡快把他找來,萬一出事。于是分頭行動,在苦寒的街頭,裹緊衣裳,吸溜著鼻涕,借著疲憊而昏暗的路燈,仔細搜尋著。

應該是凌晨四點,我們找了三個鐘頭,終于在步行街找到了詩人荷馬。他騎著一輛不知從何來的自行車在轉圈。一圈,接著一圈,像一只陀螺,毫不停歇,他竟然不暈乎。我們趕過去,吆喝著他的名字,他無動于衷,還是不停轉圈。我們沖過去,從自行車上把他扯下來。他倒在地上,竟然閉著眼睛,在睡覺,甚至打起了咕嚕。我們搖了半天,他都沒醒來,只好又背又抬,花了兩個小時,搞到了宿舍。

當天下午,他那瘦弱焦黑的父親,帶著人,開著三輪車,把他接走了。臨走時,他朝我們笑著,說,告訴小師妹,我把所有給她的詩篇,都已經焚燒了,那些詩,將如蝴蝶,永遠飛舞在我們的愛情中。我們兩眼酸澀,不知該作何回答,只是招了招手。

后來,我們就畢業了,像一樹猢猻,四散而去。直到畢業,詩人荷馬都沒有再來上學,聽說他又去精神病院了。

從學?;貋砗?,我腦海中一直浮現著詩人荷馬的面貌。清瘦,慘淡,甚至帶著枯焦。我沒有問他中途停學后這三年怎么過的,包括去精神病院的事,怕惹他傷感。他只說出院后,在家休養了半年,又到學校,多方哀求,才重新在大三入學,但學校以床位緊張為由,住宿讓自行解決。

到新年后,氣溫極端寒冷,街上已鮮有人往來,一場大雪正在更北的北方拍馬趕來。我們酒店生意也頗為慘淡,加之新冠疫情影響,每天入不敷出,大老板吊著哭喪臉在大廳坐著,員工們稍有不慎就惹怒于他,然后劈頭蓋臉一頓。有次我從樓下搬洗衣公司送來的床單被套,裝在平板車上,拉過大廳時,被大老板叫住,狠狠收拾了一頓,我不知所以,很是委屈。大老板指指平板車后面,我才發現是一條床單角掉在地上,我趕緊重新碼放了一下。大老板罵了句,沒臉色,我看你連個鋪床單的活都勝任不了。我窩著一肚子火,上了客房,坐在草鋪間。心想,我他媽好歹一個本科生,要不是生活所迫,誰干這窩囊活,看你那鬼臉色。再想,他可能是想用這種方式,逼我主動辭職,正所謂隔山打牛。如果他們辭退我,沒有理由,怕我鬧事,所以讓我主動,他們正好順勢而為。那就走吧,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第二天,我打了辭職報告,很快批了下去。下午,結清工資,就可以拍屁股走人了。帶行李時,我收到詩人荷馬的信息,說學校已放寒假,他不準備回家,已在一家房屋中介公司找了工作,掙點錢,現在有空,想找我來玩。

我約他到一家烤肉店見面。

烤肉店就我們兩人,店主烤完半把肉、半把筋、半把毛肚、一把面筋、一把韭菜,送來一箱啤酒后,縮在火爐前,心不在焉,玩著手機。我和詩人荷馬對面而坐,吃著肉菜,喝著啤酒,閑聊著。大多是談及一些校園往事、同學舊事,也說一些畢業后的酸澀不易。但我們都沒有提及那段他寫詩、我寫小說的經歷。那段時光就像一只滿是裂縫的陶器,擺于我們中間,得小心翼翼避讓著,稍有不慎,便會碰碎,滿地殘渣,滿地傷心。很快,肉菜一掃而空,只有鐵簽,散亂撒在桌上。我們一杯接著一杯,大口喝酒。泡沫破碎的聲響,在寒冷之夜,尖銳而驚心。一瓶空了,又是一瓶,我們醉意朦朧??救庥玫臓t火已滅,老板袖著手,像一只鵝,把頭塞進翅下,沉沉睡去。詩人荷馬起身,搖晃著出門去路邊撒野尿。進來后,渾身抖動著,雙眼眨巴,滿臉泛紅,說,下大雪了啊。我轉頭,隔著玻璃,隱約可見大片雪花,棉絮一般,亂紛紛落著。

詩人荷馬醉了,耷拉著腦袋,不時端起酒杯抿半口,嘴里發出古怪的嘿嘿聲,不時來一句他媽的。我也有些暈乎,眼里全是飄蕩的影子,站起來,兩腿發軟。這種名叫烏蘇的啤酒,酒勁很大,一般酒量每人三瓶就已到位,四瓶已是頂點,我們兩人差不多喝了十瓶,屬于極致發揮。在暈暈乎乎中,詩人荷馬搖晃著站起來,舉起滿滿一杯酒,酒灑下來,流過指縫,落滿桌子。

他說,王社長,我敬你一杯。我端杯,起身。

敬你,還記得我,也敬過去。他伸來酒杯,和我一碰,舉頭一飲而盡。低下頭的一刻,我看見了他眼角的淚水。坐下時,他手一松,酒杯掉到了地上。哐當之后,破碎聲四濺開來。老板從翅下拔出腦袋,睡眼惺忪瞅著我們。屋外的大雪也亂了方寸。

我突然想起北島的散文:那時我們有夢,關于文學,關于愛情,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杯子碎裂的一刻,我猛然間發現:關于青春,此刻,我們真的一無所有了。

從烤肉店出來,我們走在大街上。茫茫大雪,紛紛揚揚,是這個城市這么多年最大的雪。映著昏黃的燈光,大雪如幕,鋪天蓋地傾瀉下來,似乎要把萬物淹沒了。我們踩著沒腳的雪,互相攙扶著,東倒西歪,不知去向。學校已放假,而詩人荷馬的出租屋又很遠。我也辭掉了那份雞肋工作。最后,我決定,去那酒店開一間房住。他媽的,老子鋪了這么久的床,還沒完整地睡過一夜。我他媽這次去,是客人,是上帝,不再是寄人籬下的打工仔。要是大老板在,我一定會揍他一頓。

到酒店,我理直氣壯,吧臺服務員小雨認識我,叫著王哥,看我又回來,很是驚奇,又見我醉醺醺。我說開一間房,她猶豫著,我說我掏錢,難道你們拒絕客人入住。小雨哦哦著開了房。我和詩人荷馬上樓,進了房間。他問,王社長,你是經理還要掏錢。我苦笑道,騙你的,我算個錘子經理,不過是個客房服務生。他哦哦著,問,這房很貴吧。我說一晚上六百。他啊啊叫著,嫌棄太貴,不如去小旅店,實在不行在銀行自助服務廳睡一晚也行。我罵道,他媽的,我們享受一晚上不行嗎,我還從沒這么睡過一次,貴就貴,沒錢明天再掙。我把自己摔到床上,床彈性太好,把我彈起好幾次,弄得我差點吐了。我四肢叉開,平展展躺著。真舒服,真自由,真他媽好。

睡到半夜,酒勁減退,我猛然醒來,一側身,看見詩人荷馬還坐著。我問怎么不睡。他說睡不著。我又問,再寫過詩嗎?他把頭靠在床背上,說,寫過,從今天開始,再不寫了,以后就叫我何馬吧。又說,你聽,雪落下的聲音。

如今,我已是縣農業局的一名事業單位干部,每天扎進領導講話中,與強調、指出、要求、切實、全面、充分、縣域經濟、農業產業、良種繁育等等這些乏味枯燥的詞語打交道,整個人在單位變得謹慎、懦弱,甚至猥瑣,至于那些文學、那些小說、那些校園往事,都如廢紙,裝進碎紙機,被打成粉末,倒掉了。在單位,大家忙著巴結領導、忙著應付檢查、忙著擴大社交圈、忙著喝酒玩樂,沒有人懷揣任何一絲文藝情懷,起初,我試圖找個人聊聊文學、小說,或者青春也行,竟遭到嘲笑。于是,我開始像那些油膩同事看齊,學著阿諛奉承,學著兩面三刀,學著皮笑肉不笑?,F在的我,一方面想撈個副科干干,雖不能光耀門楣,但至少在小縣城,也如豬油一般,漂在了人上面。一方面和同事、朋友出入于飯店、KTV,成天吃喝玩樂,給自己物色女朋友。

后來,大學同班同學聚會,第一次,我因事未能參加,具體何事,想不起了。第二次去了,來的人不多,小一半。大家按官職大小和錢的多少分主次坐定。我自然坐門口,一來僅是普通科員,二來每月三千元工資僅夠糊口。在學校時,我好歹是個文學社社長,一起聚餐,雖不是主席,但也被尊抬到上席,我也頗為得意?,F在縮首角落,大有被忽略之感。聚會間,大家舉杯,起初多說一些冠冕堂皇之詞,接著便是官場之事和生財之道。干到副處和身家千萬的兩位同學春風得意,大家頻頻去敬酒,說一些奉承之詞。我也去敬了酒,兩人帶著優越感,拍著我的肩,說,大才子,王社長,以后有啥困難直接說。我在他們不斷地拍打下,只能連道好的好的。

酒過七旬,看似氣氛融洽、情誼濃濃。有人笑問我,王社長,有沒啥新作,賜我們拜讀一下。我忙說不寫了。那位家身千萬的同學說,以后要出書,給我吱一聲,我贊助你五萬元,聽說現在出書都要花錢,一般作家出不起這個錢。我忙起身,一邊道謝,一邊為其敬酒。席間,有人偶爾提及校園之事,也僅是三言兩語,似乎青春不堪回首。我本想聊聊那時的趣事,因為至少在那段日子,我們是相對平等的,可沒說兩句,就被人把話題岔開了。于是只好跟著人家隨聲附和,嗯嗯啊啊了。中間,有人問了句,大家還記得何馬不?眾人嘩笑道,就那寫詩的頭腦不正常的何馬,記得記得。有人補充道,好像回他們縣當老師了。我本想說何馬后來又到學校接著上學了,我還見過。但看著大家酒后面紅耳赤、醉意朦朧,帶著對何馬的嘲笑和蔑視,便閉了醉。

我也好多年沒聯系過何馬了。那次大雪之夜喝完酒、住完賓館,我們就散了。我回到了縣城,反復參加考試。他去打工了,春天開學繼續念書。也不知他最后畢業了沒。

有一天,在同學微信群,有人發了一條新聞,大意是某縣一何姓教師毆打學生被開除。原因是何姓教師上完課將筆記本落在教室,課后被學生撕扯玩耍并丟進垃圾桶,該教師回教室尋找無果,又欲去垃圾桶中翻找,結果垃圾桶已被清運車送往垃圾填埋站。該教師找到那幾名學生,進行了掌摑。其間被他人拍了視頻,發于網絡,形成輿情,學校及時處理,將該教師開除。該教師不服從學校決定,反復找校長理論都被回絕。校長說,一個破筆記本,不見了就不見了,我給你拉一車都行,至于打學生嗎?該教師說,很重要,里面有我幾年的心血。說完,大聲哭號著,從六樓一躍而下。

放下手機,我隱約看見了猩紅的血液,蔓延開來,四處流淌,如流水,如湖泊,最終如紅色的大海,波浪起伏,上面漂浮著一個陳舊的人。

有人在群里問,這教師是不是咱們那姓何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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