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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戰

2023-10-16 12:58王建潮
四川文學 2023年8期
關鍵詞:妻說狐猴婆娘

□文/王建潮

李大成從商場對面的樹蔭下走出來,穿過馬路。他見那對夫妻已經鋪好攤,無非是兩張粗糙的木凳子上擱一塊兩米多長一米多寬的木板。男的戴頂線帽,縮著脖子,女的一只大口罩遮住大半張臉。正是臘月,風刮到臉上生痛。李大成走向男人,說道:“昨天發酒瘋了?”男人青了臉,說道:“想打架?”女人忙摘下口罩,露出謙卑的笑,一邊道歉一邊解釋。聽到女人的話后,李大成就會緩下臉色,說幾句硬話,闡明立場,“不允許這樣的事再發生!”鏗鏘有力地甩下這句話后,事兒也就翻篇了。

這是最可能發生的事,也是李大成樂見其成的。還會有另一種狀況,一語未畢,男人即黑臉相向,伸出雞爪似的五指叉將過來。但無論如何,必須去面對,否則,老婆那兒,周邊經營戶那兒,自己的心里,都,過——不——去。

李大成性格偏軟,何況過了一夜,氣消了不少。妻忙于生意,神情也舒張了些。近午邊,李大成又出去了幾趟,都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如此幾回,再激不起勇氣,仇恨的波濤也緩了下來。沒想到到了下午,妻忽然說,不對,我的頭仰不起來了。妻正做著一件睡衣生意,睡衣掛得高高的,需仰頭用叉子叉下來。他忙接過來。忙完生意,妻說,我以為是落枕,看來是被他弄傷了。

李大成摸了摸她左邊的脖頸,用力按了按,她疼得叫起來。是這里,肯定是傷筋了。

“貼個膏藥?!崩畲蟪烧f。

“老毛病來了,不好貼的?!逼拚f。

“那休息一下?!?/p>

“明天總會好的?!?/p>

每到中午,李大成總要睡一會兒,今天他卻對妻說,“你去睡一會兒?!钡昀锏呢浖芎竺嬗幸粔K木板搭的床,剛好夠一個人平躺。

妻說,這么冷,還是不去了。你也不要睡,坐一歇。

一有空李大成就會坐到電腦前,看看新聞,玩點小游戲。那根凳子窄窄的,只能坐一只屁股,妻很少有時間坐。兩只屁股一起坐,另一只只能坐半瓣。妻很少來擠,她一天到晚沒有坐的時候,吃飯時也站著。柜臺內除了電腦桌前有點空地,就是窄窄一溜,兩人走路都要挺直身子,盡量往一邊靠才能交會通過。

李大成讓妻坐在里面。這樣生意來了,他可以站起來做,讓妻好好休息,這是他目前唯一能為妻子做的事。但妻是勞碌命,生意來了,還是搶著做。

晚上到家,李大成拿出紅花油準備幫妻涂。妻搖頭說氣味太猛。李大成說白天怕影響人,晚上管什么?妻說你晚上要睡不好。李大成不管,涂了許多到她脖子上,又用食指上下刮。妻啊呀啊呀叫起來,李大成更加用力地刮起來?!巴?,說明有效果?!崩畲蟪烧f。

當時報個案就好了。妻說。

李大成的心又一次沉下去。心里說,狗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狗屎!嘴里卻說起別的事。妻嘆了口氣。

垃圾。李大成心里說。

“你有沒有說給姐妹聽?”妻問。

“沒有?!崩畲蟪烧f。

“你呢?”

“沒有?!?/p>

李大成想抱抱她,又覺得不妥?!懊魈炷阈菹胩旌昧??!崩畲蟪烧f。

“不要?!?/p>

李大成拍了拍妻的肩,轉過了身。

李大成不想讓更多人知道,他想盡快平復心里的屈辱,可一閉上眼,屈辱感又充斥腦海。那婆娘沖到柜臺前,指著妻大聲吼的樣子;男人沖上來一把扼住妻的脖頸的樣子,甚至——有人說在推搡的時候,看見那男人的左手還捏了把他妻的乳房。凡有血性的人是不是應該以更強橫的手段去報復?!比如沖上去,拔出尖刀,剁下他骯臟的手。

不聲不響算什么,他們會怎樣看你?周邊的人會怎樣看你?你不想擴大事態,也許會被他們視為懦弱。

但李大成還是決定息事寧人,只希望妻盡早走出陰影。他輾轉反側,妻也翻來覆去,直到晨曦初現,兩人才蒙眬睡去。醒來時,已七點半。李大成說,你再睡會兒。妻說好。過了會兒,她說還是起來好。

到店,李大成坐在電腦桌前,不走出柜臺一步,妻也如此。

李大成夫妻從商場開業就入駐,二十多年來,與來店的顧客和周圍的商戶從來沒有紅過臉。但自從那對夫妻來后,情況變了。李大成經營的是小百貨,這么多年下來,積累了許多老顧客。那對夫妻是前年受讓了老周的攤位進來的,因為與李大成的攤位相鄰,李大成還曾為他們出謀劃策。他們開始做玩具,剛有點起色,改行做服裝,那婆娘矮矮胖胖,什么衣服穿到身上都不上相。男的比婆娘高不了多少,尖嘴猴腮,眼睛常年濕溻溻,初看可憐兮兮,處久了才發現自尊心強著呢。妻第一次見到他,說他長得像狐猴。李大成聽了大笑,確實神似,他們剛看過動物世界的紀錄片。李大成說,不好叫出來的。妻說,曉得?!昂铩彪y得抬頭看人,瞄你一眼,卻讓人想起鼠和狼的神情,膽怯里帶著狠意。他們來商場半年多的時候,“狐猴”的女兒生了場大病,住院費也繳不上,李大成讓妻拿了筆錢過去幫助周轉。那婆娘當時感謝得幾乎要跪下來。后來那婆娘逢人便說,“天下真有這樣的好事,真有這樣的好人,我沒有向他們開口,他們先送錢上門,天下真有這樣的好人??!”

每次聽那婆娘這么說道,李大成說,“不要再提這事,又不是什么大事?!?/p>

那婆娘便說,“對我們是大事。我會記住一輩子?!?/p>

李大成說,“你真要改改脾氣,說話不要這么響好不好?!?/p>

那婆娘說,“啥,做生意的人,聲音能不響?!?/p>

李大成說,“生意好壞與聲音高低無關?!?/p>

那婆娘哈哈大笑,說,“你們城里人就是不一樣?!?/p>

那婆娘的女兒四年級,婆娘曉得李大成讀過大學有文化,便讓他指導一下他女兒的作業。女孩繼承了父母不好的基因,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粗魯地把作業本一遞,說,“喏,我媽說給你看看?!?/p>

李大成倒不覺得什么,妻卻生氣了。李大成還想好好教教女孩,包括為人處事。但來往了幾次,李大成放棄了,就像妻說的,基因生好的,你也沒有義務。

從骨子里李大成看不起他們,不是生活條件、衣著打扮,而是他們的做派。小心眼,猜忌,這方面,男的尤甚?!昂铩焙苌倥c人打交道,一說話就能逼你到絕境。

去年他們也做起小百貨,相近的攤位做同類商品,是大忌。一開始婆娘來嘆苦,說沒什么好做,飯都沒得吃,只能弄點小東西賣賣。小百貨品種多,婆娘起初還節制,盡量進與李大成不同的商品,漸漸地就不管不顧,后來更是見李大成哪樣好銷就進哪樣。矛盾便產生了。

妻擺出臉色,又在李大成耳邊嘀咕。商場沒有明文規定,相鄰的商鋪不能買同類商品,但有行規啊。李大成剛進商場那會兒,相鄰的商戶都自覺地避開了售賣同類商品。

妻好幾次想去討說法,被李大成勸住。李大成說時代變了,老人跌地上都沒人扶,你看看南門的老三,明目張膽賣假品牌,還炫耀。你看看朱胖子,人家摸了下商品,問了下價格就說商品給弄臟了,一定要人家買走。你看學民,介紹表妹來商場做生意結果成為競爭對手,整天鬧得不愉快。你還以為是我們剛開店的時候?李大成總是這樣勸妻。

那婆娘是真吃得了苦。她在商場外支出個攤。每天九點城管巡視結束,就搬出鋼絲床,擺出應時商品。天剛冷,就在靠墻處支一橫檔,掛上各色各樣的絲巾。再冷一些的時候,則擺上電熱水袋,然后是棉手套電瓶車擋風罩。下午兩點左右,城管巡視前,他就把商品搬進來。三點半城管走了,就又大張旗鼓地撐開帳篷,支起兩塊門板,像樣兒地做起生意。天暗下來的時候,從商場里拉出電燈,一直要做到商場關門。進入冬季,風像刮肉的刀,那婆娘總是穿著寬大的羽絨服,戴頂線帽,大口罩遮住大半張臉在哪里做生意。

但她的生意是真的好,顧客進商場前就看到他們的攤,特別是路過的,以為攤上的東西便宜。這一來對李大成的生意影響很大,妻也想去大門口支個攤,被李大成攔住了。李大成說,你看看那胖婆的臉,那種罪你也要受?擺一天,剛做的面膜白弄了。李大成一說,妻的心理就平衡了。

李大成夫妻都是城里人,正經的商業類中專生,以前是百貨公司的正式工。公司改制后,他們繼續老行當,只不過自己做老板。夫妻倆的兄弟姐妹不是公務員、老師,就是電力公司的經理、電信公司的老總……那時候生意好做,他們的收入一點不比親戚們差。

生意人看見同行生意好,心理總不平衡?!芭制庞诌M了三箱貨?!逼拚f。那幾天冷空氣突降,那婆娘一天能銷一箱電暖寶。每次李大成去公廁回來,總能看到顧客在那婆娘的攤位上挑選,而商場里卻很少有顧客光顧。

妻向李大成說,“一個顧客買了她十只?!?/p>

李大成說,“不要去管人家,那么冷,你吃得消?”

妻說,“誰吃不消?”

李大成說,“想想人家,還租屋住,還過著你十多年前的日子?!?/p>

妻笑笑說,“也對?!?/p>

說歸說,李大成的心里也是不平衡的。如果那婆娘不在外面擺攤,大半生意都是他們的。

相鄰兩個攤成陌路,但還沒有撕破臉。圣誕節臨近,李大成不準備做這個生意,因為電視上老早在呼吁不過洋節,學校里還明文規定。李大成把去年剩下的商品擺出來,貼上“處理”的標簽。那婆娘還像去年一樣大肆進貨,一時間圣誕樹就擺滿了攤位前的走廊。這次那婆娘生意出奇的淡,到平安夜那天貨還有一大半沒有銷掉。李大成看那婆娘惶急的樣子,頗有點幸災樂禍。晚上李大成去參加個飯局。大約七點左右,他接到妻的電話,說與那婆娘吵了一架。李大成說,怎么了?妻說,也沒什么,過去了。李大成說,跟你說過,與他們吵最沒意思,垃圾人。

雖這么說,李大成還是提前退席趕到了店里,見那邊已經蓋好布簾回家了。妻坐著發呆。便問道:“怎么回事?”

“有人問彩帶,我說沒有?!蹦侨擞謫柲睦镉??我把手指到了東門,誰想那婆娘就對著空氣罵起來。

妻開始還沒聽清那婆娘在罵什么,總算弄清了,但妻不擅長罵人,只會說一句,搞搞清楚,人家問的是彩帶。

那婆娘跑到通道上說,騙誰呢,顧客剛剛在我這里問了圣誕樹——你自己沒有,亂指什么?

妻說,什么叫亂指,手生在我身上,你管得著。

這時候隔壁的暉暉說,我作證,顧客問的真不是圣誕樹。

那婆娘說,我早就曉得你的心思了。

妻說,不要臉。

就見那狐猴三步并作兩步沖過來,單手叉到妻的脖子上。這一叉用了狠勁,又顯得滑稽。妻比狐猴高半個頭,一時竟反應不過來,幾乎要窒息。妻雙手亂抓,雙腳亂踢。邊上幾個人趕緊上來拉開了。

妻說,他也便宜不到哪兒去,臉上被我抓了幾把。但看妻的形狀,顯然吃了大虧。李大成又去問了暉暉情況,問到關鍵點暉暉就支支吾吾。賣棉被的阿鳳明確告訴他妻的胸部被侵犯了。李大成氣得渾身發抖??赡沁呉呀浱崆盎丶?,燈也熄掉了,有力也使不上。

這是難熬的一夜。

他想時間會沖淡一切??墒虑檫^去了一周,依然沒有平復。李大成要忘卻,“狐猴”那張青皮瓜臉就浮現在腦中,它沖出腦門,伸出青筋暴突的手,一下子扼住了妻的脖子,屈辱感就像洪水洶涌而來,淹沒了他。

李大成不再去看他們一眼,再不經過他們的攤位,于他而言,那個區域就像一座墳墓。

一天,大約十點光景,那婆娘又在外面支了攤,突然從轉角處出來五六個城管,搬了東西就走,那婆娘哇哇叫著一屁股坐到地上抱住了城管的腳。

看見這一幕,李大成像吃了塊蜜。

那邊開始罵起來,指桑罵槐。李大成當作沒聽見,妻也當作沒聽見。

第二天上班,妻剛進攤位,突然叫起來。李大成跑過來,看見地上躺著一只老鼠頭,丑陋,血跡猶存,兩只細眼,猙獰地盯著他。李大成解決了它。妻蹲在一旁干嘔。妻說,肯定是他們。李大成說,不要瞎猜,他們哪有機會?可能是野貓吃剩下的。

李大成想,應該是我們送他們一只老鼠頭才對。李大成確實想過許多招數,他甚至想把一個定時燃燒的機器,趁下班人少的時候丟到他們的攤位,把時間定在半夜。李大成知道一燒起來,自己的店也要受影響,但他不管這些,他就是要懲罰他們,最好讓他們傾家蕩產。但這些都是想想而已,本質上李大成還是一個善良的人。

這天,商場辦公室老張叫李大成去一趟。老張說,大成,遠親不如近鄰。

李大成說,什么意思?

老張說,我都曉得了,包括昨天城管來的事。

李大成說,你是說有人舉報?

老張說,倒沒有。

李大成說,沒什么意思?真是垃圾人啊。

老張說,大家都賺點辛苦錢。

李大成聽了,氣得轉身就走。

那婆娘依然把商品擺到外面,她難道不曉得衛生城市驗收開始了?上次搬去的東西被她拿回來,她在吹噓,說她走到城管大院,看見東西還在車斗上。

有人說,你不怕?

她說,他們搬東西也沒有留下憑據。

下午城管直接找上門,說膽子不小嘛,這是犯罪。

那婆娘嚇死了,因為她拿回來的東西還原封不動地放在攤位前。

城管撕下一張處罰單,說,念你初犯,看你也不容易,否則……

那婆娘低聲下氣地說著謝謝謝謝。

城管一走,婆娘潑天潑地罵起來。她認定這事又是誰舉報的,因為城管的院子里沒收的東西堆成了小山,誰會注意她這點東西。凡熟悉的人都曉得她罵誰。

李大成恨不得殺了他們。

那天下班,李大成發現停在店門口充電的電瓶車的充電器燒掉了,充電器的上面還有一攤水。這是自己的店門口,為了安全,他還在充電器下墊了一塊磚。李大成怒火中燒。

可這樣的事防不勝防,還無計可施。

第二天晚上,李大成停在公園邊的轎車輪胎被人扎了個洞,下手真狠,如果把釘扎進去,車子還可以開一段,他直接把輪胎弄出個洞,也不曉得用了什么工具,洞像一只可怕的蛇頭嘲諷著他。

這里沒有監控,報案也沒用,一種無力感讓他站不住腳。

他走到辦公室,把事情講給老張聽。老張說,我說過,各退一步嘛。

李大成說,我沒有做錯什么。

老張說,與這樣的人鬧沒意思,降低身份。

李大成說,我真沒有做過什么。

老張說,我曉得,你不會做那些齷齪事??扇思視?,你犯得著?

李大成說,沒有王法了,沒有道理可講了?

老張說,世上哪來這么多道理。

李大成噎住了。

老張打了個電話,讓那婆娘來。

老張特別說了句,讓她一個人來。

老張說,你看看,我做事情總是想過又想的。

李大成說,你的意思是我怕他們。

老張說,這樣說也可以,你這么好的形象毀掉多可惜。

李大成說,形象是給好人看的,對惡人要什么形象?那天要是我在,非打殘他不可。

老張說,打殘他,你不要坐牢?

李大成說,是他沖到我們店里來,就像一個強盜沖到你家,你任他肆意妄為,難道正當防衛也錯了?

老張說,說你不懂,就是不懂,你以為是美國,人家沖到家里可以拔槍。我們不是這樣的,你一動手,性質就變了,就是互毆,都要捉進去,還要留案底。

李大成說,胡扯。

老張說,到最后還是以調解結束,警察會勸你,冤冤相報何時了。

李大成說歸說,心里真不想與他們正面沖突。對那婆娘,倒沒有多少恨意,她的一些做派惡心可還在生意競爭范疇。

這么想著,婆娘陰沉著臉進來了。李大成瞥了她一眼,似乎還微微地給了個和善的臉色。

老張說,你說說,你們都做了些什么?

那婆娘說,我們不像人家,玩陰的。

李大成耐下心,喝著老張泡的苦滋滋的老葉茶,聽老張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輪到他了,他輕輕地叫了聲婆娘的名字,他確實想了好久才記起她的名字,他看見婆娘的身子輕微地抖了下,然后他說起事情的前因后果,甚至還說了妻的一些不是,比如看見人家生意好心里會不痛快之類,沒想到婆娘的臉瞬間烏云騰起,李大成不曉得哪一句觸動了她的神經。那婆娘喋喋不休地數落起李大成的不是,好像李大成欠了他們多少人情。

原來如此??!對他們的好變成了施舍,借他們錢是看不起他們,侮辱了他們,他們倒受到了巨大的傷害。李大成再也忍不下去,說,像你們這樣的人家真是天下少有。

你才是最陰險的人,人模狗樣,心最黑了。婆娘說。

李大成一股氣直沖腦門,他用力拍了下桌子,準備離開。誰也不曉得“狐猴”是什么時候進來的,“狐猴”也用力拍了下桌子,把桌上的一次性杯子都震倒了。狐猴狠

狠地說,早看不慣你了,假正經。

李大成說,垃圾人。

老張說,一邊說誰讓你來的,一邊收拾起桌上的茶水。就在這時,“狐猴”沖過來,伸出手,似乎直朝李大成的喉部而來。這一幕無數次地出現在李大成的腦際,在狐猴的手掌將要叉到脖子的時候,李大成拿起老張的保暖杯,用了全力,那幾乎是動了殺人的恨意劈過去,只聽咔嗒一聲,像什么被摧毀一樣,只聽一聲慘叫,“狐猴”跌到地上。那婆娘瘋了似的撲過來,李大成拎起椅子,咬緊牙關,那是一種比瘋更瘋狂的神情。那婆娘哇一聲改了方向,撲向男人。

警察來的時候,李大成早跑了。他不曉得“狐猴”的手傷得怎樣?也許他們會砸他的店,也許他們會報復妻子,也許……李大成從來沒有與人動過手,想不到動手即下狠手,這都是那只伸過來的手,那是只叉住過妻的脖頸侵犯過妻的手。

妻說,你不用管我,出去避避風頭,反正報過警,就讓警察來解決。

李大成關掉了手機。

李大成想,也許自己會進拘留所,也許會留下案底,但無論如何終于狠狠地收拾了“狐猴”,心里的惡氣倒消了大半。該來的就讓它來吧。

到了晚上他開了手機,果然有許多未接電話。妻說,警察說你一定得去派出所一趟,不過已經通過關系說好了。他們去過醫院,給了些錢,調解成功了,你過兩天就可回來。

這么簡單?

李大成是在第三天晚上快打烊的時候到店里的,這是他想過又想的時間。畢竟這事已經在商場里傳開了,他是要面子的人。這會兒大家忙著收攤,看見李大成都點頭致意,有的還說,回來了,仿佛他去旅游回來一樣,但他還是發現人們的眼光里有了別樣的東西。李大成之前一直是溫和的“好人”,這是大家公認的形象。

妻說那邊這些天都很早收攤。李大成想過許多結局,也做了許多準備,看來比預想的好。

妻說,在派出所,他們很乖的。警察看了妻之前脖子受傷的照片,弄清了事情的原委。那家伙畏縮了。老張也說了經過,他只叫女人來,沒有叫別人來。所以兩次事件都由對方挑起。

花點錢值。妻說。

第二天李大成就正常上班了。他瞄了那邊一眼,男人的手上還纏著繃帶,呆呆地坐在走廊上。李大成倒有點同情他,可腦子里又出現那雙伸向妻的手,叉向自己脖頸的手,他的怒火又一次涌上心頭,他想,為什么辦公桌上沒有一把刀。

活了大半輩子,李大成還沒有遇到過這么難以消除的怒火。

李大成的攤位在北門主通道邊,整個墻面都是鋼化玻璃,他在玻璃上貼了個廣告,畫了些毛巾、臉盆、整理箱上去,中間是美術體“大成百貨”。與他相鄰的便是那婆娘的攤位,那邊也有一扇門,不過是小門。那婆娘把與李大成相鄰鋪面的三分之一租給了暉暉,暉暉做的是玩具。暉暉的店成為緩沖地帶,就像兩個敵對國中間有了個中立國。這當然緣于那婆娘的精打細算,房東給她的租金是每年六萬,那婆娘租給暉暉三萬,租金上就賺了許多。

商場里貼隔壁的攤位,要么成為好友,吃飯時你來我處夾一筷菜,我來你處倒杯酒。要么成為仇敵,各自站在柜臺上相罵,一般不會走出自己的領地,否則性質就變了。抬頭不見低頭見,最重要的是大家都靠這里吃飯,真鬧翻,誰也承受不了后果?!昂铩辈煌?,他沖出領地,跨過一家攤位,侵入到你的地盤,就像一個國家侵入到別國的領土,能不反擊?

“狐猴”很少與人說話,整天沒有笑臉,難得聊天,幾句就能把你逼入絕境。剛來商場那會兒,老張讓李大成傳話繳管理費?!昂铩闭f,為什么要你來說,這不是辦公室的事么?李大成說,是辦公室的事,我就傳個話?!昂铩闭f,為什么要你來說?李大成說,就傳個話,誰傳都一樣?!昂铩闭f,要繳,也要辦公室人來——誰曉得里面有沒有貓膩。

李大成據此分析此人可能曾經被人欺侮過,所以總是一副警戒的神情。后來知道,他們到城里來尋活路,果真在村里待不下去了。

兩家人從此形同陌路,好幾年了李大成再沒有經過那邊的攤位。有時候去公廁回來,突下急雨,如果走小門可以少淋點雨,李大成還是冒著大雨多跑十多米路。當然,仇恨的種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慢慢減弱,但沒有從心里根除。同一個商場,抬頭可見的位置,那婆娘過分的笑聲,夸張地喊老公的聲音都能讓他反胃。

但他們在改變。他們舍得花錢了,小小的攤位搭建得像蜂窩一樣。門口的攤位越來越像樣,玻璃墻上方裝上可以稱得上巨大的雨棚,臨時攤位上的支架木板都是可收縮的,看上去精致又漂亮。那婆娘似乎與城管達成了某種默契,只要他們不過分占道,城管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李大成好幾次看到婆娘與城管眉來眼去。這樣一來,臨時攤位變成長期攤,晚上下班也不收攤,只用一塊雨篷四面一圍,夾上鐵夾,反正到處是監控,不擔心被偷竊。第二天婆娘總是很早來到商場,掀開雨篷就可以做生意,早起的買菜者鍛煉者路過就會順帶點小東西回家。等李大成上班,那婆娘已經忙過一陣。

當然可以學樣,但不是所有樣都可以學,讓李大成學他們的樣,也讓他面子上過不去。所以即便有一百個不舒服,李大成能做的也只是避開與那婆娘類似的商品,還得找理由尋個安慰。不得不承認就幾年工夫,李大成的生意已經不如他們,這是李大成最不愿承認,又不得不承認的。

李大成只有一個女兒,在市中心有三套房子,對生意倒真沒有多少追求,但生意人競爭的心理還是在的。那婆娘的性格一直沒變,大聲地說話,夸張的言詞,對此李大成也麻木了。去年十二月暉暉的鋪面到期不做了,那婆娘竟然把攤位租給了賣佛寶的人,在正規的商場里賣這樣的商品簡直不可思議,但沒有人管。顯然那婆娘事先說了李大成的壞話,新來的攤主對李大成愛理不理,很快便在李大成的對面掛出了一些花里胡哨的掛聯紙,一串串金色銀色的元寶。這些東西整天飄在眼前,李大成的心情再也沒有好過,初一十五更是整天唱著阿彌陀佛。李大成覺得這是那婆娘有意為之,因為暉暉決定不做的時候,曾經有個賣掛件的人看上了這個位置。

正月里,李大成去一個姨父家吃飯。也不曉得怎么說起的,姨父說,你們商場有個叫XX的嗎?李大成說有,怎么了?

姨父說,江邊不是大拆遷嗎,那些握手房里都住著些什么人,真是三教九流潑皮無賴的世界。

李大成說,也可以說是貧民窟。

姨父說,這下翻身了。政府給了最好的政策,可有些人還變著花樣訛錢。這個人最奇怪,在車庫里貼了張營業執照,就獅子大開口,至今也治不了他。

李大成心里抽了下。商場里營業執照批不出,發票就領不出,這意味著稍大點的生意就做不了。李大成是有些單位生意的,要發票只能去批發商處或者去別的商場里托人開。這是額外的麻煩,想不到這婆娘竟然想出這樣的法子,怪不得生意越做越好。被李大成看不起的人原來精明著呢。

李大成說,你們不是有許多辦法?

姨父說,問題是他們家族白開水一樣,一個公家單位上班的都沒有。這次工程,書記說過絕不能用強,現在這釘子落在我身上了。

李大成說,你有多少尺寸?

姨父說,不瞞你說,有點大。

李大成說,抓蛇抓七寸,打人要打到痛處。

姨父說,你倒說說。

李大成想了下,說,生意人,最重要的是生意。

李大成沒有再發揮。李大成一點也不想惹事。李大成曉得凡做過的事總有露出來的時候。李大成年紀大了,心態放平和了。李大成想,他們賺得再多也是他們的,與我無關。這話很好笑,但李大成就是這么想的。李大成最關心的是妻的心態,他怕妻沒有他這樣的心態,躺平也好,想通也好。實際上妻比他還通透,妻甚至打算再過兩年把攤位轉讓掉去農村租個小屋過過美好的鄉村生活。

過了元宵,生意慢慢好起來,城管又開始正常巡邏。那婆娘還是采取原來的措施,賠笑、巴結,很聽話又屢教不改。城管也給他們好臉色,口頭通知,好好勸說,邊上還有同伴錄著視頻,后來城管就沒有好聲氣,真是牛皮糖啊,就撕下一張處罰單。

處罰的金額倒不大,可是煩,得去執法局。處理的姑娘態度蠻好,會拉張椅子給你坐,然后開始問訊,姓名、身份證、營業執照……然后讓你對著鏡頭,姑娘讀著一大段文字,你要回答曉得了、是、知道的。那婆娘覺得留下了案底,渾身不自在。罰過了,以后還能不能擺么?她竟然問出這種話。

不擺攤幾乎要了“狐猴”的命,而拆遷的事也讓他身心俱疲。城管似乎就守在看不見的地方,一擺出來就冒出來,而拆遷辦更是不時打電話讓他們去協商。李大成當然不曉得這些情況,誰去管與自己無關的事,但“狐猴”他們不能出攤他心里倒高興。

那天打烊后李大成與朋友去江邊喝茶,結束后到商場邊的停車場開車,他看見“狐猴”他們又在門口擺攤了。這時候已是晚上九點光景,路上行人已經不多,李大成就在馬路對面的樹蔭底下站下來。

他是好奇。一輛三輪車上放著一塊平板,平板上放著商品,雨棚上掛得密密麻麻,寒風不時把那些圍巾啊襪子啊吹得東倒西歪。李大成看了二十分鐘,平均三分鐘有個顧客,買的商品都是便宜的日常用品。當然生意不能這么算,誰也不曉得啥時候來個大一點的生意,還有,鬼知道他們幾點開始出攤的。

九點半光景,那婆娘開始慢慢地收攤,李大成估算,整個攤收好總需半個來時辰,李大成決定回家。就在這時,對面吵起來,“狐猴”把那婆娘正收到箱子里的商品奪下來,重新擺到攤位上。那婆娘不理會,繼續收攤。就這樣,一個收一個擺,看來頂上了,顯然“狐猴”還想擺一會,而那婆娘堅決要收攤。忽地,至少在李大成看來是毫無預兆的,狐猴伸出他瘦小的手就叉向婆娘的脖子。奇怪的是,婆娘沒有反抗,反而把脖子挺了過去。那神情可不是慪氣,而是迎合。狐猴就輕松地叉住了婆娘的脖子,婆娘并不反抗,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那婆娘的臉色漸漸變了,接著干嘔起來。就在這時,又是沒有預兆的,“狐猴”轉身就蹲到地上號哭起來。隔了條馬路,李大成還聽得真切,那是類似于受了傷的動物的悲鳴。在空曠的馬路上,在寂靜的人行道上,那帶點憋屈的哭聲把城市的樹葉也驚得紛紛飄落。李大成的心里一顫,轉身就走。

那天是個下雪天,大約晚上八點半光景,商場早打烊了,所以幾乎沒有商場里的經營戶看到事情的經過。商場門口突然開來一輛執法車,忽地跳下四五個協管。許多行人都看到了當時的場景,那婆娘在賠好話,“狐猴”在與為首的議論,然后推搡,誰也沒有看清細節,因為那天的雪后來轉成了雨夾雪,濕漉漉地落到身上,要多難受有多難受。而路燈也被雨雪打濕了,整個場景便處在朦朧中,好像夢里的樣子??礋狒[的人都站得遠遠的,后來人們統一的說法是確實看到了“狐猴”的手叉到了為首城管的脖子上。接著便是混亂的狀況,有人說聽見一個人恐怖地叫了一聲?!昂铩比鲩_腿奔跑在濕溻溻的人行道上,被水老鼠噴得滿身污水,只有一個人在追。躺在地上的是一個年輕協管,血與污水混在一起。

有那么一刻,李大成熱血沸騰。似乎奔跑著的是他,躺著的是“狐猴”。

此事過后,那婆娘的攤位一直蓋著布幔。商場里足足熱鬧了好幾個月。那婆娘在“狐猴”判刑后處理了商品,攤位便轉到了賣佛寶的手里,買佛寶的把那些東西搬到小門邊,原來的地方租給了賣掛件的人。小門的上空便整天飄揚著掛聯紙,似乎商場里正在辦著喪事。

于李大成來說,一切都了了。但賣掛件的經營半年后生意清淡,也賣起小百貨,畢竟小百貨是最簡單的生意。

繞了這么多,李大成又要直面競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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