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學家（組詩）

□文／劉亦奇

記憶后

很多光又照在臉上，輾轉的

虛無漲開了陰云的夜晚。

望著我或避開，那小小的

深淵，心中有一處已安眠。

在這關照的夜色里，好像

什么都允許錯過，

雨可能已經落下，可能

已經裁剪了太多時間。

亞熱帶是一聲嘆息，躲進她們

層疊陡峭的峰巒與隧道。

洗刷翅膀和湖面，鳥兒

落進田間，馬匹在林中。

也許那漫長的瞬間，我們

全部缺席，地球獨自轉進

它的光。我還能記起的，

不過一場永恒的大火。

火中，山谷里蓄滿了雨水。

列車轟然，闖進這鏡中的湖底。

暗處花開聲聲，像是季風

終于吹垮了昨日的堤壩。

漫山的洞窟也在沖洗中顯現，

銀制的回聲陣陣。公路在靛藍中

牽扯太陽。低垂的醉眼，

抬起就不必再問那最后一夜

五月回信

“我這幾天一直在想，

等我出來以后，我們要

用那一大筆錢去哪里？”

通話的那頭先是有些潮濕：

水霧沁濕的毛巾、壓抑的

勞動……仍慈祥地托起我。

你走之后，夏天很快來了，

我覺得是事出有因。

你不否認。有些事太復雜，

我也只是被騙著才以為懂了。

梅雨，暴雨、雷陣雨

無窮的嬗變，就將我們困住。

我會想，你抵抗那位軍官時

疲乏的姿態。你的眼神

會如擦拭我時那般懦弱嗎？

你會因此愚惰或無情嗎？

我如此想象，直到你

在雨中現出洇濕的身形。

巨大的閃光燈，提示我

錯過的機會。你做好過準備嗎？

我曾計算過，如此沉寂的

天幕，運作太緩慢了。你聽

娟兒本是個活潑好動的孩子，但高河的姑姑不允許娟兒隨意出門，她本是極端守舊的老太太，總是絮叨著：“閨女家的，整日街上去瘋，成什么樣子！想我當年做姑娘時……”

此時才響起的機械聲：

馬孔多，我們被雙雙剪貼下來。

七月去信

我渾身濕漉漉的，滿身都是

風吹來的發絲，怎么也擼不掉。

太癢了，我幾乎哭了出來——

嘴里還含了幾根。我想起那個

暴雨來臨前的晚上，我也是這樣

被那片沙灘割傷了。輕浮的血

像街尾的塑料袋黏上了我。

我感到我是個正義的人，因此我

染上了一種過敏癥。為此我和一些

德行深厚、身強體健的老藝術家聊過，

沒什么結果，他們的世界很潔凈，

而我總是一副涕泗橫流的樣子。

這嚴重影響了我微不足道的生活，

我因此不能健身、飲酒，

或者做其他互相矛盾的兩件事，

例如寫信。原諒我只能請一位先生

代筆我蕪雜的心意，他聽了很多亂語、

臟話，而解夢是另外的價錢。

植物學家

植物學家來到海邊，

他的作用是有限的。

氣囊晶瑩肥大的海藻，

此時更像一種疾病，

嚴重地遲滯。爬動的

邪惡的蟲，是因為

它被傳說的名字。

驚恐使他呆坐堤岸邊，

像一塊礁石，只敢

把雙腳雙腿都放在水中。

成倍的感官壓倒他，

使他沉靜又脆弱，

那么美好的海濱小鎮

和岸邊站著的人。

想象下水、上岸，發間

滴落或被沖洗的海水，

他澄清的脖頸開始反光，

滋長的肌肉與肚腩

如此沉重溫暖，像是

要隨那些水再回去才安心。

一切知覺如海浪的分形

變換著，定住這一切。

坐在退潮里，太陽旋轉，

一直坐到雙腿析出細白的鹽。

山中記手冊

1

我不再關心游行和糧食、

蔬菜和輕食沙拉，不關心街道、

公園，還是什么咖啡。

開闊的下午，一切都不至于決絕

2

扎營，整整兩日都是晴。

早有預謀的探險，

應精簡掉許多濕滑的隱喻

3

賣掉我們的車吧，小吉普

我們不再需要奔波了——

在這囈語的密林中

它從沒打著過火

4

大霧，今日前無進路。

白色可怖，權當保存體力了。

我不再受困于失聯和審查，

這小便箋只在腦海中，

排著隊、張大嘴

5

大火終于在遠處升起，

依稀可見的沉默。山中已七日，

我們還等一場大雨。

6

紅日出，大霧強行散去了。

滿身的濕熱沾滿草葉，

歸來如戴羽，一歲一枯榮

7

我還想到馬放南山，

那些甜蜜的未來便不再等

8

一時間，山中紙貴。

靠著記憶和遺忘

也還能生存。

我不再需要寄那些空白的情書，

也能想象你困惑而可愛的神情。

寶貝，我們的愛是小狗銜回的飛盤

探險家

你身上滿是夢的痕跡，

一張奇怪的地圖，慢悠悠地展開。

環形山脈、火山島鏈，深藍色

因抑郁而平靜的潟湖，像揣測

心臟的寶石。大氣的活動

掀開這一切：你左手手指上尚未

出現過的戒指，如此多的首飾……

臺風吹來漫天的光，吹斷枇杷樹

和你急躁的心性，吹進你心底里

厚厚的蒙塵和一片霧靄的世界

在你閉上眼睛的一瞬間、之前、

之后，萬物纏綿、滿是無法規訓的責任。

棕櫚葉包著老去的探險家，慢悠悠踱步時

你身著的七分工裝褲、薄短袖

套搖粒絨；每老去一個黃昏，

都像一只新鳥躲進高架橋下的爬山虎叢。

如此的夜晚，你已不愿再來過，

生命，不過是反復卷進的格子襯衫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