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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砍伐”義詞的歷時更替及原因

2023-10-16 00:38劉昱鷺
關鍵詞:表義語素義項

劉昱鷺

(河南理工大學 文法學院,河南 焦作 454000)

表“用刀斧等工具斷開”義,在現代漢語中主要用“砍”,而歷史文獻中使用的還有“伐、斫”等詞。關于“砍伐”義詞的興替演變,學界目前已有一些相關研究,汪維輝先生在《東漢—隋常用詞演變研究》一書中列出了“伐/斫、砍”條目,但沒有展開論述[1]15。伍皓潔(2013)考察了“砍”對“斫”的歷時替代情況[2],文中指出“砍”在明清時期基本完成對“斫”的替換。曾辰(2013)分析了“伐、斫、砍”進入該語義場的時間[3],“伐”“斫”在先秦時期就已在此語義場中居于主導地位,作者使用特里爾(Tricr)“詞匯場”和“概念場”的理論分析“砍”,認為在魏晉至元時期“‘伐’字的‘砍伐’義已經開始由‘砍’字代替”。何小院(2017)結合語料對“伐”“斫”“砍”這一組詞進行考察分析[4],在先秦兩漢時期,“伐”“斫”并用,“伐”占主導;魏晉時產生“砍”,“斫”在發展中逐漸處于優勢地位;明清時期,“砍”替換了“斫”主導該語義場。從現有研究成果來看,我們發現三點:一是對該語義場各詞語的使用情況、搭配對象等方面的描述不夠具體,二是對詞語歷時更替的原因少有詳細分析,三是“砍伐”義詞共時分布情況沒有詳細說明,故仍有研究之必要。

一、“伐、斫、砍”之“砍伐”義的由來

(一)伐

(二)斫

“斫”本義為“擊打”,如《說文解字·斤部》:“斫,擊也。從斤,石聲?!倍斡癫米ⅲ骸皳粽?,攴也。凡斫木、斫地、斫人,皆曰斫矣?!睆亩巫⒅芯湍芸闯觥绊健焙髶碛卸鄻哟钆鋵ο?,故該詞后來發展變化為泛指使用刀斧等工具砍伐某物。如《詩經·殷武》:“是斷是遷,方斫是虔?!?/p>

(三)砍

近現代漢語中,表達“砍伐”義的主導詞正是“砍”,它是這一語義場中一個極其重要的詞匯。雖然《說文解字》中并沒有出現該字,但通過具體語境可以得知,它與“伐”“斫”意義相近,都是用來表示使用刀斧等工具砍斷某物,在明代《篇海類編·地理類·石部》中也有“砍,砍斫也”這樣的釋義。

對于“砍”的出現年代,曹小云(2013)認為其出現于北宋時期[6],霍帆(2018)同意曹文觀點,并指出“砍”最初假借“坎卦”之“坎”,其動詞義來自名詞“坑坎”之“坎”[7]。清代學者錢大昕在《十駕齋養新錄》提到張耒《明道雜志》中云:“工出,賓僚或戲之曰:‘爾若非乾上龍尾,當坎下驢頭矣?!瘱|北人謂砍伐為坎”,錢大昕據此認為“砍”音在北宋已經出現,字形寫作“坎”。宋代所說的“東北人”是指今天冀、魯一帶的人,所以我們認為“砍”這個后起新詞,最初應是河北、山東地區的俗語詞,出現于宋代,彼時還未普遍使用。

二、“伐、斫、砍”歷時更替

(一)先秦時期

在這一時期,文學作品中已經使用“伐”和“斫”來表示“砍伐”義,但單從使用頻次上來看,二者存在著差異,總體來說“伐”居于主導地位。檢索數據見表1:

表1 先秦時期代表性文獻中“伐、斫、砍”的使用頻次

從表中能清晰地看到,“伐”的使用頻次高,“斫”偶有用例,這一時期“斫”雖然也能用來表此義,但從出現頻率、搭配對象上來看,“伐”都是“砍伐”義語義場的主導詞。如: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詩經·伐檀》)

其鄰之父言梧樹之不善也,鄰人遽伐之?!秴问洗呵铩は茸R覽》)

匠人斫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孟子·梁惠王章句下》)

結合上表及先秦時期文獻可知:

從搭配對象上來看,“伐”比“斫”更加豐富,其后多有樹木、枝條等詞,如伐檀、伐柯等。而“斫”在使用中直接表示砍斷某物義,后面常不見賓語。

從組合能力上來看,“伐”與“斫”還沒有與其他詞組合表義,在文獻中都是單獨使用。

關于“伐”的使用還需要注意的一點是,它雖然在先秦時期已經出現并相對頻繁使用,但除了本文主要研究的“砍伐”義外,該詞從本義還引申出諸多義項,如:

1.征伐,討伐。

2.夸耀。

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道德經》第二十四章)

3.敲擊。

“伐”本身承擔諸多義項,檢索文獻就能發現大多數用例都是表示“征伐,討伐”義,表達“砍伐”“敲擊”“夸耀”等義用例相對較少。這一詞承擔過多義項也是導致其后來被“斫”取代的主要原因之一。

(二)漢魏六朝

該語義場詞匯從先秦發展至此,“斫”較“伐”來說發展相當迅速,從表2中的數據可以直觀地看到,它在這一時期的使用頻次大幅提高,在大多數語料中和“伐”的使用頻次都相差不大,總體處于基本持平狀態。

表2 漢魏六朝代表性文獻中“伐、斫、砍”的使用頻次

這一時期,二者之間展開了激烈的競爭?!胺ァ彪m仍居于“砍伐”義語義場主導地位,但在一定程度上會受到“斫”的威脅。

結合這一時期的文獻來看,“伐”與“斫”在搭配對象上有明顯的差別。如:

“伐”后面帶的賓語還比較單一,多與樹木相關,如“伐木、伐樹木、伐薪”等;“斫”的搭配對象較廣泛,涉及到樹木、人及人的身體部位等,如“斫木、斫取白楊枝、斫人、斫朝涉者之脛”等。

(三)隋唐五代

通過表3中數據可知,在這一時期里,“伐”與“斫”的使用頻率居高不下。不過相對而言,“斫”更勝一籌,不論是使用頻次,還是使用范圍,均處于優勢地位。

表3 隋唐五代代表性文獻中“伐、斫、砍”的使用頻次

這一時期,該語義場的主導詞發生了由“伐”到“斫”的變化,同時“伐”的語素化也值得我們注意。雖然這一時期“伐”的使用頻次仍居多,但單用例較少,多和其他語素組成雙音詞“斬伐、剪伐、斫伐”表示“砍伐”義,如:

《義凈譯經》的50個用例中,單用22例,余28例均以復合詞的身份使用。如:

《全唐詩》70例中亦有10例用作復音詞,如“翦(剪)伐、采伐”等,如:

“斫”與“伐”出現時間相近,共存多時,雖然在這一時期使用頻次高、搭配對象豐富、使用范圍廣泛,但也出現了語素化傾向。如:

“伐”“斫”分別與其他字詞連用表義的情況在詞語的發展過程中不容忽視,這正符合漢語詞匯發展過程中存在的一種規律,“隨著雙音節化的大趨勢,單音舊詞往往從詞降級成為語素?!盵8]

(四)宋元時期

在“砍伐”語義場的發展過程中,宋元時期可以說是一個關鍵點。從表4中可以看到,這一時期的語料使用出現了兩個明顯的變化,一是“砍”的使用,它與前一時期相比用例漲幅最高;二是“伐”的使用頻次大幅減少。

表4 宋元時期代表性文獻中“伐、斫、砍”的使用頻次

據宋元時期文獻所知,“伐、斫、砍”在使用中雖然都是作謂語,但后面搭配的賓語卻各有特點。如:(1)前者為單用例,后者為全部用例。此表中各數據皆如此。

“伐”的對象多是樹木;“斫”后常有的是木薪、動物、人等,還見有“斫馬足”這樣的例子;“砍”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與人搭配在一起。此外,“斫”與“砍”后面有時會出現其補語,如“砍死、斫傷、斫斷”等,“伐”不見這樣的使用。

此期,“伐”的使用逐漸式微,而且多與其他語素組合而用,逐步由詞降級成為語素。雖然仍有少許單用例,但多系沿用古文,表4統計數據中有11例即是如此。如:

(五)明清時期

社會的發展會影響語言的發展變化。我國社會發展至明清時期,商品經濟逐漸發達、群眾的思想觀念發生變化,這一時期下層民眾的娛樂需要、小說題材的繁榮發展等都是促進語言變化發展的重要因素。此期語言的表達已經與近現代漢語非常接近,“砍”這樣一個日常使用的口語詞正是用來表示“砍伐”義的首選用詞。雖然“伐”“斫”也還會被用來表示此義,但使用頻率上遠不如“砍”,詳見下表。

檢索這一時期的文獻可知,這三個詞雖然都充當謂語,但從搭配對象來看,“伐”與“斫”后面搭配的賓語多數仍是樹木、柴薪等,而“砍”在搭配對象上更加豐富。如:

“砍”后接賓語除了“樹木”等,更多的是與人相關的“頭、臉、胳膊”等身體部位,如“砍了這個猴頭”“自砍自家的胳膊”;“斫”的后接對象雖然也有與人相關的賓語,但并沒有見到同“砍”后接賓語中這些具體的身體部位。

此期,單從表5統計數據上即可直觀看出“砍”的使用頻次遠高于“伐”與“斫”;再看三者的搭配對象,“伐”后對象較單一,“斫”的搭配對象雖較廣泛,但從文獻中可以看出“砍”的搭配對象更加豐富;從組合能力來看,“伐”“斫”逐步語素化,單用較少,大多與其他詞組合表義,“砍”在大多數情況下仍是單用。

表5 明清時期代表性文獻中“伐、斫、砍”的使用頻次

因此“砍”以表義清晰、使用范圍廣泛、易于識記等自身優勢脫穎而出,成功取代“斫”成為了“砍伐”義語義場的新一代主導詞。

三、詞語歷時更替原因

在“砍伐”義語義場中,“伐、斫、砍”這幾個詞在一定時期內都發揮著重要的作用。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之間又存在著歷時替代關系,而在歷時層面又存在著替換關系,探究其原因,我們認為有以下幾點:

(一)義項負擔過重

從先秦時期起,最先表達“砍伐”義的詞便是“伐”,但是隨著漢語詞匯的發展,“斫”“砍”先后成為了這個語義場的主導詞匯。探究“伐”被替代的原因,筆者認為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本身承擔了過多的義項造成的。先秦時期的“伐”大多數時候就是用來表達“征伐”義,單從使用頻次來看也是遠遠超過“砍伐”義的。 僅從《漢語大字典》來看,“伐”也有14個義項,分別是:砍殺,擊刺;砍伐;敲擊;攻打,征伐;除去;敗壞,損傷;功勞;夸耀;星名;畎上高土;盾牌;處罰;門第;姓。再看“斫”,它的本義為擊打,后泛指使用工具砍伐某物。它在使用之初義項就比較少,不存在負擔過重的弊端?!稘h語大字典》中“斫(zhuó)”也只有4個義項,分別是:斧刃;用刀斧等砍削;攻擊;大鋤。二者比較來看,“斫”的優勢在于義項較少,而“伐”義項多,詞義負擔過重,在表義時會出現不清晰的情況[9]。

(二)詞的語素化

語素化是從短語結構成分到詞內成分的降格過程,它是詞匯雙音化過程中的一環。陳練軍(2011)在研究中觀察到大量上古單音詞在現代漢語中有雙音詞對應,認為它們是受到雙音化的影響,在這一過程中由詞降格為語素[10]。從歷時角度來看,“砍伐”義語義場中的“伐”和“斫”先后被替換都與詞語的語素化有關,二者在發展過程中逐漸與其他詞搭配來表達“砍伐”義,基本不再單獨表義。從上文列舉出的語料中我們可以看到在隋唐時期就出現了以“伐”“斫”為構詞語素的雙音節詞匯,如“斬伐”“剪伐”“斬斫”“斫伐”等,且在那一時期“伐”的語素化程度高于“斫”。正是詞匯語素化這一原因,該語義場發生了由“伐”到“斫”的替換,隨著詞匯的發展,“斫”的語素化程度也不斷加深,最終也被“砍”替換。

(三)求新機制

常用詞新舊更替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不是單一的。汪維輝先生認為使用者喜新厭舊的心理是導致詞語新舊替換的內部原因之一。詞語的內部存在著更新機制,一個詞用久了常常會被新的同義詞替換[1]419。自先秦時期,“伐”“斫”便用來表達“砍伐”義,千百年后的使用者難免對其感到“厭煩”。而“砍”出現時間稍晚,對使用者來說更加新穎,因此漢語詞匯中出現的這一個同義的新興詞語正符合詞語內部的更新機制,它更得大眾喜愛,隨著時間發展逐步替換了“斫”成為該語義場新一代主導詞。使用者的求新心理一直到現在仍影響著詞匯的使用,如“yyds(永遠的神)”“絕絕子”這些網絡流行語的出現和使用正與現代網民們追求新奇的心理相關。

四、現代漢語中的共時分布

語言是動態發展的,“砍伐”語義場中的詞語雖然在歷史中存在著主導詞前后替換的現象,但在現代漢語中那些之前被替換掉的詞語也仍然被人們使用著,我們可以從《漢語方言地圖集·詞匯卷》“142砍”地圖[11]中總結出該語義場中各詞語現如今的使用分布情況。

“砍”的使用分布最廣,除浙江省遍布全國各地,其中北方要比南方使用的更加普遍?!翱场弊悦髑鍟r期取代“斫”后強勢“入侵”大江南北,在現代漢語中依舊使用頻率高、分布范圍廣。這也說明表義清晰、口語性強、使用范圍廣泛等因素對某一詞匯能否牢守其主導地位有很大的影響。

方言中表示“砍伐”義還會用到“伐”和“斫”,如在河北霸州市、山東濟南、新泰、日照、兗州市使用“伐”或“砍”,這些地區以官話為主;而“斫”多用于南方方言中,如江西、浙江、安徽東南部、湖北東南部、湖南東部及廣東北部地區,以贛語、吳語使用最多,官話次之,粵語中也有部分使用?!绊健钡姆植枷鄬奂?,這或許與方言區語言接觸有關。但該詞在今天的北方方言中不見使用,大概是因為山川大河的阻礙影響了詞語使用地區的擴散,這些地區的語言也因此不易受其他方言的影響,更能保留原貌。

從地理分布可以看到,被替換掉的詞語并不是直接消亡的,正如“伐”“斫”在今天仍然有地區在使用。舊詞不會在語言中很快消失,它們有時會停留在社會中數百年甚至更久。詞匯是社會時代的一個縮影,它能夠隨著社會發展而變化更替。

五、結 語

從歷時角度來看,表“砍伐”義詞語——“伐”“斫”“砍”在不同時期先后主導這一語義場。從先秦到漢魏六朝,“伐”是表“砍伐”義的首選詞,但搭配對象有限,多是樹木、柴薪;“斫”在經歷了與“伐”的激烈競爭后,最終在隋唐時期取代“伐”主導了該語義場,在其黃金時代也有著搭配對象豐富、使用范圍廣泛等特點;一直到明清時期,口語詞“砍”變成了新一代主導詞并沿用至今。從共時方面來說,這三個詞在今天的方言中仍有使用,“砍”使用最多、分布最廣;“伐”僅在北方少數地區方言中使用;“斫”在南方方言中還保留有一席之地,但其分布范圍有限。

漢語“砍伐”義語義場歷時演變至今,最先使用的“伐”因自身義項過多逐漸失去了主導該語義場的資格,“伐”和“斫”還受到雙音化的影響,在百年發展過程中逐漸由詞降格為構詞語素,后起的“砍”以口語性強、便于識記等絕對優勢主導“砍伐”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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