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Machine

2023-11-19 04:48
奇想 2023年8期
關鍵詞:江水

我爸他快死了,這是我回到金沙市的理由之一。

從機場出來,景色一如既往,這座曾靠冶煉鋼鐵立足的三線城市,建筑已舊得失色,天空倒比記憶中還要藍。

司機忍不住拿余光瞟我,開口說,好久沒回來了吧?我問,要不說出租車司機眼睛最毒,這都能看出來。他笑著說,現在很少有人坐車不看手機看風景,再說這也沒什么好看的。我說,確實挺長時間了,猛然一看變化還真大。司機說,南岸才叫人認不出,咱們這江北是不可能再折騰了。我說,為什么?

他搖下窗,指指不遠處的廠區笑了,那邊是拆不掉的。

從我的角度看去,那座沿江而建幾乎和一座縣城差不多大小的工廠,靜臥在崇山之間,一排聳立的煙囪在陽光下泛出銀灰色,像江水延伸到天上。我從未見過它們馬力全開的模樣,記憶中也只是隔三差五冒冒氣兒,像條老狗,臊眉耷眼的。我是上半年走的,下半年便從新聞上得知,金沙市全面轉型為康養之城,工廠徹底停轉了。其實那時已經處于半停工狀態,很多人都是工作一季度,休息一季度,工人天天盼著它關門大吉,可當這座持續運轉九十年的巨獸真要熄火時,又受不了了。

正想著,司機一腳剎在醫院后門,我差點撞在儲物箱上,來不及發火,徑直走進醫院。外面烈陽高照,醫院里卻涼颼颼的,我不自覺扶著欄桿向上,手臂感到一片冰冷。我絲毫不敢放松,找到護士站詢問307床怎么走,護士說,你是病人家屬?我說,我是他兒子。她按住屏幕上下滾了滾,嘀咕道,沒聽說這人有兒子呀。我面頰微微發燙,心生愧疚,心想無論如何決計不再吵架了,要打要罵都好好陪老頭兒走完一程。

走廊盡頭,透過玻璃,病房里那人背對著我,病號服像掛在一把骨頭上。我推門而入,手心全是汗,剛開口叫了聲爸,剩下全堵在嗓子眼里了。對方聞聲回頭,沖我揮揮手,身后躥出一小孩飛快撲過去,抱著那人的腰問我,你是誰呀?

我也懵了,再三確認床號,是307沒錯。此時有人叫我名字,回頭我認出是林梨,才想起聽誰說過,她如愿當了醫生。林梨噗嗤笑出聲來,看著我說,還真是你呀,回來也不打聲招呼。來不及敘舊,我問,我爸呢?她說,汪叔昨天就出院了。我說,癌癥還能出院?她上來一把將我拉到走廊,低聲說,瞎喊什么,307是癌癥,汪叔是骨裂,正好隔壁床空出來,我不放心才留他觀察幾天。

媽的,被老東西騙了,我扭頭想走,林梨拉住我袖口說,快下班了,要不你等等我,一起吃飯?我說,行,我去外面等,不著急。

下午六點,氣溫稍有下降,我和幾個提飯盒的中年人站在白蘭樹蔭下,他們的孩子跑來跑去撿掉在地上的花,車來車往,尾氣里都沾上了清香。我本想抽根煙,但看著夕陽里那群緩步騰挪的老人,手又不自覺頓住。金沙市這些年變化很大,再不是舊照片中飛沙滿天的混亂模樣,逐漸往那些新型養老城市靠攏,變得寬闊、便捷、安全。兒時記憶中的種種也像被逐一翻新,鍍上了層閃亮卻陌生的光澤。

約莫四十分鐘,林梨才出現,她邊走邊照著櫥窗玻璃將頭發盤起來,然后說,我爸分析汪叔就是想你,才出此下策,我爸已經狠狠批評過他了。其實我懶得多說,這人一向沒個正型,見他還能折騰,多少松了口氣。

我倆去的地方是以前上學時總吃的館子,沒想到這么多年還能開,進門才發現,除了招牌沒變,其他煥然一新。有客人在高談闊論世界末日,每隔個十年這種論調就要卷土重來。我端起茶杯,目光卻忍不住透過手指縫隙打量林梨,一別多年,記憶中瘦瘦小小的她全然不見蹤影,胖了兩倍有余,我也差不多,經年累月的勞累在我們身上都留下了痕跡。

氣氛有些尷尬,我指著天花板的攝像頭沒話找話道,你看這店不大,陣仗不小,看來以前被偷過。林梨笑了,這是為老年人安裝的,可以檢測他們行走方式的變化,為中風等疾病的預判提供早期數據,你沒見過嗎?我撓撓頭,以前還真沒注意過,怪不得剛看醫院也有,還挺細致。

談到她的專業,林梨很是健談,她身體微微向我靠近,壓低了嗓音說,這算什么,病房里馬桶上的設備還可以檢測尿液的變化和基礎疾病,你知道糖尿病有多嚇人。我說,聽說他們的尿是甜的?林梨一巴掌拍在我背上,點菜吧!

我接過菜單,在屏幕上上下滑動,或許是看不過我的墨跡勁兒,她接手后熟練地點了倆特色菜,我笑笑說,你這是把我當外地人招待。她說,對呀,那你什么時候走?我故作輕松說,沒想好,興許不走了,金沙也挺好。她抬手比了個暫停的手勢,可別說這話,還是留在大城市好,現在咱們這地方都排全省倒數啦。我笑了笑,每個地方都差不多爛。席間林梨又仔細講了我爸的情況,酒足飯飽,因我爸而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來。

傍晚又開始熱,近年來氣溫持續升高,年年都說是史上最熱。說得多了,便也無人在意,日子還不是照樣過。林梨的碎發稍含濡濕的熱氣黏在臉頰,汗珠便順勢滴下,落在攏起的肚腩上。

酒壯慫人膽,不知道哪根筋沒搭對,我問,你當年怎么就看上我了呢?話剛出口,我腦子瞬間停轉,林梨先愣了愣,隨后笑起來,越笑越夸張,搞得我有點無措。她說,汪帆這么多年,你還是沒變,太把自己當盤菜了!

后來我們又都各喝了兩瓶酒,出店時腳下輕飄飄的,天已完全黑了。她說,你回家嗎?我看眼時間,這個點兒我爸估計還沒睡,我不想和他打照面,便說,你先打車吧,我散散步,心里能舒服點。她想想說,我陪你。我倆特有默契地往江邊走,燈火漸暗,眼前只剩對岸燈火的倒影,遙遙照亮水面。記得小時候江邊還建過沙灘廣場,后來陸續出過幾次人命就荒了,之后經濟不行這地方再沒利用起來。我踩在江水里,仿佛進入靜止的世界,時間定格于初中畢業的暑假,母親消失在波浪中,再沒有音訊。林梨坐在一塊石頭上,將腳伸進江水中,很快又抬起來,她說,這天兒熱得邪門。我說,好安靜,以前江邊不是很多人嗎,那些燒烤攤呢。林梨說,你小子在這兒裝人生地不熟是吧。見我沒接話,她又嘟囔一句,人都沒回來唄。

我這才反應,大多數年輕人都和我差不多,過著候鳥般的生活,僅在逢年過節遷徙到此處,假日結束又匆匆飛走。

林梨問,那其他城市的夜晚究竟是什么樣呢?我說,你覺得呢?她沒回答而是說起了其他,她的聲音傳進我耳朵里輕飄飄的。她說,汪帆,你回來我是真的高興,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多少老年人嗎,你知道醫院每天有多少人報病危嗎,你知道衰老的速度有多快嗎?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活在這世上就是為了變老,可中間這段路呢……我不知如何作答,望著她痛苦的表情,我覺得自己是那樣笨拙。我可以告訴她,一旦出生便走向死亡,這是每個人的必經之路,甚至是每種生命的必經之路。

可我啞在原地,只是無助地抬頭望去。

如今,月亮是城市上空唯一肉眼可見的天體。

或許,此時,有無數人看向月亮。古往今來,詩人、科學家、名人再到我和林梨,都可能從酒盞或者望遠鏡、銀幕、載人航天飛船的舷窗,甚至漆黑江邊望向天空,發出此刻同林梨一樣的感慨。她說,汪帆,我真想飛到月亮上去。

毫無疑問,我這時總該說點符合氣氛的好話了吧!我知道自那個名字一長串的外國人登月后,這對人類來說就不是什么難事兒了,世界早就變了,甚至現在我都能立刻掏出手機,打開宇航員在空間站的直播,告訴她群星是人類的誕生地,總有一天,像你我這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也會有機會飛到太空當中??晌覂刃闹肋@不是真的,有的地方看似近在眼前,我們卻一輩子到不了。

失神間,震動鼓膜的巨響傳來,空氣不住顫抖。

聲音近乎爆炸,以至于我們嚇了一跳,僵在原地,隨后才放眼朝起伏的光束看去——廠區巨大的輪廓在夜色中展露,不知何故,沉睡多年的工廠突然運轉起來,像擁有自主意識,揚起頭顱奮力噴氣。

垂暮的鋼鐵巨獸發出翁鳴,沉悶的聲音回蕩在天地中,掩蓋了每個家庭播放的娛樂節目,掩蓋了南岸的尋歡作樂之聲,掩蓋了其他所有機器的聲音,城市被這股底噪持續包裹,仿佛理當如此。

在此對照下,原本聳立的樓宇仿若平川,樹林好比草叢,而因響聲聚集到街上或從窗戶探出頭來的人群則如蟻群般打望,腳下的灘石像塵埃一般。我遙遙注視那面頂天立地的銀灰色垣墻,誰成想,那原是一整面熄滅的LED屏幕,現下得以重啟,一幅廣大的紅色在山丘上升起,頂天立地,光彩傾瀉進溝壑,照亮江水。

旗幟在屏幕中飛揚,我卻感到那風吹到臉上,有事要發生了,會是什么呢?

股股灰煙滾向天際,夜空都被染成橘色,林梨難以置信地向前跑幾步,江水沒過腳踝,她轉頭呼喚我,半張臉都被照亮,欣喜地喊道——

汪帆,你看那里像不像一艘太空飛船。

猜你喜歡
江水
唱不盡心中的春江水
春江水暖
夫夷江水美如畫
《山歌好比春江水1》
《山歌好比春江水2》
那年的江水
共飲一江水 親如一家人
大美澄江水
山歌好比春江水
西江水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