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Moon

說實在的，很長時間里，我這條灰溜溜滾回家鄉的小狗，從廠區生活獲得的不僅有一身灰塵、黝黑膚色、幾條粗筋，還有些許心靈上的平坦。我既不是失敗者也不是成功者，我感到坦然，與所有人一樣，我是一滴水，主動融入了水中。

林梨曾總結道，剛回來那會兒，我像個刀片，把自己和周圍人搞得都很緊張，現在像枚硬幣，鈍了也更招人喜歡了。無論如何，我的睡眠問題徹底解決了，這份安全感或許來源于，任憑這座鋼城如何密不透風，本質還是熟人社會，這體現在我爸說的大事，可能真的來了！

消息先是在人們曖昧的話語中傳遞，而后漫延到社交媒體，金沙這般默默無聞的城市，竟也熱起來了。置身其中，我和大多數人同樣茫然，直到新年收假頭個月，我熟悉鋼水配料軟件的操作后，于美姐讓我簽了份保密合同，看過條款，才明白過來，為什么此前的數據總令人陌生，原來那組數字壓根就沒出現在教材上過。我們現在煉得東西叫特種炮彈鋼，顧名思義，是用來造炮彈的。我隱約有印象，工廠建設之初本就帶有軍工屬性，但起碼從我爺爺那輩兒起就再沒搞過，這會兒怎么又重開用不著的生產線了？更奇怪的是，以前的炮彈鋼配料我熟，為了讓成品的彈皮脆而易碎，往往會添加硫，而此次反而減少了其含量，增加了金沙市特有的釩鈦磁鐵礦等新原料，以提高耐高溫耐腐蝕性，在我爸上班時，正是添加了這類稀有礦的百米鋼軌從這里鋪滿了全世界，構成如今星羅棋布的軌道線，現在還光潔如新。

此外，鍛造好的鋼胚自工廠恢復以來，從未往外運輸過，全部堆在倉庫，也就是我之前看到的那座鋼鐵森林，普通職工沒人知道訂單緣起何處，只知道要馬力全開保證生產。和于美姐私下閑聊，她說那批貨還進行第二層工序。我趕緊問是什么。她說，打磨和合金鍍層。我說，打磨好理解，合金鍍層是為了再次提高耐腐蝕性能？她點點頭道，形成保護膜，甭管什么猛烈沖擊，都會最大限度留住本體。我在腦海里想象了一會兒，決定去更衣間補覺。

不僅我們再猜，所有人都在猜，廠里的人猜，廠外也傳得沸沸揚揚。

最常見的猜測是戰爭快來了，畢竟是對炮彈鋼最直接的聯想，一時間傳言滿天飛，甚至在互聯網平臺上都有討論，熱搜榜上突兀得出現金沙市，它似乎被這個現代化世界遺忘太久了。我爸年輕時去給江南造船廠送過鋼樣，他斷言那批家伙是給軍艦準備的，大量的軍艦，這事勾起了他大量回憶，以至于有天我下夜班，剛進門就嚇了一大跳，屋里沒開燈，他呆呆坐在窗邊遙望江水出神，突然轉過臉說，我想你媽了。一滴眼淚從布滿皺紋的老臉上滾落進衣領。那時，我才發現他比表現出來的樣子要滄桑得多。

為了使我爸安心，我特地跑去倉庫，有幾個工友正在指揮機械臂搬運，我湊上去看操作板上的數據，成批鋼胚被統一打磨成重達數噸的圓柱形鋼炮。工友拍拍我肩膀說，很壯觀吧。我邊點頭邊問，不會真要打仗吧？其中一人說，誰在乎呢，再說這是我們能知道的事情嗎？我說，你們就不好奇？他們哈哈大笑，倒顯得我像個傻子，他指著那堆鋼炮說，都是實心的，炸不開。我問，那我可真想不出用處了。他說，年底就出貨了，到時候還怕不曉得，現在咱們的股票可是漲得讓人眼紅啊，我巴不得再神秘一點。

等待謎底解開的日子里，曾經因工廠關閉而落寞的配套產業逐漸恢復，在我記憶中江的北岸從未像現在富有活力。正值中秋節前夕，于美姐提議班組一起聚聚，為了方便給值班的同事帶菜，我們選了個工廠附近的館子，味道一般，勝在風景不錯，半晚時分江風呼呼往里灌。小龍蝦和烤魚都是江里人工養殖的，現殺現吃，周圍除了學生，都是下班的工友，忽然間，金沙市成了一座歡樂且喧囂的城市，工廠的笑話、秘密、新聞將人們串聯而起，無人對此大驚小怪，不過是往日重現。

酒足飯飽，同事躺得七七八八，尚且清醒的于美姐和我主動承擔了送飯任務。我倆沿著小路往廠里走，夜色漫過山崗，染黑腳底，唯有工房徹夜通明，照亮來路和去路。她沒來由說，汪帆，你為什么回來？我問，你是大學生，為什么不走？她想了想說，不怕你笑話，很多時候我感覺自己和這片土地是相連的。我說，你和我爸想得一樣，他從小到大就希望我留下。她說，所以你是為了家人？我搖搖頭，這個問題我想過很多次，后來都不了了之，或許是擔心我爸，或許是正值低谷，或許是被廠里的氛圍感染。她接著說，其實我要調離了，下個季度你就是班長了，我已經打好報告。我很吃驚，問她去哪里。她說，西昌，那邊的項目很缺人。我說，我怎么不知道？她笑了笑說，秘密哦。我說，你剛剛不是還說舍不得金沙市嗎？她說，舍去舍不得，或許就長大了吧，而且我干得事情正是為了這里也說不定呀。我聳聳肩，感覺與自己關系不大。于美姐三步并作兩步跳下樓梯，回頭沖我揮手喊道，看著吧汪帆，整個世界都會為之一變！

話音未落，她閃進車間，不知何時，廠里的大屏幕換上新的標語——大浪淘沙，重鑄鋼城。

很多人就像這樣，原本是一條項鏈上的珠子，不知道哪天線斷了，珠子就滾去四面八方。有段時間我幾乎被瑣事占領，每周都要抽空去安全學習、保密學習，那時我真不知道就這么個人人來去自如的地方有什么可保密的。隨著每天日子流逝，的確感到我爸說工廠會改造一個人的身體是真的，我甚至習慣時間被切分成三個部分。

偶爾下夜班走在回家路上，遙望工廠上方的天空被燈光照亮成橘紅色，直沖云霄的煙囪吞云吐霧，這頭巨獸的確是從灰燼堆里又爬了出來，帶著死而復生的氣息。

2048年的春節，我正值夜班，巡視檢查回到辦公室，手機突然涌進無數消息，我和同事開玩笑說，今年的群發拜年短信比往年來得早一些。對方手機也亮起來，他嬉皮笑臉點開屏幕，隨之神情轉向嚴肅。于美的電話打進來，我們已久未聯系，她的聲音夾在一片嘈雜中，她在聽筒里向我喊道，汪帆你看到了嗎！我問，什么呀？與此同時，同事將屏幕遞到我眼前，新聞畫面中西昌火箭發射基地萬箭齊發，幾公里長的電磁軌道將來自我廠的鋼炮源源不斷射入天空，在模擬畫面中，就像一枚銀針刺入黑暗。

我感慨道，原來是打到天上去……

于美姐說，不止如此，是打到月亮上去！

巨大的信息量將我團團圍住，好幾天后我才終于搞清楚狀況：這是一場持續幾代人的太空規劃，2004年，中國正式開展月球探測，并命名為嫦娥工程，該工程分為無人月球探測、載人登月和建立月球基地三個階段，時過境遷，如今“廣寒宮”月球基地正式投入建設，而建設所需的材料，便是以地月電磁炮發射鋼鐵的形式發往月球。按照新聞中所說，我國地月電磁炮集中于西昌、龍樓、酒泉，另在航天港設有海上新型電磁炮戰列艦群，且每門電磁炮均為全自動裝彈、校軌，每天可滿負荷工作六小時，四地接替發射。盡管炮彈在行進過程中會耗損約三分之一，但在隔熱涂層的保護下，每天仍有噸數龐大的鋼鐵落向月球表面，前期簡易搭建工作將由機器完成，隨后會有大批受訓宇航員以空間站做為中轉點奔赴月球，人類關于太空的想象將由此揭開全新的一章。

我曾無數的幻想過未來，但事實上未來的洪峰真正到來時，身處其中的人很難意識到，畢竟人就這樣被時代卷走，一如往昔。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里，全國各地均有人捕捉到鋼炮過境是天空的閃光。有工友爬上山上去也拍下了視頻，他發到群里，一片僅有幾粒像素大小的光點出現在高空，轉瞬即逝，后來不同角度的照片頻繁出現在我的社交媒體上，每每劃過內心都為之一頓。這人人追逐的奇觀，正是來自我眼前炙熱流動的鋼水，銀色子彈般的金屬源源不斷出廠，經鐵軌向西運往各個存放點。

我也時有抬頭，可除了一片火光什么都望不見，僅是如此，身體都像輕盈不少，仿佛自己也飛入群星。

之后我做了件傻事——我拉著林梨溜進倉庫，指著整裝待發運走的鋼炮說，看，這就是新聞上成天講的東西！

林梨撫摸著它平滑的表面，笑得像個小女孩，我則將手伸進兜里撫摸一枚鑲鉆的指環。我幻想待會可以吻住她，而她會咬咬我的下嘴唇以表抗議，然后舒服得輕輕舔舐。光是想想，血液便涌入喉頭，在胸腔和腰部久久沖擊，我感覺時間全部暫停，就算世界末日也無所畏懼，按照彼此的了解程度，我們會很快考慮結婚生子，度過無風無瀾的下半生。就當我要攤開手時，即刻意識到，此時此刻，是我對林梨愛的巔峰，我鼓起勇氣想要與其共度余生的此時此刻，下一秒，無論我作何努力，愛意都將寸寸流逝，并隨溫馨、歡樂、糾結、激烈種種時刻，演化為多種感情混合的復雜定義……

林梨靠近我，小聲說，謝謝你帶我來。我感到臉頰發燙，也小聲說，也謝謝你，從小到大。她笑著說，看到這個我真的相信未來會有全新的道路！對啦剛剛在車上你說有重要的事，究竟是什么呀？我頓時慌了，支支吾吾半天放不出個屁。我感覺到了她也在緊張。

我猛然意識到，我不想要將她拖入未來由平淡之事組成的漩渦，我不想要此事僅僅畫上一個普通的句號。然后我掏出戒指，將它當成一個鑿子，用截面狠狠在鋼彈表面刻上兩個字母：W、L。我說，就讓它帶我們去月亮吧。林梨輕輕撫過那條歪歪扭扭的痕跡問，真的嗎，可能嗎？我點點頭，盡管知道這層涂料會在途中熊熊燃燒，什么都留不下來。

這一幕代替江中夢魘永遠留在了汪帆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