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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訪”與“重讀”:近代中國思想史研究的擴充與收縮

2023-12-10 16:42章清
社會觀察 2023年10期
關鍵詞:哲學史思想史學術

文/章清

就學科屬性而言,史學攸關于以怎樣的方式講述“過去”,故此,每一代或許都在思考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等問題。步入近代以后,史學受“西學”“東學”的影響成長為近代學科,不僅觀念上發生了重大變化,書寫樣式較之過去大異其趣,還發生了新名詞入史。此亦意味著,當下對歷史學“三大體系”的反思,有必要置于近代中國思想學術發展較為長程的時段,尤其是史學作為分科知識成長的歷程中加以考量。由此,則不僅問題之緣起便于把握,同時也能更好說明何以需要推進這方面的工作,其意義何在,困難何在。解析近代中國思想史研究走向“擴充”與“收縮”之途,大致能回應上述問題。

近些年來,不只是思想史,文學史、哲學史,皆不斷在泛起“重寫”的聲音。當“重寫”已經構成話題,則“重訪”與“重讀”亦成為題中之義。通過這樣一番“重訪”與“重讀”,或許才能明晰曾經走過的路,并且據此尋找新的出發點。

思想史在中國有其特殊性,通常被歸于“專門史”這一方向,辨析其學科體系,并不容易。結合“專史”成長的背景加以“重訪”,也頗有必要。20世紀初年梁啟超樹立起“新史學”的旗幟,予其信心的是史學之外的“他學”,他確信借助于這些分科知識,有望找到清理中國古代資源的辦法。章太炎此一時期對《中國通史》的思考,同樣認為“心理、社會、宗教諸學,一切可以熔鑄入之”。不只是“他學”有裨于“史學”,二者之結合也可產生“他學”之“史”——“有一學必有一學之史”。

圍繞各學科進行“專史”書寫,構成拓展“歷史之范圍”的基本方向,并與“通史”或“普通史”形成對照。1905年劉師培在《周末學術史序》中,就依照各學科規劃出十多種“專史”。到1920年代,梁啟超圍繞“中國歷史研究法”的演講,則將法制史、文學史、哲學史、美術史等歸為“專門史”。胡適對“整理國故”的闡述,也落實于“專史”。不過,后來形成的“專史”,可區分為兩種不同的類型:一種是“學科史”,一種則是對應于“通史”之“專門史”。前者大致是梳理各學科在中國的歷史,后者則基于對歷史進程的把握,把歷史劃分為政治、經濟、文化等不同的層面。

作為“專史”的“思想史”主要依托于“哲學史”成長起來。謝無量于1916年出版的《中國哲學史》,秉持“道一而已”,指明莊子所論“道術”即“哲學”。胡適于1919年出版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同樣說明其“所用的比較參證的材料,便是西洋的哲學”。蔡元培評點該書,認同了這一做法,道出“中國古代學術從沒有編成系統的記載”,“不能不依榜西洋人的哲學史”。同樣是撰寫中國哲學史,馮友蘭更是闡明:“今欲講中國哲學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國歷史上各種學問中,將其可以西洋所謂哲學名之者,選出而敘述之?!?/p>

然而,看起來是可取的辦法,在當時已遭致很多批評。在為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所寫“審查報告”中,陳寅恪批評“今日之談中國古代哲學者,大抵即談其今日自身之哲學者也;所著之中國哲學史者,即其今日自身之哲學史者也”。金岳霖也坦陳此所面臨的難題:一種態度是,“把中國哲學當作中國國學中之一種特別學問,與普遍哲學不必發生異同的程度問題”;另一種態度是,“把中國哲學當作發現于中國的哲學”。胡適也在反省,其后來涉及中古哲學史的書寫,就放棄“哲學史”之名,改稱“思想史”。

民國時期以“思想史”為名的著作,盡管也試圖辨析思想史與哲學史(學術史)的不同,但出發點均是依托新的學科知識,以發掘中國的歷史資源。梁啟超1923年出版的《先秦政治思想史》一書,就并不回避“吾儕所恃之利器,實‘洋貨’也”,“每喜以歐美現代名物訓釋古書,甚或以歐美現代思想衡量古人”。蕭公權1946年出版的《中國政治思想史》,也是“采政治學之觀點,用歷史之方法,略敘晚周以來二千五百年間政治思想之大概”。這樣的做法,同樣遭到質疑。張蔭麟指出:“以現代自覺的統系比附古代斷片的思想,此乃近今治中國思想史者之通病?!标愐∫驳烂?,“以外國的社會科學理論解釋中國的材料”,“看上去似很有條理,然甚危險”,因為“中國的材料有時在其范圍之外”。

這正是針對思想史的“重讀”與“重訪”意義所在。思想史作為“專史”之代表,是基于“有一學必有一學之史”所規劃的。由于“思想”本身不構成一門學科,故其學科體系的建構實際是依托于哲學、政治等學科展開。借用哲學史、政治史等較為明確的范式,自有可取之處,對比“學案”或“學術史”的架構,即可看出區別。只是依托于近代形成的學科知識清理古代資源,又難以避免其“成見”。這或許是思考思想史的學科體系需面對的困難,已有的舊法或新法難說理想,故此才需要“重訪”,需要“重讀”。

無論是最初將學術和思想連接起來表述為“學術思想史”,還是后來將思想與文化連接起來表述為“思想文化史”,多少都表明思想史的邊界并不那么清楚。思想史研究之“向下”與“向外”的擴充,也成為思想史研究學術體系建設的樞機所在。

從20世紀初開始,追溯近代學科知識本土歷史的各種“專史”紛紛出版,以不同于以往的方式講述“中國之過去”,影響不可謂不大。有意思的是,在眾多“專史”中,以單純的“思想史”為名的著作卻并不多見,這映射出“思想史”的“邊界”并不清晰。

梁啟超所撰《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算得上是較早以“學術思想”之名清理中國資源的文字,其致力于從地理、政治、文學上揭示影響學術思想變遷之要素。由此亦可解釋為何純粹以“思想史”為名的著作較少,更多是以“政治思想史”“學術思想史”“社會思想史”等為名的著作,似乎“思想史”可以據此分出若干子目。但這自無助于解決“思想史”的范圍。張爾田就道出:治史學者“斷不許其取各種??浦畬W越俎而代之”。陳垣同樣指出思想史、文化史之類的著述,皆“頗空泛而弘廓,不成一專門學問”。侯外廬對于思想史范圍的“比較廣泛”“比較復雜”,也有所保留,似乎思想史應該確立其“邊界”。

耐人尋味的是,侯外廬試圖確立的思想史的“邊界”,卻正是當下思考思想史學術體系的研究者努力要突破的。羅志田針對致力于劃清“專門史”各學科“邊界”的趨勢,就闡明,這些“邊界”更多是人為造成并被人強化的,不必堅守各專門史的樊籠。葛兆光則明確主張新的思想史研究,應當“回到歷史場景”中去把握思想的過程,“在知識史、思想史、社會史和政治史之間,不必畫地為牢”。這也是各國史家共同面臨的問題。法國年鑒學派確立的“整體史”或“總體史”的理想,盡管不易落實,但防止歷史被分割為各行其是的“專門史”,仍是很多史家所堅守的。他們確信從社會背景中抽離出來的“專門史”,“肯定會使人誤入歧途”。

相應地,思想史研究之擴充,也成為趨向。其一是“向下”,其二是“向外”。

思想史研究如何體現“向下”的視野,早已為研究者所重視。葛兆光多年前已提出,應重視對“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的世界”的研究。李孝悌對清末下層社會啟蒙運動的研究,則揭示出影響及于普通人的“閱報社”及“宣講、講報與演說”等知識傳播形態具有的功能。近30年來民間文獻與民國調查的搜集、整理與出版,更有助于史學研究走出新路。將研究視野擴展至地方,審視“國家”與“地方”、“上層”與“下層”的聯結,體現的是“在歷史中尋找中國”的研究旨趣,頗有助于呈現“一般的”思想狀態。

所謂“向外”,最具代表性的是伴隨“全球史”/“國際史”興起的“全球思想史”或“國際思想史”。大衛·阿米蒂奇(David Armitage)的《獨立宣言:一種全球史》,就通過1776—1993年間出現的11種獨立宣言,以展現“獨立宣言里的世界”和“世界上的獨立宣言”。近代中國思想史交錯著古今中外的問題,“西學”“東學”的傳播,以及各方人等所開啟的空間生產與知識生產,無疑都表明跨地域、跨文化的思想史研究,大有可為,值得期待。

全球史或全球思想史,往往是全球史、微觀史的結合,兼顧地方與個體因素尤為關鍵;相應地,地方、個體所連接的空間也超越國家,拓展至域外,從而呈現出思想或觀念的“旅行”。沈艾娣(Henrietta Harrison)《傳教士的詛咒——一個華北村莊的全球史》,即示范了新的研究視野。不僅如此,各種文本的生產與流通,也構成全球史的基本史料。譬如,鴉片戰爭對中國士人的刺激并不那么嚴重,日本的儒者卻高度重視,用漢文撰寫了多部著作。因“清人不能說清史”,日本學者撰寫的涉及清朝歷史的著作,在晚清也廣為流通。發掘這些文獻,或有助于拓展近代思想史研究的視野,并推進從東亞出發的全球思想史。

無論是“向下”還是“向外”,都預示著近代中國思想史研究在擴充其范圍。而就其學術體系的建設來說,不妨以開放的視野面對近代中國思想史的“邊界”?!八枷胧贰被颉皩W術史”的范圍或許難以厘清,然而,以問題為導向,可大致確立“歷史研究的單位”,無論是縮小,還是放大,皆可由問題來主導。近些年熱議的關于史學研究的“碎片化”,究其實質,正是兩難中不得已的選擇,要書寫“總體的”“整體的”的歷史,勢必會縮小“歷史研究的單位”,走向微觀史的研究。而全球史之引起重視,又可視作對此的“反動”。

哲學史、思想史名目之成立,正是各分科知識、學科術語傳入中國之際。近代中國思想史研究之收縮,主要體現在對新名詞、新概念的重視。概念史研究的方興未艾,或有助于推動歷史學科的話語體系建設。

今日關注的“學術話語”問題,反映在近代中國思想史研究領域,最突出的是對相關“概念”的高度重視。這不僅是引發眾多學者重視的問題,而且發展出各具特色的理論與方法??迫卓耍≧einhart Koselleck)的“鞍型期”理論指明,借助于被考察的“概念”,可以重構社會歷史色彩繽紛的截面并以此呈現整個社會歷史。昆廷·斯金納(Quentin Skinner)也示范了以“歷史語境主義”處理歐洲早期出現的術語的方式,揭示出語言承載的意義。

思想史之成立離不開概念,思想史之突破,同樣離不開概念,關鍵是用怎樣的概念,如何用。首先要把握的是,近代中國何以會出現諸多新名詞、新概念,而且,那些已經消失,或今日已較為陌生的概念,都有必要重新拾起。正所謂“古今異言,方俗殊語”,如不能回到當時人所使用的“概念”,生活在當下的人就很難理解過去。1922年李濟就闡述了這樣的看法,“要想了解中國文明的本質,首先需要對中國文字有透徹的了解”。

晚清中國頻頻出現漢語新詞,大致源自在譯書活動中創出的新名詞與新概念。王國維將此一現象的發生歸于接受新知帶來的變化:“言語者,思想之代表也,故新思想之輸入,即新言語輸入之意味也?!边@一時期出版的“歷史教科書”,即發生了“新名詞”之“入史”。劉師培的《中國歷史教科書》章節目錄中,就出現了“政治”“宗教”“權利”“義務”“財政”“工藝”“美術”等新名詞。到民國時期,這樣的問題愈發凸顯,鄧之誠所著《中華二千年史》,就表達了這樣的感想:“史貴求真,茍文字改易,將必去真愈遠?!?/p>

為此,也不乏有讀書人在檢討:以這樣一些新名詞、新概念講述中國歷史與中國社會,是否合適。1926年傅斯年致信胡適,就道出古代中國嚴格說來“沒有哲學”而只有“方術”。后來在致顧頡剛信函中,傅進一步提出用“新名詞”指稱“舊物事”是否合適的問題:或許物質的東西可以,但人文上的物事往往不可。20世紀20—30年代圍繞中國社會性質的論辯,更透露出在對中國歷史與社會的認知方面,各方存在嚴重的分歧。胡適難以接受“資本主義”“資產階級”“封建勢力”“帝國主義”這些字眼,梁漱溟則道出問題的關鍵:對中國歷史與中國社會的把握早已不同于過往,并難以擺脫上述“新名詞”。

近些年圍繞近代中國思想史的研究,也較為重視對奠定近代歷史基調的“話語”進行概念史研究。不過,相較而言,眾人更為關注的通常是近代浮現的與政治、經濟、社會密切相關的那部分概念。實際上,古代概念的現代流變,以及今天已不再使用的概念,也不能“遺忘”。晚清以降浮現的新名詞與新概念,所映射的是近代世界的誕生及生活世界的轉變:與“知識”相關的,主要涉及對新事物的介紹;與“政治”相關的,關乎新的政治治理方式的引入;與“文化”相關的,則觸碰到歷史文化傳統。思想史與概念史如何結緣?概念史研究能為思想史研究增添什么?或許是歷史學科“話語體系”建設尤為值得重視的。

將歷史學“三大體系”建設的問題置于近代的背景,并無意弱化當下提出這樣的問題所具有的價值。只是試圖闡明,如果不能在源頭上辨析問題之實質,僅從原則上去重復以往的論調,對于問題的解決,并不能有太大的幫助。通過梳理中國近代學科知識建立的歷程,不難了解這是近代以來世界范圍內全方位文化遷移的結果,并非唯有中國才有此遭遇。治中國近代史的學者也需要面對這樣的問題,這既是巨變的時代,也是史學觀念與史學方法發生重大轉變的時期。史學作為近代學科的一種而成長,其不僅構成近代中國學術變遷的重要一環,也構成全球性學術發展的一部分。重點在于,如王汎森所闡明的,正賴有近代的各種新學術的成績,我們現代人才有可能真正做到“重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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