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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密碼”和顧繡的轉向

2023-12-24 12:29劉森林
文化遺產 2023年4期
關鍵詞:董其昌密碼

劉森林

晚明以來紛繁的話語構成了上海顧繡的歷史進程,其亦繡亦畫的技藝和繡畫融合的風格成為有明一代的典范。其中,董其昌的禪悅、畫學思想和價值指引對顧繡的影響深遠。尋繹董氏影響、引領顧繡演進的“密碼”,一為文獻,二是傳世實物。前者主要蒐集于《容臺集》“崇禎三年本”、重梓“崇禎八年本”和上海圖書館藏明末《容臺集》“二十卷本”。廣泛流布的《畫禪室隨筆》善本有汪汝祿序本、大魁堂本和戲鴻堂本,以上版本雖駁雜,但大體不出崇禎諸文本的范圍,(1)謝?。骸吨袊鴼v代畫學著作考錄》,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第370頁。以上各版本未收董跋《韓希孟繡花卉蟲魚冊》(下稱《花卉蟲魚》,上海博物館藏)、《顧韓希孟繡宋元名跡冊》(下稱《宋元名跡》,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后者包括《花卉蟲魚》《宋元名跡》在內,既是流傳有序的傳世實物,也是1989年上海松江《董其昌國際學術研討會》、1992年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博物館《董其昌國際學術研討會》、1998年上?!抖洳芯课募泛?008年澳門藝術博物館《南宗北斗——董其昌書畫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未涉顧繡的淵藪。2006年顧繡入列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后,2007年上海博物館舉辦了《海上錦繡——顧繡珍品特展》,在成果匯集的《顧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中數十篇文章引錄了1636年董題《花卉蟲魚》跋,卻沒有文章對題跋的具體內容進行讀解和闡釋。此后數百年來,所有關于顧繡的文字均皆無涉此跋的讀解,從而形成了董氏引領顧繡這一事實認知的盲點?;诖?,本文擬就董其昌與顧族互動、董跋的畫學史觀、知識譜系以及對顧繡形而上言說的內涵進行解析和論證,期能揭橥顧繡題材變化、援畫入繡的萌蘗、勃興和趣味轉向的脈絡與關節。

一、董其昌與顧族的互動

織繡助耕是古代自然經濟模式的常態,先秦桓公說“一女必有一刀、一椎、一針、一鉥,然后成為女”。(2)管仲:《管子》卷二十四,房玄齡注,《文瀾閣四庫全書》子部第35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60頁。揆諸宋崇寧三年設文繡院,南宋華亭人朱克柔于織機融丹青、以緙仿畫,其作《蓮塘乳鴨圖》雌雄雙鴨浮游新荷綠蘋間,白鷺、花草色澤雅麗;元人管道昇援畫入繡,針黹綿遞。明代以降江南刺繡以官營系統為犖犖大端,(3)孫珮:《蘇州織造局志》卷3,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14頁。民間異彩紛呈,浦江人倪仁吉“染色既工,運針無跡”;(4)王崇柄:《金華獻征略》卷15,《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20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64頁。薛素素“手繡大士,精妙之極”;(5)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4,屠友祥校注,上海:遠東出版社2011年,第316頁。上海顧繡隆譽海內,“顧太學家,姬侍多工善繡,擘絲細過于發,翎毛字畫無不精好,天下稱曰‘顧繡’。(6)李延昰:《南吳舊話錄》卷21,上海市松江區地方志辦公室(內部資料準印證96)1998年,第426頁。嘉、萬后話本、言情、典故、畫譜剞劂興盛,刊刻的粉本賦能針黹工藝、形式和材料的拔新:松江“組繡之變”絨線和刻絲“用劈線為之,寫生如畫,間有用孔雀毛為草蟲者”,近繡“素綾裝池作屏”“堆紗作折枝”;顧繡斗方“作花鳥香囊,作人物,刻畫精巧,為他郡所未有”。(7)陳繼儒:《崇禎松江府志》卷7,徐樂帥、曹光甫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81頁。顧繡“團體型”模式在突破技藝經驗傳授層面中,跳脫出疏于交流的窠臼,也規避了沉湎于技精于熟的自足。顧名世1568年在尚寶司丞任上謝政后修建露香園,其伯子箕英,號匯海;仲子斗英,號振海。前者講求生活藝術化,后者工詩擅畫,昆仲同莫是龍、董其昌、陳繼儒等友善,藉助詩社、文會、雅集、游園、翰墨、鑒藏、品藻、饋贈、贊助等藝術活動,建構了豐姿粲然的文化場景,顧族女眷無時迫的追求、無迭宕之虞的技藝磨礪在品藻吟誦、唱酬交誼的氛圍中脫穎而出。

董其昌先后問學莫如忠、陸樹聲、韓世能諸師長,自稱法書于率意中得秀色,山水淵源董、巨、二米,以黃、倪為模范,在16、17世紀畫壇行、利兩派的先分后融中,高屋建瓴地凝練出禪、畫分南北的重大理論建構。平實而論,董并沒有對顧繡進行系統的闡述,歸納其話語、題跋、饋贈、畫論,其思想境界、價值取向、藝術觀念和審美趣味約略體現如下:

(一)繡佛。在由來已久的繡佛藝事中,唐太宗以蕭瑀好佛道,“嘗賚繡佛像一軀,并繡瑀形狀于佛像側,以為供養”;(8)劉昫:《舊唐書》卷63,《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27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74頁。早在諸生時,董與達觀法師交往后沉酣內典,參究宗乘,“復得密藏激揚,稍有所契”,(9)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四,葉子卿點校,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第117頁。嗣后又同憨山、達觀、蓮池、蒼雪禪師相知,額其“畫禪室”;1577年丁云鵬為顧氏青蓮宇繪制白描《十六應真像》,就在董寓。(10)董其昌:《容臺集》別集卷四,邵海清點校,杭州:西冷印社出版社2012年,第706頁。他在及第前說,“吾邑顧太學家有針圣,繡此‘八駿圖’,雖子昂用筆不能辨,亦當代一絕。余每勸太學,令多繡大士像,以助生天作佛之因,正如秀鐵面說法耳”。(11)董其昌:《容臺集》別集卷四,第712頁?!懊縿瘛痹圃普f明非僅一次——北京故宮院、上博分藏“皇明顧繡”繡章和每套18頁的《十六應真冊》,庶可坐實。

(二)題跋。董跋傳世實物《彌勒佛像》“于一毫端觀寶王剎,向微塵秉轉大法輪,董其昌書”,(12)《顧繡彌勒佛像》無款無年月,縱54.5公分,橫26.7公分,遼寧省博物館藏。他也深信憑一己之力,能夠推進畫之法輪的轉動;上述的《八駿圖》約題于1588年,以及1634年跋《宋元名跡》、1636年跋《花卉蟲魚》等,表明題跋著力于題材的抉擇和丹青趣味的引導。

(三)饋贈。1632年董饋《東山圖卷》跋曰:“東山圖,有趙伯駒粉本。海上顧氏多繡工成此卷,兒子權持贈肖莪(程紹)大中丞年丈,望為蒼生一出。觀圖中大類宋子京,圍紅袖,寫烏絲,得無耽此樂事,非中丞公憂之素否?”該卷援東晉謝安“東山再起”典,勸程氏為黎民計出仕。將顧繡饋贈友朋表明,董氏已認同顧繡非尋常之作,也洩露了顧繡以粉本為模范的事實。

檢視董與顧族的互動,大致裹卷在四種情分中:董從上海占籍至同府的華亭,與顧族同府更為同縣,此為同里情;匯海與繼儒締為義蘭交,其昌與后者友情長達六十余年,顯示故人情者,有董撰《壽顧匯海文學》為證;(13)董其昌:《容臺集》詩集卷四,第122頁。所謂師生情,指的是壽潛紹董學畫——他作為匯海的第五子,視董為師長,而為師的其昌,自然也傾力指點弟子畫學中的迷津 ;壽潛師董丹青,是為藝壇的同道,此屬藝道情。董氏對顧繡持續的揄揚、鼓勵和批評,蘊含著建構繡畫融合主線的深邃內涵。

首先,欲擺脫女紅故徑,唯有問學、向藝、入禪、提升境界,且看董氏畫學宏旨與刺繡之間一而二、二而一的邏輯:“畫家六法,一曰氣韻生動。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笨梢詫W的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成立”,唯有力行“兩萬”,氣韻遂自生;反之,“不行萬里路,不讀萬卷書,欲作畫祖,其可得乎?”(14)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四,第51、66頁。壽潛無力山水,未必不是“兩萬”欠乏的因果。其次,高懸標桿。管道昇書、畫、繡兼擅且精,南京博物院藏其繡《觀音像》,但見觀音大士身披長袍,跣足而立。大風鼓涌鬢發衣角,靜穆端莊的大士巋然不動;右手執腕于前胸,左手盤串佛珠好似祈禱狀。董題《墨竹圖》稱管氏所作屬“衛夫人后無儔……又似公孫大娘舞劍器,不類閨秀本色,奇矣,奇矣!”(15)董其昌:《容臺別集》卷四,《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32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年,第517頁。復跋管繡曰,“余見山廬繡佛圖,亦工山水。今復見此佛像及小楷,皆有法度,雖文敏續書數十行,無能遠過也?!?16)陳繼儒:《崇禎松江府志》卷56,第1108頁。董以管氏絕藝為指針,旨在激勵顧眷的內生動力。

二、賞鑒家與刺繡

崇古和摹古之風彌漫于明代文壇始終,雖然歸有光、徐學謨、程嘉燧和公安派等戒除俗學、力革流弊,然前、后“七子”的影響非一時之深。嘉、萬間交錯的正統異端、守成創新等矛盾和沖撞,成為文化模式變革的先兆,彼時江南賞鑒家大都奉宋代刻絲和刺繡為圭臬,昆山人張丑說:“姑蘇吳氏文顒宋繡暨沈氏子番、朱氏克柔刻絲八幀,其間山水、樹石、人物、花鳥種種,精妙罕儔,足稱針絕、絲絕?!?17)張丑:《清河書畫舫》,《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第123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15頁。其父以為,宋繡針線細密,“用絨止一二絲,用針如發,細者為之。設色精妙,光彩射目。山水分遠近之趣,樓閣待深邃之體,人物具瞻眺生動之情,花鳥極綽約讒唼之態。佳者較畫更勝,望之生趣悉備,十指春風,蓋至此乎”。(18)張應文:《清秘藏》,《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第178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5-16頁。在今不如古的認知和話語言說中,異軍突起的顧繡贏得了士林的交口贊頌,竟陵派代表人物譚元春1619年于南京獲贈顧繡佛圖,但見畫面中17尊佛像,聯同水面漣漪、岸邊綠植和仙鶴,構成了神境佳景,其《顧繡歌》“有鶴有僮具佛性,托汝針神光明映”的贊美,和美侖美奐的繡藝躍入眼簾。此外,譚另有詩作如《繡關帝君像贊》《頌》等,(19)譚元春:《譚元春集》卷四、卷二十九,陳杏珍標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32-133、804頁。對顧繡贊譽有加。還有湖州人凌義渠,1634年受譚元春饋贈繡佛后賦歌曰,“大士幻身藏指尖,一絲飄斷一絲黏”;(20)凌義渠:《凌忠介公集》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236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93頁。松江人陳子龍1639年應希孟兒子之倩,跋《花卉蟲魚》曰:“宋人有發繡、絲繡,如阿房宮、滕王閣今皆架畫,觸棱尤易結構。若韓媛花鳥草蟲,生氣劻動,五色斕發,即薛夜來、蘇蕙蘭未能妙詣至此,或天孫織錦手出現人間邪?旅仙為上璽龍海先生文孫,詩壇、畫苑,最稱擅長。其儷韓夫人,不減松雪翁之有管道昇矣……豈靈漢機絲,又不知有蜀江水濯出奇麗也……”(21)陳子龍題跋:《韓希孟繡花卉蟲魚冊》,上海博物館藏。首句從宋人用發、絲繡阿房宮、滕王閣類界畫,至明代架畫歷史的維度展開,界畫橫平豎直,形質清晰,于刺繡而言易于掌控圖式結構。作者以為,三國薛靈蕓、十六國前秦的蘇惠所作,也不能同韓繡的生氣、五色無界至無限真,乃變幻莫測的“妙詣”相頡頏;疑問式天孫織錦的運用,不啻強化了前句。天孫,織女星,題跋借喻韓氏巧于織造的仙女。頸句述壽潛身世,復將韓比附女史管氏。再次,作者稱觀繡后不作唐代蜀女薛濤的綺麗之想。陳氏之跋援典故、傳說、史事、藝壇軼事,信手拈來的嘆賞咄咄,在反詰士林今不如古的史觀和趣味認知中,試圖建構女性工藝知識譜系,以證女學的淵源和韓繡的價值。

相對陳跋古今比照的揄揚,張淑瑛層次細密、邏輯遞進的話語既趨于具體化,又在諸要義中揭示了女紅形而上的精盡之微:“一之品,二之圖,三之法,四之質,五之器,六之供,七之忌,八之候?!币黄肥恰按汤C須蕙心妙質,靜女、文姬及風神蕭遠有林下風氣者”,必當具有純美內心和美好氣質,好比嫻靜之女,抑或文姬般,甚或神韻瀟灑逸致、有林下風度之人;二圖是“繡佛外,則洛神、龍女、絳樹、青琴,他如楚江秋、漢宮春曉、滕王蛺蝶、裴家鸚鵡、并蒂芙蓉、七十紫鴛鴦、碧云、斷雁、綺石、紅蕉皆其選也”,這是作者臚列的唐宋刺繡題材佳者、范圍及邊界;三法為“度針欲輕重,如書法之錯落;結線欲疏密,如畫家之寫生,庶非女紅?!?22)張淑瑛:《刺繡圖》,秦淮寓客《女史》,王金玲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53頁。也就是說,運針也好,落針也罷,均應輕重有別,要如書法般錯落有致,并內含秩序;在線的分布上,宜疏中含密,密中見疏,好比畫家的寫生;至于從女紅上升到藝術高度或審美的境界,又非擅繡者均能有所成就。無獨有偶,數十年前“后七子”領袖王世貞洞悉以往凡織繡藝事汲汲于技巧的窠臼,在刻絲、刺繡的議論中,高揚“畫趣”的宏論:

宋刻絲仙山樓閣頗精工,而不甚得畫趣,蓋宣政間裝經像函物也……高皇帝初禁人間,不得蓄技巧,一時妙跡永絕。諸君以為嘆?……今人間盛行新刻,或故令揉涴成舊,以索高價,然亦不難辦也。(23)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137,《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220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65頁。

開篇點題宋刻似函物而未得畫趣,回首明初禁絕尚巧,針對新刻仿舊牟利的取向,王不以為然。雖然所論刻絲,但同刺繡主旨大致無二,寥寥數語折射出王氏所論蘊含的文化史意義;“趣味”命題的提出,不僅蘊含著批評意識,而且孕育了概括山水畫發展中五次風格的演變,(24)王世貞:《新刻增補藝苑卮言》卷12,《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65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73頁。影響了嗣后董其昌南北宗畫論的建構。

三、董跋的“密碼”

有人說董氏從少量古畫中創造出一種繪畫學說,堪稱絕無僅有,譽為“藝林百世大宗師”。實際上這并不針對創作書畫而言的,“而是針對作為批評家的董其昌的恰如其分的表現”。(25)古原宏伸:《晚明的畫評》,《朵云》編輯部《董其昌研究文集》,李天譯,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第842頁??梢?,從第一代繆氏“人以繡傳”到韓氏“繡以人傳”的嬗變,暗含著董的“密碼”。 且讀1636年他為《花卉蟲魚》題的跋語:

韓媛之耦,為旅仙,才士也。山水師予,而人物、花卉尤擅。冰寒之譽,繡采絢麗,良絲點染精工,遂使同濟不能望見顏色。始知廓景純三尺錦,不獨江淹夢中割截都盡,又為女郎輩針鋒收之。其靈秀之氣,信不獨于男子。觀此冊,有過于黃荃父子之寫生,望之似書畫。當行家迫察之,乃知為女紅者,人巧極,天工錯。奇矣!奇矣!(26)董其昌題跋:《韓希孟繡花卉蟲魚冊》,上海博物館藏。

讀解此題跋,應契合于歷史情境,只有理解人物身處歷史的現實環境,方有可能理解、認識昔時人、事、藝的脈絡和關節。因此,闡釋需要回歸原典,這是“解碼”的前提。首先,“山水師予,而人物、花卉尤擅”句,說壽潛紹董山水,卻長于人物、花卉這兩類董基本不染的題材,約等于舍難取易。好比今人調侃畫家技藝平平,輒聊稱為音樂家中畫之佳者,而在畫家中,又是最擅音樂者,其理一也。

其次,援引南北朝江氏夜夢張景陽、所借錦緞被奪的“江淹夢錦”典,暗喻才思枯滯的“江錦割盡”意,反襯“為女郎輩針鋒收”的“繡采絢麗”“點染精工”——俟韓繡甫出,同濟顏色遂被遮蔽。

復次,“有過于黃荃父子之寫生”句。五代后蜀畫家黃荃集諸家之善成一家法,繪異卉珍禽的輕色染成之“寫生”,鉤勒精致而難見筆跡。后人將其與徐熙并稱為“黃家富貴,徐熙野逸”,是為五代、宋初花鳥畫的兩大流派。黃荃及仲子居寀“鉤勒填彩,旨趣濃艷”的畫作格調,同宮廷之好尚若合符契,成為翰林圖畫院取舍圖繪的程式;倘將北京故宮院黃筌《寫生珍禽圖》、臺北故宮院黃居寀《山鷓棘雀圖》同《宋元名跡》《花卉蟲魚》比較的話,前者源自寫生,后者摹于粉本,取法的高低已決定了韓難忘前者項背的端倪。據此可知,董意蓋屬嘉勉——好比家長給孩子起名國梁,并不代表日后就是經世大材。

再次,“行家”。元初錢選、趙孟頫的“行家(職業畫家)畫”和“隸(戾、利)家(業余畫家)畫”的“行利”之辯,是一段著名的對話。前因是蘇軾提出“士夫畫”后,良作被視為有“逸氣”,而錢以為,士夫畫就是業余畫,如此直白的回應使趙氏難以認肯;趙遂收縮在士夫畫的范圍內界分“行家畫”和“利家畫”,從而轉移了兩人討論的概念和范圍。(27)曹昭:《格古要論》卷上,士夫畫,《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第177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90頁。在蘇軾、米芾、趙孟頫盛名下的明代利家畫,已邁越了雖擅技巧但少內涵、雖形似而含匠氣的行家畫;迨至董氏更易士夫畫為文人畫后,遂在禪悅中將畫史凝練為南北兩宗。

最后,作為古代社會德、言、容、功之“功”的表徵,女子普遍長于既是生產也是生活內容的女紅,所謂“當行家迫察之,乃知為女紅者”,是指職業畫家細察韓繡后以為女紅,系“人巧極,天工錯”范疇中的極致,是圜轉于“逸”“神”“妙”“能”四大層次中后兩者之間的藝術,同文人畫的層次和意蘊氣息軒輊。董謂黃公望的“骨”、倪瓚的“韻”乃是文人畫的核心;而其巨眼中的非女紅者,一是林天素,二是王友云:前者秀絕,然如“北宗臥輪偈”,故“吾見其止”;后者澹宕,如“南宗慧能偈”,故“特饒骨韻”,若假以時日,則友云“殆未可量”。董氏此番對閨秀繪事、門派的評議,暗涉希孟未辨逸、神、妙、能的品第之差異,以及利、行兩派旨趣的等第之別。

所謂董氏的“密碼”,是指長達半個多世紀以來,對顧氏家族暨女眷繡藝雖斷斷續續、但主旨明確的引領,如引禪入畫、援佛入繡、變法創造等。他數十年葛心孤詣地搜藏董源繪畫以印證南宗畫脈絡建構的正確,在醞釀古法“落筆之頃,各有師承”外還須創新,以法書為例,“書家未有學古而不變者也”,學古人應“如禪家悟后拆肉還母,拆骨還父”,惟其方能脫胎換骨,面目非故而“盡變前時面目也”;(28)董其昌:《容臺別集》卷二,《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32冊,第449、521-522頁。董深刻地認識到,往昔之變已成為當下的傳統,在管繡、顧繡、援禪入繡和繡畫同理中極力倡揚創新之變,而尋繹董、米、黃、倪一脈乃是認知繡畫領異拔新的關節。不妨來看萃集山水、人物、折技、草蟲各二幅的《宋元名跡》,其中,第五、八幅是其心旌神會之作——前者《米畫山水圖》縹緲煙雨、意蘊江南的米氏山水,正是其念茲在茲的“吾家山水”、畫藝極境之規模。請讀其贊:

南宮顛筆,夜來神針。絲墨盒影,山遠云深……(29)董其昌題跋:《顧韓希孟繡宋元名跡冊》,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絲墨盒影”的畫、繡映現,“夜來神針”是謂溢美;后者桃源、花溪、漁隱的神景仙道不啻縈繞其心旌之夢境。題曰:

何必熒熒,山高水空。心輕似葉,松老成龍。

經綸無盡,草碧花紅。一竿在手,萬疊清風。(30)董其昌題跋:《顧韓希孟繡宋元名跡冊》,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董氏四十多年的漫長仕途,在官位實際任職僅15載,也頻遭立儲挫折、閹豎橫行等厄運,他以趨利避害的敏感和遠識的抉擇回旋于峰谷浮沉間,在出處、進退、仕隱的心理沖突中,明哲保身的道德價值固然令人懷疑,卻也因此得以醉心田園和藝事耕耘?!霸募摇敝坏耐趺伤鞯摹痘ㄏ獫O隱圖》,表現了平淡天真的意趣,然董氏韻語何以置繡畫不顧而言他?摯友的一席話揭開了迷底:

霅有華溪,勝國時人多寫華溪漁隱,盡是趙承旨倡之,王叔明是趙家甥,故亦作數幅,今皆為玄宰所藏。玄宰每欲買山霅上,作桃源人,以應畫讖。(31)陳繼儒:《妮古錄》卷三,印曉峰點校,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66頁。

我們知道,董終其一生于書法、繪畫較勁的一、二人中,趙孟頫是繞不開的“靶點”。他自詡是繼趙后“要亦三百年來一具眼人也”,從“每欲買山霅上”可證,董對趙孟頫外甥的《花溪漁隱圖》爛熟于心并不為過。而韓繡如此,夫復何言?兩跋未收入董著未免使人浮想聯翩。若對比韓繡、王畫,前者了無后者縱逸多姿和蒼楚秀潤的筆意,庶幾不可同語。

回首題跋首句“才士”畫人物、花卉但不言山水,暗喻其未得丹青堂奧;二、三句“冰寒之譽”“繡采絢麗”“江淹夢錦”“靈秀之氣”褒贊的鋪墊,引申的主旨卻是相反相成的“女紅”。董其昌明確的褒貶 ,提出了韓繡處于女紅屬性的論斷;而黃氏父子寫生、“行家迫察 ”等的字里行間,隱現的是路徑偏差、流派正歧交錯和粉本的雜沓。今人數以百篇引錄董跋,并視為對顧繡至高的評價,實屬誤讀和曲解;董氏言說的內涵,指涉利家即文人畫,那種自娛復娛人、由景境向趣味的轉向和追求,也未嘗不是擺脫女紅或院體桎梏的方向。事實上,董氏畫學中不乏其價值觀取向及其闡釋,比如在他梳理的兩大傳統畫派中,文人畫“自右丞始”,其后董巨李范為嫡子,再后為李王米至元四家“皆其正傳”,而馬夏李唐劉諸家的大李將軍派,“非吾曹當學也”。就是說,董氏崇尚唐代王維創開門徑的“一超直入如來地”式的南宗畫,而非李思訓為祖、“積劫方成菩薩”的北宗畫。又說畫家“為造物役者”,乃因“刻畫細謹”,結果不僅損壽,而且了無生機。眼前富生機者是“寄樂于畫”,從元人黃公望肇始;因此,“寄樂于畫”,一剎同于永恒;奴役于畫,大千等于微塵。前者貴在自然,脫盡窠臼;后者因板刻易落蹊徑。在董看來,學習傳統的最高境界應是“如大火聚”的涅槃,粉碎虛空,在傳統灰燼中形成自成一家的“鳳凰”,正如他說的:“若要做個出頭人,直須放開此心,令之至虛,若天空,若海闊。又令之極樂,若曾點游春,若茂叔觀蓮。灑灑落落,一切過去相,見在相,未來相,絕不掛念。到大有入處,便是擔當宇宙的人。何論雕蟲末技?”(32)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二、卷三,第61、62、66、100、101頁。一言以蔽之,董氏的“密碼”中,繪事至高境界應是,“畫之道,所謂宇宙在乎手者”。(33)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二,第66頁。繡畫亦當如斯!然而,董并未留下有關繡畫精確的知識話語——比如心、眼、手同工具、材料的廝磨相印,如何超越繡和畫、針和筆、綾絹和紙楮,揮灑點染,以及由一針一線而生發的本體差異。由此也可窺見,大士和山水畫,已邁越了張的題材之囿;而“宇宙在乎手”的畫之大道,在于個體心靈提升到文化創造的主導高度,也就是董的“天真爛漫”境界——也超越了王世貞“畫趣”的藩籬。

四、顧繡的轉向

顧族女眷以其不凡的繡秤針管高標于藝林,譚元春《顧繡歌》中“華亭顧婦”“顧姬”乃是顧芝云之妾繆瑞云,程馟《顧繡》一文說他與顧湛(伯露)游畢常熟,分別時“伯露出其太夫人所制繡囊為贈”,此“太夫人”即其生母繆氏。(34)劉森林:《顧繡人物譜系新證》待刊。程述其繡藝云:

……其一面繡絕句,字如粟米,筆法遒勁,即運毫為之,類難如意,而舒展有度,無針線痕,睇視之,莫知其為繡也。(35)程馟:《石交堂集》顧繡,朱子銳:《明清閑情小品賞析·衣食住行》,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162頁

無論是人物、戰馬,還是云旗錦幡等,均皆逼真畢肖,實非絕藝不能為,故程云“蓋云間之有繡也,自顧始也”。(36)程馟:《石交堂集》顧繡,朱子銳:《明清閑情小品賞析·衣食住行》,第162頁。2007年上海博物館發表的《竹石花鳥人物圖冊》,首幀《枯木竹石》左上角墨題“仿倪迂仙墨戲”,絲繡朱文方印“繆氏端云”,第一代顧氏針神始現于世。該冊中《昭君出塞》《文姬歸漢》《蘇李泣別》的人物栩栩有生韻,《松鼠葡萄》《楊柳隼翠》的動植物形象靈動,而針法的平、薄、勻、細,則彰顯出卓絕的繡藝和高超的工藝技術。如果說第一代繆繡題材還屬于自發性,大士像、墨戲為趣味轉捩的話,那么,韓氏則從非確定性中邁向了自覺——以宋元明名跡為底稿,以針代筆,絲線化為丹青,細針密縷,亦繡亦繪,一如《花卉蟲魚》中的苔點、水紋等處的筆繪墨跡。進言之,韓在丹青趣味的基礎上轉向了亦繡亦畫的摸索。壽潛1634年跋《宋元名跡》說從1634年春開始,“搜訪宋元名跡”,摹臨八種,“蓋已窮數年之心力矣”。其昌翁問,技何以至此,壽潛回答:

往往天清日霽,鳥悅花芬,攝取眼前靈活之氣,刺入吳綾。師益詫嘆,以為非人力也。欣然濡毫,惠題贊語,女紅末技,乃辱大匠鴻章。竊為家珍,決不效牟利態,而一行一止,靡不與俱。伏冀名鉅,加之鑒賞,賜以品題,庶彩管常新,色絲水播,亦藝苑之嘉聞,匪特余夸耀于舉案間而已也……(37)顧壽潛題跋:《顧韓希孟繡宋元名跡冊》,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跋語述寒暑風雨四時不事,前揭譚氏說黎明作業最佳的“離朱晨曦,日午則?!?,壽潛則將之提升到儀式層面?!皼Q不效牟利態”與其說表態,毋寧說對顧繡正脈的捍衛、數年摹繡的定位,以及對“惠題贊語”的感恩——作者深知翰墨老人的歷史價值和影響力。明乎此,董跋助力顧韓成為顧繡文化遺產的合法承繼者中,凝淀的非僅顧繡和法書的價值,更是首屈一指的文化資本和藝術榮耀。而“匪特余夸耀于舉案”的表達,既屬于“傳達自我的印象”(38)歐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黃愛華等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39頁。范疇,也寓含著繡畫轉向的標志。

顧跋點明了寢寐經營的韓繡蘊含的家族名望、文化資本,和維系世家文化品格的精神動力。雖然,壽潛系匯海庶出的五子,其名、字與兄長存異,其妻妾及希孟姓氏未列入《宗譜》;(39)顧心毅:《顧氏重匯宗譜》第四卷,世系考,天佐支,上海圖書館藏,第66頁。而《尚寶司丞龍海顧先生行狀》非但未列其名,且明確名世“孫男三,長芝云,次芝玉,芝室,俱箕英出”(40)陳繼儒:《陳眉公集》,《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8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37頁。的“聲明”。由此看來,希孟的地位,遠非顧湛生母繆瑞云可比,母以子貴的繆氏藉助“三從”之“從子”,儼然成為族、園、繡三維的正脈。對壽潛來說,嫡庶無法選擇,唯有發掘顧族的文化遺產,然長嫂繆瑞云的大士佛像、鞍馬人物、竹石墨戲已名滿天下,除己著《煙波叟詩草》外,唯擅長契合女子情感細膩和托物言志、比興審美的花卉人物畫,或能有效彰顯其妻的個性和格調;而通達的津梁,無非祖上余蔭和董師的資源。以往學界大都習稱韓氏精諳六法,實屬附會和想象——《珊瑚網》《式古堂書畫匯考》《玉臺畫史》《國朝畫征錄》等入列的是宋代女畫家韓希孟,(41)吳其貞:《書畫記》卷六,邵彥校點,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48頁。而非明代針黹圣手韓希孟。董、陳題跋的光輝,“武陵繡史”“韓氏希孟”“韓氏女紅”類的鈐印,不啻宣示了韓氏對于家族網絡中被邊緣化的不滿,也不復“丹青之在閨秀,多隱而弗彰”(42)汪砢玉:《珊瑚網》名畫題跋卷十八,引自《中國書畫全書》第5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年,第1163頁。的隱秘,以及自娛的嘆喟,抑或不再囿于閨閣的覺醒。

結 語

董其昌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歲月中悉心引導顧繡從繡畫內容、題材、技法和風格的轉向,顯現了禪悅和南宗畫趣味融合的端倪。第一代繆瑞云自女紅而大士、人物、竹石,第二代韓希孟自花鳥而山水繡畫,見證了織繡文明和女紅文化的璀璨輝煌,共為明代刺繡的杰出代表。事實上,韓希孟繡技不及繆氏,翰墨難同倪仁吉頡頏,識見難忘張淑瑛項背,但憑借家族資源、團體型繡工交流的優長和董氏倡揚的創新繡畫,展現了刺繡的獨特氣質和藝術品味。然筆墨縑素和針黹畫繡的工具、材料、施藝的偏差和限制,卻是橫亙在韓氏及后來者的瓶頸——繡畫如何呈現天真爛漫、復極精能而臻于宇宙在乎手的宏闊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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