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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嶺路13號

2024-01-17 12:59陳富強
文學自由談 2023年5期
關鍵詞:舊居巴金書店

□陳富強

黃源先生的最后一個住處是杭州葛嶺路13號,與西湖只隔一條北山街。在他去世后,這里成為黃源舊居。黃源兒子黃明明和媳婦收集整理了大量黃源的遺物,盡量豐富故居展陳。一天晚上,我環湖跑步,從斷橋進入北山街,在跑過新新飯店后,突然想去看看黃源舊居,就轉入葛嶺路。待進入葛嶺山門,上行至13號門前停步。舊居大門緊閉,但能看到房屋的傳統木構架、木門窗,白墻黑瓦,以及青石階沿踏步——這是一幢頗具江南民居風格的建筑?;蛟S,這也是黃源生前在此居住時間最久的原因。

夜訪黃源舊居不得,總讓我心懷遺憾,似乎成為心里的一個結。在西湖荷花盛開的季節,我特意又去了趟黃源舊居。從葛嶺路至葛嶺山門,去往抱樸道院的路上,大約再上行二三百米,就達黃源舊居。不過,在上行的路程中,我還是想到,黃源晚年的這個居住地,也許并非是最好的;上下山的路,對于一個長者來說,每出一次門就是一次艱難的跋涉。

至“又入佳境”亭,左轉,便見黃源舊居那幢兩層建筑。舊居門前是一個院子,疏于整理,石縫間長出不少野草,就連屋頂瓦片之間,也有一叢叢的野草在風里搖曳。院前更是有數棵參天大樹,將舊居,從我的視線里割裂開來。在“黃源舊居”橫匾下,大門緊鎖,但室內燈光亮堂,我隔著木格子窗往里望,可見一張黃源伏案寫作的巨幅照片,照片右側,是一副題辭:丹心鐵骨。

我繞過左側墻根,走到后院,舊居的門是開著的。院子里有一株我叫不上名字的樹,樹下兩張木椅子。與主樓呈九十度,是一幢平房,想必是廚房與餐廳。只是門鎖著。黃源坐像面朝東向:先生戴著一頂帽子,坐在一張藤椅上,臉露微笑,一些樹葉飄落在地,有幾片粘在黃源坐像的肩頭和帽子上。我走向前,撣去黃源身上的落葉,想跟黃源雕像合一個影,但無人入舊居,略有惆悵,又擔心手機自拍效果不好,只好作罷。

我進入舊居,室內無人。一層是黃源先生生平陳列,二樓封閉。黃源生平按年代陳列,脈絡清晰。其中1929年的三張照片,有特別的意義。一張是黃源夫人許粵華與長子黃伊凡在上海舊照,照片上的許粵華風姿綽約,是一位江南絕色美人。照片的文字說明雖簡短,卻一定程度上厘清了我心頭的一個問號。這張照片的說明如下:1929年夏,黃源從日本回國,與許粵華結婚。許粵華,筆名雨田,翻譯家、散文家,浙江海鹽人,是民國時期著名才女之一。1941年4月,黃源收到許粵華從福建寄來的訣別信。

黃源與許粵華這段婚姻的始末,沒有更多公開的權威資料可以佐證,大多都是道聽途說。我與黃明明餐敘時,黃明明似乎也是諱莫如深,我也就不便多問。不過,我還是在一些文學史料的夾縫中,找到了一些黃源與許粵華婚姻破裂的起因,以及許粵華那封訣別信的內容。1941年4月中旬,黃源在上海等待安排去蘇北期間,收到了在福建工作的妻子許粵華的來信,這其實是一封宣告分離的永別信:“我們離別已數年,各自找到生活的所在,今后彼此分離各走各的路吧,永別了吧?!碧幱趹饋y的年代,也許是長久分離的緣故,許粵華正式向黃源提出分手。黃源收到信后表現得出奇的冷靜,在復信中說道:“我們曾有過十年春天的幸福,但幸福被戰亂打碎,被迫分離?,F在我只能尊重你的自由。我邀你同去的地方,并不是現存的福地,需要艱苦的創業,你不去也就罷了。我惟一可告慰的是魯迅逝世后,國難又當頭,我終于找到了那條正確的道路,我將繼續地走下去。永別了?!?/p>

之后,許粵華與黎烈文結為夫妻。1946年春,到中國臺灣,許粵華繼續從事翻譯和文學創作。1972年10月,黎烈文于臺灣逝世后,她隨二子一女到美國定居。作為七十多年前曾親身參加過魯迅先生喪事全過程的見證人,許粵華的一生,也有些許傳奇,她的影像出現在黃源舊居,也算是對歷史的一個客觀注釋。

黃源在1929年的第二張照片是一張特寫,頭發從中間分開,一副圓形眼鏡,系領帶。照片的說明是:1929年黃源來到上海,開始翻譯生涯,靠筆桿子謀生。他的第一篇文章(是)《介紹〈托爾斯泰未發表作品集〉》?!锻袪査固┪窗l表作品集》是在內山書店出版的。(他)編譯的第一部譯著《屠格涅夫生平及其作品》由豐子愷設計封面,在上海華通書店出版。之后先后翻譯出版了《高爾基》《三人》《屠格涅夫代表作》《一九零二年級》《將軍死在床上》等十多部譯著。

1929年的第三張照片是上海內山書店外景,文字說明是:內山書店是魯迅晚年在上海的重要活動場所,魯迅常來此購書、會客,并一度在此避難。

從這張照片的畫面上,我看不到任何人,但我們都知道,內山書店是魯迅經常會客的地方。曾有文學青年寫信給魯迅希望見面,魯迅回復,每日下午三四點,總在內山書店的。左翼劇作家夏衍來上海后,經常到內山書店買書。他見到魯迅時是“一個嚴寒的日子”。蕭紅與蕭軍也在書店與魯迅約見,魯迅發著燒,將一個裝有二十元錢的信封放在桌上,緩解了他們初來上海的窘境。借由魯迅,二蕭也慢慢認識了當地的其他朋友,包括茅盾、聶紺弩、胡風和葉紫等一批作家。

內山書店的創始人內山完造也成為魯迅的好朋友。1929年,內山書店規模擴大,從北四川路魏盛里遷到了施高塔路十一號,店里靠窗的位置有了一張藤椅,這是魯迅的專座。魯迅先生每次來都面朝里坐,內山老板則坐在對面相陪,有時進店的學生認出了魯迅,就會躲在角落小聲議論,這時魯迅先生就會長嘆一聲,“又有人討論我了,算了,回家吧?!?/p>

在萬國公墓的葬禮上,作為魯迅治喪委員會中唯一的日本人,內山完造作了感人至深的演說:“魯迅先生的偉大存在是世界性的。他是一位預言家,先生的每一句話,都如同曠野上的人聲,不時地在我腦際打下烙印。先生說,道路本來沒有,是人走出來的。每當我念及這話,仿佛就見到先生只身在無邊的曠野中靜靜地前進著的姿影,和他踏下的清晰的足跡?!?/p>

黃源舊居內這張內山書店照片的背后,隱藏著多少中國現代文學的作家與作品。而一位來自浙江海鹽的文學青年,也從此與魯迅結下深厚友誼,成為中國現代文學重要的見證人。

2003年1月2日下午,作為魯迅的弟子,九十八歲的黃源先生離世。我去參加了黃源的遺體告別儀式??梢哉f,我與黃源相隔遙遠,之所以要去送黃源最后一程,很大程度上與黃源的兒子黃明明有關。在一次由作家黃亞洲老師組織的聚會上,我認識了黃明明和他夫人,因為對黃源先生的尊重,所以,就特別有興趣通過黃明明,打聽黃源先生的一些信息,而黃明明也很樂意與我分享他父親生前的往事。

在黃源先生的一生中,最重要的是他和魯迅先生以及陳毅元帥的交往。

在黃源二十二歲那年,有著扎實英語基礎的黃源在上海勞動大學編譯館工作,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見到了魯迅,并為魯迅講演做記錄。過了幾天,魯迅又應邀去上海立達學園講演,他又擔任記錄工作。從此,黃源追隨魯迅、茅盾等人,開始了自己的文學人生之路。1933年7月1日,《文學》創刊,編委會有魯迅、茅盾、郁達夫等十幾個人,黃源當編校。次年9月16日,《譯文》創刊,在魯迅主編了三期以后,笑著對黃源說,“你已經畢業了”,從此,魯迅便把編輯任務交給了黃源。后來,魯迅在給徐懋庸的公開信中寫道:“至于黃源,我以為是一個向上的認真的譯述者?!?/p>

黃源夫人巴一熔女士回憶過這樣一樁讓黃源終身難忘的事。自從黃源認識魯迅以后,就經常收到魯迅的贈書,作為禮尚往來,黃源也很想作一些回贈。其時,魯迅正打算翻譯《果戈里選集》。一天,黃源在上海靜安寺路的一家外文書鋪看到了一部德譯本《果戈里全集》,共六本十八元錢,他就買了下來,并在第一卷扉頁上寫下了“魯迅先生惠存”字樣。魯迅十分高興,欣然接受了贈書,但考慮到黃源的經濟情況,無論如何要付給書錢,黃源自然不肯接受。雙方推辭了半天,最后達成這樣的妥協:魯迅接受簽了字的一冊,其余五冊照付不誤,還了黃源十五元錢。

黃源最后一次見到魯迅是在1936年10月14日。那天,黃源前去看望身患重病,但精神尚好的魯迅,并把一位日本朋友的一尊高爾基雕像轉交給魯迅。當時,魯迅還拿著雕像,讓愛子周海嬰猜是誰。五天以后的清晨,當許廣平托內山書店的伙計把魯迅去世的噩耗告訴黃源時,黃源立刻奔往他常去的魯迅二樓臥室,伏在先生的遺體上痛哭出聲。在魯迅逝世后,黃源作為治喪辦事處人員,日夜為之守靈。出殯時,他親自送魯迅的遺體到萬國殯儀館,以后又緊隨魯迅的靈柩來到墓地,與巴金等其他十五位抬棺人一起,親手扶著靈柩送入墓穴。

在黃源遺體告別會上,有不少都是在戰爭年代出生入死的老同志。因為黃源不僅是一位文學家,同時也是一位戰士??谷諔馉幈l不久,黃源因父親病故回家料理后事,這時上海已淪為“孤島”。黃源安葬好父親后,已無法返回上海。于是,在1938年底,黃源就到了皖南新四軍軍部。不久,黃源認識了陳毅,那是1939年年初,其時,陳毅只帶一個班,因腿部受傷,騎了一頭黑驢行進。黃源跟隨陳毅走過茅山地區游擊根據地,一路走,一路聊,簡直是無所不談,行進途中,有時住破廟,有時就住百姓家,通常與陳毅共睡一床,陳毅談他的童年,談他到法國留學,也談到中央蘇區的工作。

在皖南,黃源曾任軍部文委委員兼駐會秘書,主管文學創作和編輯出版工作,并主編了《抗敵》雜志的文藝部分和《新四軍一日》《抗敵報》的文藝周刊。

黃源與陳毅的再次見面,是在皖南事變后。1941年1月12日傍晚,新四軍石井坑制高點被敵軍突破,黃源與軍部首長葉挺、項英等走散。葉挺以為黃源“陣亡”了,后來在獄中寫的《囚語》中提到:“聞黃源亦死于這次皖南慘變……(黃君)工作努力,成績也甚好。在此次慘變中飽受奔波饑餓之苦,形容憔悴,又不免一死,痛哉!”當時《新華日報》還發表了《憶黃源》的悼念文章,稱:“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說魯迅先生的高足、《譯文》雜志的主編黃源先生在皖南突圍中犧牲了……”其實,黃源并未陣亡,他突圍出來后,幾經周折到了上海,后又通過許廣平和新四軍辦事處取得聯系,趕到了蘇北根據地。陳毅見到黃源時,頗感意外,繼而以他特有的朗朗笑聲說:“我們真以為你已經盡忠報國了哩!”

黃源在葛嶺路13號定居后,巴金曾多次來杭州休養,每次黃源都會和巴老相聚敘舊,回憶魯迅。

1981年春天,巴金先生下榻杭州新新飯店,他在這里完成了《隨想錄》之六十四《現代文學資料館》的寫作。新新飯店與黃源居住的葛嶺路13號相距不遠。黃源得知巴金就在新新飯店,特意去看望了巴金。這也是黃源和巴金在“文革”之后的首次見面。新新飯店的名人照片墻記錄了這兩位文壇巨匠見面的畫面,從照片上看,兩人都戴著帽子,都是黑邊眼鏡,坐姿隨意,隔著一張茶幾,各自翹著二郎腿,坐在單人沙發上,黃源雙手攏在袖子里,巴金的左手輕擱在耳邊,似乎在聽黃源說話,而黃源一臉笑意。整個畫面看上去既隨意,又融洽,是好朋友之間的見面閑聊。

1994年6月,黃源看望在杭休養的巴金,說:“要活到九七看到香港回歸?!秉S源老的夙愿終于得以實現。但后來,當年為魯迅扶靈柩的,只剩下巴金一人,不知道當時巴老獲悉黃源老去世的消息,心里會怎樣的傷痛。2005年,巴金也走了,自此,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創造者和見證者,基本都已離開人間。

黃源先生為人謙遜,著述豐碩,為中國文壇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在黃源的家鄉海鹽縣美麗的南北湖畔,有一座明清風格的黃源藏書樓,里面珍藏著黃源捐贈給家鄉的近萬冊圖書。黃源的骨灰也安放在這里。

我們在去殯儀館參加黃源遺體告別儀式的途中,大家以敬重而惋惜的語氣回憶黃源先生在世時的情景。與黃源同輩的著名作家陳學昭女士的女兒陳亞男說,浙江文壇與魯迅先生有過淵源的前輩作家都走了。浙江省作協創聯部的張雄說,他有一張魯迅的四方聯郵票,曾讓黃源、陳學昭、林淡秋等與魯迅有深厚感情的文壇前輩們簽名。我們都說這是一枚不可多得的珍貴郵票,應當捐獻出來,讓大家一起欣賞。張雄說他有這個打算,但現在還沒有最后決定是捐給上海的魯迅紀念館還是紹興的魯迅紀念館,只是已經有一個意向:如果浙江文學館建起來了,他傾向于捐獻給浙江文學館。如今,規模不小的浙江文學館已建成,不知道張雄有沒有把他的那張珍貴的郵票捐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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