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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和解”背后的新詩難題

2024-01-17 12:59李儀
文學自由談 2023年5期
關鍵詞:格律詩詩體音樂性

□李儀

新舊體詩的“百年和解”一說,最早見于2018年謝冕與《解放日報·朝花周刊》的一次對話,謝冕在回答“新詩與舊詩共存,是融合還是和解、共舞”時明確說:“應該是和解,而且期待著共舞?!痹诖酥?,謝冕在多種場合還進一步談到這種說法,他在銀川舉辦的一次關于中國新詩百年的活動中說:“一百年了,不能再把古典詩歌當作我們的對立面,更不能當作敵人,更不能隨意地破壞它,我們作為后人要好好地向它學習,把那些好的東西用來豐富今天新詩的創作,要和解?!蹦壳皝砜?,這是對“百年和解”的較為具體的闡釋。

如果僅就“和解”這句話來說,我們可以認定這是一個偽命題,因為新舊文體之間并不能構成對立關系。那么作為中國當代新詩的領航人和護航人,謝冕在新詩百年之際提出兩種詩體“和解”一說,這自然是出于他對新詩形式問題的長期考慮和認識。本文擬就此談一些個人看法。

首先是新舊體詩的爭議。

對中國詩界來說,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是一個重要和敏感時期,其中黃遵憲、梁啟超倡導“詩界革命”,提出“我手寫我口”的詩歌主張,拉開了詩歌改革的帷幕。盡管黃、梁等人看到舊的詩體模式已走到盡頭,但其舉措并未改變古代漢語載體形式,沒有突破格律詩學模式這一舊體詩學最堅固的堡壘,淪入改良主義的窠臼?!霸娊绺锩钡呢暙I在于成為新文化運動的先聲。隨后在胡適等人身體力行下,新詩橫空出世,為新文化運動打了頭陣,因此它的出現是激進的,是壓抑許久爆發式的,是以一種語言和文體雙重革命的姿態出現的,打破了文體衍變的漸進式規律。

對此,謝冕看得很清楚,他在《百年中國新詩史略》總序《論中國新詩》中詳細分析了引起這一變革的前因后果,認為:“這是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影響最深的一次詩學挑戰。這也是一次對于中國傳統詩學質疑最為深切,反抗最為徹底的一次詩歌革命?!辈⑶覐娬{這一詩體的變革是劃時代的,其成功在于用自由代替了格律,用白話代替了文言。

但是新詩的出現必然會遭到一些人的反對。當時習慣于古文言和舊體格律的詩人看不慣這種新詩體的出現,認為詩歌語言是工具和本體的統一,白話入詩“沒有形式”“缺乏韻律”,大罵這是“必死必朽”的“死文學”,甚至傾向于將新詩排擠出“詩”的行列。以胡適、郭沫若等為代表的新詩開創者們高舉“詩體大解放”的旗幟,在和保守派進行激烈交鋒的同時,圍繞形式、韻律和新詩出路問題,亦從自身寫作經驗出發,為新詩尋找新的理論依據,促進了后來新詩的發展。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兩個極端,一是新詩作為文體變革的徹底性;二是倡導變革和反對變革的激烈性。正是由于這兩點,才導致新詩一直處于被質疑的尷尬地位。

當然,新詩畢竟適應了社會的發展趨勢,保守派的反對和謾罵只能成為一時的喧囂。問題在于,新詩的出現只是打破了對舊詩的迷信和崇拜,白話入詩拋棄了舊體格律的形式美感,以后的路怎么走就成為新的問題。直到現在,新詩的寫作仍屢遭詬病,在人們眼中是一個沒有“鞋子”穿的“問題少年”。

對此,謝冕認為,用自由代替格律,用白話代替文言,新詩在創立之初的這個追求,是符合當時社會發展狀況的。他在探索新詩問題的時候,也指出了產生的根源:當年黃遵憲提倡的“我手寫我口”,胡適說的“要使作詩如作文”,基本上混淆了詩和文的界限,對新詩的傷害非常大,可以說造成了新詩的內傷。毫無疑問,謝冕在談到新詩問題的時候,也是與后來的“創格”派一樣,是把形式問題擺在前頭的,但是作為新詩的守護者,謝冕理想中的形式與“創格”派大力推崇的格律并不是一回事。

其次是格律對新詩的糾纏。

應該說,新詩之初確實散漫膚淺,詩文不分,并不符合謝冕關于詩要有“味”,更要“好聽”,最重要的是要“精致”的美學要求。而謝冕所說的“內傷”,指向的是新詩的形式。但是在百年來中國詩界有一個奇怪現象,對新詩形式問題的介入,竟然是新詩早已摒棄的格律,也就是說,要給這個“問題少年”穿上格律的“鞋子”。

新月詩社成立之后,聞一多率先對新詩實踐進行反撥,倡導新詩“創格”,當然聞一多的初衷并不是對新詩的釜底抽薪,而是針對當時新詩的淺薄和散文化現象,用格律糾正寫詩比下棋、打球、打麻將還要容易的弊端。為此他在《詩的格律》一文中明確提出了“三美”主張,即音樂美(音節)、繪畫美(辭藻)、建筑美(整齊),由此奠定了新格律學派的理論基礎。

在中國詩歌史上,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就是唐代白居易、元稹倡導的“新樂府運動”是由格律向自由體轉化,而上世紀二十年代新月詩人的“格律詩運動”,是從自由體向格律轉化。兩者都是逆向而行,給人們留下深深思考。

聞一多之后,格律理論對新詩形式的干預起起伏伏,盡管遭到戴望舒“詩不能依靠音樂”的阻擊,但還是持續下來。最值得一說的是何其芳對新詩格律的重新闡釋,他在1954年發表的《關于現代格律詩》一文,是他相關理論的集中展現。其中,何其芳對新詩創作需要格律“節制”的觀點,強調詩歌的聽覺效果,以及押大致相近的韻,對聞一多格律理論有了一定的發展。但隨后“新民歌運動”興起,“現代格律詩”理論很快陷入沉寂。

盡管何其芳對新詩格律的研究生不逢時,但客觀來說,格律體與自由體的形式爭論一直糾纏不休。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自由體的先鋒和口語詩歌漸漸走火入魔,刺激了傳統詩詞重新崛起。在弘揚國粹的旗幟下,一批熱心“創格”的詩人、評論家、學者擺出拯救新詩的架式,在深圳成立了中國現代格律詩學會。兩年后,學會在北京召開雅園詩會,中國新詩史上一個新的格律詩派——雅園詩派正式建立,其宗旨為“重振新格律雄風”。學會和雅園詩派成立后,著手推動新格律詩的創作和理論研究,形成了繼聞一多之后的又一場格律詩運動。

2004年9月,西南師范大學中國研究中心與中國新詩研究所主辦首屆“華文詩學名家國際論壇”,其目的在于倡導中國新詩的二次革命和“三大重建”,其中就包括重建新格律詩體。

客觀說,當今格律詩派盡管使用的是新詩初創期保守派的武器,即說新詩“沒有形式”“缺乏韻律”,但與保守派不承認新詩不同,而是不得不承認新詩作為一個新詩體的存在。這些人不滿新詩創作的過于自由,信心滿滿地表示“要改變新詩史上一腿長(自由詩)、一腿短(新格律詩)的畸形面貌”,為此還把詩分為自律、準格律、半格律、共律、格律幾種基本形態,甚至有人“鄭重地宣告:將來的詩壇必然主要是新格律詩的天下”。這和有人撰文高呼“真詩在歌詞中”一樣,都屬于用情緒化的態度對待嚴肅的學術問題。

面對詩歌界如此混亂的局面,謝冕在對話中明確表示:新詩的靈魂是從內容到形式徹底的自由而擯棄格律的規范,近百年間不斷有人想恢復或部分恢復傳統詩詞的格律形式,也取得了一些成果,但因為有悖于新詩的自由精神,很難被普遍認可。他在《論中國新詩》以及多個場合也確曾說過,“音樂性也是詩歌的一個底線”,認為“詩歌沒有了音樂性,就與其他的文體沒有區別了”。很顯然,這里的理論含義是,音樂性并不等同于格律。

再次是新詩的音樂性之辨。

所謂格律,即平仄、用韻、對仗以及頓歇等方面的要求,是詩歌創作必須遵循的準則,是一種固定的模式化形式。需要強調,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先有了格律才有了詩,而是詩發展到一定程度后,古代文人為了讓詩更適宜吟唱,總結出的一套完整的格律框架,這套框架直到中唐以后才完全成熟。

由此看來,為了讓詩在形式上更美,適宜吟唱,這才是制定和完善格律的唯一目的,因為違背了格律就會在吟唱時變得拗口??梢赃@么說,格律就是關于格式和聲韻的游戲規則,并不涉及文本的內容,也不能概括文體形式的全部。

即使這樣,也不能說格律就等同于音樂性;同理,音樂性也不等同于文學性,詩作為文體自有其獨立存在的價值。因此,人們說的押韻只是為體現音樂性而非文學性,如果只談音樂性,對新詩來說無異于緣木求魚。先人是從敲擊一塊石頭開始發現了音樂,人們說話有聲有調還有韻也具有了音樂的形式質感,這才是謝冕把音樂性當作詩的底線的來由。

就文體意義而言,在探討詩的形式和音樂性時,有一個首要問題需要考慮,就是詩到底是什么,而認識這個問題必然涉及詩從何來,它在藝術上呈現的特征是什么,以及作為詩體它應該被什么所左右等等。再進一步說,人們之所以把詩稱作文學中的文學,稱作繆斯女神皇冠上的明珠,那一定是有著一個能夠統攝一切文學藝術的共性的東西,而這個統攝一切的“主宰”應該說就是“詩性”。詩性既然在所有藝術樣式中都存在,那么作為詩就應該是詩性體現最活躍的地方而不是其他。換句話說,“詩性”就是詩的特性,是詩與生俱來的本質屬性。對詩的認識,這個焦點不能缺失。

新時期以來,“詩性”一詞在中國文學界特別是詩界可以說頻繁出現,但這個詞至今無人能夠說得透徹,甚至還常常把它和詩意混為一談,以致有人慨嘆“這也許是一個永遠難以理清而無法做出明確回答的問題”。

當然,應該看到,“詩性”具有超驗性,我們很難提供一種可以一勞永逸地消除爭議的定義,但作為一種內心感應和詩性思維相互激發的本源,我們從學理角度將其內涵、特征、外顯功能等搞清楚卻是十分必要的,它比單純強調語音聲韻的研究更為重要。只有搞清楚這些問題,才有助于人們對詩的認知,消弭一些不必要的爭論。

其實詩性與否,最直接的判斷就是要看詩的感發方式,詩是人性中一種內心隱藏著的沖動,這種難以持續的內心感受和意緒飛揚是寫詩的動力,在發生學的角度與其他文體完全不同。這也難怪有人說,“詩簡直就不是文體”。這時候我們就會看到,郭沫若在闡述“內在律”時提到的詩“是情緒自身的表現(不是用人力去表現情緒的)”,更能觸摸到詩的本質。

心緒飛馳為詩,中國的古典詩歌遵從自然聲韻和心動的節奏,乃為天籟。這才是謝冕所說的音樂性和詩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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