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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食鋪

2024-01-18 02:01藍角
滇池 2024年1期

藍角

臘腸與小姑

小姑心善,視我為己出。嫁到鄰村后,隔三差五還往老屋跑。拖著三個娃,小姑在老爹面前,依然舊時女兒樣。去了省城,我不忘年初三拎著點心到她家拜年。小姑家底薄,但總有法子在飯桌上弄出幾樣讓人記掛的家常菜。有回,我有口無心說,她的臘腸雪菜燒得好。此后許多年,只要去她家,小姑必從廚房里端出香噴噴的一碗。后聽說,小姑知我嘴饞,總把臘腸吊在屋檐上,輕易不讓碰。小姑去世的早,好好一個人,說不見就見不著了。嗚呼!每食臘腸,必思我姑。

屋頂

兩鄰居斗氣,只因一家翻蓋新房屋檐高過了另一家。低的那家財底殷實,哪能咽下這口氣。年關將近,當家人一番尋思,就是勒斷褲腰帶也要宰了圈里的那頭豬,且全腌成臘肉。豬很快殺了,接下來除雨雪天外,低家幾乎全體出動,吆五喝六,把肉一塊塊搬出屋外,上架,晾曬,引來村人駐足觀看。高的那家只好裝糊涂,故意掩上門。但屋里的娃死活不爭氣,未過多長時辰,開始丟了魂般往隔壁跑。娃父臉色鐵青,用木條子抽娃的腚,可沒過一天,又照例如此這般。低家老小這下徹底高興了——你家屋頂高,高過我家豬脊梁嗎?

一壇豬油

經過一冬天的安睡,一壇豬油在春天的鳥鳴中醒來。置放它的香案寂靜而空蕩,只是在我眼里暗藏道道擋不住的光。這些油都經自家鐵鍋熬制,不帶任何雜質。剛出鍋時,香氣純粹,色澤金亮,舀入陶罐后,只需一晚上冷卻,便現出溫潤潔凈的雅白色。用這樣的油清炒剛長成的紅花草,是鮮有人知的一道鄉間美味。當然,在少見油葷的農家,每家屋中珍藏的油罐,總在關鍵時刻派上大用場:一鍋司空見慣的干煸包菜,因它的加入立馬變得妙不可言;圍著灶臺哭鬧耍賴的小饞娃,看到碗里突然而至的零星油渣,便不再胡攪蠻纏。豬油遭排斥,那是后來的事。直到今天,每在菜市場遇見精挑細選土豬油的人,我會敬意頓生——他們是真正懂得滋味的人,而這些根底深厚的老味道,離我們已越來越遠了。

不可

不可不食,心慌如麻;不可貪食,心藏孽障;不可妄食,心易無饜。

雞頭果

一直想芡實在老家為什么叫雞頭果,沒答案。上網查,原來蘇浙一帶也盛產此物,只不過顆粒要大出許多,顏色也淡了些。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了:但凡我在老家見著的東西,便認為只會老家才有。還記得雞頭果熟了的時節,青石板鋪就的小街上,總有忙著拿它賺錢的人。取打理凈的果子,放入滿是黑砂的鐵鍋里,小鏟不停翻炒,伺火候一到,立馬盛進捂了棉衣的小木桶中(也有隨意撒在竹篩子上)。有人買,稱個斤兩,快速用紙包上,然后隨你一粒粒往外掏。約對象聽戲看電影,手里得有包這樣的點綴,沒話說了,總有個事做,不至于太冷清。塘里的雞頭果不大好弄,渾身刺頭,還賊滑溜。村子里腦筋好使的人,用鐮刀頭把果莖割斷,拖到岸上,用腳使勁呲,圓滾飽滿的果子一粒不剩全溜出來。炒熟的果子有股特別的糯香,只要吃過,一生都惦記。

糍糕

婦人心慈。知老婆婆最愛糍糕,便整日想著如何做出讓她中意的滋味來。日久,婦人制作糍糕手藝自具一格,左右鄰居無不贊嘆。后婆婆過世,婦人又突遇下崗,日子一天天艱難起來。只是婦人不曾怨怪,在靠街路口支個攤子,專賣糍糕和米粥,有時捎帶春卷五香蛋。婦人待客極熱情,為人實在厚道,再加糍糕貨真價實味道特別,生意很快紅火起來。婦人不敢自得,除早餐外,又經營起中餐、晚餐生意,一家人日子自此開始變得滋潤。旁人道,糍糕雖小,里面名堂大矣。

梅干菜

門口草繩上曬干的梅干菜,是最管用的止哭藥。只需細細一根,剛才還鼻涕眼淚一大把的泥娃子,干嚎的嗓門便沒了聲音。干巴巴的莖稈,有種說不清的奇香。慢嚼細咽,肚里的饞蟲會趕得一干二凈。風吹日曬后的梅干菜,是不可多吃的。兒時一玩伴,天天離不開它,十二歲那年,頭上身上一夜驟起多處毒瘡。問大夫,說胡亂吃,日月堆積,碰上長身體,暴發了。一家人慌了神,找醫問藥,求神拜仙,可就是不見好。大夫說,這毒瘡如摁不住,拖成敗血癥,恐怕命也難保。娃老爹病急亂投醫,聽說鎮里有個治疑難雜癥的老中醫有副偏方子,便求他救娃兒一命。中醫稍作診斷,回屋配了一方,讓取藥煎服。幾副藥未喝完,小家伙重又活蹦亂跳,原先的病灶也沒了蹤影。自此,一家人對鄉間偏方視作神靈。

荊州核桃

去荊州,得趁早。遲了雪封山路,要等到來年才能出來。當然,好的時令應是秋后,黃葉未落凈,核桃漫坡滾。山里地少,林木金貴,家家指望壓枝的核桃今年能賣個好價錢。打核桃,也就幾天的事。就有外鄉人專門跑進山,賣苦力掙外塊。荊州核桃不愁嫁,除了一方水土未遭污染,粒實籽飽、自生異香的果子嘗過幾粒,便會換了心境。荊州地處皖南績溪縣,皖浙交界地,周邊高山野嶺,雖地理險要,卻成全了一塊屬于自己的世外桃源。熱鬧慣了的外來客,在山里往往呆不住幾個時日,臨走,也會感嘆山農與核桃的驚人相似——隱姓埋名數十載,不知核桃已百年。

銀湯

其實就是米湯。米湯當成了銀子,除顏色酷似外,也足見其在鄉下人心底的份量。盛米湯有講究,得趁煮飯鍋剛燒開那功夫,用湯勺一點點舀,早則清淡,晚會粘濁。米湯里放紅糖,用筷子稍攪兩下,可給月子里的女人補身子。我小時極愛喝米湯,中午煮飯,常擇家中無人時,大著膽子喝上一碗,也不知占過多少回便宜。曾琢磨,取過銀湯的米飯,咋少了原先的香味?后來知道,原來這大米也能出油的。油丟了,香味自沒先前富裕。在城里,只要有可能,我總想法子買鄉下未經加工的糙米。超市的米,有的顏值高,骨子卻虛著呢。

冬筍火腿

趁春風沒吹醒山洼,邀上三兩好友,專程跑一趟皖南的山里。四周靜寂的竹林邊,給足主人的灶頭錢,看她把掛在屋梁下的老火腿取下,再鉆進屋后的林子里,刨幾根剛長出的嫩筍子。洗凈瓦罐,注入山泉水,火腿竹筍放入,置火爐上清燉。我們也未閑著,幾個人沿山道不問西東的走。腿腳累了,便折回頭,濃香四溢的冬筍火腿已擺上桌。慢火煨燉真的是意味無窮——彼此陌生的兩種食材,在清水里相互浸潤,早如膠似漆,相互交融?;グ?,互生,互成,曲徑通幽,一段無法復寫的美味傳說,一曲綿長幽深的山間絕唱。

嘮門子

一村民平素日子緊巴,經不住孩子再三哭鬧,在院里逮只小雞燴了半鍋黃豆。村民覺得老被人看窮很不是滋味,破天荒在吃飯時,故意夾了塊雞堆在碗口,去隔壁家“嘮門子”(江淮等地的一種習俗,即吃飯時到鄰居家拉家常)。此行不同凡響。村民“嘮門子”還未歸屋,自己家前后腳已闖入鄰居四五人。來者不多言語,端著個飯碗,眼巴巴盯著桌上正冒熱氣的那碗雞。家人苦不堪言,自此吃飯時再不許村民跨出自家門檻半步。

打豆腐

日子再枯的江邊人家,逢年過節,也要打上幾鍋好豆腐。磨好的豆腐放清水養,小到洗臉的盆,大到挑水的桶,甚至盛米的缸。白嫩嫩的一大塊,沉在水里,手一碰,顫巍巍晃。小孩有事無事,愛蹲在旁邊盯它們看。大人留神大鐵鍋里的菜籽油,熱了,極利索從水中撈出一塊兩塊,劃上幾刀,“滋啦”一聲下鍋。家常豆腐,做法也家常。紅燒,麻辣燒,葷素搭配燒,全隨性子來。愛吃豆腐的人家,頓頓變著法子做,用它燒青菜,燒包菜,燒雪菜,燒五花肉。最便捷的,應該是涼拌了——把豆腐搗碎,加細鹽,加陳醋,加生抽,拌上小蔥或芫荽,滴幾滴麻油。鄉下的豆腐難摻假,土作坊,純手工,村邊的水,地里的豆,味道自然正??慈俗龆垢?,最神奇的算是石膏點鹵了。滿缸晃蕩旋轉的熱豆漿,一伺遭遇鹵水,眨眼間就服帖規矩起來。課堂上老師問我們什么是“點石成金”,我眼里立馬浮現家門口的石膏點豆腐。

鄭八村

鄭八是外婆家的村名。一個老莊子,歷經數百年,村里八戶鄭姓人家,不多一個,也不少一個。外公外婆粗茶淡飯,卻修得松柏之壽。外公九十三歲辭世,外婆摔倒在百歲之年,若非事出偶然,活到哪年哪月真是個未知數。老人膝下共養有兩男六女八個子女,除早年一女過饑荒夭折,其他七人個個身板結實,最早離世的大姨媽也輕松活到鮐背之年。一天,我問母親外公外婆過去給你們吃什么。母親給我講了個小故事。那時候,家里特別窮,日子苦得像黃連。外公力氣大,每天出門給有錢人家出苦力,換點銀兩養家糊口。有時主人發善心,給賣苦力的幾塊咸肉吃,外公舍不得,用碎布頭包著帶回屋里,讓八個娃嘗一嘗肉腥。母親今年八十二了,至今仍記得老外公帶回家的晾干了的咸肉味。

聞香

村有紅白事,雖無關老漢緊要,他一準早出晚歸,在事主家忙前幫后。平時閑暇,老漢收拾好自己一畝三分地,獨一人晃到鎮上,在小店小攤前來回轉悠。有人問老漢為啥只看不買,天天瞎逛有啥意思。老漢低語道,意思還是有的,飯店的菜聞起來特別香。老漢脾性好,平日話語也不多,也從不討人嫌。如遇飯點,也有熱心的店主端出飯菜送與老漢,老漢總擺手:我早上吃得晚,這會不餓。

殺豬匠

殺豬,過年。只有等到殺豬宰羊,鄉下的春節才算真正開了頭。殺豬不全憑力氣,也是個實在的手藝活。以前的殺豬匠,從不向人家伸手要錢??競€大盆到你家,豬宰了,毛拔了,再切割干凈,只需小半天功夫。但你得讓殺豬人吃飽喝足,走時再拎上幾斤肉。家門口的親戚、走得近的鄰居,也趕在殺豬這天,陪殺豬匠快快活活吃一頓。不止一次我看見,殺豬匠被主人灌得大醉后,扛著盆搖搖晃晃往家趕。出村很遠,還能聽見他不著調的高低曲兒。有個殺豬匠,被村里人稱作倒霉鬼。每次他干活最賣力,吃得也最多,還沒到家,就在路上吐個一干二凈。老婆指著鼻子罵,他床上一躺,死活聽不見。

袁枚食單

讀袁枚的食單,總像是聽隔壁廚子在嘮叨。便覺得蹊蹺,料定這別號隨園的老人家,肯定與我有何處交集。翻書查看,原來袁先生舊時曾在和縣烏江鄰近的江浦縣做過縣令,喝過這里好幾年的江河水,這就難怪了。一段時間,我把讀袁枚當作每天的快活事。想,老先生真是好福氣,一生吃過那么多的山肴野蔌,這得有多大的造化!又想,南人念北經,弄不好遲早會歪嘴的,而從遙遠的清代,還可如此清晰地傳遞來讓今人感到無比熟悉的口味與氣息,只能說時間薄如蟬翼,而味道總山高水長。

面燴魚

皖北一帶,燒魚愛用面燴。從河里撈上來的魚,脫鱗除鰓,打理干凈后,置于砧板,用面粉將魚身細心涂抹。伺一切齊當,再放鍋里細煮慢燉。據說這樣燒出來的魚,可最大限度保持魚的鮮嫩與原味。我認識一家兩口子,女人南方長大,死活吃不慣帶面粉的魚。每次買魚回家,必將屋里面粉藏起來。哪知屋里的男人自有過人之處,結果幾乎回回得手,如愿以償。某天,家中的面桶空了,女人心里好一陣歡喜,老天開眼,今天終能吃上一頓不帶面粉的魚了!午時,女人樂顛顛下班,想在丈夫到家之前把魚燒好,人剛到家門口,遠遠就看見她的北方男人氣喘喘馱著一袋白面回來:為吃這頓魚,俺跑了半個城!

說辣

曾在某些場合,說過辣的壞話,很過頭,也很自愧?,F在重講,一定是這樣:不辣,還有意思嗎。三十年河東河西,辣,依舊是辣,變心的是人。剛參加工作那年,曾在成都一家面館,一副場景至今記憶猶新。一婦人抱著女嬰,坐食店木凳上耐心候位。未久,店員端來一碗熱騰騰辣面。婦人臉上霎時溢滿說不清的喜悅。始料不及的一幕出現了:只見婦人拿起筷子,用筷頭迅速蘸了蘸湯面里的辣油,小心放入女嬰口中。令人稱奇的是,此嬰不哭不鬧,居然樂滋滋咂嘴細舔。問婦人怎能這樣作弄小孩,婦人噗嗤一笑,你啥子事么,娃兒不趁小學著吃辣,往后咋個長成川妹子嘛。

臭鴨蛋

腌鴨蛋一臭,味道極難聞。卻有食性古怪的人,偏就好這一口。某家底殷實,對吃喝之事甚是講究。遍嘗周邊美食后,某在飯桌上大談自己的獨家心得:魚肉雖好,若論最愛,一定是江渡口老余家的臭鴨蛋。眾人皆奇。問因果,某笑而不答。不日,又被人問及此事。某大嘴一咧:有何大驚小怪!小時家窮,好鴨蛋都被拿到集市賣了,剩下壞殼的蛋,舍不得丟,就扔到灶屋的咸菜缸里。擱段時間沒在意拿出來煮,沒想到這壞蛋的滋味會變得不一樣的好,尤其那蛋清,全是好看的洞眼。能嘗到這滋味,這輩子我也算沒白活了。

犯犟

五六歲的娃,狗都嫌棄。娘帶他上趟集市,剛才還活蹦亂跳,碰到冒熱氣的鍋貼或剛出爐的燒餅,就犯犟,就死活走不動了。扭耳朵,扳胳膊,身比石頭重,一雙眼滴溜溜片刻不離攤子上冒香氣的勞什子。街頭人多,開始還難為情,看著娘真的死心塌地打道回府,便顧不了太多,扯開嗓子亂嚎。娘很快心軟,罵他餓死鬼,從衣兜里翻找出剩余的鋼镚。熱乎乎的東西剛上手,娃的臉轉瞬多云轉晴,開始貼著母親的腳后跟,咚咚咚往家奔。遠望去,娃的小腳如田鼠,充過電一樣。

小氣

老漢平日極小氣,村里人從未見他請客吃飯。與老婆分開后,一個人日子過得緊巴,夏天稀飯饅頭,冬天起個火爐,除了取暖,還能借著熱氣煨個白菜豆腐。鄰居以為老漢口淡,不愛油葷,未料想不止一次見他在人家飯桌上,手中筷子未離開過魚肉。某日,有好事者故意尋著飯點去他家串門,看他桌上又是白菜豆腐,便問什么時候才會吃肉。老漢滿臉不屑,昨晚還在吃呢。見來者不信,又道,菜市場老錢大前天送了幾塊豬油,這幾天我哪頓沒有油水!

習慣

老漢寡身,在村西頭搭茅屋居住。白天開門不上鎖,晚上閉門不落栓。老漢天生熱心腸,誰家有個急事總愛招呼他。輕活殺雞看麥場,重活砌墻挑稻把。老漢吃喝潦草,習慣端著大粗碗蹲在自家墻腳跟,一邊扒拉,一邊發呆。路人從他門前過,說你屋里不是有現成的板凳嘛。老漢低語道,你懂個屁,蹲著吃飯飽得快。

照蟹

農歷到了八月,村西頭長河溝里的毛蟹們開始腳癢了。白日的蟹呆窩里休養生息,到了夜間,河溝兩岸便是它們來去無拘的天下。照蟹一點也不難。馬燈一盞,木凳一只,找個僻靜的流水口,整塊方便蟹們覓食的小坡地,坐等它們從水底爬上來。許是餓了太久,又有夜里難得一見的光亮,蟹們有點大喜過望。此時,蹲守一邊的人要把持住自己的脾性,盯著來物,萬萬心急不得。走在前面的蟹,往往是探路者,后面極可能跟著第二只、第三只。時候到了,照蟹人精準捏住濕漉漉的蟹蓋,飛快放入準備好的竹簍里。碰到運氣好,一晚上照個十好幾只,也是常有的事。長河溝流的是長江水,溝里的蟹又大又肥。有的蟹金毛長鉗,蠻力十足,捏在手上顯得威風凜凜。照來的蟹,一般是舍不得吃的,天亮時,它們會被鎮上的小販,送到不遠處的南京城。

除夕

日子庸常,方知滋味醇厚;尋常味道,需經時光熬煮。常癡迷于這樣的時刻:山中除夕夜,一家老小圍著一鍋冒著熱氣的老雞湯,不多言語,專心致志一口口喝。焦黃的泡米是現成的,抓一把或兩把,嚼碎的全是香氣。灶臺上的老貓有打不完的瞌睡,偶爾也會瞄一眼屋梁上已晾干的咸魚。墻根處,隨意堆放著白天從林子里刨來的冬筍,一根根包裹嚴實,肥壯鮮嫩。柴火旺,油燈跳。寂靜的火塘,不時傳來陣陣噼啪噼啪干柴的裂響。

鐵桿山藥

我常閉目遐思:一節溫潤的鐵桿山藥,沿著一個人的食道默然前行。它,不斷變化自己的形體,而最終,成為你我身上悄然無聲的隱秘力量。食材的敬畏者,也必受食材垂愛與禮遇。與食材遭遇,可水到渠成,各得其所;也可沉默不語,卻四下驚雷。

打天下

一同學父親是個有心人。聽說娃在不久前的期中考試中,數學考了96分,便暗自尋找根源——原來,該同學中午在食堂一人獨要了兩份黃豆。自此,娃每次回家,父親便讓娃媽燒上滿滿一瓷缸黃豆燒雞,讓娃捎上。來校探望娃,當著宿舍同學的面,言辭也毫不回避。他拍著娃的肩膀,再三叮囑:打天下,得多吃黃豆啊。

說素

《隨園食單》列出專門章節,把八十多種蔬素菜品用“素食單”推介給讀者。與他同年代的出家人薛寶辰更勝一籌,一本《素食說略》,記述了一百七十多種素食。傳統的葷素分類,把雞鴨魚肉之類動物性食品一律歸為葷菜;把蔬菜、豆類等植物性食品統統歸于素菜?,F代人好像對葷素食物取舍,有了飛快的轉變。在城里,現在吃素的人越來越多,這種局面在見不到油葷的舊時算得上天方夜譚。受此影響,某段時間我對一個廚師可同時伺候好葷素產生了偏見。依我看,做素食的廚子最好也是食素之人。一邊伺候素肴,一邊向往豬羊熱血,總覺得這活計像是拎著屠刀種花,多少有點別扭。

黃苗子

嗜肉長壽如畫家黃苗子者,當然不在少數。被問及養生術時,黃先生自稱一不鍛煉身體,二專挑肥肉吃,三是不抽煙。90多歲時,他?;貞浶r候祖母常做的一道名叫咸醬五花腩肉的菜。他甚至認定,咸蝦醬燜肉和油泡臘鴨屁股,乃人間之絕饌。在飲食這事上,不拘一格的黃先生做了許多違背常識的事。他的任性與隨意,總讓講究食物養生的人瞠目結舌。由黃苗子的飲食個性,大致可臆斷世上本沒有絕對的事物。嗜葷者未別不可長壽,而無肉不歡之人,不定哪天也會迷戀胡蘿卜蕎麥糊。

少年

中考揭榜,少年得知成績夠不上重點線,便不思飲食,閉門不出。家人著急,見他兩天不碰碗筷,更是如坐針氈。第三日一大早,班主任登門,說要找少年講話。少年死活不肯露頭,未料想班主任一直呆著,不離堂屋半步。傍晚時分,少年突然一把推開房門,三腳并作兩步徑直走向灶臺,媽,給我下碗面吧。家人驚詫不已,惟班主任笑而不語,一人背手離去。

煲湯

哼著小曲兒煲出的湯,其味道必與悶頭苦臉熬來的有天壤之別。不同的世界,生長不同的味道。

何謂鮮

精通食術的汪曾祺,在談及“何謂鮮”時也頗傷腦筋。這不怪他。小時候,家父不知從哪學來一招,將蛋花、醬油、細鹽和半勺子豬油丟到沸水鍋里,攪拌幾下,再盛入切有細碎蔥花的土碗中。一屋老小,每人一份。這種被他冠名為“賽三鮮”的湯水,多少年一直盤踞在我腦海里,成為一個人對“鮮”不可動搖的記憶。當然,后來對它的理解發生逆轉也順理成章——原來大千世界,“鮮”的差異真是天南海北!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鮮”,往深處想,世上再“鮮”之物,即便獨一無二,在另外人眼里,也可能乏善可陳。

魚凍

江邊人家不缺魚。大魚賣,小魚腌,再小的魚仔做魚凍。舍不得丟棄賣不出好價的鯽魚殼、蒼條子和碎草蝦,就把它們拾弄干凈,做碗家人愛吃的魚凍子。做魚凍最好是冬天,要不了太久時間便可端上桌?,F在鄉下不少人家用上了冰箱,即便大熱天,來碗魚凍也不算啥難事。魚凍是老人和小孩的最愛物,微微顫動的清涼里,能嘗到魚腥外不一樣的驚喜。魚凍就老酒,天天可以有。呡口酒,啜下清爽細膩的魚凍,五臟六腑自有說不出的暢快。有講究的江邊人會刻意從菜市里尋來魚籽魚雜,放入燒魚凍的湯料里,不用問,他定是吃魚凍的高手。

甘與苦

兒時最愛糖,可惜甜味經不住留存,來得快,跑的也快。不解的是,倘若嘗到什么苦玩意,那味道仿佛磁鐵了一樣,霸占在記憶的口舌間。甘甜易得,苦味難除。

豆腐渣

豆腐渣有啥了不起。小時吃多了,想起來都犯怵。后來這玩意成了城里飯堂受追捧的一道菜,多少有點出人意外。別看豆腐渣貌不驚人,但要燒出好味道也有大講究。有人抬杠,不就是個豆腐渣,你還能燒出啥花樣。事情可沒這么簡單!燒豆腐渣,菜籽油得比往日放的多,配料蒜泥、蔥花、紅辣子必不可少。燒制時,加入雞蛋和面粉,可以極大中和它平庸的長相。豆腐渣配以新鮮的白米蝦,稱得上不打折扣的鄉土絕味。

調味

灶臺上放著最常見不過的調味品。蔥助鮮,姜改腥,蒜提味?;ń沸耘?,可搭配牛羊狗肉。調味無定式。我見過一有名的大廚,烹飪紅燒肉時,硬往油鍋里放上整勺白生生的大蒜子。此菜上桌,我用心品嘗,發現滿嘴的肉味里充溢蒜香,讓它在滿桌的佳肴中鶴立雞群。便想,蒜子也并非魚鴨專屬,用到點子上,也可出奇制勝。

娃娃親

鄉下興訂娃娃親。雙方長輩看上彼此家的娃,一頓好吃好喝后就心照不宣了。比照傳下來的規矩,男為輸親,女為贏親。之后的逢年過節,不論路途遠近,男娃得提上煙酒糕點到女家走親,絲毫不可馬虎。女方一般不回禮,男娃來了,燒幾個菜,吃完走人,甚至連女孩的面也不讓見。家底厚的男娃家,時不時也會鬧出點動靜。趁魚塘干了,捉條半人長的大青魚,徑直掛到女方家的房檐下,村里村外的人,多遠也瞧得見。這魚畢竟是親家送過來了,魚大魚小不要緊,說不出的大面子明擺著呢。

老王

王家獨門獨戶,屋前一口山塘,屋旁種滿山竹。每逢春季,一顆顆新筍拱土而出。家里老小拎著鐵鎬,背上竹簍,整天在山上找剛露頭的筍子。幾年下來,王家憑借腳跟下這片后山,蓋起三層樓房。有好心人勸老王趁有點家底,早點搬到條件好的鎮上去。老王眼也未抬,頭搖得像撥浪鼓。非但不如此,他還幾番尋思,給新添的二個孫子分別起名大筍和小筍。

變聲期

四月幾場雨后,細娃子就變聲了,出喉結了。母親油燈下瞅他看,直看得小臉蛋紅撲撲,有點難為情。鄉下人篤信,一只未開叫的仔公雞,可掀開屋檐下少年正在到來的好日頭。隔日大清早,母親催著細娃子去攆草堆上那只極精神的雞。放血,除毛,一點點洗干凈,置竹籃里晾干,放進盛滿井水的老瓦罐,接著是煤爐上數小時的細火慢燉。太陽升到望不清樹影時,堂屋內外已空無一人。母親小心移開罐蓋,用聽不見的聲音,對著罐口不停地吹:一股異香迅速升騰,在不大的屋子里來回蕩漾,漸漸彌散開來。細娃子用瓷碗盛上濃湯,啜一口,再啜一口,想到抬頭時,母親已不在屋內。直至整只雞消滅干凈,才疑惑這一大罐湯里為啥沒放一粒鹽。男娃抹著嘴巴,心底漸漸亮堂起來——喝完了這罐湯,他也要像一只未開叫的公雞,攢著蠻勁長身子了。無需幾年,他就是這個家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野貓

老友半夜發來微信,讀后甚感動。照錄如下:每晚七點,有只野貓會來到韓國的一戶人家,進門后自導自演,撒嬌打滾向主人討要吃物,然后總在同個時辰主動離開。主人好奇,便開始關注這只貓的行蹤。原來,它每天還要到幾個地方蹭吃找喝,只要給吃喝,它可讓供食者隨便擼。有好心人把野貓帶到動物醫院去檢查,發現,它竟是一只懷了身孕的母貓。

虎子

只要不刮風下雨,虎子到飯點時總習慣端著粗碗,蹲在自家的土墻邊對付幾口。有人指著墻上明顯的凹槽,說他家有這個根,祖孫幾代都愛蹲在這兒吃,方圓幾里,恐怕也找不到第二家了。有人問虎子是咋回事,他只咧嘴嘿嘿笑。一天,村婦女主任找虎子媳婦閑拉呱,說著說著就扯到虎子蹲墻根吃飯這事上。沒想到媳婦嘴一瞥,淚差點落下來:這村誰不知我家窮??!虎子爹講,蹲著吃飯容易飽,一頓飯起碼能省一半。這下好了,家里食量大的一代傳一代,個個愛蹲墻根吃??蓱z虎子這么大的塊頭,每頓飯,吃得和我差不多。

煮臘鵝

長好的大棵菜完全不用炒。從檐上卸下臘月里曬干的腌老鵝,用淘米水洗凈,扔到清水鍋里煮。估摸鵝肉熟透,把從雪地里刨來的大棵菜,放入呼呼響著的鐵鍋里。不消幾分鐘,灶臺四周彌漫一股特別的鵝菜香。祖孫三代圍著這陳年臘味,就著大碗米飯,一天中再沒比這更好的光景了。腌老鵝是鄉下的好東西,舍不得整塊煮,與大棵菜搭在一塊,既持守持葷素的原味,又讓屋里不多的年貨,從臘月拖至下兩個節氣。小孩鬧饞,或家中待客,有了它不再愁急?;乩霞业娜?,心里惦記這道味口香濃的菜,有人說,沒有這老鵝,光搭搭的大棵菜多沒意思啊。

雪里蕻

菜園里的土早被盤熟,再加農家糞作底,一畦畦雪里蕻想長壞都難。這里的農家每年必腌雪里蕻。待它們長到足夠尺寸,園子主人把它們拔起,挑到水塘邊,在青石板上一遍遍清理。洗好的雪里蕻放進竹筐,等水瀝干,再置入家里洗凈擦干的陶缸內。腌制最簡單不過:疊一層,撒鹽一把,再對干、葉不停地揉搓。待堆至缸頂,喚人搬來家門口那塊去年用過的舊石塊,將一缸翠綠死死壓住。轉眼十五六天,能開缸了。被腌好的雪里蕻,一根根搭在草繩上,風吹日曬,直咬上去嘎嘣脆,才把它們收回屋里。雪里蕻燒肉,是不能事先告訴鄰里的。惱的是香味太重,鍋里剛冒出熱氣,半個村子已無人不曉。

菜場

只要得空,逛菜市是必做的功課。離得近的菜場,自然可判出東南西北攤位菜品的優劣。大路菜總是主角,那些不愛聲張、不顯山露水的小攤,往往藏有當地菜農起早摸黑種出地道的私家貨。哪怕不認識,遇到這樣的攤主,我總喜歡與他們多嘮幾句閑話。一位熟人曾好奇問我,這菜市到底你認識多少人。我哈哈一樂,百分之九十五都臉生,熟悉點的大抵都是鄰近村子里的人——他們,不以賣菜為生,只樂意把自己田里的看家菜,拿給真正識貨的人。

烤旺蛋

灶塘另外的用途,可用來烤旺蛋。并不是所有的母雞都是稱職的,尤其第一次孵蛋,照應不好翅下圓滾滾的東西也算是常事。趁暈乎乎的母雞下地進食的功夫,把窩內孵了兩星期的蛋,一一放進溫水盆中。頃刻間,它們便爭先恐后搖擺起來。不?;蔚?,用干布迅速擦凈蛋上的水跡,重新放入雞窩。沉到盆底的,則被候在一旁的小饞鬼,迅速扔進剛卸了柴火的灶塘里。幾分鐘后,帶著草木灰、香氣逼人的熟旺蛋,被一個個撥拉出來。潦草除去單薄的蛋殼,等稍微涼了,一口咬下去。令無數人一輩子不忘的原味之香,就這樣長驅直入,闖入記憶深處。

河豚

難看不過傻河豚。圓溜溜、麻乎乎、身有斑紋的小東西,日夜游蕩在水鄉星羅棋布的溝塘里。岸上總有靠水吃水的人,隨便一網,除了收獲魚蝦,準能活捉那么幾條。小孩視之為玩物,故意摸它的肚皮。河豚不知怎么就不開心了,身子鼓得像氣球。村人不敢吃它,說這玩意有毒。好在河豚腥味不重,放在娃兒手里,可以無休無止盤,直到翻起有氣無力的白眼皮?,F在的溝塘里很少見到河豚了,鎮上的人,似乎也有了比以前更大的膽子。假如誰家偶爾有河豚吃,再沒人擔心它有多大的毒性,反而用羨慕的神情,不停追問屋主人:你從哪弄到這稀罕物。

辣將軍

小時家境貧,再加老輩傳下來的飲食慣常,平日里飯桌上極少見辣。老爹說,少碰辛辣,否則吃不飽的肚子更空落。走上工作崗位后,我有了穩定收入,手頭也較以前寬裕不少,便時不時跟著身邊的朋友,由著性子出入火鍋店。初始齜牙咧嘴,漸漸吞咽自如,直至牽腸掛肚、朝思暮想。某天又一頓痛快后,竟情不自禁當眾捧肚感嘆:那些年算是可惜它了——無辣之胃,不過散沙一盤;辣將軍蒞臨,才有滿腹錦繡!

蔥花

小蔥命踐,埂邊地頭,隨意一插,便急吼吼往外冒。煮魚燒肉,揪一把,不幾天蔥樁子又變得齊嶄嶄。會過日子的人家,自留地里一定栽上幾茬,冷不丁開個葷,便有了最好的配料。廚房無蔥花,一些菜的品質會打不小的折扣。蔥花何時放,決定一道菜的晚節。燒熟的菜肴撒上細碎蔥花,既好看,又增味。一碗好湯,浮著幾星青翠的蔥末,會漾出一種說不出的清美。曾在一家飯店的后堂,看著廚子將小蔥打結,連頭帶尾塞進剛過油的五花肉里,那種痛惜!想,人世間的草率,最多不過如此了。

用醬

除非萬不得已,廚房里我極少用醬。安慶的胡玉美、郫縣的豆瓣都是醬中佳品,但用不好,也會毀掉一盤菜最難持守的初心。有人說,味不夠,醬來湊。初聽似有道理,細推敲,不過懶人笨辦法。醬是先入為主、占有欲極強的調味品,才不管你用它燒啥菜呢。曾和一廚子閑聊,他直言,醬這玩意,用不好就是壞東西。大廚敢這般說,我想除了對自己廚藝有絕對的自信外,無非對灶頭上的偷工減料、急于求成不屑一顧。烹飪,有時也像搏殺,各種兵器家伙須用在刀刃上。庸廚為了調出特別的滋味,總想法子投醬加料,而真正的掌勺人,永遠懂得節制和放棄。

小炒

常出入大小酒店的人,也會惦記路邊店里最尋常的小炒。量大,價廉,味兒足,不用等,也沒那么多吃喝上的講究。小炒于無聲處,可泥沙俱下,也能別出心裁。有點說道的餐館總有一兩種既實惠、又好吃的招牌小炒,底氣足的甚至冠為館子的名稱??赡芴珜こ?,有的小店沒當回事,一盤小炒大意失荊州,不經意中敗了客人的胃口。同樣的香干木耳配洋蔥肉絲,有的讓人淺嘗不忘;有的東一榔頭西一棒,讓一雙筷子不知哪戳。食有境界:大有大格局,小有小天地。對待小炒,好廚子深諳一個理——何謂大隱于市,何謂點石成金。

茶干

春日午后,渾身上下找不到力氣。想起屋里那袋皖南茶干,拆開,溫水里浸泡,三五分鐘后取出,用刀切成細條。這會兒,泡杯好茶比讀書、做事重要。望著不遠處的山脊,抿口茶水,輕嚼溫熱的茶干,無所事事中回味仲春的韻味。一個人,一下午,就這樣走失在時間里,又一點點活過來。

花椒

川籍同事的餐桌上總少不了花椒。雖離川多年,隔幾個月便差使他姐寄點老家的青花椒。合肥市場上花椒也多,依他看,卻分屬兩個世界。有次擺龍門陣,直言青花椒不僅麻味勁道,香氣也更足,讓紅花椒遠遠趕不上。我曾嘗試用青、紅花椒分別做同一道菜,認定他所言不虛。讀一本書,里面說到一個旅行家的“怪癖”。他出門遠足,行李包里必帶上花椒。此物奔放熱情,又難得的溫和素樸,旅行家拿捏到它方寸世界的奧妙,也算不可多得的高人。

冬筍火腿

趁春風沒吹醒山洼,趕緊邀三兩好友,專程跑進皖南的山里去。四周清凈的竹林邊,給足房東大娘的灶頭錢,看她把掛在屋梁下的老火腿慢慢取下,再移步到屋后的竹林邊,刨出幾根大小不一的嫩筍子。洗凈瓦罐,山泉水浸泡,火腿竹筍一并放入,置火爐上清燉。妥了,幾個人順著山道,不問西東的走。腿腳感到累,便回頭,一鍋冬筍燉火腿,已濃香四溢,從灶頭漫過堂屋,直飄到老屋外頭。瓦罐內,醇香、厚實的陳年火腿,喜逢初來乍到的冬山筍,早如膠似漆,忘了各自年齡輩分。慢火煨燉真的是意味無窮——彼此陌生的兩種食材,在清水里相互浸潤,相互養育,相互交融?;グ?,互生,互成,曲徑通幽,一段無法復制的美食傳說,一支綿長幽深的山居絕唱。

老和尚

老和尚還俗,自然要學門糊口手藝。老和尚于是彈起了棉花,本事漸漸無人能及。有人不解,鄉下做此活計的人數不過來,老和尚難道有三頭六臂?有好事者背地里琢磨,別看他悶聲不吭,沒準動用了半生的佛法。老和尚幫人彈棉花一般主動上門,且不計銀兩,家主隨緣,管他吃喝就行。臘月,老和尚來我家彈棉花,自帶又粗又大的搪瓷缸。中午做飯,母親當著老和尚的面,把新買的茶干統統倒進缸里,再澆上小半壺麻油。末了,把瓷缸蓋好,拿火鉗夾緊塞進火塘里煨。老和尚畢竟是老和尚,用膳時一雙木筷子不停撥拉,歡喜到底還是寫在眉角上。俟麻油茶干全無,咂咂嘴繼續抄起家伙做活。文革那年頭,茶干和麻油,是鄉下實打實的好東西。

蒸咸肉

得是窮人家飼養的豬,喂不起飼料,也得不到富余的剩食。春天捉豬仔,喂水草,喂野菜,喂米糠,過了夏秋,等到年根的節骨眼上,選個晴日把這肥實的畜生宰掉。殺豬是力氣活,兩個壯勞力,得花上小半天功夫。屠宰除毛,開膛破肚,再切割分塊。把肋條和前后座挑出來,洗凈,腌透,再曬干,期間重復回鹵,讓肉香醇厚、持久,經得住時間侵犯??腿藖砹?,小心從透風陰涼的檐上取下,洗去面上的陳斑,故意切成大塊,放在灶頭上蒸。吃它,萬不可火急火燎,輕輕咬一口,讓亮如蜜蠟的油水,緩緩滑過饑荒的牙床。

水焯芹菜

光是芹菜這名兒,就叫人素心三日了。還水焯,那是不讓人活。好芹菜難得尋見,要在市面上買到可作水焯的芹菜,得費老鼻子勁。鄉下有種芹的高手。待苗子長過兩掌高,即用盤熟的肥土圍住它根部及身子,嚴寒天也不讓它受涼遭凍。長成的土芹,腰桿白嫩,水分充沛,有股深入骨髓的特異清香。將之洗凈,置沸水后迅捷撈起,切段涼拌,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讓寡味冬天開始變得意味深長。

鵝翅湯

宰鵝事大,得慶賀。冬日的水邊,打理了一整天的母親,用剪刀小心地取下鵝翅、鵝掌,待回家放到期待已久的清水鍋里?!皩氊悺辈欢?,得算計著來。她早安排好,大人一個鵝翅已足夠,娃兒嘴苦,得另添個鵝掌。估摸一個多鐘點,鍋蓋已壓不住肉香。母親開始往鍋里撒姜片、蔥花和鹽粒,再盛出滿當當的一大碗。湯剛出鍋,熱騰騰的,很快讓兩眼白蒙蒙一片。用嘴對著碗口使勁吹,再順著碗沿一點點吸,渾身上下,慢慢自在起來。鵝翅鵝掌上的肉舍不得吃,得一遍遍看,反正在自個兒碗里,用不著擔心它飛。

老漢

老漢九十有余,已好幾年不能正常飲食。家人不慌急,知自有主見的老漢肯定有辦法。不出全家人所料,老漢隔三差五指派小重孫,去村邊代銷店買新到的糧食酒,又讓另個孫兒,每天去離村不遠的火爐攤買來熱乎乎燒餅。無論刮風下雨,此事雷打不動,日復一日。老漢離世那年,連水泡燒餅也無法下咽,雖空著肚子,一日三頓仍需喝下一杯老酒。老漢壽終之時,嘴里依然念叨著泡燒餅的事,圍著他告別的兒孫,甚至能聞到他滿嘴的酒香。

職業病

赴某地休假。晨尿憋醒,欲出屋鍛煉,忽聽隔壁有談話聲音。見房門未掩,直入。見電視臺同行者手握啤酒瓶,正與幾兄弟推心置腹,茶幾上僅擺放著幾粒水煮花生。聽門響,同行者忙立身:?哈哈來得正好,我們再開一瓶。我慌不迭逃離。午時,同行者準時現身小鎮茶館,聽古音,說茶經,神色鎮定,面若滿月。問昨晚與何人如此那般,答曰,舊人見面,話總是長。又問今日咋還有大勁頭,某輕描淡寫道,狗日的職業病,早習慣了。

算命

舊時鄉下,算命瞎子很被人看得起。六歲那年,母親請過路的瞎子為我算算將來。瞎子樹蔭下坐定,查問生辰八字后,凝眉正色,合眼深思。半支煙功夫,瞎子眉目張開,聲音自提三度:哎喲這娃好命,以后不愁吃穿。母親大喜過望,忙從屋里拿出數枚雞蛋送他。我呆立一旁,尋思這平日里難得上桌的雞蛋憑啥就給了他?這瞎子如能看見多少年后的光景,為何自己穿得如此破爛?為何不把吃不完用不完的東西,算到自家屋檐下?

雜燴

村會計極好客。雖平時節儉,但只要家里來人,不論村干部,還是四方親朋,皆大方熱情。雞鴨蛋肉,蘿卜青菜,只要屋里有,使著勁往桌上端。時間長了,女人的臉色難看起來。憑什么啊,幾個娃天天喝稀飯吃咸菜,自家舍不得的東西,咋專門用來伺候外人?往往是,客人前腳剛跨出門檻,便攆著男人一頓大鬧。但吵歸吵,沒幾日村會計又舊戲重演。不同的是,在算計吃喝時,再不敢像往日那般大手大腳。好在女人知道自家丈夫死要面子活受罪,就尋思著在集鎮上買來個不大不小的炭爐。自此,家里只要來客,女人就從自家地頭采摘好幾種蔬菜,配搭上平日舍不得用的咸貨粉絲,放進炭爐鍋里亂燉。沒想到一頓飯熱熱乎乎下來,來者無不夸贊會計家這雜燴燒得好。村里老支書聽說這件事,趕緊招呼會計把他家女人請過來,說不教會自己屋里人這道菜,就甭想回家。

偏執

《知堂談吃》是周作人談論飲食的書。周先生說,他在京城彷徨了十年,終未吃到好的點心。此話說得絕望,讓人讀出他內心里掩不住的悲涼。照理,相對于外省,皇城根不差好吃的。但執念太深的周作人,從不把這地兒當回事。在他心中,只有紹興的燒鵝、臭豆腐和野菜,才稱得上不折不扣的慰腹之物。以紹興作對照,千里之外的北京城,哪夠得上故鄉半兩好滋味!盡管性格溫和,吃東西極少挑三揀四,但這絲毫不影響周作人對美食的挑剔與偏執——在異鄉人眼里,除了故土,再上乘的食物,不過是一種缺憾。

菱角菜

炒菱角泡,江邊人都會做。泡子有肥瘦,剛長好的嫩莖最對味。深諳其妙的鄉下人,從天氣轉暖時刻起,就開始念想清水塘里的新泡子。新苗一天天長大,水面上的菱角葉漸漸變大、變寬。是時候了,等不及使喚人,自己帶著竹竿挎著竹籃子去塘邊撈。新鮮的菱角泡要摘去葉片,洗凈,切段,加蔥姜干椒用暴火猛炒。滋啦啦一片聲響中,一股素樸味兒開始往人鼻腔里鉆。南方臨水人家的女子,大都有炒菱角泡的獨門絕技。炒得好,權當看家本領,最自然不過;如火候把握欠當,也沒人計較,只消日落西山時,桌上能擺上這么一碗,屋子里立馬清香四溢起來。炒菱菜曾是一道窮人的菜。窮,有窮的滋味。

粗碗

十二歲那年的某天,一男子餓極,從村頭老漢手中奪得尚留飯菜余溫的粗碗一只。此事一去六十年,此間,粗碗被摔過修補過,但男子一直視作珍寶。即便搬了新家,也決不許子女將之丟棄。問緣由,男子正色道,別小瞧這不中看的東西,鬧饑荒時候可救過我的命。你們掂量下現在這滿屋子家當,哪個能和它比?

咸魚

某平日為人隨和,人也算得上痛快。節后返校,不知覺中好似換了個人。比如,往日一到飯點,必與同學一道,大呼小叫,直奔食堂?,F今卻悶頭獨自來往,像有什么心事收著掖著。周五,某匆匆打了飯菜,又火急火燎往宿舍趕。有好事者不聲不響,想跟著探個究竟。某到宿舍剛掩上門,不料被好事者一腳蹬開。此時的某,正將筷子伸進抽屜一打開的玻璃瓶:里面,盛放著從老家帶來的幾塊燒咸魚。某大驚,滿臉通紅,哎呀來得正好,你也嘗一塊吧。又支吾,這東西太咸,沒法讓弟兄們吃。好事者自覺唐突,愣了愣神,立馬掉頭走人。第二天,某照樣背書包上課,好事者也未與他人說起咸魚的事。

種菜

從春到冬,父母最大的牽掛就是村西頭那一畝三分地。年歲大了,兒女們不放心,在小鎮旁找了二間屋子,不愁水電,也便于照應。離開老屋,老人不習慣,便琢磨在不遠處的空地種上幾畦蘿卜青菜。老人吃得不多,總想著把蔬菜捎給左鄰右舍和家里的親戚。我和姐姐居家省城,每次回去,母親總提前備好整筐的新鮮菜。怕不好拿,又反復考慮如何去裝,不讓乘車時別人看我們的笑話。在這事上,我是不在乎別人眼色的。有年春節,我把母親用蛇皮袋裝好的蔬菜,硬是從南京背到了合肥。記得車站里人群熙攘,我旁若無人,如履空地。

南北方

某,食性兇狠。其吃肉大碗,喝酒大杯,所到之處極盡大痛快。某差旅北方,無需交待,次次乘興去,盡興歸。有次回城,某獨自偷樂,旁人好奇問起緣由。某到底還是未按捺?。罕狈饺颂珜嵲诹?,他們請我吃了半只羊!不多日,某公干南方,回來后總垂頭喪氣,嘴角邊還多了幾個疤點。好事者打聽因果。某大手一拍辦公桌:他奶的,我是吃不慣蟹的,可他們偏讓我吃。你說那玩意有啥好的,活活戳死個人!

說夢

夢中遇食客,托來五句話,記之。一曰:昨食老龜,今雙腳大如簸箕。二曰:人生多悲喜,虧有三兩魚。三曰:世間獨剩一鳥,仍在山中尋食。四曰:咸魚淡肉,咸淡人生。五曰:辣不止是滋味,更是樂子,此無辣不歡之正解。

四季

油菜,韭菜,茄子,豆角,土豆,番茄,青菜,空心菜,菠菜,蠶菜,莧菜,小白菜,大白菜,娃娃菜,油麥菜,芹菜,番薯葉,蘿卜,扁豆,蘑菇,大蔥,大蒜,豇豆,冬瓜,南瓜,絲瓜,苦瓜,角瓜,大頭菜,花菜,西蘭花,蒜苔……冬去春來,你去我來,此生不息,催人歸家。

責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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