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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的臉(短篇小說)

2024-01-18 02:01賽珍珠著?范童心
滇池 2024年1期
關鍵詞:大理小王

[美]賽珍珠 著?范童心 譯

提姆的全名是“提摩西·斯泰恩”,來自美國。他無法向任何人解釋清楚,自己為什么住在位于中國西南邊陲的云南省大理城外的一座古廟中。他已經在這里住了十年,剛來的時候只有二十五歲。當人們跟他還不熟悉的時候,很容易用傳教這個理由來理解此事,特別是當他還隸屬于那個不太知名的“生命和治愈的使徒教會”時。一旦跟他熟絡起來后——即使這些年來他明知道這并不是聰明的相處模式——總會有人問出那個讓他不太情愿回答的問題。提問的開頭是各種各樣的:

英國人會這么說:“您看,老伙計,我不想多嘴,但是……”

法國人會說:“毫無疑問,您的人生無比精彩,可我想斗膽問一句……”

美國人則說:“雖然不關我的事,但是……”

無論是怎樣的開頭,問題最終所指的方向總是殊途同歸,人們都想知道,為什么他——美國斯泰恩家族百萬資產的繼承人,會選擇居住在中國大理的一座古廟中?

提姆回答的方式取決于他當天的心情?;蛟S,他會站在寺廟坐落的高臺之上,指向遠處的洱海和雪山。提問的人不管來自哪里,通常都不會太相信這個理由,因為美國、瑞士和世界上的很多國家都有漂亮的湖泊。如果提姆跟他們提起那個使徒教會,質疑就會被笑聲體現出來,從含蓄的英式微笑到直接的美式大笑——誰會在這樣一個地方還把傳教當真呢?這古廟中的大殿已經被提姆當成了自己的客廳,里面矗立著一尊比真人高五倍的金色大佛。

“是老方丈規定的。把這座廟租給我的條件之一,就是大佛不能挪走,否則厄運就會降臨大理的?!碧崮方忉尩?,“我說如果真的是這樣,我不動它就是了?!?/p>

他無法解釋清楚的,是他布置這座大殿的方式,一切都環繞在那尊莊嚴的大佛周圍,這樣大殿里所有人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必然是在那難以言表卻充滿震懾力的俯視中進行的。佛像的樣子算不上柔美,但那張巨大的金色面孔卻是平靜而慈悲的。一只大手平攤在盤坐的膝頭,手心向上;另一只則豎懸在胸前,仿佛是不動聲色的告誡。這尊佛像的氣場太強大了,確實無法用柔美形容。淺薄的人身處殿中遲早會感受到不自在,不需要提姆下逐客令,自己就慢慢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在那張不怒自威的面孔俯視之下,仍然愿意與他來往的那些人,后來證明都是真正值得結交的朋友,但其中的緣由他很難解釋得清。

同樣難以解釋清楚的,還有每天日出和日落時分,彌漫在他房中的誦經聲。他總是說,這些跟他沒什么關系,也確實如此。

當他第一次爬上寺廟坐落的那片遍布翠竹的山坡時,俯視能看到腳下湛藍的湖水和城中連綿成片的深色屋頂;而抬起雙眼,剛好眺望到頂部積雪的群,他就立刻對站在身邊衣衫襤褸的老住持說,自己要把這地方租下來,租金足夠讓他和廟里的三個老和尚余生衣食無憂。大理的佛寺也是有香火旺盛與否之分的,現在婦人們都愛去城里那家更大更新的寺廟,里面的僧人也更年輕英俊些,還不用付被晃晃悠悠的破竹轎抬上山的錢。她們給出的理由是,山上廟里的大佛已經太老了,許愿不那么靈驗了,所以她們先去別的地方試一試。

老住持自然十分樂意,但在同意年輕人租約的同時,提出了兩個條件:一個是大佛絕對不能被移出大殿,另一個是他和手下的幾個和尚得被允許繼續住在寺廟里,哪怕是最偏遠的小院子里,他們在這世上已經沒有能夠投靠的地方了,都太久以前就斬斷了與自己家庭的任何聯系,一定沒有人記得他們了。而且,他們是在這里遁入了佛門,一把年紀再回歸紅塵簡直跟去殺人放火一樣被情理不容。

提姆的目光一直離不開那汪湖水,他同意了所有的條件。對他來說,唯一有些難堪的瞬間,是在使徒教會的上司從田納西州來視察他工作的時候——

“你不能住在一個有異教神像的房子里?!蹦侨司痈吲R下地說。

“我覺得這樣能讓我的信仰更堅定?!碧崮泛芎V定地說。

“再看看那些念經的和尚!”那人又一本正經地大叫。

“他們都尊重我的信仰?!疤崮坊卮?。

由于提姆是不從教會領薪水的,約瑟夫·布萊姆教士也就沒再說什么?;蛟S他想問:“如果你打算住在佛教寺廟里,那為什么還要加入基督教會呢!”但作為一個無比嚴肅的人,他沒有問出這樣的問題。他走了,只是在心中自語,上帝運作的方式還真是多種多樣呢,這個有錢的年輕人絕對是他所見過的最奇特的存在之一。

其實,提姆自己也曾捫心自問好多次,如果他只是喜歡住在能看到大理洱海的地方,那他為什么不干脆直接來住呢?何必加入什么教會,反正他花的也是自己的錢。這個問題的答案有些費解,但他還是找到了——第一個吸引他到大理來的人是馬可·波羅。他在書中的注釋里曾經描述了一個令人神往的城市,在他第二本書的第五十九章有一個頁腳注,說那座城市就是中國的大理,那里有一片美得無與倫比的湖。提姆讀那些書的時候只有十八歲,他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他母親是個十分羸弱的女人,在他十二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他父親則是太剛強了,看上去永遠不會死。弗萊德·斯泰恩想當然地認為,自己的兒子會繼承他的家族軍火生意。

提姆最討厭做的事情就是大批量地制造產品了,不過,他從不在父親面前說出來。因為在內心深處,他還是敬愛著自己的父親的。于是,他找了另一條逃避的路。

就是在那一年的遲些時候,他傾聽了一個從中國回來的白發傳教士周日晚上在禮拜堂的布道。那人帶來了可以投射播放的幻燈片,但不是很清晰,除了他以外沒人感興趣,他也是因為馬可·波羅才感興趣的。之后,那人說了另一件引起他興趣的事。

“信仰有治愈的力量,也能維護人心中的善?!?/p>

老傳教士說這話的樣子讓提姆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隨后他走上前跟對方聊了起來,即使在場的其他男孩子們都沒有這么做。老人跟他講了些關于中國的事,讓他又記起了大理這個地方。提姆忽然意識到,如果他去做傳教士,他父親應該就能接受他去中國生活了,因為父親是個虔誠的老教徒。后來,父親的表現并沒有如他想象的那般通情達理,但他卻用自己無聲的倔強抵御了父親同樣倔強且炸藥般猛烈的怒火。提姆現在已經在自己喜歡的地方居住了十年,只是偶爾才被一陣愧疚襲擊——或許他當初應當更堅定地作為一個傳教士開始一切。

除此以外,這十年的時光他是心滿意足的。前八年幾乎沒有任何變化,日子平靜如水,正如他所愿。他利用這些時間讀了很多書,把自己的居住環境改造得更適宜,還陸陸續續學到了一些有關大理風土人情的知識。當地人對他住在竹林中的佛寺里這件事,也從無比困惑到習以為常,后來干脆直呼他“洋和尚”。

那八年平靜的日子在1937年7月的一天晚上戛然而止。提姆正跟老住持一起如往常一般相伴乘涼,這些年里老人教會了他說中文和寫漢字。他們正在討論星象,因為當時兩人面前的夜空中劃過了很多又大又亮的流星,多得有些不同尋常。

“流星又叫掃帚星,”老住持注視著夜空說,“是改朝換代的不祥征兆。史書上說,每次國家出現大災之前,都會有很多流星現出?!崩献〕謱π窍笳疾沸g也頗有研究。

這時候,一個和尚穿過拱門,走進了他們坐著的露臺。

“什么事?”住持問。

“大理的治安官正往咱們山上趕呢?!焙蜕胁话驳卣f。

“來干什么呀?這么多年沒露面,怎么突然這時候來了?”老住持疑惑道。

“他想拜大佛許愿,因為北邊的都城有壞消息傳來了?!焙蜕谢卮?。

“您介意嗎?”住持禮貌地詢問提姆。

“當然不?!碧崮坊卮?,一動不動。

他一直待在自己置身的輕柔夜色里,直到治安官沖了進來,身上刺繡精致的長袍有些凌亂,隨行人員風風火火地跟在后面。治安官甚至沒注意到那個安靜地坐在露臺邊緣藤條椅里的洋人,而那露臺就像懸在夜空中一般。他馬不停蹄地奔進了大殿,下令點燃帶來的紅蠟燭,還把絲綢墊子放在腳前的地面上,這樣就可以在上面磕頭了。他原本以為腳下應該是一般佛寺中那樣的硬磚頭,祈禱的過程中還專門停下來說,這大殿里的地毯真是又厚又軟。接著他繼續大聲禱告著,這時提姆的中文已經非常好了,能完全聽懂他說出的話:

“啊,法力無邊的大佛,把日本鬼子都從北邊的京城趕出去吧!要是不行,至少別讓他們攻到上海!就算實在不行,大佛啊,也千萬別讓他們打到大理來啊,大佛!如果日本人沒到大理來,我保證會讓這座廟成為天下最富有最出名的,我會讓全城的人都來膜拜你黃金大佛。但是如果你敢讓日本人傷害我們,哪怕只有頭發絲那么大一點,我也要鏟平這座廟,讓你變回一堆黃土,大佛!”

祈禱過后,治安官站起身,發現自己的膝蓋上并沒有像往常拜過佛后那樣沾上灰塵,接著匆匆離開了。

這是提姆第一次聽說日本侵華。第二次,是從遠在美國費城的父親那里。

“日本人現在可是我們最大的客戶,”父親在信中這樣寫,“我聽說戰事會集中在中國北方,所以你就呆在現在的地方吧?!?/p>

無論是對日本人,還是對父親,提姆都做不了什么。他花了很多時間去思考這兩件事,又多花了些時間考慮自己會不會在未來某天因被斯泰恩軍火奪去眾多中國人的生命,而能多繼承數百萬美元。但不管是哪件事,他都做不了什么,即使自己開始日以繼夜地思考它們。他想這些事的時候,就坐在自己的客廳中注視著那尊大佛,他雇來干活的男孩兒小王沒有收走治安官帶來的紅蠟燭和長香,提姆也沒吩咐他做,所以那些東西都還留在原處。而且,大理城中的不少有錢人也在多年的淡忘之后想起了大佛,都穿過竹林爬上山坡來跪在提姆的客廳中祈禱。普通百姓仍然是去城里的新廟更多。漸漸地,提姆養成了習慣——當身著考究的老式絲質長袍,德高望重的老者們和頭發花白裹了腳的太太們走進他的客廳時,雖然完全被無視,他也會主動離開幾分鐘,等待他們在大佛面前點燃紅燭,用幾乎同樣的話語,祈愿著同一件事:

“尊敬的佛祖,請讓敵人離我們遠遠的吧!那些日本人……”

他聽過了很多次這樣的祈禱,發現它們都是類似的,聽上去日本人最后會得勝已成定局。往大理寄信總是很慢,根本靠不住,讀到的報紙總是舊的,上面的消息也不再值得一讀。之前題目覺得這樣挺好的,現在卻成為了一種不便,他開始焦急地期待某些事情發生在日本人身上。他在大佛注視下坐在自己舒適的椅子里想了很長時間,思考有沒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卻什么都想不出來。

有一天,正當他這樣坐著冥思苦想的時候,住持走了進來。禮貌的寒暄過后,姓王的男孩兒照常進來送茶,住持平靜地問,仿佛在說一條再正常不過的消息:

“您聽說了嗎?有一條新路就要修到大理來了?!?/p>

“沒有啊?!碧崮氛f。過去的五個世紀中,大理似乎從來沒有修建過任何新的東西。

“通往印度的古老絲綢之路就要被重新開通啟用了?!崩献〕终f,“就是這條路,我們的祖先把貿易做到了希臘、波斯和埃及。它已經被遺忘了好幾個世紀?,F在,駱駝曾經走過的地方,要開始走卡車了?!?/p>

“但運的不是絲綢?!碧崮氛f。

“沒錯,不是絲綢?!弊〕直硎就?。

這個時候,日本已經在海岸線上占領了一個又一個港口,把中國像個甕子一樣圍了起來。

“那么甕底就會被敲掉了?!碧崮氛f。

“也可以這么說?!崩献〕钟直硎就?,“就好比圍城的后門被打開,或是摧毀一座橋梁,又或是在長城上敲開一個豁口?!?/p>

“哦?!碧崮愤厬呄?。

他沉默地思考了很長時間,住持以為他想一個人呆著,就起身離開了。提姆卻跟著他走到了露臺邊緣,請他留下。住持笑了笑,又鞠了一躬。

“毫無疑問,您在之前的某一世一定跟我們一樣是中國人?!彼@樣說,“佛祖讓您轉世重生成現在的樣子,一定有他的理由?!?/p>

但此刻的提姆依然毫無頭緒。新路已經修到大理的城墻外不遠處了,一道新翻出的泥土,傷痕般赫然呈現在被人類世代辛勤耕種的綠色大地中,這一切激蕩著他的心緒,卻帶不來一絲靈感。

之后的某一天下午,提姆去看新修的大路,回來的時候,他在古廟的庭院中停了下來。他聽到一個年輕的聲音清晰地說出了一種截然不同的祈禱詞:

“哦,大佛,請給我一萬支槍吧!美國產的步槍,不要老式長柄的,要又快又準威力又大的那種!”

提姆驚呆了,怎么會有人跟大佛要這種東西呢?他順著寬闊的門廊望去,看到了一個身著短款藍色褂子和農夫褲子的年輕中國男人。他顯得特別高挑強壯,回過頭來跟提姆對視時,黑色的眼珠真摯而堅定。

“不好意思打擾您了?!碧崮酚行┍傅卣f。

“沒關系,我已經說完了?!蹦贻p男人說,“如果法師您……”

“我不是和尚?!碧崮汾s忙說,“但我無意中聽到了您剛才祈求的東西。請問您是什么人?”

“人們都叫我黃狼?!蹦贻p人說,語氣十分自然。

提姆按捺著心中的驚詫,說:“我聽說過您?!?/p>

“每個人都聽說過?!蹦贻p人并不打算謙虛,“我手里有一萬五千名精兵強將,還有從政府軍那兒弄來的五千支來福槍。有時候我們會隱藏起來,但現在我們會替正規軍打日本人。不過,我們得先搞到更多的槍支?!?/p>

沒錯,大理城的每一個人都聽說過“黃狼”這個名字,卻沒什么人親眼見過他,也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但都知道帶著愿意追隨他的很多人,在城中的每個角落里出沒過。

“可是,搞一萬支美國來福槍,對大佛來說是不是有點難???”提姆小心翼翼地詢問。

“大佛會有辦法的?!蹦贻p人簡短地回答。

跟年輕人一邊講著話,提姆已經走進了大殿。此刻兩個人站在了金色大佛雙眸的正下方。那尊高大的佛像可以讓任何一個人感受到自己的渺小,黃狼卻仍然輕松地站在那兒,昂首挺胸,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樣子。提姆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向那張巨大的金色面龐,他是個完全不迷信的人,也知道這尊大佛不過是大理的黃土覆蓋上金色薄片。但這尊龐大的塑像如此栩栩如生,即使是黃土也有幸誕生在了雕塑大師的手中,而不是平平無奇的匠人。就在聆聽年輕人說話的同時,他感受到了有些什么正輕柔卻牢固地進入了他的頭腦,開始只是一個模糊的存在……但試著跟大佛雙眸的對視,它漸漸清晰了起來,像一朵蓮花在陽光下徐徐綻放開來。

提姆本能地抗拒著?!拔也荒苓@么做!”他用英語大聲對那張金黃色的臉龐說。

“您說什么?”年輕人用中文問道。

“您求的東西不大可能實現吧?!碧崮分斏鞯卣f,“如果那些槍支沒有被用來對抗敵人,卻用來對付大理的百姓了呢?”

“大佛明白我心里怎么想?!背聊税肷沃?,年輕人這樣說,之后沒解釋一個字就離開了。提姆僅僅是出于好奇跟著他,看到他熟門熟路地穿過了幾進庭院,向最里面的一間小屋子走了進去,跟里面的人說了幾句話——是老住持。透過院門,提姆能看到兩個人親切地緊握著手,說話的時候都沒有松開。之后兩人都點了點頭,年輕人離開了。

我已經習慣于生活在謎團中了——提姆這樣告訴自己,而謎團總會變得更加神秘。但他沒有走向老住持,只是遠遠地看著——老住持還站在那里目送黃狼快步消失在竹林中,向山頂走去。提姆又坐著思考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晚上,才走向老住持的小房間去找他。老人正在研究某一個星象。

“您可以,”提姆直白地說,“以佛的名義,為黃狼擔保嗎?”

“您指的是槍?”住持問道。

“沒錯?!?/p>

住持低頭看了看之前用駱駝毛筆在紙上畫下的符號。

“這再容易不過了,”他說,“黃狼會成為一名威震四方的將軍,他會被政府赦免所有犯下的罪過?!?/p>

“那您呢?”

“我會為他起誓,”住持繼續說,“當然,以佛祖的名義?!?/p>

“那么,”提姆若有所思地說,“我會帶上我的手杖進一趟城。夜里蛇會出來的?!?/p>

“去吧?!弊〕只卮鸬?。

提姆出門前又抬頭看了一眼那張金黃色的臉,面容沒有任何變化,于是他下了山。

他走在石子兒鋪成的山路上,風呼嘯著,月光很亮,不用提燈籠。他走到城墻外的時候,城門是鎖著的,但他拉了拉一根繩子,一扇小門打開了,守門人往外看了看。

“哦,是洋和尚啊?!闭f著他抬起了巨大的木門栓,把城門拉開了一道縫,剛好夠提姆瘦長的身軀通過。

提姆給了他一個硬幣,順著城中寂靜的窄巷子走到了小小的郵電局,給父親用英文發了一份電報:“若我從友人處拿到訂單,請給優惠價。提姆?!?/p>

他叫醒了在桌上打盹的辦事員,那個小伙子把電報的內容大聲讀了一遍,即使一個字也不懂,雖然他一直對自己在高中時讀過英文引以為傲。

“沒錯?!碧崮氛f。

兩天后,他收到了父親的回復:“錢與愛一樣,都多多益善。父?!?/p>

“去臘戍見布朗內爾?!备赣H兩周后又發來了電報,“寄錢來?!?/p>

提姆已經忘記美國人做事的方式了。一個氣喘吁吁的苦力給他送來電報時,他正在露臺上一邊修剪菊花,一邊想著黃狼的事情。他把電報塞進口袋,飛快地修理完了菊花的枝葉——過一段時間就能好好欣賞它們了——接著又沖向了郵電局。

“錢我來付?!彼@樣打了電報。

第二天,他和小王一早啟程,沿著新路往緬甸進發。新建的道路就像鄉間田野中一道風暴掠過后留下的痕跡,在大理城外數英里蜿蜒而過。人們從未見過這樣的一條路,它從表面看是在幾天之內忽然建成的,但實際上有成百上千膚色如泥土般的工人像螻蟻一樣勞作著,他們衣衫破爛,男人女人都有,全靠雙手,沒有任何機器。他們手中拎著鋤頭,竹扁擔上挑的小籃子跟玩具差不多,卻做到了如此迅速高效地建造出一條寬闊的大路,寬得足以讓卡車通過。坐在自己從城中一家店鋪買到的二手敞篷汽車中,提姆也清晰地看到了這條新路上暗藏的危機,比如路邊的懸崖和巖石,還有山谷中曲折盤旋的彎道。小王在汽車的轟鳴聲中緊張地坐著,雙手抱著裝食物的錫箱。每個小時中得有二十來次,提姆在反光鏡中瞥見小王無比驚慌的面孔向上彈起。

“你沒事吧?”顛簸之后他會問上一句。

“沒事?!毙⊥醮舐暣鴼?,故作鎮定地說。

但到達緬甸國境之前,他們還是不得不棄車而行。大路突然間消失了,仿佛再往前已經無處可去,面前是一片大沼澤,就算是爬上車頂站直遠眺,也一眼望不到頭。沼澤中仍然有很多辛勤勞作的微小身影,此刻卻因為炎熱的天氣大都光著膀子,就在他們觀望的這一會兒,就有兩個倒下的人,他們都沒有再站起來。提姆又從車頂爬下來,跳在了一堆干涸的黑色泥土上,落地時他的腳陷了進去。一個沒精打采身穿制服的中國人慢悠悠地朝他走了過來,那人沾了泥點兒的帽檐下面,凹陷的雙眼閃著癲狂的光。

“我能過去嗎?”提姆問。

“開車不行,”那人回答,“現在還不行。但可以徒步走二十英里走過去,之后就又有路了?!?/p>

“走過去容易嗎?”

“還行吧,但中間別停下打盹,這兒可是老虎出沒的瑞麗江,如果停下來會得傳染病,睡著就會要命的?!?/p>

提姆走回了自己的車邊?!跋聛戆?,小王,”他說,“我們得把車留在這兒,自己走一段路?!?/p>

小王下了車,把食物箱子和長長的藍布褡褳一起系在背上,提姆把車停在了河岸邊鎖好,兩個人一起出發了。一條幾乎看不清、腳踩出來的小路蜿蜒伸入沼澤中的叢林深處。

難耐的酷熱如影隨形般緊貼著人的肌膚。提姆看到樹枝上垂掛著蛇,自己腳底下爬動著蛇,巖石上也有蛇扭來扭去,不確定是不是幻覺。但正是這些蛇才讓他沒敢停下腳步,不然早就累得要趴下來睡一會兒了,即使知道入睡意味著死亡。偶爾他也會想起小王,就扭過頭沖著身后問:

“小王,你還好吧?”

“還好?!毙⊥鯕獯跤醯鼗卮?,他的眼珠凸起著,臉上汗如雨下。

此刻周圍的空氣十分凝重,將他們緊緊包裹,潮濕且沒有一絲風。他們必須強迫自己穿行其中,就像在水中行進一般,二十英里路走了整整十一個小時。終于,到達沼澤地的另一端后,他們跟一個準備回臘戍的司機講好價格,爬上了一輛卡車,睡在了碧綠的西瓜之間。兩個人在一條無比顛簸破舊的路上顛簸了好幾個小時,最終到達臘戍的時候是被人搖醒的。

“小心黑瘧疾?!辈祭蕛葼栐谂D戍的一家小客棧里這樣告誡他。

布朗內爾是他父親在新加坡產業的負責人,就是他把貨帶到臘戍的,路上一直懷疑自己遠在美國的老板是不是瘋了。他奉命在此等待提姆時,心里依然是這樣想的。大家都覺得,這年輕的提姆肯定已經瘋了,把自己關在一座中國的破廟里這么多年,關了十年之久后,一定瘋得更嚴重?!澳隳芑钪鴣淼竭@兒,已經夠走運的了?!彼@樣對提姆說,“要是被一只小得看不到的蚊子咬上一兩口,過不了一會兒,最多一兩天,你就得送命了!”

“所以呢?”提姆回答。他想到了那些不得不在沼澤地中勞作的人們,隨時隨地都可能倒下死去。若是只靠這些人,大路是不可能被修完的。有些人連鋤頭和鏟子都沒有,就那么用自己的雙手把泥土裝進籃子里。七天了,監督的人這么說,大概有七天了。路能夠修成現在這樣,已經是一個奇跡,但想要修完的話,得需要另一個奇跡發生。

“怎么也得再等上幾天,那片大沼澤才能過卡車?!彼嬖V布朗內爾。

“我聽說,已經有人等了很多天了,”布朗內爾反駁道,“我只管把貨交給你,我得回去了?!?/p>

“行。那就交給我吧?!碧崮坊卮?。

于是,他發現自己瞬間擁有了一大批美國來福槍,還得為它們付上一大筆錢給美國斯泰恩軍火公司。

“幸虧我是個兒子,也是唯一的遺產繼承人?!彼炏轮睍r這樣想,這可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為自己的身份如此慶幸。他花了十天時間準備卡車和招募司機,第十一天早晨終于萬事俱備。他對自己的車隊十分滿意,即使司機們看上去都像土匪似的——臘戍城中滿是破舊的卡車,車主的樣子都像土匪一樣可怕,因為這年頭在緬甸的公路上開卡車能掙的錢比當強盜更多。路修通以后——如果真的有這么一天——跑一個來回就足夠養活一個人的下半輩子了。司機們都無比激動。

“準備好了嗎?”提姆叫道。

“好了!”司機們的喊叫聲此起彼伏,車隊在鳴笛和歡呼聲中離開了臘戍。

提姆再次站在大沼澤的邊緣,看著過去十一天中發生的一切,車隊在他身后發出引擎紛紛熄滅的噼啪聲。沼澤竟然有了不小的變化。他和小王一起掙扎著徒步走過的二十英里蜿蜒小路,現在成了一條寬寬的黑色泥潭,遍布著深深淺淺的水洼。一個矮小的男人朝他走了過來,身上穿著沾了泥的白色制服。他帽檐下面的眼睛閃著癲狂的光。

“我們要等多少天才能過去?”提姆用中文問。

男人用流利的英語回答:“說是七天。但我們每過幾天都得換一批人,因為苦力們死得太快了?,F在沒人愿意來了,都知道可能會死在這兒?!?/p>

“我過來的時候,您不在這兒啊?!碧崮氛f。

“我是接替上一個人的,后面還會有人替我?!蹦腥苏f。

“看起來我們得繼續等了?!碧崮氛f。

“等的人多著呢?!蹦腥嘶卮?,隨后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提姆只得帶著車隊回到了最近的鄉村客棧。

紅燭和長香依然擺在大佛面前,但已經落滿了灰。治安官在確定日本人不會轟炸大理之前,是不打算再來了。這當然還不能確定,因為他們已經轟炸到了云南的省會,離得不遠了。有傳言說,黃狼打算對抗他們,目前卻還沒任何動靜。的確,黃狼或許只是夸下??诙?;還可能是有人眼看日本人越攻越近,編出來自我安慰的話。

“他知道的,我的部隊首先得保護我自己的安全?!敝伟补俚秃鹬?。在當前的情勢下,他覺得再爬一次山去威脅大佛已經不值得了。漸漸地人們都不再燒香拜佛,開始對即將到來的一切聽天由命。于是大殿中的灰塵越積越厚。

老住持掌握著提姆客廳的鑰匙,身體好的時候,他會自己去把大佛擦拭干凈的。但這些天他病了,卻不愿意把鑰匙交給手下的任何一個和尚。他們中的兩個曾經是強盜,為了逃避砍頭才出了家。他自己也曾經殺過人,他不放心把提姆的財產交到其他人的手里,即使他們問過,需不需要隔幾天進一次大殿,給大佛掃掃灰。

“佛祖不會介意的?!彼@樣告訴他們,“他知道,這世間的一切最終不過是塵歸塵,土歸土?!蹦前谚€匙,始終被他藏在自己臟兮兮的襯衣中。

但床榻上的老住持已經被噩夢困擾了好幾天。通常不管遇到什么問題,他只要吸上一點鴉片就好了,但這一次的噩夢比鴉片還要來得有力道。他不堪其擾,最后不得不站起身來,顫顫巍巍地在房間里繞圈。陽光是如此閃耀,直射進了紙糊的窗格中,于是他走進了院子,卻依然十分郁悶。他一直研究的星象無法給出一個明確的方向,他看不到一個暗藏其中的玄機,也不能明白其中的緣由。

“我要去大佛面前誦經?!彼麑σ粋€坐在陽光中從自己的舊衣服里捉虱子的老和尚說,“有些事情我想不通?!?/p>

“好的,也請您替我念上幾句?!崩虾蜕行牟辉谘傻鼗卮?,注意力都聚集在一只正從他身上逃開的蟲子身上。

然而老住持沒有去為任何人祈禱,他走進提姆的客廳,點燃了大佛面前的蠟燭和三炷香,把提姆的美式皮座椅拉到了離祭臺很近的地方坐了下來,思考著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坐了一會兒之后,他終于想明白了。是提姆遇到了問題,而黃狼的命運取決于他。他越想越確定這一切,反而輕松了——如果一個人知道自己因什么而困擾,那就還有得救。他必須找到提姆。為了省事,他直接用手指捻滅了蠟燭和香。

“阿彌陀佛?!彼麑Υ蠓鹫f著,感覺好多了。而且,出去走一趟或許對他有好處。

第二天,他帶著自己的缽盂和手杖上路了,包袱里帶著提姆上個月交的租金和大殿的鑰匙。若是治安官想來拜佛是不行了,反正他也不太可能過來。日本人又轟炸了昆明一次,他們的隊伍更加逼近了。如果只是炮彈,還可以靠匍匐在土地中躲過去,但一個人怎么才能逃離侵略的軍隊呢?老住持步行著出發了,走路一瘸一拐,甚至故意著夸大動作。走上新修的道路之后,很快就有一輛長途汽車停了下來——果然不出他所料,因為幫助出家人可以帶來好運氣。

“搭車嗎,大師?”司機問道。

“多謝施主?!彼屑さ鼗卮?,上了車。

“我當然可以僅僅在精神上支持你?!弊〕謱μ崮氛f,“但那樣太容易了,我自己也想出來走走的。我還從來沒坐過汽車呢?!?/p>

他們一起坐在村莊外的一棵棕櫚樹下,這地方離老虎出沒的瑞麗江近在咫尺。提姆已經開始考慮,他的余生會不會就要伴隨著這些卡車被困在這個地方了。他跟當地的鐵匠鋪訂了兩千把竹柄的鐵锨,鐵匠和學徒們都夜以繼日地忙碌著。這樣,至少那些隨時可能倒下的虛弱工人們可以不用徒手挖那好多英里的泥土了。

“不管怎么說,我還是很高興您來了?!碧崮氛f,“我的菊花怎么樣了?”

“我親手給它們修過枝,”住持回答,“等您回來的時候,它們會開得比往年都漂亮的?!?/p>

“如果我回不去,那它們就是您的了?!碧崮氛f,“都不必我說,您自己也是從大沼澤中走過來的,那些卡車想要開過去簡直比橫穿大海還難。工人們還沒來得及挖好自己的墳墓就累死了?!?/p>

“??!”住持說,“我們需要娘子軍來幫忙?!?/p>

“什么娘子?”提姆問。

老住持沒有回答。他在思考著什么,似乎迷失在了自己的思緒深處。他的眼珠蒙上了一層霧氣,隨后轉過身去背對著提姆。提姆等待著。此刻的主持雙手握緊,盤腿而坐,頭低垂到胸前,提姆知道他這樣時是想要自己待著,不希望人打擾,或許只要幾分鐘,或許是幾個時辰。提姆等了半個小時后,就悄悄走開了。他走回了村子,他的卡車在客棧外面排成了一列。他走回了自己有些臟亂的房間,從那里掃視著車隊——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丟掉什么東西,至少他還沒發現。他用白色的顏料在每個裝有槍支的箱子上,都用白色涂料畫上了一個復雜的菊花圖案。有些諷刺的是,那正是日本人視之為高貴神圣的十三瓣菊花。還沒有任何一朵菊花圖案被竊賊破壞過,沒有人知道箱子里都裝了些什么。人們問起時,他都簡單地撒謊說:“是書?!?/p>

當他回到那棵棕櫚樹下時,老住持已經不見了。提姆又斷斷續續地找了兩天,但住持都不見蹤影,于是他放棄了。此刻除了焦慮如何保住自己的卡車外,他什么都顧不上——一個新的危機出現了。在那個九月炎熱的下午,他忽然發現,一種莫名的惶恐彌漫在整個村落。村里唯一一條主干道兩側的商鋪都上了窗板,所有的人家也紛紛關門閉戶,才是下午三四點鐘,每條大街小巷竟然都空空如也,每個人都寧可躲進自家昏暗悶熱的屋子里也不愿出來。

提姆從山頂往下走,遠處能看到那條依然進展緩慢的路,他被眼前突然空寂下來的村莊嚇到了。他離開的時候,街巷上還滿是百無聊賴卻興頭十足的人們,有買東西的、賣東西的、聊天的、說笑的……此刻他卻看不到一個人影兒。當他走進旅社前院時,胖乎乎的掌柜正在等著他。

“先生,您最好還是離開我們這個破地方吧?!闭乒裾f。

“為什么?”提姆詫異地問。

“有別的客人要來?!闭乒裼行殡y地說。

“可我已經住了這么長時間了?!碧崮窇B度溫和地說。他明白,忽然之間,自己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但他一點都不打算走。

“我原本不想告訴您的,”掌柜說,“但您住進來之前,房間里住過一個得天花的?!?/p>

“我不怕什么天花?!碧崮坊貜?。

“其實,是麻風病?!闭乒裼终f。

小王緊緊抓著裝食物的箱子,在掌柜身后沖提姆使勁擠眉弄眼,示意他到房間里來。提姆一走進去,小王也進來了。確認了旁邊沒人,小王說:

“先生,其實,是土匪們要來了?!?/p>

“土匪?”提姆重復道。當然,很多地方都有土匪,但他們為什么挑這個時候到這個地方來?

“他們以為咱們的箱子里面有金銀財寶?!毙⊥跽f。

提姆點了點頭??梢岳斫?,但他的卡車絕不能落在這些匪徒手中。

“我去會一會他們?!贝丝趟麑π⊥跽f,“我是個美國人,他們不能拿我怎么樣?!?/p>

小王看上去一臉不確定的樣子:“一般的土匪或許會聽洋人的,但那些可是女人!她們根本不聽任何男人的!”

“你是說,她們是女土匪?”提姆問。他沒有離開中國的原因之一,就是永遠會有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他沒見過多少中國女人——只有幾個一見他就跑的農婦、一個在市場擺攤賣肉賣菜的壯實女商販、瞎了眼或者臉上長滿麻子的女乞丐、一個總站在廟門口但他一注意看就消失了的小姑娘……所以她們對他來說,是無比神秘的存在。

“是娘子軍??!”小王大聲說。

提姆有點想笑?!叭绻皇切┠镒?,”他說,“那更沒什么好怕的了。去跟掌柜說,在我的國家,沒人害怕什么娘子?!?/p>

小王去了,但他說的卻是:“我的主人是美國國王身邊最尊貴的總督的兒子。他脖子上掛著一枚皇室印章,還會法術。娘子軍來的時候,他會一個人出去跟她們單挑。如果她們不配合,他就把她們全部滅掉?!?/p>

“他也有魔法槍嗎?”旅社掌柜問。

“他衣服里就藏著兩把呢?!毙⊥趸卮?。剛踏上這趟艱辛旅程的時候,小王就曾經建議提姆隨身帶一把槍防身。

“我不想帶槍?!碧崮樊敃r這么說。

“為什么啊,先生?”小王問。

“因為我不想當一個有可能殺生的人?!?/p>

當時小王就覺得這個想法一點都不明智,所以他誰都沒告訴過。

“要是他真的有兩把槍,還會法術,”掌柜說,“那想留下就留下吧。但無論發生什么,我概不負責?!?/p>

但當他走出去把消息傳遞給了村民們,讓他們暫時安定下來時,他們甚至建議過掌柜偷偷掐死提姆,然后傳話給娘子軍說一切都是謠言,根本沒有什么美國人,也沒有財寶。把提姆弄死以后,他們可以自己打開那些箱子。

“不是說會法術嗎,那就讓他試試?!闭乒裾f,“反正我們自己也對付不了娘子軍?!?/p>

那天晚上,提姆在月光下穿過叢林、接近沼澤地時,停下了腳步——沒什么用的,他笑了笑,在心中這樣想——無論怎么小心,他都不得不弄出很大的動靜,周圍如果有人,閉著眼睛也會發現他的。他在自己身上涂了一層豬油和桉樹油的混合物,為了不被致命的蚊蟲咬到。他的汗水順著皮膚表面的油脂流下來,讓他覺得自己就在一個橡膠套中。這時他正趴在一棵低矮的樹下,先用手電筒照一遍樹根下的苔蘚,確認沒有蛇。

對于那些傳言,他一個字都不信,但他已經給出了自己的承諾,就必須出來見見這些女人們。他甚至不相信她們真的存在。對他來說,女人是溫柔而嬌弱的,他在美國時認識的女人就不多,現在跟一尊大佛住在一起,更是一直清心寡欲。此刻他有些好奇,但并不害怕,身上僅有的武器就是一雙高筒靴和一支防蛇用的手杖。

還沒到午夜,他身后的村莊一片死寂。他車隊中的每一個司機都縮在卡車的車座里,假裝睡著了。一直忠心耿耿的小王這次卻拒絕了陪他前來。

“最好還是讓一個男洋人單獨跟娘子軍碰面吧?!彼@么說。提姆離開以后,他給房門插上了木閂,然后整個人坐在了食品箱子上面。其實里面的東西已經所剩無幾了,只有幾罐湯、一盒豆子、一塊干奶酪和一點點糖,即使是卡車司機不太會打什么主意的,但職責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

提姆潛伏在叢林里的暗夜中,周圍都是駭人的呱噪聲,他感覺得到自己的肌膚和毛發都在微微顫動。最后他終于在月光的照射下看到了人影,那些人都聚集在遠處的沼澤地邊緣,是一群移動的黑影,伴隨著搖擺閃爍的亮光。他等待著,直到繞著半個沼澤幾乎都站滿了人。

“果然是土匪?!彼?,管他是男人女人呢,他都很來氣。

“真見鬼,我的槍是用來打日本人的?!彼贿呄胍贿叾⒅切┤丝?,“就讓我直接走上去跟他們對峙吧,告訴他們,為自己的國家想一想?!?/p>

他直接跳了起來,緊緊握住手中的電筒,然后在泥沼中艱難地行進了幾百米。

那些人看見了他。他知道,是因為所有的動作一瞬間都停止了,亮光也熄滅了。所有的黑影都聚集成了漆黑的一團,他能感覺到對面是在觀察、等待。但他沒有停下腳步,依然把兩腿不停歇地輪番從泥沼中拔出前行。

當他到達近得可以對話的位置后,停了下來,舉起手中的電筒,電筒的光圈里映出了一張臉,一張剛毅而清秀的臉——是一個女人!他又把電筒依次照向周圍的其余面孔,竟然都是女人,全部。

“真是見了鬼了?!彼糜⒄Z清晰地說。

對面站著的人群鴉雀無聲,一動不動,在月光中擋在提姆面前。

“你們是什么人?”他用中文問道。

沒有人回答,所有人都在沉默中佇立著。

他又把電筒的光照回最前面帶頭的那個人,仔細研究著那張臉——她神情堅定,皮膚光潔,大大的眼珠就像黑瑪瑙,好像什么都不懂,又好像什么都懂,他也不能確定。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自己好像之前在哪兒見過這張臉。他又用手電光上下照了照女人挺直的身軀,發現她沒帶槍,也沒帶任何武器,手上只有一把種地的鋤頭。

“你們從哪兒來?”他問,用手電光直照著女人的眼睛,她的目光中卻沒有一絲回應,只有一種堅定的等待。隨后,他開始急著用力向后退,手電光掃過其他女人時,他發現每個人的手里都握著一把鋤頭或是鐵锨。他轉過身,用能做到的最快速度在泥漿中往回跑去……

到達叢林邊緣的陰影中后,他停了下來,等待著,觀察著。沒有人追過來。過了一會兒,她們好像是等了足夠久,確定他已經離開了,人群開始紛紛重新移動,在月光下散開。又過了一會兒,閃爍的光又被點亮了。他終于看明白了女人們在做什么——原來她們是在修路!那條累死了那么多苦力也沒能修好的路。她們只是來幫忙鋪路的,沒有其他任何目的。他站在那兒注視著她們,那些強壯有力的身影有條不紊地迅速勞作著。是的,她們就是為此而來,別無他求。

最終,他轉身走回了村子里,天已經快要破曉了,他大聲拍著被小王鎖上的房門。

“您沒死嗎?”小王看到他時立刻問。

“沒有?!碧崮泛喍痰鼗卮?。

“土匪們呢,先生?”

“她們不會來這兒?!碧崮废攵紱]想地回答。不知為何,他不太想告訴別人自己見到的一切,太難解釋明白了。但小王直接從他撐著門框的手臂下面鉆了出去。沒過一會兒,他就聽到了小王在旅社的每一個角落吹噓自己主人的壯舉——

“我說什么來著?娘子軍不會到這兒來的!是我家主人把她們都擋住了!”

于是他任由小王去了。有什么關系呢?他親眼見證了一個奇跡。

這件事后來確實成為了那個地方人們口耳相傳的奇跡。大沼澤曾經吞噬過那么多條性命,卻在幾天之內被一群女人征服了——她們先把大石塊填進泥沼深處,再鋪上小一些的石塊,把表面磨平,最后再填入泥土夯實,形成了一條結實的帶狀硬地。人們每天早晨都趕來觀賞前一天夜里的修路進度,他們都在心中驚嘆,這真的是一夜之間完成的嗎?眼前的絕對是一個奇跡,最好什么都別問,接受它就足夠了。

五天五夜之后,大路鋪好了。提姆一馬當先,帶領著他的車隊率先開了上去。這一切是一場夢嗎?還是海市蜃樓?但大沼澤中的陸地安全而堅固。提姆親自駕駛著卡車向前,順利到達了沼澤的另一端,身后跟著上百輛各式車輛,裝載著各種貨物,駛入了中國的后門。

古廟中的箱子等待著被領走。提姆已經洗過了澡,他渾身舒暢,從臥室中走出來盯著面前的許多箱子。他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這時,他感覺到有人碰了碰自己的手臂,轉過身,是老住持。

“我聽說您回來了?!弊〕终f。

“剛到?!碧崮氛f。

“成功了嗎?”住持問。

“非常成功?!碧崮坊卮?,“您呢,您去了哪里?”

“我?”住持一副剛剛才想起來的樣子,“哦,對了,我是沒打招呼就離開了。我回了一趟年輕時曾經住過的地方,其實,我在那兒殺過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她不是我的妻子,因為那不是佛祖的旨意。但這次是佛讓我去找她的,因為那地方的人不怕老虎,也不怕被蚊子叮得傳染病,就算得了也不會死,特別是女人們?!?/p>

“應該是免疫了吧?”提姆問,“他們已經共存了好幾個世紀。我覺得如果這么想,蚊子有時候比老虎還兇猛?!?/p>

“佛祖保佑著那里的人們?!弊〕只卮?,“我記得年輕的時候她無所畏懼,不怕老虎,不怕蚊子,也不怕任何人。我一直記得,所以我去找了她?!?/p>

老住持停了片刻,又繼續說,“她是個女人,整個宇宙中只有我,能讓她遵從佛的旨意?!?/p>

“這就是你說的奇跡?”提姆微笑著問道。

“每件事都是奇跡?!弊〕只卮?,“這件也同樣如此。我對她說,我們的兒子需要武器去打敗敵人,一個男洋人有他要的武器,但他在等路被修好?!?/p>

“你們的兒子?”提姆重復。

“嗯?!弊〕州p聲說。

“那么,”提姆沉默了片刻后,說,“就請您通知他吧,槍送到了?!?/p>

“明天您起床之前,這些箱子就都已經消失了?!弊〕制届o地說。

兩人并肩而立,透過敞開的廟門遙望著美麗的大理城。它跟過去的幾個世紀相比幾乎沒有變化,除了那條平坦而清晰的新路。路上有一個個小小的光點移動著,宛如紡紗一般一上一下,是各種各樣的車輛。提姆盯著它們依次映射出一瞬間太陽的反光,繼續向前,在連接東方與西方的大山之間。

“現在不管運什么,走新路都很容易了?!碧崮氛f。

“是的,沒錯?!崩献〕只卮?。他已經說完了所有想說的話,走開了。

住持離開以后,提姆吃完晚飯漫步下山,又走進了那間逼仄的郵政局,叫醒了趴在桌上打盹的辦事員。

“發電報?!彼f,用印刷體在一張紙片上寫了幾個英文字。

矮小的辦事員一邊撓頭一邊睡眼惺忪地讀著:“貨已收到。再要兩倍,價多少?速回。提姆?!?/p>

“對?!?/p>

回到山上的寺廟中后,提姆看到小王身穿一件白色長袍,準備了茶水和小芝麻餅正在等著他。小王的臉色貌似波瀾不驚,提姆卻一眼看出了他努力壓抑住興奮,故意不動聲色。

“我準備睡了,小王?!彼鋹偟卣f,“打算一覺睡到大天亮?!?/p>

“是,先生?!毙⊥跽f,又用中國人特有的感恩方式補了一句,“先生,感謝您的大恩大德?!?/p>

他伸手把煤油燈光調暗了些?;鸸庠谧儼抵昂鋈灰婚W,提姆猛地轉身,從臥室門往外望去,剛好看到了那張金黃色的臉。那金燦燦的眼皮一定是往上抬了一下,那瑪瑙般的眼珠一定是看了看他,好像什么都不懂,又好像什么都懂,他也不能確定……

“不必謝我,這是一個奇跡?!彼f。

【譯者簡介】

范童心 墨西哥新萊昂州自治大學教師,曾居歐洲、北美、東南亞,游歷世界60多個國家。精通中英西三語,多次參與組織各國文化活動,從事翻譯工作十余年。譯有小說集《出售幻覺》《流亡者的夢》及多部繪本。

責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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