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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記憶的魚

2024-01-20 11:41李少巖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4年1期
關鍵詞:老張女兒

李少巖

小區大門往右,約一公里處,有一座林深靜幽的城區公園。閑暇時,我喜歡去那里走走。要說,人是一種習慣性的動物,兜兜轉轉,往去來回,時間久了,我信以為,公園成了我心里的某種寄托,或者說,我已成為公園的部分內容。

同住小區的老張,隔三岔五邀我去公園遛彎。他住小區南段13棟,我住2棟靠近小區大門,我們之間隔了一段不遠的距離。每次出門前,老張會事先給我發微信:大門等我,就過來。如果能去,我簡單地回復他:好。我便利索地下樓,站在路口抽煙等他。不到一支煙的工夫,一個敦厚、魁梧的身影,從遠處甬道里優哉游哉地晃過來。時不時地,老張會給我兜里塞兩包煙,嘟囔地說,隨禮得的,家里也沒人抽,給你。

一路上,我們很自然地聊些俗世生活,泛泛而談,是那種浮皮潦草的層面,因為我們彼此心知肚明,世間那些囫圇事兒,有許多不可言說的隱喻。老張從事城市規劃工作,與他結識多年來,天南海北地聊,他從不涉及工作和家庭,只曉得他妻子在銀行工作,女兒在西安讀大學;私下里,他聊得最多的是釣魚那門經兒,什么水域用什么魚竿,什么季節去什么地方,什么魚用什么餌料,他說得五迷三道,有板有眼,而我能記住的,寥寥無幾。我能理解,老張作為一位理工男,平素也就好這一口。老張反駁道,我沒有你的文學天賦,在辦公室里,你發在報上的文章還是要拜讀的。我當然明白老張口中的拜讀只是謙辭,權當調劑,一笑了之。有幾回,老張也曾奉勸我,老李,你別老是坐在屋里,有時間出來活動一下,下次跟我一起去釣魚,有興趣嗎?這期間,老張的確打過幾次電話,說要開車來接我。我婉言謝絕了。

我拒絕老張的邀請,倒不是我有多無趣。而是我認為,每個人該有自己的獨享空間,他的世界我不去介入,我的場域也不必外人涉足。人與人之間最熨帖的相處方式,就是在心里保有些許的隱秘性。一如這園里諸多草木之間,它們相安、相知,向陽而生。

一行白鷺貼著水面滑過,眨眼間,箭一般射向遠山的空茫之中。

在我凝目遠眺之時,耳畔傳來汪汪的犬吠聲。不遠處,一條長椅上坐著一位衣著考究的老人,身旁拴著一條拉布拉多。老人在平靜地觀察湖面,那狗卻并不安分,看到水中的魚兒嬉戲鬧騰,不時地狂吠幾聲。狗的視力有限,而在面對動態事物時,卻有著極其靈敏的嗅覺和聽覺。此刻,老人與狗,如同定格湖邊的靜物,巋然不動。這讓我想到安東尼的雕塑藝術,在他四十多年的藝術生涯中,他一直在探索人體與空間的關系,他始終認為,孤獨是天地間獨我的一種感覺,是造物主賦予生命一種純粹的存在。

有一段時間,我來湖邊兜圈,總會遇見那位老人獨坐長椅上,一個人坐在那里發呆,系在他身邊那條拉布拉多,不時警覺地瞄我幾眼,眼神里夾帶幾分戒備,幾分對老人的依戀。老人目光從容地打量我,眼神里富含幾絲慈祥,他語氣平和地對我說,坐一會嗎?那一刻,我腦海里幾乎沒有猶豫,便應允了。一陣聊下來,老人告訴我,他是一位退休的國企職員,老伴前兩年離世了,他有一個女兒在國外工作。女兒挺孝順的,也曾接他在那邊待過一段時間,在異域空間里,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他感覺日子過得寡淡無味,如坐針氈,索性又回來了。老人說,沒事就來湖邊看看魚,像魚一樣快樂地活著。

老人沉浸在一種冥思的狀態,他那份專注的樣子,似一位滿腹經綸的僧侶,正在禪坐入定。很長時間里,我們彼此都沒有說話的意愿,用靜默面對湖水,高天流云。某種意義上,似一種形而上的契合,殊途同歸。事實上,這樣的靜默相處不止一兩回。起初我們能夠暢聊一些現時話題,然而聊一會兒,便遁入在沉思默想中。直到暮色四合,眾鳥歸隱,我們才互道珍重,各自散開。

有一陣子,我在湖邊沒有看到那位老人,內心萌生些許的隱憂,一絲不祥的意念在心間時斷時續地彌漫。好在,這一切擔憂是多余的。時隔不久,某個黃昏再次相遇老人時,我問及他的近況,他說前些天忽然降溫,身體冒了風寒,一個人在家調理了一些日子。隨后,老人興奮地給我看視頻,是他女兒從大洋彼岸發過來的,手機畫面里,小外孫在自家草坪里玩球,一臉淘氣的樣子。老人說小外孫叫彼特,今年已經6歲,在女兒引導下,能用含糊不清的母語叫外公。老人聊起稚氣十足的小外孫,他老邁的臉頰,顯現一抹絕無僅有的笑意。

老人不經意地問起我的職業,我一時語塞,因為我實在不愿透露,我每次與他聊天,是在為自己搜集寫作素材。我說我是教書的。誠然,相較于寫作,教書這份職業似乎更加為人青睞,事實是,我也曾有過短暫的教書生涯。我忽然發現,現實生活總是多維的呈現,僅僅浮于生活的某個表象,這樣的寫作方式是蹩腳的,在時間的長河面前,這些所謂的文字堆積,如一潭死水,毫無意義。

蕭索的冬日,很容易叫人趨于混沌中。那個午后,我沉浸在書中某個章節,擱在桌上的手機響起一串鈴聲。我瞥了一眼,原來是老張發來的微信。這份突如其來的信息,令我心里頓生幾許怨艾:老張,你這家伙潛水也太深了,四五個月不出來冒個水泡。遂想,暫且不急于打開,也不回復信息,讓你體會等待的滋味,該是怎樣一種焦灼與無奈?

不一會兒,一個陌生電話打過來,我輕摁了免提鍵,是一位女孩低沉的聲音,她頗為拘謹地問,你是李叔嗎?我不解地問,我是……你是哪位?電話那頭傳來微略的啜泣聲。我一陣納悶,心想,這是唱的哪一出?電話那頭稍作停頓后,似在極力調整自己的情緒,她局促不安地說,我是老張的女兒,我爸昨晚已經去世了。

我腦袋一陣炸裂,有一種陡然而生的眩暈。我質問她:“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女孩停止了哭泣,她解釋道:“李叔,我爸昨晚11點鐘在醫院去世了?!?/p>

放下電話,我腦屏似在不斷地刷新。人生一世,總會有許多事兒,讓我們猝不及防?;叵肽翘煸诠珗@,老張面對湖中暢游的錦鯉,他那種異乎尋常的表現——我難以想象,一個人需要多么強大的自控力,才能讓自己的心境平靜如水?生命中沒有經歷過悲欣交集的長夜,哪有大徹大悟的終極拷問?良久,我從悲慟的氣場中回過神來,連忙打開老張的微信,是老張妻子用他手機發來的訃告。至于信息內容是什么,這已經不重要了。

一個生命在悄無聲息中隕落了,猶如劃過夜空的流星,冷艷,獨孤,忽閃而過。

令人心悸的殯儀館,在鉛灰色的天空襯托下,隱隱地,凸顯一抹肅穆的氣息。哀樂聲聲,煙塵裊裊,一場莊嚴的追悼會正在如期進行。主持人用極盡緩釋的語速總結概述了老張的生平,言辭里釋放著濃濃的哀思。之后,老張女兒出來致答謝詞,細數父親生前對自己的疼愛有加,幾度哽咽,聲淚俱下,父女之情從她淺顯的文字里流淌開來。

追悼會散場時,老張妻子叫住了我,希望我能停留一會兒,她低聲地說,李老師,你是老張生前好友,他有一樣東西要我交給你。我不禁愣住了,我與老張只是君子之交,清淡如水,能有何物交還?正在驚愕之時,老張的女兒走過來,她雙手將一本褐色筆記本遞給我。

我打開一看,原來是老張的一本剪報本。這些年,他竟然將我發在報上的作品收集在一起。我忽覺眼角濕熱,內心頗感一份意外與沉重。我緘默地合上筆記本。那一刻,我不知該說些什么?

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物事,語言的表達難以觸及內核。通常,我們希望自己能夠像魚一樣快樂地活著,而在骨感的現實中,我們能夠像魚一樣快樂嗎?老張的凡俗,猶如洶涌人潮中的一滴水,如今,這一滴水已經回歸大湖,應該是他蓄意所要尋找的歸宿吧。

原載《雪蓮》202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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