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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永散文小輯

2024-01-27 01:47李建永
娘子關 2023年6期
關鍵詞:阿Q老三母親

◇李建永

阿Q的讀法

我注意到,近期有幾個“頂流作家”做視頻號,他們放下身段,接著地氣,用幾分鐘的時間,說些家長里短的話,道點花絮逗樂的事,有時也會“深刻”一下,不時還會“劇透”幾句,“我的朋友胡適之,那個時候……哈哈哈”,反而比正經八百高談闊論更有意思。

那天晚飯后,我躺在沙發上劃拉手機,忽然聽到某“頂流作家”說,“阿寇”如何如何。我趕緊正襟危坐,端正態度,坐起來盯著視頻聆聽,“頂流”昂著頭,正講說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 呢?!绊斄鳌币豢谝粋€“阿寇”,把我整得——也可以說是震得——一愣一愣的,頗不自信了。我從書架上取下《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一卷,將收入《吶喊》的《阿Q 正傳》鄭重打開,一字一句地讀了起來。多年做編輯養成的職業習慣,竟然還找出一個錯字——“趙太爺”寫成了“趙大爺”(第500頁倒數第7行),呵呵!

魯迅先生《阿Q 正傳》“第一章 序”,開篇寫道:

我要給阿Q 做正傳,已經不止一兩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這足見我不是一個“立言”的人,因為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傳,文以人傳——究竟誰靠誰傳,漸漸的不甚了然起來,而終于歸結到傳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這段文字共有6 個“傳”字,很多讀者被它們“轉”得不輕。親戚和朋友有多人問過我,到底讀“撰”呢,還是讀“船”呢?我說,就我理解,第一句“我要給阿Q 做正傳”的“傳”自然讀“撰”;“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的“傳”也讀“撰”,只有書寫塑造不朽的人(為之立傳),才可能成就不朽之文;“于是人以文傳,文以人傳——究竟誰靠誰傳”,第一個“傳”即“人以文傳”讀“撰”——重要歷史人物是靠傳記來記載塑造的,第二個“傳”即“文以人傳”讀“船”——文章又是憑借其所塑造的重要歷史人物而流傳下來的,第三個“傳”即“究竟誰靠誰傳”仍然讀“船”,指“文”與“人”的傳承及流傳;最后一句“而終于歸結到傳阿Q”的“傳”讀“撰”,即魯迅先生為阿Q 立傳。如果不把這幾個“傳”字的讀音搞搞清楚,還真有可能把人“轉”暈!

魯迅先生接著寫道,“然而要做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筆,便感到萬分的困難了”?!暗谝皇俏恼碌拿俊?,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一通學問次第“輸出”?!暗诙?,立傳的通例”,首先是阿Q 姓什么的問題,某次阿Q飲酒后似乎說他姓趙,但第二天被趙太爺抽了一個嘴巴子,大罵“你怎么會姓趙!——你那里配姓趙!”阿Q 的姓便不確鑿了。第三,輪到阿Q 名字究竟叫什么的問題,幽默大師魯迅先生這樣寫道:

我又不知道阿Q 的名字是怎么寫的。他活著的時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沒有一個人再叫阿Quei 了,那里還會有“著之竹帛”的事。若論“著之竹帛”,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著了這第一個難關。我曾仔細想:阿Quei,阿桂還是阿貴呢?倘使他號叫月亭,或者在八月間做過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沒有號——也許有號,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又未嘗散過生日征文的帖子:寫作阿桂,是武斷的。又倘若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貴了;而他又只是一個人:寫作阿貴,也沒有佐證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樣,更加湊不上了。

阿Q 這個名字,屬于典型的舊中國農村光棍漢的“有名無字”,大家見面都叫他阿Quei——我姑且給他寫作“阿柜”吧,但到底是哪個“柜”字呢——“桂”呢?還是“貴”呢?人們卻說不準確,魯迅先生也說不準確。當然,先生筆下的阿Q,是一個典型人物,是一種藝術創作,是“故意”讓它說不準確的?!栋 正傳》發表(連載)于1921 年12 月4 日到1922 年2 月12 日的北京《晨報副刊》,而我國的《漢語拼音方案》是在36 年后的1958 年2月11 日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討論通過并正式頒布實施的,所以“阿柜”的“柜”字,其時還不能準確地拼寫為guì,只能用“洋字碼”拼寫為讀音近似的Quei。當然,這也是魯迅先生為幽默起見而創作的。因為那時的中國農村,絕不會有一個叫“阿Q”的人——我說的這個Q,就是26個英文字母的Q,也就是那位“頂流作家”口中的“寇”。所以阿Q 應讀作“阿柜”,《阿Q 正傳》也要讀作《“阿柜”正傳》。在《阿Q 正傳》里,還有一個人物叫小Don,簡寫為小D,也不能讀作“小笛”,而要讀作“小同”。這是很確切的。因為魯迅先生在《且介亭雜文·寄〈戲〉周刊編者信》中說得明白:“他叫‘小同’,和阿Q一樣?!?/p>

我的夫人對我說,如此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的一位小說家,難道沒有讀過《阿Q 正傳》原文嗎,文中不是寫得明明白白叫阿Quei嗎,魯迅先生還一直“糾結”于寫作“桂”還是“貴”呢,并未有一字提到“阿寇”,讀作“阿寇”,他是怎么發明創造的?

我說,這也難免。我童年到整個少年時期,所能大張旗鼓看到的書,多是《毛主席語錄》和《毛澤東選集》還有《魯迅全集》(單行本)。我問過村子里當民辦教師的五叔,《阿Q 正傳》里的阿Q 怎么念?五叔說,念“阿克油”。所以,我一直“克油”到高中二年級,才讓我的語文老師馬漢貴先生“治愈”。馬老師是我在課堂上聽到用普通話朗讀《“阿柜”正傳》的第一位語文老師。一個人私下里念個錯字不打緊,但作家在作品中寫白字,在視頻里念錯字,并非小事情。

也許有人會說,這純粹是“吹毛求疵”。其實并不。這不像孔乙己的“拽”,說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或者讀書人以“偷”和“竊”相蒙混過關的問題。這是一個是與非、黑與白及其語言行為誤導社會大眾的原則性問題。這些年,我寫過好幾篇類似的文章。譬如,指謬某著名作家把“致仕”(退休)解讀為“搞個官當當”,這完全是滿擰嘛。更可笑的是,竟然還有人專門在報紙上撰文,說某大家把“致仕”解為“搞官”,也是“約定俗成”的。至于誰和誰“約定”的,又是怎樣“俗成”的,并未解釋清楚?!八住笔菈驉核椎?,但這樣的解釋卻不“成”。謬誤這東西,人的名頭越高,影響越大,“流毒”越深。我寫《阿Q的讀法》,就是擔心那些動輒吸引數以百萬千萬粉絲計的影響甚巨的“頂流作家”,將“阿寇”之類謬種流傳,誤人子弟,帶歪視頻前的觀眾、聽眾和讀者?!对娊洝ね躏L·黍離》說得好:“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p>

認 屐

讀《南史》列傳,發現在名字末尾綴“之”字的人物頗多。諸如南朝劉宋時期的史學家裴松之、文學家顏延之,南朝宋、齊時代的天文學家、數學家祖沖之,以及徐羨之、毛修之、傅弘之、趙倫之、王裕之、垣護之、褚裕之、綦母珍之等“之”名者,足有六十余人。

其中,南朝隱逸高士劉凝之,不喜做官,不慕榮華,平日里樸質儉苦,樂于救助“有饑色者”。一次走在路上,“有人認其所著屐,笑曰:‘仆著已敗,令家中覓新者備君?!巳撕筇镏械盟у?,送還,不肯復取?!保ā赌鲜贰ち袀鳌⒛畟鳌罚┠橙藖G了屐,咋瞅咋看凝之腳上屐,就是他所丟失的屐。凝之不以為忤,說自己的屐已穿舊,笑呵呵從家中找出一雙新屐給他。后來此人從田里找到自己的屐,將凝之屐送還,凝之擺手說,不必了。

戰國時期的《莊子》中即有“木曰屐者”,并說木屐制作者為“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介子推抱樹燒死,晉文公伐以制木屐也”。至于晉文公到底是不是我國歷史上木屐的第一發明者,已不可考。東漢許慎《說文》云:“屐,屩也?!睎|漢劉熙《釋名》亦云:“屩,草屨也?!卞欤╦ī)、屩(juē)、屨(jù),都是鞋子,既有木屐,亦有草屨。鞋子這東西,未必有多貴重,但它是人的生活必需品,也是人的“生存底線”。俗話說,腳下沒鞋,窮了半截。又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梢?,一旦無鞋可穿,人的冒險性與革命性,就會噌噌地往上“冒頂”。譬如,魯迅先生筆下土谷祠里窮得叮當響的阿Q,就罵罵咧咧:“革這伙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阿Q 正傳》)

南朝的另一位高士沈麟士,博通經史,有高尚之志,早期以編織竹簾為生,“織簾誦書,口手不息,鄉里號為‘織簾先生’”。麟士與凝之一樣,都有被懷疑“竊屐”之經歷?!皣L行路,鄰人認其所著屐,麟士曰:‘是卿屐邪?’即跣而反。鄰人得屐,送前者還之,麟士曰:‘非卿屐邪?’笑而受之?!保ā赌鲜贰ち袀鳌ど蝼胧總鳌罚┥督小凹歹卸础??就是把鄰人錯認的自己腳上的屐,毫不猶豫地脫下給他,自己卻光腳走回家。

東坡先生對兩則“認屐”故事做過評判,稱“此雖小節,然人處世,當如麟士,不當如凝之也”(《蘇軾文集·劉沈認屐》)。至于為什么呢?坡翁未做進一步闡釋。想必是對待還屐的不同態度而言的吧。被懷疑“竊屐”,劉、沈二君均未做過解釋,便將屐付與;但當還屐之時,凝之“不肯復取”,麟士“笑而受之”??赡芷挛滔氲降氖墙o對方“下臺階”的問題,乃至劉、沈二君被懷疑“竊屐”是否計較的問題。不過,也可以將凝之“不肯復取”,視為“不忍復取”??刹皇菃?,某人誤認凝之所著屐,凝之即對他說:“仆著已敗,令家中覓新者備君?!边B家中新屐都肯給他,還會把舊屐拿回去嗎,更不會計較其他。

然而,這“兩樁公案”給我的啟示卻很深刻。多年來寫雜文,被周圍不少人誤以為“針對”他,“挖苦”他,“內涵”他。其實,倒也未必是專門“針對”某一個人,可能既有張三的眉眼,也有李四的聲口,還有王五趙六的心肺肚腸,即如魯迅先生所說的“雜取種種,合成一個”。讓讀者強烈地“意識到”“他者”和“自我”的存在,這正是文學的審美功能和藝術移人的價值所在。文章乃公器。雜文,剜的是一個個具體的“病灶”和“毒瘤”,但諷喻、批判、針砭的卻是一種獨特而又具有共性的人情世象?!罢J屐”就是尋找丟失的“自我”。如果有誰感覺在下所寫的“屐”,就是他足下所失之“屐”,對號入座,上門認領,“一翁衰病,努力攀筇屐”,這對于一個雜文創作者來說,是最高禮敬!如有“雷同”,無上榮幸!

格 局

老三和夫人幾十年置辦家具的歷程中,最后悔的事有兩件:

一件是十年前在通州家樂福購物中心,過道旁邊有一家小而精致的家具門面店。夫人看中一個紅木躺椅,高大而氣派,華麗而厚重,微鼓而硬實且富有彈性的絨線靠背墊,圖案繡制精美,有如迪拜掛毯。老三躺上去顫動晃悠幾下,下來跟夫人悄悄說,真舒服,若躺著看書,更舒服。夫人說,買下吧。老三說,六千塊,有點貴,晾晾再說。過兩周又問,還是六千塊,一文不減。老三說,再晾晾。過三周再來,撤店了。哎喲!把老三夫人后悔的。

另一件是在麗澤橋某家具中心,十七八年以前,夫人和老三同時看上一輛金絲檀木小酒車,車身三尺長,一尺半寬,二尺來高,分上下兩層,雕工精細,木質精粹,燈光下,每一縷金絲都閃爍著它的氣質和價值。夫人問,怎么樣?老三說,好是好,但家里沒存幾瓶好酒,還要買一輛“豪車”拉來拉去,何況一個小酒車大幾萬塊,太貴了吧。夫人笑著說,“爾愛其羊,吾愛其禮”,我想用它盛書,把新購的書放進去,推在床邊,晚上躺下,盡可信手翻閱,自在品賞;寫文章的時候,將相關資料和書籍擱上去,推到書桌旁,隨手取用,豪華而美氣,方便而實用,何樂不為?老三何嘗不動心,只是覺得有點偏貴。老三向來自信是“砍價高手”,便說,晾晾。那時尚無微信掃碼支付一說。老三和夫人心里惦記著,隔天懷揣重金再去探望,小酒車了無蹤影。老三扼腕長嘆,只好打趣說,天命不在我。

信夫!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十大幾年過去了,這兩個擱在心尖兒上的物件,再未從老三和夫人的眼皮子底下經見過。

還有幾件掛記心頭的物事。譬如,老三二十五年前在中國美術館西側沙灘街邊店鋪,看上一串翡翠珠子掛鏈,最大的翠綠圓珠有蓮子那么大,自下而上,漸次而小,掛在脖子上可以垂到肚臍,質地水色均上乘,只要四千塊,夫人卻不舍得買。從此后,時乎時,不再來。再比如,二十年前,老三偕夫人逛通州某玉雕店,看上一枚灑金皮翡翠大扳指,這是一個可遇不可求的老物件,老三戴在左手拇指上,熨帖而華貴,左看右看,摩挲把玩,天設地造,得此新歡,店家開價三萬八,并說這是緣分。夫人規勸老三,一個文人記者,戴著一個玉疙瘩上班,出來進去像個王爺,讓別人怎么看你呢。從此后,青鳥殷勤為探看,時不再來。且不說這兩件玉玩,多年后已然增值十幾倍甚而幾十倍,僅僅是對于心儀的“這一個”藝術品失之交臂,便令人久久悵然。

唐代無名氏《金縷衣》詩云:“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ㄩ_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辈贿^,在老三看來,人生太匆匆,莫待花枝空,既要惜取少年時,也要珍惜金縷衣。老三母親常說:“要吃趁牙口,要穿趁身手?!痹摮鍪謺r就出手,該“剁手”時要“剁手”。此之后,老三和夫人商定了一個規矩,若是兩人同時看上的好物件,首先要實行魯迅先生的“拿來主義”。

人常說山西土老財是“穿得爛,走得慢,腰里別的真圪蛋”——“真圪蛋”也有說“金圪蛋”的,總之是有錢而不露聲色又摳門兒。老三深得此中三昧。但老三腰里卻又沒幾個實實在在的“真圪蛋”,這就需要實行“家庭計劃經濟”。老三跟夫人說,好光景要細盤算,好鋼使在刀刃上。俗話說:“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庇袗劬陀胁粣?。老三第一不喜歡買豪車嘚瑟,第二不喜歡滿世界游玩撒錢,第三不喜歡購買各種理財產品。前些年特別流行“你不理財,財不理你”之類的“金句”——誘惑人們購買各種外來“基金”,老三卻說,“你不理財,財不坑你”,它們割不了老三的“韭菜”。

有不愛必有所鐘愛。老三第一愛買書,有價值的好書(特別是古籍經典方面的)一次買兩套,一套自己看,一套封存起來,留給女兒和未來的外孫們看,他說,“時因酒色亡家國,幾見詩書誤好人”。老三第二愛買房,一旦腰里有幾個“真圪蛋”,周六日便到處逛游看樓盤,他喜歡在北京買房,最喜歡在“紫氣東來”的通州買房。老三擅長砍價,2000年通州果園一平米一千五百塊,2006 年通州梨園一平米三千二百塊,你說值不值?老三第三還愛買一點點古玩和家具,名之曰“雅趣”,這一點與夫人志趣頗相投。前些日子,夫人跟老三說,你習慣盤腿坐著寫文章,想給你買個紅木小炕桌。

好說。老三立馬打車,偕夫人直奔附近六七公里的運喬建材城。三年疫情未逛此城,斗轉星移,物是人非,運喬建材城即將改換門楣——更名為居然之家,聽說很快要重新裝修。進門一看,黑燈瞎火,已是半壁“空城”,僅有幾家規模較大的紅木家具店硬挺著,“含淚清倉大甩賣”!老三竊喜,和夫人先問紅木小炕桌,再看紅木大衣柜,然后將目光落在兩套組合書柜上,一組烏金木的,三件套,另一組黑檀木的,是兩件套的。老三跟夫人咬耳朵說,這兩套書柜,如果砍到一萬塊,就拿下。夫人說,不可能,標價都在三萬上下,怎么可能砍到一萬塊?老三說,試試唄。牛刀小試,手起刀落,折沖折中,片時成交。老三單位有幾個年輕女記者,曾目睹老三砍價風采,鼓動他寫一部《砍價寶典》,以案說砍,笑傲江湖。老三夫人也說,真奇怪,售貨員小姐姐跟咱家老三談價碼,談著談著,不知不覺就反過來幫著老三說話了,能砍不下來嗎?

砍下了,猶豫了。夫人私下對老三說,原本只說買一個小炕桌,現在倒好,又要拉回兩套組合書柜,便宜歸便宜,可是往哪里擱呢?老三轉頭對店家說,我回家丈量一下臥室尺寸,兩天內送貨。當晚正好與老同學駿醫生夫婦兩家一起吃飯,三杯落肚,說起書柜事,駿醫生夫婦對黑檀木書柜頗感興趣,看過圖片,打算盤下。散席回家,夫人拉著老三從客廳到書房到廚房到各臥室轉了一圈兒,說,除了書柜就是書架,你看看哪里還有空間吧!老三打著“官腔”說,改革嘛,就是要挪動一些壇壇罐罐桌桌椅椅,就是要打破原有的格局,給新生事物騰出充裕的生存空間。

老三回到臥室,泡了一杯“熟普”,對夫人說,尼采講過,“格調越高,成功機會越小”,但我認為,格局越大,生存空間越寬廣;講求格調需要格局,需要人生智慧,古賢講“仁義禮智信”——“智”是最難闡說的,可它與人生聯系又是最緊密的,生活就在于雅俗之間,取舍之際。老三呷一口茶,接著說,譬如買這套烏金木書柜,也就等于平日里和朋友們喝兩三頓酒的飯錢,均屬于快樂消費。夫人說,你就愛窮大方。老三說,我媽說過,“過光景不得不仔細,宴賓客不得不大氣”,這是傳統的待客之道;不然的話,大方地請人,小氣地招待,沒人會原諒你的。老三扳著指頭數說,咱這個臥室的電視墻(老三家所有地方都沒有電視機)寬度是460 個(厘米),現在擺著的電視柜(系裝修公司贈送品,上面堆滿書籍)長200 個,寬50 個,高56個,電視柜到床頭之間的過道寬度為68 個。如果置換成新買的三件套烏金木書柜,長300 個,高220 個,寬38 個,書架到床頭之間的過道寬度為80 個,比之前拓寬12 個;關鍵是把原來堆放在電視柜上的書籍整齊上架,整面墻看上去,既美觀又雅致大氣。夫人問,那電視柜搬到哪里?老三說,原來客廳大寫字臺與南邊窗戶之間那張放宣紙的臺桌有100 個寬,置換成50 個寬的電視柜,還可以騰出一條50 個寬的小過道兒;這樣,不僅臥室拓寬過道,客廳又開辟出一條新路,全新地規劃出了咱家的“一帶一路”。

夫人呵呵笑著說,那張放宣紙的臺桌挪到哪里去?老三說,隱藏在大寫字臺下面,仍可以放宣紙,桌子底下套桌子,就像俄羅斯套娃。夫人說,說了半天,只顧談書柜,卻忘了買炕桌。老三說,已經和黑檀那家店說好,送書柜的時候,順便給咱帶三個小物件——一張黑檀小炕桌,兩把黑檀小方凳,各一千塊,據店家說,砍成了白菜價。

送家具一般在傍晚時分,廠家賭你看不分明。不過,老三檢視得很周到很仔細。三件套烏金木書柜搬進臥室,電視柜挪到客廳南窗底,黑檀木小炕桌擺在雙人床中間,一雙方凳放在床邊。一切安置就緒,再將所有書籍碼上書柜,清理完畢,力竭精疲,簡單洗漱一下,倒頭便睡。次日清晨,夫人醒來,一縷陽光從窗戶射進來,斜灑在整面墻的烏金木書柜上,顯得雅致,大方,富麗,氣派。她忍不住贊嘆,真好哎!老三迷迷瞪瞪發問,啥好???夫人笑著說,改革好,心情好,書架買得好,整體布局好——噢,是格局好!

母親碎碎念

1

母親個頭矮小,只有一米五高。但母親“能量”巨大,底氣足,膽氣豪,嗓門高。由于父親是抱養的,據說“命硬”,三歲時養母仰藥(洋煙土)而死,十一歲養父因病離世,父親十歲就去離家三十多里的安祥寺村當小長工,包吃包住之外,每年還能掙回七個銀圓。母親虛歲十八歲那年,從十里外的南口前村嫁到高莊村,跟著十七虛歲的父親打拼一生。父親打小善良,或者說是懦弱,受人欺負之際,孤苦無依,萬般無奈,默然灑淚。俗話說:“沒娘的孩兒,天照顧?!蹦赣H在家頂起了天!母親晚年多次對我回憶說:“那會兒,哭得比尿得多?!?/p>

2

母親發誓要多生幾個兒子,起好名字才生——給兒子們取名“和、平、永、遠”,寄托著美好的希望和強大的力量。母親總共生了八個兒女,姐姐最大,大哥,二哥,我,弟弟,最末一個小弟送人了。據母親說,其他兒女生下來奶水都充足,但生我之后奶水寡淡,我整日里哭唧唧的,緊挨著又生下一對“龍鳳胎”,就沒有“抬掇”起來,讓我吃了本該屬于生“龍鳳胎”弟妹的“口糧”?!俺越幽獭钡倪@段特殊經歷,使我身體從小就很健壯;然而,這也成了我多少年來心底里感到最深的罪過。還有,生我之后,姐姐跟著受累。本來母親是讓兒女們累苦了,不打算“抬掇”起我,可是讀小學二年級的姐姐哭著鬧著想要把我留下,正巧用破布裹著的我,一哭一蹬小腿兒,露出了黃紅色的小膝蓋。父親說,你看就像個雞蛋。姐姐趁機大哭。母親妥協了,流著淚說,留下了他,你就得看他。尚未讀完小學二年級的姐姐,從此輟學帶我。后來有城里人,知道“沒有‘抬掇’起來”,是溺斃的委婉說法,便叱咤我的母親“造孽呀”。那是他不了解什么叫窮人的日子,什么叫度日如年。俗話說:“飽漢不知餓漢饑,好人老說病人虛?!蔽依斫馕业哪赣H。我深深感恩父母,還有姐姐,千辛萬苦把我拉扯成人。

3

俗話說:“大家分窮,小家吃窮?!庇终f:“窮人肚大?!薄梆B家糊口”四個字,重如千鈞!那時父親一個人勞動,拉扯著五個孩子,把嘴“糊”住就很難。作為孤兒,父親自幼缺疼少愛,便把全部疼愛給予兒女。母親?;貞浺粯锻拢耗衬旮赣H和我二哥一起去縣城,父親給家里每個人買一個“干鑼兒”(類似燒餅),但自己舍不得吃,從四十五里開外的縣城步行回來,走到離村二里的小柴棚村時暈倒了。二哥趕忙到人家討了一碗水喂父親,父親醒過來歇一會兒,繼續走回村,沒舍得咬一口“干鑼兒”。母親何嘗不是!母親的活計更重。白天壓碾,把兩三天內要吃的米呀面呀,都會碾出來。我五六歲未上小學之前,經常被母親逮來壓碾,在碾道里推著碾桿轉上大半天,頭暈得天旋地轉,有時候看見碾子就頭疼。每天晚上,母親在油燈下做針線,全家人一年四季要穿的單的裌的棉的衣褲和裌腰腰、棉腰腰(類似坎肩),以及單鞋、棉鞋和鞋底,都是母親一針一線連明晝夜縫制出來的。俗話說:“娃們外邊走,帶著娘的手?!闭f的就是這份甘苦;當然還要講究穿得齊楚,好看,排場。民以食為天。每天的早飯是小米稀飯,加一點干糧,就著“爛腌菜”吃。午飯和晚飯,主食大多是玉米窩頭、高粱餅子或黍子糕,平日里的“副食”,就是一大家人一鍋燴菜,白菜、土豆、胡蘿卜、倭瓜和西葫蘆等,有時加一點粉條和豆腐,那就很稀罕很豐盛了。七個碗,在炕沿上擺成一字長蛇陣,母親掌勺,往每個碗里盛菜,我們虎視眈眈地望著,其中六個碗是平均分配的,只有一個碗,刮一點鍋底剩菜剩湯,那是母親的一份。

4

都說嚴父慈母,我家是嚴母慈父。母親脾氣暴躁,經常沒好氣,我又是吃過“接奶”的娃,有無限的精力淘氣,挨打是不可或缺的。母親上樹特溜兒,到六七十歲時腰后別一把斧頭,嗖嗖嗖爬上高樹,還能上樹頂砍梢子。大哥二哥都會上樹,我從小一上樹便腿抽筋,不服氣,故經常蹬著梯子上房頂去“放眼世界”。那時農村都是連檐房,一排房可以串五六七八家,上了自家的房頂,可以躡手躡腳溜達到高家常家賈家的房頂上。某日夕陽西下,景色迷人,家家戶戶的窯獨(煙囪)炊煙裊裊,各家都在做晚飯。我心情大好,突然來了“靈感”,把每個窯獨上邊西北面擋風的磚頭,扳倒蓋在窯獨上,除自家以外,高家常家賈家一溜煙兒挨著蓋,然后,坐在自家窯獨旁,居高臨下,觀賞“實驗”結果。結果是,各家窯獨不冒煙,各家家里冒黑煙,嗆得人都往院子里跑……最令人氣憤的是,老家鄉俗對人最惡毒的詛咒是“炕上不臥娃娃蓋了窯獨”,故“蓋窯獨”意味著家破人亡絕了后!那時我只有五六歲,只想做一個新奇的“實驗”,并無惡毒用意。但結果被母親現場拿住,好一頓棍棒招呼!當晚我憤怒得“絕食抗議”,母親說,不吃是他不餓!夜深人靜,父親撫摸著我紅一片紫一片的身體,哄我起來吃飯,母親從鍋里拿出熱著的飯菜說,吃,你這個灰猴!還有一次“大事故”也不能不提:父親的生母去世,我們全家到三十里外的快樂村奔喪,大爺的三兒外號叫“三地主”,我四歲,他三歲,幾個小兄弟玩“斗地主”游戲,玩著玩著進入了角色,我用繩子把“三地主”的脖子套住,吊在院子里的梯子上“批斗”,幸虧大人們及時發現,差一點釀成大禍,所以當天就把我送回姥姥家。諸如此類,層出不窮。每次“肇事”,母親都會罵我,“三天不打,上房搬磚蹓瓦;一天一頓,歡喜不盡!”我現在回想,母親用笤帚、鞭子、樹梢、搟面杖、攪火棍、火鏟子等順手抄起的家伙兒都招呼過我,卻沒有打壞小胳膊小腿兒和小腦瓜等小零件。用今天的話說,我是個貨真價實的“熊孩子”,不打真不行。俗話說:“寵兒不孝,寵狗上灶?!笔郎仙儆写驂牡膬?,人間多是寵壞的仔。我對母親沒有一絲半毫怨意,只有無盡的歉意。

5

上學之后,我記性好。我們村子小,學生少,學校是復式班,一、三、五年級在一個教室上課,二、四年級在另一個教室上課,所以上完二年級,等于聽完小學所有的課,一到五年級的算數都會算,一到五年級的課文都會背,我因此而屢次“跳級”。初中到馬營莊公社(相當于現在的鄉鎮)中學去上學,并順利升入高中,但因兩件事被迫離開學校:一是跟同學裴某某打架,打破了人家的頭;二是給班主任老師起綽號。二罪歸一,我被開除,這也是“罪有應得”。但我實在是太想念書了,回家痛哭流涕不已。母親嘆口氣,拿出家里的半口袋黍子,央告當民辦教師的五叔去送禮通融,私自改名“李雋永”到另一所高中讀書,被領導識破讀不成,最后進入離我們村只有四五里路的雁北地區果木技術學校(二年制中專,畢業后不包分配)。到1977 年全國恢復高考,我的技校同學文春離開學校,插班進入縣城高中,兩年后考取大學本科。這一“事件”,太震動我了!其時,我已畢業回村勞動一年,從此就“翻心”了,長夜思索——怎么才能去讀書!于是,偷了家里幾顆雞蛋,賣了五毛錢,交了考試報名費,報考縣城一中高中班,很快被錄取。雖然“既成事實”,但卻遭到父親的堅決反對。父親對我說,咱村你四哥,還有高某和常某某,都是高中畢業,還不是回村?我說,現在不一樣,我的同學文春已經考上大學了。父親說,咱家窮,跟人家不一樣,你兩個哥哥還沒成家,你跟大受吧。我說,大大,我要念書,您就當少生了一個兒。父親怒道,由不得你!我陷入了大悲憤。母親沉默幾日,最后一言九鼎,硬朗朗說,嗨,想念就念吧,就當坐在“白花上”輸了!故鄉把賭徒叫作“白花”,把賭場叫作“白花上”。坐在“白花上”意味著賭命運。母親說完這句話,把兩個手腕上的銀鐲子摸下來,平靜地交給我,說,媽就這點家當,換個錢兒,交個學費,以后就沒了,全憑你自個了。七個銀圓打制的一雙銀鐲子——母親一生的鐘愛,被我拿走了。我到縣城銀行去兌換,親眼看著工作人員用鉗子嘎巴嘎巴鉸斷,然后從窗口遞出二十五塊錢的紙幣。這筆錢,夠交第一筆學雜費和前兩個月的生活費,從此,此生,再沒有從家里拿過一分錢。父親一生窮苦,窮怕了,苦怕了,輸了膽子,我心疼父親,也理解父親。對于母親,一生虧欠太多,不知該如何報答。

6

大學畢業,我分配到陽泉工作。那時,從陽泉到山陰再回到村子里,交通很不方便。那時,父母五六十歲,對于農村人來說,正值“盛年”。所以,那時回家少,一年也就中秋和大年回兩次。不過,家里所需要的,只要母親說到,我盡量辦到。自從讀高中離開家,家里人對我的工作和生活情況,一概不知。母親對我最放心,也最自豪,覺得三兒有本事,啥都能辦到。我每次回家過年,母親都問,咋還不結婚,多大年紀了!我笑而不答。母親哪里知道,像我這種農村娃在城市里叫作“農圪欖”,“圪欖”是棍子的俗稱,“農圪欖”直譯過來,就是農村來的小光棍兒?,F在城里人,又給我們起了個新名字,叫“鳳凰男”。那時,母親有啥需要,托五叔給我寫信;有急事,打電話。母親到小學校五叔辦公室,打電話說,三三,咱家房子漏雨,刮風下雨,你大拿塑料布苫房頂,風吹下來就灰下啦!我知道母親已經有了主意,問,媽,咋扎?母親說,要不瓦(四聲)瓦(三聲)哇。我問,多少錢?母親說,三間房,三千塊,包工包料挺省事。我給當時在縣政府工作的老同學志斌打電話,拜托他給母親送去四千塊。再過一段時間,我給母親打電話,母親說,三三,咱家院子里得打個井,吃水方便,澆園也方便。我問,多少錢?母親說,四千塊。我給志斌打電話,請他送去五千塊。母親說出來的要辦到,母親沒說的也要辦好。那些年,我心里總惦記著,攢一大筆錢,在村里蓋六間紅松檁椽架構、紅磚砌墻的大瓦房院落,讓父母心情敞亮地安享晚年。

7

1996 年我挈婦將雛到北京文化打工,做起“北漂”。2000 年,籌了5 萬塊錢,交了個首付,在通州果園買下一套130 多平米的房子。2001 年我被北京某報作為“特殊人才”引進,眨眼之間,困擾一家三口的戶口和工作均順利進京,真是開心!2002 年花兩萬多塊錢,把房子簡單裝修了一下。2003 年元旦之后,我回村把父母接過來,住一住我的新房子。到北京火車站出站,找到一個路邊的大商店,叮囑父母在商店門口不要走動,母親和父親同聲說嗯嗯,我去找開著豪車來接站的好友曉寧。當我和曉寧來到商店門口,哪有父母的影子!我的頭發一下子全都站起來了!……終于尋見了!我長出一口氣,反而不著急了,靜靜地跟在父母身后觀察:好奇心重的母親,拉著父親的手,走走停停,正在忘我地仔細觀賞周邊的花草樹木、景致圖案和高樓大廈。有鑒于此,在京的日子里,上班時間,給父母留好吃的喝的,把防盜門反鎖著;下班后,陪父母在附近走走,看看,吃點好吃的;只有到星期天,才能陪二老去看看名勝景點。母親沒啥要求,父親想去看天安門廣場升旗儀式,并希望到故宮逛一逛。那天,我叫女兒早早起來,一起陪爺爺奶奶去看升旗,在天安門廣場轉悠一會兒,母親說,不想轉了,回家吧。打道回府。過幾天去故宮,父親興致特別高,對啥都想了解一番,像個孩子似的,充滿好奇;可是走到故宮正中間時,母親滿頭滿臉都是汗,坐在石階上歇了一會兒,說,媽腿疼得不行,咱回家哇。我說,媽,已經走到正中間了,往前走,往回返,距離是一樣的,大大想看,咱們把故宮逛完吧。母親擺擺手,堅定地說,不想看了!原路返回。事后我很懊悔,本來應該租個輪椅,推著母親好好逛一逛,只是當時覺得母親還挺硬朗,未想到這個茬。母親暈車,打出租車,坐便宜一點的“夏利”,母親頭暈,坐稍貴一點的“富康”,母親說不暈。我笑著說,咱媽這是“富貴暈”。母親呵呵笑了。我當時已被北京某報莫名其妙“停職”,正在一家老年雜志試工,不敢讓父母知道實情。坐在出租車上,我第一次意識到,生于1931 年、1932 年的母親和父親,已經年逾古稀,真的老了!

8

蓋房子的事,提上了日程。我回老家跟父母親和姐夫姐姐商量此事,詢問做木匠的姐夫,修蓋一處新院子,滿打滿算得多少錢?此時,姐姐有個“新提法”。她說,在村里蓋六間瓦房,跟縣城買一套樓房,花銷也差不多。我愣了一下,問母親,媽到城里去住,能舍下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母親說,有啥舍不下的。我問父親,大大舍得離開村子里的老朋友們?父親說,也沒啥舍不得,我和你媽意見一樣。記得前幾年,接父母到北京“暖新房”,母親臨走時笑著說,可不稀罕住這樓房,就像“蹲監獄”哩。也許母親怕我心里難過,又補充道,住樓房也有兩個好處,一是一擰水龍頭,水就嘩嘩流出來了,二是坐著上茅茨(廁所),腿不犯困。因此我從未計劃過在縣城買樓房。此時,我忽然明白,手心手背都是肉,父母一直惦記著住在縣城的兒孫們,想到城里去住,應該是父母早有的打算。我返京后,跟老戴商議,咱們在縣城買套房子如何?老戴說,給她爺爺奶奶住哩?我說,是的。老戴說,買吧。我私下借點錢,籌劃買房子、買家具、裝修房子事宜。過了一周,老戴突然問,買房的錢從哪里籌借?我說,已經“立項”,錢的事兒,領導莫操心。我給老同學志斌打電話,讓他幫忙,在縣城問詢買一套房子,最好是新樓,最好在一樓。志斌很快落實,回復,說好三處樓房,你回來看一看。我只看了一處,面積104 平米,樓層是二樓,地理位置,布局結構,都很滿意。我對志斌說,深謝老弟,“嘆觀止矣”,別處不看了。當年春節前夕,選個黃道吉日,將父母從老家搬進縣城新家??粗賱谝簧母改?,臉上洋溢著滿足而自豪的笑意,哦,我覺得這是此生做得最值的一件事!住進新房,父母哪里都不愿意去。母親對我說,你大離不開茅茨,媽愛干凈,洗涮也便利。關鍵是父母住在城里,我回家方便。父親去世后,姐姐和二哥交替來家陪伴老母親,我一般是一個月左右、最多一個半月回一趟家。每月對出一個周五,上午搭乘“拼車”,傍晚即可到家,給母親帶點日常用品和好吃的,陪母親住兩晚一白天,給母親剪剪指甲,和母親拉拉家常,扶母親到附近的桑干河濕地公園走走,周日早晨搭乘“拼車”返京。周而復始。知道我要回來的那一周,母親周四下午就會坐在樓前的石頭上等著。門房工作人員問,大娘,等兒子哩?母親說,是哩。門房問,哪天回來?母親說,明兒個。三年新冠疫情回不了家,曠日持久,望眼欲穿,只能給母親打電話。母親說,三兒,你把媽給忘啦?

9

每年春節,和母親一起過。跟母親一起準備年貨;跟母親一起包餃子;我貼對聯,母親幫我端糨子。母親家是地暖,我喜歡盤腿坐在床邊的地板上寫文章——每年除夕寫一篇《新年試筆》,母親坐在我身邊的地板上,有一搭沒一搭跟我聊一些陳年往事,說她的奶奶從前說什么,她的姥姥從前做什么,說我的二奶奶那些年如何如何,我的三媽近些年怎樣怎樣……母親知道我的腿怕風吹,為我縫制了幾個五六尺見方的棉的裌的小被子和小褥子。母親沒念過一天書,肚子里卻裝著好多好多的俗諺。童年時,我跟母親壓碾,愁得不行,母親就說,“不怕慢,只怕站。小腿兒勤快能搬倒山?!蔽彝嫠@哿?,餓得不行,半前晌半后晌跑回家要“搬的吃”,母親從蒸籠里取出一塊窩頭,或者一塊軟軟的黍子糕,抹點黑醬,笑著說,“我養你個小,你養我個老。我養你牙大,你養我牙跌?!蹦赣H七十多歲以后,真的從嘴里時不時捏出一塊大米粒大小的東西,對我說,你看,媽的牙又跌了一塊兒。我青年時期工作忙,回家少,母親安慰我,“吃人一碗,受人束管。官差不自由?!庇袝r隔得時間太長沒回家,回家時帶一堆好吃的“贖罪”,母親又會委婉地批評我,“娘想兒,流水長;兒想娘,筷子長。想見你個人哩,誰爭你那一口吃的哩!”當我有了女兒出出進進扛在肩頭上,母親翻著白眼兒“笑話”我說,“唉,看好的!含在嘴里怕化哩,捧在手里怕炸哩?!比缓罄先思以傺a上一句,“不看當初娘養我,但看今朝自養兒?!彼字V頗不俗,經典又精辟。母親經常用來表白形容自己的那一句諺語是:“好多說也不好白說?!薄昂谩弊x四聲,愛好的好。母親向來話多,此謂“好多說”;母親又非常厭惡“沒影兒貨”的信口開河白抓生道,老人家喜歡不留情面的真話直說,故曰“不好白說”。我自幼聽母親講過的諺語,何止千條萬條!我問母親,您的這些話都是聽誰說的?母親說,我奶奶。從1992年到《山西晚報》工作時,我開始憑記憶整理“母親的話”。諺語——“母親的話”,我是聽母親講的,母親又是聽她的奶奶講的,母親的奶奶也許又是聽她的母親、奶奶或者姥姥講的……2010 年8 月我出版了40萬字的《母親詞典》。其時,有幾位朋友建議書名改為《母親的話》。我說,《母親的話》范圍局限了點,本書展現的不僅是我的“母親的話”,而且是“天下母親的話”,并以諺語詞條作為文章標題的形式來書寫呈現,同時又以“時令·風俗”“人情·物理”“飲食·健康”這種“天·地·人”結構來謀篇布局,她反映的是“中華母親的話”,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這個“母題”,所以我堅持書名叫《母親詞典》。我為她提煉概括了兩句話:“諺語是一部口口相傳的文明史,諺語是一個民族的回想與記憶?!碑斈? 月17 日在京舉辦《母親詞典》茶敘會,老作家從維熙講道,在傳統的中華國學研究中,歷來缺少諺語研究這一塊,而《母親詞典》讓傳統的國學與流傳于民間民謠民諺進行對接,在弘揚中華國學中填補“國學之圓”。評論家雷達表示,《母親詞典》是一個首創,具有填補空白的意義。他說,我想問一下建永——到底是什么樣的靈感,使你動念創作一部這樣體式的書?作家李輝更是在《書城》雜志撰寫專文《雁來燕去,二十春秋》勉勵道:“四十幾年的人生閱歷,十幾年的記憶追尋和旁征博引,晉人李建永——相貌彪悍,看似頗有契丹人的塞外風采,實則心細如發,且忍耐力驚人——終于完成了《母親詞典》?!缃?,這本寫了十幾年的厚重作品,為其寫作生涯豎起了一塊里程碑?!逼鋵?,我自己也知道,《母親詞典》是第一部系統性地用諺語詞條作為研究對象和書寫文本的專著,具有文化學與文學史的標本意義。我引用幾位先生的話,不是為了證明這部書的文化價值和歷史意義;我最想表達的是,我的“最沒文化”的母親,成天說著“最有文化”的話,《母親詞典》是母親經年累月日復一日哺育我的乳汁,教誨我的結晶。這也正是雷達先生所追問的“靈感”之泉源吧!評論家李朝全為本書寫過一篇《用一本書向母親致敬》的評論——是的,“母親的話”是母親留給我最寶貴最豐厚的饋贈,我幾十年心心念念,就是想寫一本書對母親感恩,用一本書向母親致敬!

10

今年春節(公歷1 月22 日),畫家羅雪村老師給我的拜年微信說:“建永,你一定回老家過年了,祝你過節愉快!祝全家特別是你的媽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我回復極簡單:“謝謝羅老師!”羅老師一直關注我的微信——我和母親互動的圖像,他多次對我說過,建永,你和母親躺在床上那張照片,令我感動。故大年初一,不忍心讓羅老師為我悲傷。今年5 月12 日——“母親節”前兩天,為岳母慶祝九十八歲大壽。老人家氣色尚好,就是記不住事了,前幾秒說過的話,后幾秒就忘得無影無蹤。岳母一次次問我,你媽身體還好?我一次次地說,我媽走了。岳母也一次次吃驚地問,啥時走的,我咋不知道?

我接到大哥電話,說媽不行了。老戴當場跌坐地上,放聲痛哭。我說,不要哭,媽現在只是不能說話。又過了幾分鐘,我打過電話去,大哥說,不咋啦,媽好啦,能說話啦。我對母親說,媽,等我,我這就回去。母親聲音很平靜,也很遙遠,輕輕地說,你倒回來呀?我說,是的媽,一定要等我。二十分鐘后,大哥來電話說,媽走了。公元2022 年12月24日“平安夜”,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永遠地走了!父親9 年前突然失語住院,我們兄弟和子侄們在醫院侍奉兩周,端屎端尿,喂湯喂水。某日早晨,不能說話的父親,用右手撫摸我的臉,又拿起我的手撫摸他的臉,這一天,父親走了。當時醫生說,快回家吧,“陰陽瓣子”下來了!我親眼看見父親臉上,從額頭向眼睛向鼻子向嘴巴向下頦有一條白色的平行帶迅速向下移,這可能就是“陰陽瓣子”吧,我抓住父親的手,哭著說,大大,可不敢走!父親還是走了,享年八十三歲,壽終正寢,兒孫滿堂。母親走時,身邊只有大哥大嫂和幾個本家的哥哥弟弟。母親上午還到院子里上廁所,中午躺下說胃不舒服,下午就平靜地走了,享年九十二歲。我趕回家,母親已睡在棺材里,連最后一面都沒見上。我不知道有無來生,但我相信緣分,我與母親不知修行了幾千萬年修下的這場母子緣分,說散就散了。五叔兩歲時我媽嫁到高莊村,住在一個院子里。五叔回憶說,你媽心地善良,性格剛強,心靈手巧,拿起一張紅紙,一把剪子,就能枝繁葉茂花枝招展地剪出一個美麗生動的圖案來,用現在的話說,你媽是個“女強人”。我媽從前常對我說,“拿起筷子想起娘”,現在常常出現這種情景,吃飯時咬著筷子發愣怔,回想著母親的過往從前。母親去世前一兩個月,曾打電話對我說,媽走呀。我說,去哪呀?母親說,死呀。我說,媽,不敢瞎說。母親說,媽活著有啥意義哩,就是糟害你兩個錢!我說,媽呀,難道錢比媽親,回家叫媽媽答應,這就是媽活著的最大意義,沒了媽,我叫誰呀?母親說,噢,好了。我的老岳母盡管現在忘性大,但說話思路一如既往地清晰。岳母對我說,家里沒個老的,就沒意思了。岳母回憶起她年輕時母親走了以后,說,回娘家,就想見個娘,娘沒了,滿肚子話不知跟誰說,走進院子里,心就涼了。我深信我的岳母——一位世紀老人的話,具有普世性和真理性:娘沒了,心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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