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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摸頂峰

2024-01-29 10:39楊麗娟
讀者 2024年3期
關鍵詞:強子登頂珠峰

楊麗娟

2021年5月,張洪在攀登珠穆朗瑪峰

登上珠穆朗瑪峰的那一刻,張洪沒反應過來。在海拔8848.86米的地方,氧氣濃度只有海平面的1/4。體力過度透支,張洪無力回應。一位夏爾巴向導帶他到一個雪堆前靠著,用對講機呼叫大本營。這時,張洪才確信自己站在了世界之巔。

張洪并非天生失明。他出生在重慶的一個小山村,父親和叔叔都是天生的盲人。三天兩頭被喊“瞎子的孩子”,張洪想擺脫這樣的陰影,于是,他離開家鄉到成都求學,學習按摩、針灸。走在成都的街頭,他覺得未來有無限的可能。

在最美好的年華,愛情悄然降臨。夏瓊是成都女孩,漂亮能干。兩個人還沒來得及表明心跡,命運就給了張洪當頭一棒。他們第四次見面時,張洪的眼睛開始紅腫、脹痛。夏瓊拖著他去醫院,醫生在診斷單上寫下“青光眼、虹膜炎、葡萄球菌感染”。

1996年年末的一天早上,張洪醒來,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像罩著一層濃霧。他舉起手,在眼前晃動,卻什么都看不見。他問夏瓊,為什么天一直不亮。夏瓊說:“天早就亮了?!蹦且凰查g,張洪感覺世界崩塌,自己掉進了萬丈深淵。

猝然失明,摸不到的門,夾不到的菜,磕磕碰碰的每一天,都是壓垮張洪的稻草。好在夏瓊不離不棄地陪伴、照顧他。最消沉時,張洪試圖自殺,被夏瓊拉了回來。

在反反復復的暴躁發怒、感到內疚、道歉后,張洪終于接受了失明的事實。他和夏瓊開了一家按摩店,生意漸有起色,他們在成都買了房子。生活逐漸步入正軌,可張洪總是心有不甘:難道就只能一輩子干按摩嗎?

2012年,張洪成為一家民營醫院的理療科醫生,工作地點在西藏拉薩。張洪并不知道,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結識了登山家洛則。洛則曾是西藏登山隊主力隊員,登頂過全球14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2008年,作為北京奧運會珠峰19位火炬接力手之一,洛則第三次登頂珠峰。

張洪和洛則聊起了登山。聽著那些新鮮的經歷,鬼使神差般地,張洪脫口而出:“有沒有盲人登頂過珠峰?”洛則回答:“有。一個名叫艾瑞克·維漢梅爾的美國人,于2001年登上了珠峰?!?/p>

“那我可不可以嘗試一下?”那是2015年,張洪40歲,失明已將近20年。這句話成為他撕掉盲人標簽的起點。

雪古拉峰是張洪第一次登頂的山峰,海拔5800米,一般被視為初級登山愛好者的理想訓練地。張洪從洛則口中得知,西藏自治區的有關部門正在組織攀登雪古拉峰的活動,他便報了名,還花幾千元購買了沖鋒衣、沖鋒褲、徒步鞋和登山杖。

主辦方為張洪安排了一個藏族小伙當向導。向導走得小心翼翼,張洪卻漸入佳境。最后,兩個人最先抵達頂峰。在山上,張洪感到呼嘯的疾風吹來,臉和鼻孔都被刮得刺痛,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釋然和清爽”。他說:“我突然意識到,登山,也許就是那件我一直在尋找的‘具體的事’!”

從21歲到40歲,張洪一直在尋找一件“具體的事”,“做成這件事,讓夏瓊和兒子獲得尊重,從而讓他們能以我家人的身份,有尊嚴、有信心地活下去”。

從雪古拉峰下山后,張洪立志要成為中國第一個登頂珠峰的盲人。

沒有錢進行專業訓練,張洪就把鉛塊綁在雙腿和背上,每天負重30多千克,戴著阻氧面罩,在拉薩的公寓里爬樓梯,一爬就是7小時。每隔兩三個星期,他還要進行一次強化訓練——下班回家后吃東西、喝水,晚上8點整裝出發,24小時不間斷地上上下下,直到次日晚上8點。就這樣,張洪堅持了兩年半。

2020年大年初一,范立欣導演找到張洪,計劃將他攀登珠峰的故事拍成紀錄電影。

范立欣是首位獲得艾美獎紀錄片獎的華人導演,其執導的紀錄片《歸途列車》獲得多項國際大獎。這樣一位國際大導演,免費來拍寂寂無聞的自己?張洪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普通人攀登珠峰,大約需要5萬美元,包含交通、物資、餐飲、保險、向導等方面的費用。盲人需要的費用是普通人的三四倍。為了籌到這筆巨款,2018年,張洪辭去醫院的工作,開始“創業”,輾轉全國,尋求支持。

張洪獨自乘火車去重慶,拜訪偶像杜富國,杜富國向他分享了盲人外出的行走經驗。他還認識了登頂珠峰的“無腿老人”夏伯渝,夏伯渝為他介紹了高山向導強子。強子在登山圈赫赫有名。2016年,強子帶著時年67歲的夏伯渝,登上哈巴雪山。2017年,強子帶領7歲的法國小女孩登頂法國南針峰,讓其創下年齡最小者登頂南針峰的世界紀錄。

向導有了,資金的坎兒卻始終邁不過去,張洪不免有些灰心。范立欣當然理解張洪的反應,幸好,紀錄片導演的職業敏感,讓他抓住了這個故事。范立欣問張洪:“作為一個盲人,你為什么要去登珠峰?”張洪回答:“我看不見這個世界,但我想讓世界看見我?!?/p>

2021年3月30日,張洪一行從廣州出發,飛往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4月11日,他們抵達海拔5364米的珠峰南坡大本營。

范立欣一度擔心,張洪會過度依賴向導,但后來他意識到,這種擔心完全是多余的,張洪一步一個腳印走上了頂峰。張洪深知,“我要學會獨立操作所有裝備,這關乎我的性命”。在國內集訓時,他白天跟強子練習攀冰技巧,夜里躲在衛生間,跟上升器較勁兒。先是赤手,再戴上薄手套,最后換抓絨手套、羽絨手套,他上千次地重復操作,直至練出肌肉記憶。

盡管如此,第一次拉練的危險,還是讓張洪近乎崩潰。第一次拉練,目的地是珠峰旁邊海拔6119米的羅布切東峰。從凌晨3點到午后1點,張洪跟隨強子爬上了羅布切東峰的山尖。下撤時,卻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風雪肆虐中,兩個人沒配合好,張洪的頭磕在冰壁上,他對著強子大喊:“這么危險的訓練,到底有沒有必要?”

在國內外高峰探險中,正式沖頂前,登山者都要先進行拉練,既是磨煉技巧,也是讓身體適應高山環境。但張洪太急于證明自己,他寧愿在攀登中受傷,也不愿在拉練中出局。

在昆布冰川拉練時,張洪最擔心的是掉進冰裂縫。支離破碎的昆布冰川,是攀登珠峰的第一道門檻,也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冰川,被稱為“恐怖冰川”。每一次要跨越冰裂縫時,強子都會告訴他,冰裂縫大概有多長。但不管強子說的是多長,張洪總是要跨到自己的極限。強子很惱火:為什么要做無用功浪費體能呢?

張洪坦然承認,“那時還是太缺乏安全感”。他后來才意識到,“只有百分之百地聽從向導的每一個指令,你才能夠獲得更大的安全,這就是信任”。

在珠峰,信任關乎生命安全。然而,盲人建立對環境和他人的信任有多難?強子蒙著眼睛在碎石里走了一圈。原本5分鐘的路程,他走了20分鐘,每一步都走得很艱辛,深一腳,淺一腳。摘掉眼罩后,他對張洪的不理解完全消融:“我以前以為這里面缺少信任,其實,在他的世界里面,可能這份信任他已經給到了最多,或者給到了極限?!?/p>

從大本營啟程沖頂前,張洪掏出手機和身份證,交給范立欣,甚至還錄了一段“遺言”。

范立欣不是一個愛運動的人。他得過骨結核,3歲時就做了6次大手術,左膝蓋被挖掉了1/3,在醫院里躺了3年。直到現在,他的膝蓋上還有個凹進去的小洞。范立欣說:“我們就是一個奇異的旅行團,一個盲人偏要登珠峰,一個運動小白偏要拍珠峰,還有一個只關心登山的‘鋼鐵直男’強子?!?/p>

為了拍紀錄片,范立欣開始爬樓梯,每天負重10千克,爬100層。他跟張洪一起登頂羅布切東峰,但挑戰珠峰時直接被強子勸退了。

隨張洪和強子一起攀登拍攝的,是兩位專業的高山攝影師王振和丁亮。丁亮是強子的好朋友,兩個人合作多年,沖頂珠峰也是他此行的目標之一。王振是2019年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紀錄長片《徒手攀巖》的中方攝影師。在戶外圈里,王振被崇拜者稱為“神獸”,藏族兄弟則叫他“牦?!?。拍攝高海拔、極限類戶外影片是他的職業,但這一次的體驗還是讓他刻骨銘心,“海拔8000米,我斷氧40分鐘,心臟近乎衰竭,幾乎每一步都徘徊在死亡的邊緣”。

在登山過程中,攀登的節奏非常重要。節奏一亂,消耗的體能就可能多出十幾倍。在一段跨越冰裂縫的視頻中,普通登山者的一步,張洪足足用了3分鐘。而攝影師,不僅要背著攀登裝備、相機、電池、無人機,隨時跟著張洪,等隊伍過去以后,還要把機器設備收起來,然后加速趕上隊伍。

紀錄片中有個鏡頭,張洪一步步跨過冰裂縫上的橫梯。梯子的寬度剛好能放下兩只并攏的腳掌,梯子橫梁之間的距離剛好能容納冰爪腳尖和腳后跟卡進齒縫間。鏡頭自上而下,橫梯下面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幽暗深淵。

經過昆布冰川時,攝影師的無人機掉進了冰裂縫。裂縫很深,誰也不知道里面的冰是堅固的還是脆薄的,人下去以后能否上來。但如果不撿無人機,紀錄片就會缺失大量鏡頭。王振一點一點下到冰裂縫里,把無人機撿了上來。

海拔8700米,每小時50千米的風速,外加降雪,氧氣瓶的調節閥被凍住了,氧氣慢慢泄漏,不足以供團隊所有人繼續攀登。如果整個團隊繼續攀登,每個人都兇多吉少。

生死關頭,強子決定,包括他和兩位攝影師在內的5個人下撤,把足夠的氧氣留給張洪及狀態最好的3個夏爾巴向導。

強子和丁亮此前都沒有登頂過珠峰,作為登山者,世界之巔的風景,是他們無法抗拒的誘惑。但他們深知帶張洪平安回家,比登頂珠峰更重要。他們必須在海拔8700米處放棄。

張洪說,剛剛分開的幾分鐘,他的腦子一片空白。走了沒多遠,他突然驚醒,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崩潰。近乎絕望時,他問夏爾巴向導,還有多久登頂。對方回答,半小時。但一個又一個“半小時”后,仍然沒有登頂。

海拔8790米處,聳立著珠峰最后的攔路虎——希拉里臺階。這是一條寬度僅30厘米左右的山脊,兩側都是萬丈懸崖,“從左邊掉下去2400米是尼泊爾,從右邊掉下去3600米是中國”。山脊遠看像一片刀刃,通常只允許一個人通過。2019年的珠峰“大堵車”事件就發生在這里。張洪登頂前12天,兩位世界知名的登山者在希拉里臺階遇難,他們此前已經征服了七大洲最高峰中的6座,珠峰是最后一座。

到達希拉里臺階時,張洪已經走不動了,冰爪在巖石表面直打滑。他只好蹲下,一只手抓住路繩,另一只手當眼睛,先摸自己的腳尖,然后順著腳尖往前一寸一寸地觸摸,尋找安全的落腳點。確定了落腳點,再用手去尋找身體的支撐點,最后把腳邁出去。

有一次,張洪邁出去的右腳還沒著地,就突然聽到夏爾巴向導大吼,讓他停下,他趕緊收腳。那只腳一旦跨出去,他落下的位置就是2000多米深的懸崖。

步步驚心?;私鼉蓚€小時,張洪終于通過了希拉里臺階。

5月24日上午9點,登頂的那一刻,張洪后知后覺。喜悅和放松的感覺只有兩三秒,更大的恐懼再次襲來,因為“登頂不是最終的目標,最終的目標是回到大本營”。一個殘酷的事實是,超過90%的死亡事故是從海拔8000米處開始發生的,其中很多發生在登頂之后。

下撤的路途更兇險,張洪不記得自己摔了多少次。有一次摔倒后,他做了一個溫暖的夢,身體不冷了,周圍的狂風聽不到了,“身體好像飄起來,天邊甚至還飄著七彩祥云,遠處的陽光照射過來,無比溫暖”。

他好像聽到了夏瓊的聲音:“你說過,回來以后給我買一輛汽車的?!睆埡榈囊庾R回來了,他被夏爾巴向導喚醒,掙扎著爬起來。

5月25日晚上,張洪回到了2號營地。2號營地海拔6400米,是比較安全的地帶。連續攀登了50多個小時,水米未進,張洪倦極而眠。此時的強子正面臨著又一次艱難抉擇:是陪張洪回到大本營,還是從2號營地向上,再次沖頂?誘惑近在咫尺,第二次的抉擇比第一次更難,但強子最終還是放棄沖頂,“我一定要把張洪帶下來”。

5月27日9時,張洪和團隊所有人一起,安全回到珠峰南坡大本營。

2023年11月18日,紀錄片《看不見的頂峰》榮獲第二屆華語紀錄電影大會特別推薦年度紀錄電影獎。張洪在微信朋友圈發布喜訊,配文寫道:“人生就是一段登山的旅程,我們每天都在攀登心中那座看不見的頂峰?!?/p>

(于 清摘自《北京日報》2023年11月28日,本刊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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