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茶馬古道上的“背子”

2024-01-30 00:55焦虎三
團結 2023年6期
關鍵詞:康定茶馬雅安

◎焦虎三

在橫斷山脈的險山惡水之間, 在橫跨世界屋脊的原野叢林之中, 綿延盤旋著一條神秘古道——茶馬古道。 這是地球上最令人驚心動魄的道路之一。 千百年來, 無數的勞作者在這條道路上默默行走。 古老的茶馬古道賦予了康巴文化鮮明的特征與深邃的內涵: 茶馬古道既是漢藏商業活動的結果,又是多民族文化融合的產物, 是藏族地區獨一無二的人文現象。 作為民族交往與團結的象征, 茶馬古道原西康省所轄雅安市至打箭爐 (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市) 一線的 “背子”, 可以被看作是詮釋康巴人文背景映襯下的古道最為真實的一塊人文 “活化石”。

書寫在大地上的史詩

藏彝走廊不僅是青藏高原滄桑歷史的見證者, 它同時也雕刻出高原群山與江河蒼涼而壯麗的氣質。 走廊是人類與大自然斗爭的壯舉, 是一部書寫在大地上的史詩。 從古至今, 走廊一直是多民族遷徙與文化交往活動的大舞臺, 它既是漢藏兩大文化板塊的交匯地點, 又是走廊區域內民族大家庭活動的中心地帶。 古代民族在此走廊區域內沿著一定的路線遷徙數次, 某些路線逐漸固定下來, 成為地區之間交往的重要通道。 在這些大大小小、 或長或短的通道中, 最著名的有兩條: 匯合于西藏洛隆宗而向西至拉薩再遠至西藏亞東等地的 “茶馬古道” 與向南直至印度和中東的 “南方絲綢之路”。

茶馬古道, 是中國歷史上內地農業地區和邊疆游牧業地區之間進行茶馬貿易所形成的古代交通路線。 茶馬貿易, 是以中原地區的 “茶” 和邊疆少數民族地區的 “馬” 為載體所開展的貿易活動。 茶馬古道有兩個出發點, 一是云南普洱, 一是四川成都, 兩條路線在今西藏東部的洛隆宗會合。 古道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 海拔最高、 地勢最險、 路程最長的古商貿通道, 也是世界上地勢最高的文明文化傳播古道, 具有極其重要的歷史地位和經濟文化交流意義, 是與古代中國對外交流的海上之道、 西域之道、 南方絲綢之路、 唐蕃 “麝香—絲綢之路” 相并列的又一條國際通道。

青藏高原由于地形復雜, 氣候惡劣, 使這塊特殊的大高原與周圍地區聯系的道路崎嶇艱險,路途漫長。 從歷史角度而言, 內地進出西藏的大驛道主要有三條: 由成都至雅安經打箭爐至拉薩; 由云南大理至拉薩; 由青海西寧至拉薩。 這其中, 屬于茶馬古道范疇的就占了兩條。

茶馬古道運輸線方方面面都充滿著神奇與驚險。 由成都、 雅安經打箭爐至拉薩一線中, 雅安至康定段完全以人力來背運貨物; 而云南一線基本以畜力來運輸。 據納西族作家白郎考證: 在云南的馬幫中, 耐力與力氣更大的騾子取代馬匹擔當了運輸的主角。 不管四川的肩挑背馱還是云南的騾子馬幫, 茶馬古道在藏彝走廊中的穿行無疑都是在用人與牲口的生命與險惡的大自然決斗。原西康省所轄雅安至打箭爐的交通, 在二郎山隧道未開通前, 對于以車代步的現代人都可謂 “雄關漫道真如鐵”; 對于當時以人力來背運貨物的挑夫其難度更可想而知。 在云南一線, 經歷漫長三個多月的顛簸, 到達終點時損失一半的騾子已是常事。 德欽縣內的瀾滄江夾在梅里和白瑪兩座大雪山之間, 溜索是唯一的交通工具。 大風中,高高懸在空中的人、 牲口與貨物來回晃動; 下面, 咆哮的江水肆無忌憚, 稍有不慎, 馬幫便有可能葬身于滔滔江水之中。

背子們的群像

1896 年法國駐滇總領事方蘇雅, 懷著殖民的夢想登上了去往中國內陸的小帆船。 在他所去的中國西南的土地上, 秀麗山川、 淳樸民風、獨特建筑、 悠久文化所構成的那一幕幕千姿百態的神奇畫面, 注定要讓這位藍眼睛白皮膚的“洋人” 驚心動魄。 1903 年, 在云南至川藏的一條崎嶇山道上, 坐在一把洋傘遮蔽下的大轎中的方蘇雅, 發現了一群奇特的苦力者, 他們人人頭頂著一頂大草帽, 每人手持一根丁字形拐杖, 一塊圓形的篾條掛在每個人的胸前。 他們身后背負一團高大而沉重的包裹, 隨行的仆役告訴方蘇雅: 這是一群向西藏運輸茶葉的苦力,他們身后那一團高大而沉重的包裹就是茶包。在當天的日記中, 對于這一段讓方蘇雅刻骨銘心的 “窄路相逢”, 他記述: “戴在頭上的大草帽不僅遮陽擋雨, 也使背夫們的身形奇特而且高大。 苦力們一天內要走大約40 公里, 負重可能超過100 斤?!?他發自內心地感嘆: “這些外表無生氣, 極度貧困的人怎么能勝任這種工作,表現出如此的耐久力!”

43 年后, 一位從雅安到康定“公干” 的俄國人在一處名叫瓦斯溝的小村子中, 又如方蘇雅一般, 被征途中不期而遇的背夫完全征服了。 此時,這位38 歲名叫顧彼得的西洋人, 腳穿一雙網球鞋, 手拄一根拐杖正悠閑地在村中漫步。 前幾日令人頭昏眼花的驚險行程, 讓他幾乎感到自己似乎已快把一生所能走的最艱難的路全走完了。

在瓦斯溝村口, 一條羊腸山道旁的懸崖下,一塊小小的平地上, 他看見幾間背夫停歇的破爛房舍, 幾棵果樹圍繞其間。 山道上, 運茶者絡繹不絕, 他們一個跟著一個, 像一條長蛇陣一樣:“連枝帶葉的粗茶和被壓成碗狀的茶坨被放入長方形的柳條箱中, 柳條箱又一個個高高地壘起來放在木制的背架上, 背架在背茶腳夫的頭上微微向前彎曲。 這些可憐的人按負荷的重量收取報酬, 所以他們有時背重達180 斤的一堆柳條箱。他們背貨時一般攜帶一根短粗的手杖, 頂端是鐵的, 手柄是十字形的。 由于他們背負的貨物很重, 高山上空氣又十分稀薄, 所以他們每走幾分鐘就要停下來歇息, 把貨物靠在相鄰的巖石上或是放在專門為停歇而堆好的石塊上。 他們一步一步掙扎著往前走, 拐杖也隨著步伐嗒嗒作響, 插入地上的拐杖起著平衡的作用。 他們十分可憐,襤褸的衣服遮不住身體, 焦黃的面孔有些發青,茫然無神的眼睛和消瘦的身軀好像行尸走肉一般。 ……如果有月光的話, 他們又繼續上路, 沉悶的腳步聲在寂靜的空氣中上下回響, 不管陰雨綿綿還是陽光燦爛, 風霜雪凍, 成百上千的背茶者就這樣日復一日, 年復一年地來往于雅安和打箭爐之間。 當死亡來臨之時, 他們只是往路邊一躺, 然后悲慘地死去, 沒有人會關心他們的死活, 這樣的事周而復始, 沒有人會因此而掉淚。由于過度的疲勞, 他們在休息時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 沿途的一切景物對于他們來說都毫無興趣, 他們像機器人一樣機械地拖著步伐從一塊石板邁向另外一塊石板, 他們仿佛是些異類, 你無法安慰或是幫助他們?!?相對于方蘇雅詫異中平淡的語句, 顧彼得卻用近乎哲學化的語言感嘆:“他們似乎已經脫離了人類的情感, 比騾子和馬匹還更加沉默?!?如此具有沖擊力的場景, 讓這個西洋人, 隨后很長一段日子里, 內心充滿了無可名狀的情感。

2004 年6 月, 當我們到達雅安市天全縣甘溪坡村時, 村里的老背夫李忠全大爺已經81 歲了。 他也許是整個茶馬古道上、 如今健在的年數最高的 “背子” 了。 李大爺12 歲就開始在當地跑短途背雜貨 (鹽、 菜油、 山貨等), 18 歲開始背茶包走康定, 到1951 年解放為止, 他在山道上走了16 年, 其中有10 年走在茶馬古道上?!爱斈曜鐾昵f稼, 就去背茶包掙點錢補貼家用,好比現在農村人外出打工, 在天全的村寨里,當背夫是非常普遍的現象, 光甘溪坡村就有四五十人?!?身板硬朗、 神智清楚的老人, 滿臉自豪地回憶道。 但說完了這一段話, 他便沉默了,目光停在村外那一片云霧籠罩的群山峻嶺。 在那里, 一條崎嶇的盤山公路上, 已經是一輛輛卡車滿載貨物奔向遠方。

那一刻, 我知道: 他的歷險連同 “茶馬古道” 當年的輝煌都已經遠去了, 老人那許多讓人蕩氣回腸、 懸念叢生的往事, 如今只能作為一段段茶余飯后的故事, 講給小孩子們聽了。山間的烈日, 陽光光亮, 絲絲縷縷如絨毛編織在老人皺紋密布的臉龐上。 山風搖曳的那一刻,沉默得如同一尊雕像的老人, 他的靈魂也許又飛回了藏彝走廊, 飛回到那一條美麗而險惡、苦難而漫長、 隱秘于深山密林間的茶馬古道。

敲打群山膚皮的拐杖

事實上, 是多樣因素決定了茶馬古道上如李忠全老人般 “背夫” 角色的產生。 首先最為重要的原因在于四川沒有云南這樣善走山地高原的騾子和馬; 其次, 四川人口眾多, 勞動力廉價, 而川人又善于背負; 從地理學角度而言,茶馬古道必經的二郎山一帶, 險要的地勢不適合于騾馬通行, 似乎也是一個決定性的因素。

于是在多條茶馬古道上, 背子成為了雅安到康定段所特有的一種現象。 作為離雅安最近的山區縣——天全, 成為茶馬古道向西延伸的第一個縣, 而素以吃苦耐勞著名的天全人, 在險惡的二郎山山道間, 順理成章成為浩浩蕩蕩四川背夫隊伍中的主力軍。

甘溪坡是一個不大的村寨, 路邊已經立起了 “茶馬古道” 的石碑, 青瓦木墻的老房子整齊樸素, 帶著客棧和商鋪的痕跡。 光滑的石頭古道穿寨而過, 你會很輕易在石頭上發現一個個的小石窩, 那些深入大地肌理的石窩如一團團擁擠著的麻點, 隨古道消失在連綿群山之間。據說, 這就是當年前仆后繼的天全背夫們用丁字形的手杖支撐著茶包歇息時, 水滴石穿杵出來的痕跡。 而天全至二郎山隧道之間的甘溪坡、碉門、 水獺坪、 新溝一帶, 被川藏公路所截斷的古道仍一段段殘留在山間, 古道上的一個個驛站(村寨) 仍保留著古樸的面貌, 村寨里你仍可以發現一個個兩寸多深的小石窩。 這些茶馬古道上背子們留下的拐子窩永遠留在了荒廢的古道上。它們見證了背子坎坷的一生, 見證了一條人類歷史上歷史最悠久、 海拔最高、 地形最險、 路程最長的古商貿通道所有的輝煌與滄桑。 正是這些現在長滿了苔蘚的小石坑坑與創造它們的主人一起, 完全以人力的方式, 在數千年前, 使茶葉成為中國傳入西方的第一物種, 使茶文化成為全人類共同的物質與精神財富。

在第二天對老人的采訪中, 老人為我一一詳解了當年背子全套的行頭: “茶馬貿易中,因路途遙遠, 騾馬難行, 運價太高, 茶葉主要靠人力背運。 在天全, 人力背夫又稱 ‘背二哥’或 ‘背子’。 這是最苦最苦的謀生方式。 這樣的苦力活兒, 要有人組織, 有人擔保, 防止背夫們中途撂包子。 背夫們一般是農閑時間, 背‘背子’ 以謀生。 我們八個一群或十個一伙, 每人手持一根丁字形拐杖, 俗稱 ‘拐筢子’ ‘墩拐子’, 拐尖鑲有鐵杵, 用來撐著茶包歇氣。 因為負荷重, ‘背子’ 只有這種方法才能在路上休息。 一塊圓形的篾條掛在胸前, 這是用來刮汗的。 隨身自備沿途的食物很簡單, 就是一點玉米面、 饃饃和一小袋鹽。 另外, 女 ‘背子’的茶包上還要掛上幾匹筍殼, 以便卸下 ‘背子’, 站著小便時作 ‘水槽’ 之用。 有的女 ‘背子’ 還要把吃奶的孩子掛在胸前?!?/p>

老人為我介紹 “背子” 的行頭時, 一只放在大腿上的手下意識地不停抖動著, 好像那只手上仿佛有一根無形的拐杖, 老人用它不停敲打著大地的膚皮。 而那條坎坷崎嶇的古道, 以及古道上背夫們源源不斷地從內地為西藏馱去茶葉和食鹽, 又為內地換回稀缺馬匹和皮毛的平凡而又偉大的勞作者的身影, 朦朧的燈光下, 愈發鮮亮地浮現在我眼前。 “采茶采茶再采茶, 爐城一去遠離家。 姑嫂房中齊嘆嗟, 哥哥背茶未回家?!?老人輕輕哼唱著一首當年的民謠, 沙啞的嗓音與混沌的歌唱, 完全折射出當年古道背夫所有的艱辛與掙扎, 似乎成了此時此刻對于古道與 “背子”詮釋最佳的“絕唱”。

1939 年的雅安

1939 年的雅安, 一切與一年前前往西藏求法而暫息小城的邢肅芝所見聞的一模一樣。 一年過去了, 雅安城區并沒有多大的變化: “橫躺在兩條河中間, 周圍群山環抱, 從南到北, 只有一條街道, 街的南端比較繁華, 也就是雅安縣的商業中心。 各種商店、 旅館、 飯店以及兩家銀行都在這條街上。 另外還有電報局、 郵局及一所警察局。 平時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也不少, 還有很多騾馬馱著茶葉及土產。 很多康藏的商人來到雅安采購貨物, 使這里的市面非?;钴S?!?/p>

在邢肅芝看來, 小小雅安城能如此的繁榮自有它特殊的原因: 其一, 雅安是進出西康省的咽喉, 凡是要往來康定和寧屬八縣的人, 都必須經過這里, 所以這兒的旅館業、 飯店業以及運輸業都很興旺。 其二, 雅安是水陸交通樞紐, 除了有一條直達成都的公路外, 還有一條公路和水路可以直達嘉定 (今四川省樂山市), 此外雅安到康定的公路此時也正在修建中。 其三, 由于雅安是西康省貨物進出的吞吐口, 因此它對于西康的經濟格外重要, 西康的經濟活不活躍, 就要依據商品吞吐量的多少而定。 因為西康除寧屬八縣農產品外, 全省沒有任何工業, 所有的日常用品都要由四川輸入, 其中川茶及布匹尤其是大宗。 雅安人經營茶葉生意的除夏永昌外, 還有五六家之多, 而且規模都很大。 因為川茶是康藏老百姓日常生活必需品, 而康藏地方政府、 四川省政府每年征收茶稅也是一筆很大的數字, 這些稅收都靠滎經、 雅安及小川西所產的茶葉。 至于康藏輸出的土產, 如麝香、 鹿茸、 獸皮、 蟲草等各種藥材及黃金等等, 也經過雅安而運銷各省。 所以雅安城區雖小, 實際上卻控制著西康省的經濟命脈。

住在夏先生所開的永昌茶行內, 邢肅芝看見紅火的茶葉貿易, 茶行每天不斷地收購生茶, 茶行內茶葉堆積得如小山一般。 忙碌的茶工將生茶攤開, 鋪在陽光下曝曬, 另一些茶工正用篩子將曬干后的生茶來回篩選, 將泥土和雜質一一篩出, 女工們揀選著粗枝及雜葉。 在經過一系列煎炒烘蒸的程序后, 這些生茶將制成茶磚。 每塊茶磚打上字號及商標, 用土黃紙包裝, 每包約10斤, 用人力或牲口運到康定的分行中去銷售?!把虐驳膸准掖蟛栊?, 每天都有成千簍的生茶和上萬塊的熟茶磚輸入輸出”, 雅安已成為茶葉加工名副其實的大本營。

這年年初, 凌晨時分, 霧氣朦朧, 四處漆黑一團, 雅安城猶如進入冬眠的龐然大物。 為了防凍, 居民們照例起得很晚, 城中的商鋪大多也在上午才開店接客。 但對于歷史悠久的茶馬古道貿易而言, 這個季節, 卻是雅安各茶號發茶最繁忙的日子, 每天出發的背夫都在500 人以上。

冬月的 “雨城”, 清晨寒氣襲人, 在孚和、永昌恒等茶莊前, 卻已是人聲鼎沸, 一片繁忙?;璋档挠蜔羟?, 李忠全和同隊的天全背夫們排著隊, 等待領取沉重堅實的茶包。 茶包用篾條包裝, 20 斤一包。 在當時, 中等力氣者, 每次領取10 包到20 包, 而年輕力壯者, 一次能背十五、六包, 重量達到300 多斤, 相當于兩三匹騾馬的負重。 背夫的行列中也有婦女兒童。 最小的 “背童” 年僅10 歲, 可背30 多斤兩條茶; “背婦”們則背10 多條。

背夫們把領到手的茶包層疊摞好, 用竹簽串連固定, 再以篾條編成背篼, 套上雙肩。 茶包一旦上背, 便意味著沿途不管翻山越嶺還是爬山涉水, 地勢多險, 一般都不會卸下。 只待有平緩處, 才能扎下拐子, 找地方歇息一會。

在背行大背師的一聲吆喝下, 這群向著死亡與人類身體極限挑戰的運輸者們, 頭也不回走上了雄關漫道。 今后的一切, 對于他們都是未知數: “從雅安去康定, 向南過滎經翻越大相嶺到清溪, 經瀘定、 摩西到達康定的路, 較為寬緩易行, 也是朝廷向藏區輸入軍餉物資的官道, 我們稱作 ‘大路’。 向西經天全翻越海拔2987 米的二郎山, 經瀘定到康定的路, 主要是背夫往來的羊腸小道, 稱作 ‘小路’。 小路險但近。 當年, 我們天全的背夫一般走小路。 二郎山的艱險是出了名的, 跌落山崖送命是常有的事情, 冬天如果跌進雪槽, 要到第二年二三月雪化了才能取出尸體。 如果遇到土匪, 命是自己的, 但財物就保不住了。 背這個茶包子, 死了好多人喔!” 當年和李大爺一起出外闖蕩的背夫,活著回來的只有五人。

大背師, 又叫拐子師, 是背夫的領頭, 不僅要背負同樣多的茶包, 一路上, 還負責審視路段和背夫負力情形。 當年, 大背師一般由背夫中出道最久、 膽識過人的強者擔當。 漫漫征途中, 大背師見同伴們已疲憊不堪需要歇一歇了, 便長噓一聲, 示意大家落拐休息。 這時, 丁字拐杖就是支架, 背夫們將茶包墊在拐子上, 拐子扎在石頭上, 背夫們便都挺直腰背歇腳片刻。 日久天長,古道上便留下了鐵杵扎下的無數痕跡。

云端的跋山涉水

背子們一般日行三四十里路, 出發時干糧是自帶的, 中午簡單地吃點玉米粑。 “走到 ‘幺店子’, 我們烤熱自帶的玉米饃, 弄一碗鹽水, 就是路上的伙食。 如果能夠買上一碗 ‘豆泡子’(豆漿、 豆渣和著素菜煮成的一種食物), 那就是一頓奢侈的伙食了。 至于住宿, 一般的客店、 腳店里, 備有‘哨凳’, 用來歇茶背子。 每晚店錢1角5 分, 當晚若吃一碗豆腐另加5 分, 第二天清晨一碗豆花又是5 分, 撒上自家帶的鹽。 好在店家免費提供柴禾, 背子們可于當晚蒸好玉米粑供第二天路上吃。 地下鋪一些草簾子、 玉米葉子、干谷草, 就是我們的床鋪?!?勞累一天的背子在入睡之前, 每天還有一個固定的日程安排: 為同伴療傷治病。 誰的肩背紅腫了, 就燒燙拐筢子的金屬杵尖壓往紅腫處; 肩背磨爛的, 敷上鹽巴以療傷痛。

當疲憊的背子們終于可以橫七豎八躺下時,疲憊與睡意立刻征服了這一群肌肉發達的勞作者。 在汗臭和體味彌漫的寒屋里, 地上的臭蟲、空中的蚊子, 肆無忌憚吸取著他們新鮮而健康的血液。 但這一切, 對于酣睡夢沉的背夫們早已無所謂了。 待翌日天麻麻亮, 他們又要踏上漫漫長途。 那里, 有更高的山峰, 有更為崎嶇、 險窄的山道。

康藏高原, 崇山密林, 道路艱險, 半年以上都是積雪期, 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 解放前夕,背夫要把茶包從雅安運到集散市場的康定, 即使起早貪黑, 每天最多也只能走30 多里路, 雖然只有450 里路, 但至少要走十多天。 如果走 “大路” 就要翻越大相嶺, 走 “小路” 則要過二郎山。 清末民初, 古道上還時常有土匪出沒, 運送的茶包經常被劫。 無論隆冬炎夏, 千年茶馬古道上腳穿草鞋、 衣衫襤褸的 “背二哥” 川流不息。翻山越嶺, 吊橋棧道, 日曬雨淋, 風霜嚴寒。 英國人福格森對岷江地區道路的一段文字, 幾乎完全可以移植過來, 作為古道天險的旁注: “有些地方的懸崖非常陡峭, 聳立在江河兩岸, 有些地方的懸崖高聳入云, 攔住去路, 修路人不得不從它那堅硬的巖石中間開出一條路來。 在一些地段, 道路是用磚鋪的; 遇到水流、 溝渠或裂口,則架起木橋。 有時, 木橋就懸掛在浪花飛濺的激流幾百英尺之上。 ……腳夫常常不得不在只有幾英寸寬的懸崖上跋行。 在這種懸崖路上, 擔子和懸崖巖石之間的空間不過2 英寸, 一旦發生事故, 就會直直地摔下幾百英尺, 落在水中或摔在巖石上, 其結局難以想象?!?今天的人們實在已經無法想象, 在如此惡劣的生存條件下, 超負荷的 “背二哥” 們, 是如何用雙腿, 一步一個腳印, 厚重而又堅實地在 “世界屋脊” 上書寫出人類最為悲壯與雄偉的史詩。 “我們在路上邊走邊‘擺龍門陣’, 以減輕壓力。 有時, 擺著擺著, 后面半天沒人答話, 回頭一看, 人沒了, 掉到崖下去了?!?這樣凄慘的回憶, 在李大爺心中, 留下了一片終生揮之不去的陰影。 據老人講, 在臨近康定的大風灣里, 當年甚至有同伴被大風吹死、凍僵。 舊時, 在那里有個 “萬人坑”, 沿途死于非命者皆被拖進洞中, 經年累月, 洞內新骨覆舊骨。 有人在此處寫下 “白骨塔” 三字, 并留下一副讓人感傷唏噓的對聯: 滿眼蓬蒿游子淚, 一盂麥飯故鄉情。

康定, 這座茶馬古道上的中心城鎮, 是背夫們爬山涉水的終點站。 原英國駐打箭爐 (康定)領事的孔貝在 《藏人論藏》 一書中, 也真實記載了上世紀20 年代, “背二哥” 對于當地的貢獻:“茶葉是主要貿易商品。 把茶葉做成一塊塊 ‘茶磚’, 用筐子包裝好, 叫苦工背馱著從內地運送過來。 一般的載重量為9 包, 每包17 斤重。 從打箭爐分兩路再把茶葉發送到西藏?!?而據有關資料記載: 康定僅茶葉一項, 在康熙年間每年交易量就達80 余萬包, 而嘉慶年間竟高達一百多萬包, 也就是一千多萬斤。 如此巨大的茶葉吞吐量, 在茶馬古道四川一線, 完全是依靠 “背子”們肩挑背馱, 用汗水和鮮血, 一點點人工累積完成的。

遙想當年, 背子只是茶包的載體, 因為他們背負的茶包竟比人還高。 艱巨的勞作, 使古道上的背子煉就了一身強健的身子骨。 老人回憶說:他們村李光榮有位侄媳, 背上13 包茶跟男人一樣地出苦力, 茶包遮住頭部, 路人只看到她挽起的褲腳和粗壯的小腿, 脫口稱呼她為“伙計”。

這是一個悶熱的午后, 坐在李大爺的家中,老人高卷起褲腳, 他結實得棱角分明的小腿上,一條條凸出的青筋讓人觸目驚心, 粗大的血管仿佛隨時要從單薄的皮膚中 “崩裂而出”。 那些青筋與血管, 高高低低, 凸凸凹凹, 猶如老人雙腳曾經一次次 “親吻” 的那些縱橫的溝壑與山嶺。我知道, 那是人的腿部長年超負荷承重留下的“后遺癥”。 這一雙烙印著時光與傳奇的腿腳, 對于茶馬古道四川一線而言, 也許就是一張最好的“活地圖”, 就是一塊最為真實的“活化石”。

猜你喜歡
康定茶馬雅安
Three New Species of Diploderma Hallowell,1861 (Reptilia: Squamata:Agamidae) from the Shaluli Mountains in Western Sichuan,China
戰斗在抗震救災前線的雅安媒體人
茶馬古道的前世今生
2014年四川康定MS6.3和MS5.8地震的應力觸發研究
康定:作家們的原鄉記憶和故鄉神話——以“康定七箭”的鄉土小說為例
茶馬古道
騎行“茶馬古道”
隆力奇慈善雅安行
走進康定
茶馬古道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