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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清代浙西詞派之“詞品”理論*

2024-01-31 12:41
克拉瑪依學刊 2023年6期
關鍵詞:清空詞學詞人

劉 深

(廣西大學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5)

“詞品”理論是清代詞學進程中一個有趣的現象。學界已有一些學者予以了一定的關注,然其研究多從品評方式著眼,主要關注“詞品”論詞方式以及品評內容,而對“詞品”發展的源流正變情況以及詞品與浙派詞學之間的關系等問題,則未能給予論述。

考清代諸詞學流派,“詞品”諸說僅能見諸浙派詞人的詞學論述??梢哉f,清人的“詞品”理論主要是由浙西詞派所建構。浙派詞人倡導“詞品”理論,以韻文方式(主要是詩),對詞學風格、詞學境界、詞學創作等詞學理論論題進行探討,對浙派的詞學觀進行了完善與變革,促進了清詞的發展??梢哉f,“詞品”理論的提出,既反映了浙派詞學發展的一些變化,也標志了浙派詞人在詞學方面的不斷探索和創造。因此,要研究浙西詞派,就應該特別注意浙西詞派特有的“詞品”理論。本文擬考察的問題是浙派提出的“詞品”理論具體是怎樣的情態?為什么浙西詞派要提出“詞品”理論?對于浙西詞派而言,“詞品”又具有怎樣的詞學意義?

一、經典體式與范式續寫

要對“詞品”進行研究,首先要弄清楚浙西詞派提出了哪些“詞品”理論??记宕~史,第一個高舉“詞品”大纛者是郭麐。毫無疑問,“詞品”淵源于“詩品”。楊慎《詞品序》云:“詩詞同工而異曲,共源而分派?!盵1]郭麐模仿司空圖《詩品》作《詞品》十二則,茲將其名目列之如下[1]:

幽秀、高超、雄放、委曲、清脆、神韻、感慨、奇麗、含蓄、逋峭、秾艷、名雋

對此,郭麐頗為得意,在《靈芬館詞話》卷二有云:

余少作《詞品》十二則,以仿司空《詩品》之意,頗為識曲者所賞。后見楊伯夔續作十二首,語皆名雋。余作己刻入《雜著》中,爰錄伯夔所作于此,以為詞場歌吹。[1]

由此可知,郭麐《詞品》為嘉道時期的詞人所賞識,尤其是楊夔生見之心喜,作《續詞品》。反過來,郭麐對于楊夔生的續作也頗為贊賞,亦將之錄入自己的詞話。這樣,一方面,郭麐的《詞品》一經推出,即頗受歡迎,尤其是在浙派詞人群體中引起了相當的關注,成為某種經典體式;另一方面,詞壇模仿郭麐品詞的風氣也開始形成,出現續寫。

茲將楊夔生《續詞品》名目列之如下:

輕逸、綿邈、獨造、凄緊、微婉、閑雅、高寒、澄澹、疏俊、孤瘦、精煉、靈活[1]

在郭麐、楊夔生的基礎上,江順詒明確標榜要“特為續之”“仿其意得二十首”,遂作《續詞品》二十則(實為十九則),并著錄于郭、楊《詞品》之后。茲將江順詒《續詞品》各名目列之如下:

崇意、用筆、布局、劍氣、考譜、尚識、押韻、言情、戒褻、辨微、取徑、振采、結響、善改、著我、聚材、去瑕、行空、妙悟[1]

宗小梧對江順詒的《續詞品》評價頗高:“《續詞品》二十則,化工之筆,讀之如游夏,不能贊一辭。他日擬請善書者,以靈飛經小楷書之,泐之貞珉,拓出以詒同好?!盵1]可見,在江順詒的筆下,“詞品”已形成一個系列,它們相互補充發明,形成一個系統的詞學理論。孫克強即認為:“郭麐、楊伯夔二人的《詞品》是詞體風格的描述,江順詒的《續詞品》乃對創作過程階段特點的概括?!盵2]

從“詞品”系列來看,詞人采用喻象化與整體性詩化的品評方式,闡釋其詞學見解,這在嘉道以后的詞壇引起了較大反響。如常派詞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四云:“楊伯夔當時盛負詞名,與吳江郭祥伯仿表圣《詩品》例,撰《詞品》二十四則,傳播藝林?!盵1]同樣,常派詞人徐珂對浙派的“詞品”理論也很欣賞。清光緒十三年(1887),徐珂將郭麐、楊夔生、江順詒三家《詞品》匯刻一冊,并撰序云:“予不敏,顧好倚聲,折肱于此,歷有年所。嘗嗜讀郭頻伽先生詞,喜其疏俊,故恒置幾案,間至楊伯夔先生詞,第偶一覽之,亦性之所近也。兩先生品詞各語,皆清辭麗句,絡繹不絕。余嘗為謝君葦舟背誦數過,葦舟欣然欲壽梨棗,因合江秋珊先生《續詞品》而付諸梓人,且屬高君云鄉校字焉。亥豕之訛,蓋凈矣?!盵3]陳廷焯、徐珂等常派詞人對“詞品”理論的重視,充分說明了郭麐等浙派詞人在詞學理論上已取得了相當成就,得到了常州詞派的認同。

然而,在晚清詞壇,也有少數詞人對浙派的“詞品”理論頗有微詞,其典型代表為謝章鋌。如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十二云:

文章有創體,即為絕唱,斷不容后人學步者。司空表圣《詩品》,騷壇久奉為金科玉律。國朝袁子才乃有續品之作,其語言工妙,興象深微,吾不知媲美前修否也。近日吳江郭祥伯、金匱楊伯夔又仿之,合撰為《詞品》。夫詞之于詩,不過體制稍殊,宗旨亦復何異。而門逕之廣,家數之多,長短句實不及五七言。若其用,則以合樂,不得專論文字。引刻幽眇,頗難以言語形容,是固不必品,且亦不能品也。今試以二君所作示人,不預告之曰《詞品》,安知其不可以品詩哉。況又拘牽為二十四則,此如杜老《秋興》,偶得八詠,而和者必如數以取盈,不敢有所增減,膠柱鼓瑟,可笑孰甚。至其所分名目,更多雷同。微婉詎別于委曲,閑雅無異于幽秀。孤瘦逋峭,所差幾何。秾艷奇麗,亦復相近。(幽秀、高超、雄放、委曲、清脆、神韻、感慨、奇麗、含蓄,逋峭、秾艷、名雋十二則祥伯撰。輕逸、綿邈、獨造、凄緊、微婉、閑雅、高寒、澄澹、疏俊、孤瘦、精煉、靈活十二則伯夔撰。與表圣立名少異,蓋高古、疏野、實境、超詣等稱,與詞不相似也。)而源流正變,都無發明,亦何貴此疊床架屋為也。[1]

這段話,有幾點值得提出來。第一,“創體”“絕唱”云云,表明謝章鋌推崇文學的獨創性,他對“詞品”的批評也多從此角度出發。第二,明確詩詞之同異,特別強調詞體“引刻幽眇,頗難以言語形容”的特點,不贊同品評詞。第三,對郭麐《詞品》與楊夔生《續詞品》進行比較研究,認為二者有雷同之處,甚至“都無發明”。從謝章鋌的態度來看,他對浙派詞人的“詞品”理論顯然頗為輕視。謝章鋌的觀點可視為清代詞壇部分詞人的代表,這也是浙派的“詞品”理論在相當長的時間被忽視的重要原因。然而,對于謝章鋌的觀點,嚴迪昌在《清詞史》中進行了反駁,認為謝章鋌的觀點是“混淆了范疇”“風格辨析與‘源流正變’的探溯本非一回事,分類揭示風格美的各種特征,正不必承擔推源溯流的任務”“詞已獨立而為抒情之體,怎能‘不得專論文字’”“音樂亦有風格之辨,詞為何不能以‘言語形容’其多樣的風格面貌”,而“詞品”中存在的“浮泛不切或疊床架屋的地方”“是小疵難掩大醇”。因此,嚴迪昌高度評價其貢獻,稱贊它“是詞史上第一部風格分類品評的系統著作……也說明清詞在風格的繁復多樣和精細分辨方面具有足夠的條件”[4]。

二、擬補之作與衍生文本

與陳廷焯、徐珂、謝章鋌等詞人相比,浙派內部的詞人對于“詞品”是持完全接受的態度,其表現是嘉道以后的浙派中亦有其他詞人在詞集的序跋中提出了自己的“詞品”理論,其中最突出要算姚燮、孫麟趾、陳文述等人。這些詞人所提出的“詞品”理論往往以“擬”“代”命名,正符合程章燦所提出的“文獻的衍生性”?!八^衍生性,是指以某一種或幾種文獻為基點、基礎或依據,延展生發出一種或一批相關的文獻?!盵5]

姚燮的《詞品》理論分散在他所撰寫的三篇詞序中。如姚燮《鷗波詞序》云:“又《歐波詞序》五節,可擬《詞品》之五?!盵1]茲將其選錄如下:

觀其揎袖整瑟,拈釵播簧。賺鶯飛來,掛簾額之鏡子??只ㄋ?,拭屏角之煙痕。其柔膩也?;驈宛B麝半溫,試酒微醉。遠岫微霽,比淺翠于初苔。美人秋病,量窄腰以弱燕。其疏秀也。若夫室白無滓,天青不去。素月到潭,濯波姑射之魄。紅玉在掌,溫如太真之膚。其明潤也。至于顧影自憐,凝情移世。脫楓亭之荔殼,櫻桃可奴。結苕溪之歐盟,菡萏為佩。其俊逸也。抑且淑兮若思,迥乎無盡。關中行馬之路,蕭蕪未黃。湘上夕陽之樓,闌干有絮。其綿遠也。[1]

又《次柳詞序》云:“有登臨之作,有游宴之作,有投贈感懷之作,亦可補《詞品》之未及”[1]。茲將其選錄其下:

其或浮舸江湖,策馬崖壑。落日橫野,憂從中來;芳蘺照衿,春若可掇。說劍于吳公子墓,試釣于韓王孫亭。朝游九峰,蘿澗尋鶴;夕下京峴,霜燈聽鐘。邇復貰宅姑胥,寄襥茂苑。破楚之門,上有荒云;梧桐之園,鞠為茂草。趢趗寡悅,弔古涕霝。于是乎有登臨之作。綺懷偶引,結客巷游。珠樓高甍,乳燕雙囀。水葓罥屏,落花來眉。青蟲若灺,酒氣逼燈。銀甲一泛,箏語潛送。凝情相許,倚扇索題。染春波以蘼蕪,寄頑艷于子夜?;蛏徧锰邮?,鞠社開禊。新芡剝素,肥蟹擘紫。清言不倦,玉麈與忙;客醉思歸,犢車猶縶。于是乎有游宴之作。矧復五陵氣豪,俠盛交廣??c纻所納,滿乎東南。孟郊性介,與韓忘形。亦有嵇阮,金蘭為契。傾蓋片語,憐美人之目成;一日不見,解瓊瑰以密贈。至于陽安折柳,送客盡情之橋;少陵聽烏,寄夢渭北之樹。帝子已去,寸腸九回;高臺偶憑,蔓煙千里。逝潮無鯉魚之信,明河斷鳷鵲之梁。青山阻歡,紅豆寫痗。于是乎有投贈懷感之作。[6]

此外,江順詒將姚燮此三篇詞序收錄在《詞學集成》卷七末,置于郭、楊、江三家《詞品》之前。這種安排自然是有意為之,在江順詒看來,姚燮的詞序實際上就是《詞品》,只是以詞序的形式加以表現而已。如此,考姚燮所論,當有“補詞品”十則。

孫麟趾的《詞品》理論見諸《詞逕》中的“作詞十六要訣”,即“清、輕、新、雅、靈、脆、婉、轉、留、托、澹、空、皺、韻、超、渾”[1]?!独m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為作詞要訣:“雖多清切之言,時雜縹緲之言,蓋亦郭麐《詞品》、楊夔生《續詞品》之類?!盵7]陳水云亦贊同說:“實際上是郭麐《詞品》、楊夔生《續詞品》的簡要概括而又有所變通?!盵8]因此,我們可以說,“作詞十六要訣”可視同孫麟趾的《詞品》十六則。

陳文述亦對“詞品”理論有所移植改寫,集中見于《紫鸞笙譜序》中,茲錄之:

昔吳江郭頻伽、梁溪楊浣薌各為《詞品》十二則,以繼司空表圣《詩品》。余亦嘗為《詞苑閑評》云:淺月眉痕,微云卵色,詞之天也;芳草天涯,垂楊古驛,詞之地也;紫塞征人,翠樓思婦,詞之人也;雕籠鸚鵡,錦水鴛鴦,詞之物也;莎壁啼螀,杏梁語燕,詞之候也;水榭垂燈,畫船載酒,詞之境也;樓閣紅情,闌干緑意,詞之色也;花間擪笛,月底修簫,詞之聲也;流鶯坐樹,舞蝶行花,詞之香也;梅雪烹茶,梨云釀酒,詞之味也;同心佩合,如意珠圓,詞之喜也;秋帳屯云,春濤卷雪,詞之怒也;翠綃封淚,紫簫吞聲,詞之哀也;鳥弄歌聲,花開笑靨,詞之樂也;上九采蘭,初三贈藥,詞之風也;烏帽彈棋,貂裘換酒,詞之雅也;蓮漏晝長,桂宮秋早,詞之頌也;雁字難工,蠶絲易斷,詞之比也;菖蒲憶遠,豆蔻緘愁,詞之興也;永巷眉長,空房膽小,詞之賦也;搗藥林香,掃花壇靜,詞之品也;移花帶月,種石生云,詞之趣也;金谷移春,玉壺貯暖,詞之適也;朝煙種術,夜雨栽蘭,詞之逸也;江鏡澄霞,湖奩浸月,詞之曠也;銀漢黃姑,彩云白帝,詞之遠也;錦帳夢沉,緑窗醉淺,詞之憨也;玉龍回雪,翠鶚拖秋,詞之俊也;仙譜霓裳,天香紫袖,詞之華也;蹋踘翠圓,秋千紅濕,詞之麗也;銀蠟淚殘,玉壚香細,詞之艷也;鐘無近響,琴有余音,詞之韻也;葉墜青蟲,花啼翠鳥,詞之纖也;銀蒜一雙,玉梅三九,詞之柔也;峰回寺出,溪轉湖開,詞之曲也;云迭羽沈,潭空鱗見,詞之深也;菱畔鷗眠,松陰鶴定,詞之靜也;海人浣月,溪女洗花,詞之潔也;繁花壓籬,叢柯礙澗,詞之放也;桔槔井澀,碌碡聲閑,詞之樸也;鐵撥聲高,銅弦響急,詞之豪也;青海射雕,玉關走馬,詞之壯也;長纓說劍,短褐吹簫,詞之譎也;雁回峰遠,鳳去臺空,詞之怨也;云棧鵑啼,月峽猿嘯,詞之凄也;翁仲眠云,髑髏拜月,詞之幽也;柳夢纏綿,花魂旖旎,詞之魔也;紅袖譚禪,黃絁入道,詞之悟也;詞雖小道,抒寫懷抱,宣導湮郁,言情最婉,感人最深,非他詩文可及也。[9]

可見,陳文述實列“詞品”46 則,即天、地、人、物、候、境、色、聲、香、味、喜、怒、哀、樂、風、雅、頌、比、興、賦、品、趣、適、逸、曠、遠、憨、俊、華、麗、艷、韻、纖、柔、曲、深、靜、潔、豪、壯、譎、怨、凄、幽、魔、悟。細繹之,則分類標準不一,這當是其填詞經驗的某種總結。

綜上所述,浙派詞人的“詞品”理論較為復雜,品詞條目甚多。除郭麐、楊夔生、江順詒明言“詞品”外,而其他諸家的詞品理論散見于各類詞序或詞論中,可視為擬“詞品”或補“詞品”。這一方面說明“詞品”數量極其豐富,另一方面也表明“詞品”理論是詞人創作經驗以及填詞體會的總結,是對詞之特征的一種形象化的把握。要言之,諸家“詞品”理論共同構建了清代后期浙派詞人的詞學理論體系,表現了浙派詞人對錯綜復雜的詞學創作和詞學風格的形象把握和理論總結。

隨著GPS技術在我國房產行業中的廣泛應用,我國房產企業的測繪管理工作已經基本實現信息化管理,信息管理的整體水平正在不斷提高。而隨著人們住房需求的不斷提高,信息化管理系統成為解決問題的主要途徑,傳統的房產管理方式已經難以滿足社會發展的需求。因此,技術人員必須建立完善的房產信息管理體系,建立房產管理的數據庫,并將GPS技術有效地應用于房產測繪中的各個環節,提高自動化管理水平,促進我國房產測繪事業的全面發展。

值得注意的是,清代詞人還由品詞發展到品人,如陳廷焯、譚獻、劉熙載等。劉熙載《詞概》云:“沒些兒媻珊勃窣,也不是崢嶸突兀,管做徹元分人物,此陳同甫《三部樂》詞也。余欲借其詞以判詞品,詞人‘元分人物’為最上,‘崢嶸突?!q不失為奇杰,‘媻珊勃窣’則淪于媚猸矣?!盵1]這亦可視為詞品的衍生文本。

三、標妙境與寫苦心

“詞品”是一種非常特殊的詞學理論。首先,它以形象化的語言蘊涵著浙派詞人品評詞作,引導詞風的意圖;第二,它采用喻象化及整體性詩化的品評方式,極具美學價值;第三,它是一種詩意的表現,需要讀者調動豐富的想象力來體會;第四,它以選擇意象、構造意境的方式來說理,是直覺頓悟式的思維模式。所以,對于讀者來說,“詞品”理論不大好理解,品目之間的分寸感不容易把握,有時甚至會出現理解混亂的問題。那么,浙派詞人為什么要提出“詞品”理論,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

對于這一問題,可從江順詒的論述中找到答案。江順詒《詞學集成》卷八云:

昔隨園補《詩品》三十二首,謂前人只標妙境,未寫苦心,特為續之。(詒)于《詞品》,亦同此論,因仿其意得二十首。[1]

江順詒認為郭麐、楊夔生的“詞品”是“只標妙境,未寫苦心”。對于這個做法,他是不大滿意的。換言之,就是江順詒認為“詞品”理論應該是“標妙境,寫苦心”。那么,“標妙境,寫苦心”是指什么呢?

值得注意的是,江順詒分別對楊夔生《續詞品》中的“輕逸”“綿邈”進行了分析,茲錄之:

杜成之評元時可詞云:“如絮浮水,如荷涇露,縈旋流轉,似沾非著?!庇侄瓏A二白詞序云:“瑯然清圓,一唱三嘆。如冷風過林,自協流徵。涼月暉席,都成秋痕。攄芬芳悱惻之懷,極哀艷騷屑之致。雪滌凡響,棣通太音。萬塵息吹,一真孤露。度以橫竹,當飛奇聲。和之弦桐,居然流水?!保ㄔr)案:二評,皆當入詞之清逸品。[1]

姜汝長論毛大可詞云:“其旨精深,其體溫麗。戶網粘蟲,枕聲停釧。吹籥苦唇朱之落,夢歡愁臂紅之消。腰庸結帶,時作縈回。鏡喜看花,暗相轉側。此其靡曼之瑋詞,夫豈纖庸之逸調?!保ㄔr)案:此論可入詞之綿邈品,毛詞不足以當之。[1]

上述分析實是樹立典范和開示門徑,由此可見,在江順詒看來,“標妙境”當是指啟發詞境和樹立典范,亦指浙派的審美理想。又考江順詒《續詞品》十九則,主要描述了作詞的過程及填詞技巧以及注意事項,可視為一簡易的“作詞指南”。因此,我們可以大膽推斷,“寫苦心”當是指開示門徑與操作方法。

考“詞品”諸論,發現“詞品”諸論重點在于闡述詞的意境風格及填詞筆法,而“標妙境”者居多,“寫苦心”者較少,這是有原因的。因為要為浙派“標妙境”,實則是將浙派詞學的審美理想“清空醇雅”落到實處,而“清空醇雅”其實是一種審美感受,難以具體理會。如果詞人沒有很高的詞學修養及文學水準的話,對于這一審美理想往往是理論上認可,而實際填詞時卻無法實現。因此,嘉道以來的浙派詞人發現這一問題,故以“詞品”的方式闡釋“清空醇雅”這一“詞境”,以幫助詞人理解浙派詞學的審美理想,推動浙派詞學的進一步發展。仔細揣摩諸家“詞品”理論,其實質是對“清空醇雅”的進一步闡發及形象化表述。在后期浙派的詞學建設中,圍繞著“清空醇雅”進行重新解讀是其詞學的一大特色,而“詞品”理論則充分代表了這一解讀的成果。如楊夔生“輕逸”“微婉”“閑雅”“高寒”“澄?!薄笆杩 薄肮率荨钡绕纺?,姚燮“疏秀”“俊逸”“綿遠”等品目,孫麟趾的“清”“輕”“雅”“婉”“淡”“空”“超”等條目,與浙派詞學“清空醇雅”理論是一脈相承的。

這樣,經過郭、楊、江、徐等人的共同努力,清代后期的浙派詞學就不僅在對“清空醇雅”的理解上,而且在具體的操作上,都得到了進一步完善和發展,因而也就推動了浙西詞派的繼續發展。從諸家“詞品”來看,它們皆是對“清空醇雅”的認同和強調、具體與細化,其內涵也遠較“清空醇雅”豐富細致。這是后期浙派詞人在詞學方面的重大貢獻。它們的出現,使得浙派詞學的理論不再僅是一個籠統的單調的概念,而變得色彩繽紛起來。值得注意的是,“詞品”的理論并非僅停留在紙面上,后期浙派詞人還將它們付諸實踐。如姚燮在清道光十三年《疏影樓詞自序》云:“詞,小道也。然均不騷雅則俚,旨不微婉則直。過煉者氣傷于辭,過疏者神浮于意。而叫囂積習淫曼為工者,尤弗取?!盵10]這里涉及幾個術語:“騷雅”自不用解釋;“微婉”見楊夔生“詞品”;“煉”即精煉,亦由楊夔生提出;“疏”即有疏俊、疏秀,分見楊夔生、姚燮“詞品”。又清咸豐七年張守恩《萍綠詞跋》評丁至和詞:“萍翁之詞清微俊逸,婉而多風,其在白石玉田間乎?!盵11]劉禧延《紫藤花館詩余跋》評劉觀藻詞:“清麗婉約,出入南宋諸老間,其豪逸雋拔者亦殊?!盵12]所評各語均可在“詞品”中找到相對應的條目。顯然,“詞品”理論對“清空醇雅”的重新解構獲得了成功。

考諸家“詞品”理論,無不浸透了浙派詞人對浙派詞學的審美理想——“清空醇雅”的思考,而且進一步發展了浙派的詞學理論,且多有創見。從某種意義上說,郭麐等人是依據“詞品”對“清空醇雅”進行具體闡發,加以補缺并進行深化,揭示作詞門徑,以引導后學,這也為浙派的詞學理論帶來新的觀點、新的氣象,這是文學發展的必然。因為后人在對前人的理論進行推衍時,往往會夾以己見或提出新見,即使是特別講究“疏不破注”的經學家,也不會僅是亦步亦趨,他們還是要有所發展。這也是一個普遍現象。

四、自得之要與要之于正

“詞品”理論對于浙派詞的發展到底有何影響呢?要回答此問題,須探討“詞品”理論所產生的詞壇背景。換言之,當我們把“詞品”理論與浙西詞派的發展聯系起來考察時,很多不易理解的事情也許會得以解答。

“詞品”理論是浙西詞派發展到清嘉道時期的一個獨特現象,亦是在詞界對浙派詞風的反省和批評的背景下提出來的。浙西詞派發展到清嘉道時期,自身出現了弊端。如《宋四家詞筏序》:

近世之為詞者,莫不低首姜、張,以溫、韋為緇撮,巾幗秦、賀,箏琶柳、周,傖楚蘇、辛,一若文人學士之清雅閑放之制作,唯南宋為正宗。南宋諸公,又唯姜、張為山斗。嗚呼,何其陋也。詞本近矣,又域于其至近者,可乎?宜其千軀同面,千面同聲,若雞之喌喌,雀之足足,一耳無余也。[13]

這說明,浙派發展到嘉道時期,已經出現了習套,遂有“千軀同面,千面同聲”之譏。對于這一點,浙派詞人郭麐也深有體會。如郭麐《夢綠庵詞序》云:“白石、玉田之旨,竹垞開之,樊榭浚而深之。故浙之為詞者,有薄而無浮,有淺而無褻,有意不逮而無涂澤叫囂之習?!盵14]又《無聲詩館詞序》云:“姜、張祖騷人之遺,盡洗秾艷,而清空婉約之旨深。自是以后,雖有作者,欲離去別見,其道無由。然寫其心之所欲出,而取其性之所近,千曲萬折,以赴聲律,則體雖異,而其所以為詞者無不同也?!盵14]可見,浙派的弊端主要是詞意淺薄和自成習套。

對于浙派詞的弊端,以周濟為代表的常州詞派提出“意內言外”“比興寄托”予以解決,力圖取代浙派的詞壇地位。而以郭麐為代表的詞人卻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式。這一方式在郭麐的《梅邊笛譜序》中有充分說明:

自竹垞諸人標舉清華,別裁浮艷,于是學者莫不知祧《草堂》而宗雅詞矣。樊榭從而祖述之,以清空微婉之旨,為幼眇綿邈之音,其體釐然,一歸于正。乃后之學者徒仿佛其音節,刻畫其規橅,浮游惝怳,貌若玄遠,試為切而按之,性靈不存,寄托無有。若猿吟于峽,蟬嘒于柳,凄楚抑揚,疑若可聽,問其何語,卒不能明。好異自喜之士,又欲起而矯之,以北宋為解,而集矢于白石、玉田,以是相勝則可矣。識曲聽真之謂何。善乎竹垞之言曰:“蓋有詩所不能言者,委曲倚之于聲?!彼^委曲者,言其所不能言也。而世愿以口吟舌言、若夢若囈者當之,反是,則滑稽調笑,不亦病乎……蓋有救其弊者,而所為弊者生焉,其弊屢出而不已,其救亦屢變而不窮,在學者之自得之。要之,于正不可易也。若然,則浙西之倚聲其務衰矣乎。[14]

由此可知,郭麐對于浙派詞的弊端很是痛恨,但他反對常州詞人推尊北宋,提倡“比興寄托”“意內言外”的治弊方式,并將常派詞人斥為“好異自喜之士”。他認為浙派詞的弊端來自于“后之學者之失”,“后之學者徒仿佛其音節,刻畫其規橅,浮游惝怳,貌若元遠”,故救浙派詞之弊的關鍵“在學者之自得之要之于正”。由此,郭麐才提出了“詞品”理論,目的是要讓浙派的后之學者能“自得之要”“要之于正”。因此,以郭麐為代表的諸家“詞品”理論實是為救弊而生,以為后之學者能在填詞實踐中真正貫徹浙派詞學的審美理想。

值得注意的是,諸家“詞品”突破了“清空醇雅”的藩籬,提出了一些新的理論。如郭麐的“雄放、奇麗、秾艷”三品即為新發明、新見解。又如楊夔生的“凄緊”“精煉”“靈活”等品目,姚燮的“柔膩”“明潤”“綺而不靡”“典而不滯”等品目,孫麟趾的“靈”“脆”“轉”“留”“托”“皺”“渾”等條目,皆是對浙派詞論的新創。

因此,諸家“詞品”是清嘉道以來的浙派詞人重要的詞學建樹。我們所要特別注意的有兩點:一是,“詞品”理論是建立在對前人詞作詞風(主要是宋人)的概括與辨析的基礎上,由浙派詞人歸納演繹而得來的。如孫麟趾“轉”中即依次列舉了姜夔、王沂孫、張炎的詞句,“渾”中亦依次列舉了歐陽修、溫庭筠、李白的詞句,這就證明了“轉”和“渾”都是孫麟趾在對唐宋詞進行分析概括后提煉出的理論。由此類推,諸家“詞品”則應該都是以這樣的方式產生發展而來;二是,諸家“詞品”皆主張“獨抒性靈”的理論,賦予詞以陶寫性靈的功能。如郭麐提倡“抒寫性靈”,并在立“感慨”一品,強調“人生一世,能無感焉”,其實質就是要求寫胸中所欲言、心中所欲出。然而,在“詞品”理論中,郭麐僅指出了“抒寫性靈”的必要性,對如何實現“抒寫性靈”的問題卻未能解答?;卮疬@一問題的是姚燮。姚燮在《次柳詞序》中特立“登臨”“游宴”“投贈感懷”三品,以近乎舉例的方式闡述“抒寫性靈”的具體表現。從諸家“詞品”中所論可以知道,“抒寫性靈”的核心要義就在于主“真”、主“情”。有趣的是,這一點也直接影響了常派詞人。如況周頤的弟子趙尊岳傳統上被視為常派詞人。他在《填詞叢話》卷一中指出:“讀詞之法,首窺作者之性情襟抱,蓋詞本以抒寫性靈?!盵15]這自然是常派詞人向浙派詞人借鑒理論的一個證明。同時,也說明了諸家“詞品”所主張的“抒寫性靈”的理論對清代詞學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此外,諸家“詞品”還強調對詞學獨創性的追求。中國的文學理論非常重視繼承和師法,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放棄了對獨創性的追求。事實上,獨創性一直是中國文學史的基本特征之一。任何一個有出息的文人在面對前人遺產時,總要尋求個人的突破,建立屬于自我的獨特的表達。這樣,在“詞品”理論中也就不可避免地出現主張獨創性的內容。如楊夔生《續詞品》有“獨造”一則;又孫麟趾《詞逕》講求“新”,這與《詞逕》的另一則材料可相互配合:

用意須出人意外,出句如在人口頭,便是佳作。[1]

這顯示了后期浙派詞人對詞學獨創性的向往與追求。這也是他們面對朱彝尊、厲鶚等留下的豐厚遺產時必須采取的態度,否則就會使浙派詞發展到后期失去生氣和活力。在追求獨創性的同時,后期浙派詞家也不放棄對前人的學習和借鑒。如孫麟趾《詞逕》云:“作詞能攝取古人神韻必傳矣?!盵1]當然,這種學習是取其神而遺其貌,繼承的是精髓神韻,而不是死板的教條。諸家“詞品”理論都浸透著這樣的精神。

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這種救弊思想的指導下,清末民初的浙派詞人徐琪在《聞妙香室詞鈔序》中提出學詞之道“四字訣”,“曰靜、曰雋、曰正、曰韻”[16],并對“四字訣”進行了闡發,這實際上也屬于“詞品”理論的范疇。茲錄之如下:

余自少喜為詞,而不立宗派?;騿栍鄬W詞之道安在,余答以四字訣,曰靜、曰雋、曰正、曰韻。何謂靜?自然超逸,一塵不驚,脫盡叫囂之氣是也。何謂雋?不拾牙慧,造語必新,能出人之意表也。何謂正?華而不縟,艷而不靡,詩人之賦麗以則也。何謂韻?詞藻多則乏流麗之致,鋪敘甚,則蹈質直之嫌。惟以韻勝,則清真見其不竭,華者見其生腴。猶花月之有真光,琴瑟之有沨聲,不以跡象拘也。明乎此,始可與言詞?!毎资跗桀?,自樹一幟,其長處亦不出此四字范圍,而惟韻獨勝。碧山、玉田皆足相抗,至以韻言,尚須讓白石出一頭地……其雅淡處,忘乎案牘之勞形,則靜矣。其新穎處,非復支離之老態,則雋矣。其香艷處,神不外馳,語無輕褻,則正矣。至于山川風物,月靄鶯花,各有含毫邈然,一往情深之概,則韻獨絕矣。[16]

徐琪以“靜、雋、正、韻”作為學詞之道,亦以其作為所要達到的詞境標準。細品徐琪對“靜、雋、正、韻”的解說,明顯是對“清空醇雅”的具體闡發。徐琪的論述體現了清末民初浙派詞人對“清空醇雅”理論的發展和創造。徐琪的創新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強調“韻”,要求“不以跡象拘”“含毫邈然,一往情深之概”,實為強調韻味;二是,體現出融通意識,他認為“世之人僅以秦柳、蘇辛為二宗,不知秦柳之勝處何嘗不入蘇辛,蘇辛之妙處何嘗不得秦柳之神,是在人之善體會耳”[16],言外之意是,浙派之勝處何嘗不入常派,常派之妙處何嘗不得浙派之神,要在人之善于體會。徐琪的觀點表明,晚清浙派“詞品”理論自此達到一個頂峰。

五、總結

后期浙派詞家提出“詞品”理論,是對浙西詞派理論的建設和發展。對于后期浙派詞家來說,“詞品”理論的作用不外有二:一是,救浙派詞之弊;二是,推動浙派詞學向多元化方向發展。為達到這樣的目標,他們對浙派詞學的核心理論——“清空醇雅”進行推衍與改造,從而使“詞品”理論在本質上成為“清空醇雅”的另外一個版本,只是更詳細具體、更復雜細膩,因而也就更容易理解,更具有可操作性。就“清空醇雅”而言,“詞品”理論既有繼承也有發展。其表現有三:一是,通過對“清空醇雅”的具體闡發,以形象化的語言和思維來樹立典范,啟發詞人理解浙派的詞風詞境;二是,對詞學進行了新的探索,如提出了“厚”“新”“獨造”等新的詞論;三是,“詞品”理論并不排斥常派詞人的理論,但它也與常派理論沒有必然的聯系。二者的重合往往是兩派詞人各自探索而取得的相同結果。當然,“詞品”各類文本,出之眾手,體例不一,其中必有相似或相近的說法,但對詞人而言,這并不會影響他們的創作追求。因為每個詞人都可根據自己的愛好選擇不同的“詞品”作為美學規范,這恰恰體現出浙派詞的多元化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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