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梔子河邊,一燈如豆

2024-01-31 12:55洪放
滿族文學 2024年1期
關鍵詞:深潭槐花梔子

這條河的名字是我聽過的世界上最好聽的河流的名字——梔子河。

梔子,是鄉村上一種常見的讓人喜愛的花朵。每到五月,梅雨季節,梔子花開。鄉村上到處都浮動著梔子花的清麗影子?;ê艽?,潔白,清香。女人們喜歡掐一朵戴在頭發上,黑頭發,白花朵,加上梅雨季節稍微有些蒼茫的天光,真的是樸素又可愛。

為什么叫梔子河?

我問過村莊上的老人們。他們說不太清楚。這都是些古老的地名了,老祖宗們起了這名字,至于來由,誰也說不準。老祖宗沒留下記載,我們后輩人說了也不算。

村莊上像這樣的地名太多了,每個地名之后都有故事。但是,也沒有多少人能說明白。年代久了,就像村莊上的大楓樹。樹干空了,樹頭上每年卻還都長新葉子,結楓球。那是一種圓形的有刺的小果子,黑不溜秋的。落在地上,也沒孩子愿意撿拾。但大人們卻每年總得撿拾一些,留存著。這是一味藥——據說能治療孩子的腫疼。藥的用法也太離奇,用小孩子的尿浸泡,然后喝下,但效果很好。村莊上很多孩子的腫疼就被這小果子給治好了。我是在長大后才知道,這楓果還真的是味中藥,名字叫“路路通”,可以消腫、化瘀。

村莊上到處都是寶貝。只是這些寶貝都生得像村莊一樣樸素,不那么惹人眼罷了。

梔子河從我們村莊西北邊流過時,河面只有一丈來寬。說叫河,其實就是條放大了的溝。一年四季,河里很少斷水。在流到隔壁莊子的那段,早些年壘了座塥?!败边@個詞其他地方很少見,主要見于我老家桐城?!掇o?!分袑iT收了,說是指水邊的沙地。例子就是我老家那邊的青草塥。但這說法我一直覺得不確切。我見過的塥,是一種水利設施。通過塥,將高處的水引到低處。往往塥下就有深潭。潭水中有著名的鄉村怪魚——沙箭子。這魚力大,肉好,是一道美味。只是它喜歡鉆進塥下的石頭縫隙里,想捉它那可是需要真功夫的。

村莊就坐落在梔子河邊。河水灌溉著西北部的稻田。稻花香時,村莊里也能聞到香味?!棒~一樣清寒,米一樣清白”,這是我家鄉的一位著名詩人寫的詩,我覺得它用在梔子河兩岸也特別妥帖。

在這米一樣清白的村莊上,最北頭,便有我那一燈如豆的讀書歲月。

村莊上的燈是很珍貴的。好一點的,底下有座,再上是把手,上面是燈油肚子,最上是燈芯。當然,最多的不是這種好一點的,而是用墨水瓶制成的油燈——簡單,實用。一根油芯子,穿在一塊圓形的鐵片上,再放進加了煤油的墨水瓶?;鸩褚稽c,燈芯上先是一小點亮,這亮再大一點就成了橢圓形,這橢圓越長越大,越長越高,便形成了淡藍色的外焰。燈光會在書本上形成一塊規則的圓形,如果從窗外透過窗紙看,那燈光就像一顆發光的豆子。

就在這如豆的油燈下,我開始了我的讀書生涯。

到底是四歲還是五歲,我記不清了。只記得父親從抽屜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書。他用手拍去書上的浮塵,指著封面上一行豎字,說:“千家詩,這是發蒙的書?!备赣H是解放初期的高小生,解放前還讀過幾年私塾。他打開書本,翻到第三頁,指著一幅圖畫,念道:“云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彼冻鲭y得的笑容,說:“這是春天,多好的日子啊。這是第一首。你以后要慢慢學?!?/p>

其實那時候我根本不認識字。大哥有時教我,我們兄弟姊妹們也比賽著背誦。這在村莊上是十分難得的。到我七歲時,我已經能背誦一些古詩了。雖然并不太懂其中的意思,但也學會了搖頭晃腦,感覺仿佛也沉入了古詩的意境之中?;蛟S,那種感覺是真實的。詩歌這種人類共同的文字,借著一豆燈光和輕聲吟哦,進入了亙古相傳的情感之中了。

梔子河日夜流淌。我也想跟村子里的孩子們一樣上學??墒俏夷挲g沒到。那時候上學要等到八周歲。我吵著要去上學。父親只好帶著我過了梔子河,到大隊小學。校長是父親的老熟人,說孩子太小,且個子矮,上不了學。明年再來吧。我哭著要上學。校長便說:“你識字嗎?會數數嗎?”我說:“我會背詩?!?/p>

沒等校長同意,我就背開了。背完“云淡風輕近午天”,我又背“春眠不覺曉”。校長瞇著眼,看我還要背,趕緊招招手,說:“別背了。明天來上學吧!”

我上小學的第五年,正逢特大干旱。村子里都沒水了,這時候,梔子河發揮了巨大的作用。每家都在河里面挖深坑。地底下的水會冒上來,一開始,一個管一家人吃的水坑,一夜就能滿水。但后來隨著干旱越來越嚴重,水坑變得越來越淺。家里的用水也越來越緊張。我們四個男孩子會共用一盆洗臉水,這還算好的。很多家庭干脆不洗臉了。大人們白天干農活,晚上就抱一床席子睡在水坑邊上。有人偷水,不得不防。那年,直到國慶后才開始下雨。瓢潑似的大雨打在干裂的土地上,冒出“哧溜”的青煙。大人接著雨水,疲憊的眼神,這時才又重新明亮起來。

梔子河很快豐滿起來。孩子們在河邊上撈魚。農田里,午季作物也開始下種了。

從河里捉到的小魚,有青色的小條魚,有紅色背肚的小鳊魚,還有小泥鰍。這些小魚曬干后,用辣椒炒,味道好極了。一整個冬天,村里人的餐桌上都會時不時地飄出這炒小魚的香味。我上初中時,學校離家七八里地。中午只好帶菜去學校,媽媽給我帶的,就經常有小魚。有時,我也拿炒小魚與別的同學換菜。以至多年以后老同學聚會,還有人問我:“那小魚真的好吃,是哪條河里的?”

“梔子河?!蔽掖鸬煤艽嗪茼?。

梔子河流水不斷,同樣,一燈如豆之光下,讀書之聲也從來沒有斷過。

燈換了。原來的油燈變成了電燈。當聽說我們村子里要架電時,全村都沸騰了。人們晚上聚在一塊兒,說得最多的就是電。有人問父親:“電怎么就在玻璃里點著了呢?”

父親也答不上來。倒是已經讀高中的大哥給了回答:“電燈里有鎢絲,通上電后,鎢絲就會發光?!?/p>

村里人自然不甚明了。但這回答已經夠了。因為很快電線桿子就跨過梔子河,豎到了我們村子里頭。家家戶戶也都開始安裝電線??爝^年時,上面通知說:“送電了?!贝迩f里的人那天晚上都守在堂屋電燈下。忽然,燈泡發出明亮的光,整個屋子都亮了。亞先生也捻著白胡子,看著電燈,說:“這新鮮。新鮮?!彼焓忠焕l線,屋子里漆黑。大家嚷著:“快開了,快亮起來?!眮喯壬忠焕l線,光明又來了。所有人的臉上都是笑。這笑比田里的稻子黃熟了還燦爛,比坡地上紅高粱還鮮艷。

在電燈下讀書,一開始感覺還是有些怪怪的。從小習慣了在一豆油燈下看書寫字,這乍一明亮,眼睛和心里都適應不了。有時,我會抬頭看著燈泡,想象那燈光里是不是也有油燈樣的燈芯?;蛘吣抢锩嬗幸粋€會發光的小人兒,就像夏夜的螢火蟲,自己舉著燈盞,滿世界為別人照耀。漸漸地適應了,一大家子人,會圍坐在堂屋里,聽父親講“士甘焚死不公侯”的介之推,講“是臣盡節于陛下之日長,報劉之日短也”的陳密,講“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王勃,也講村子里從前的一些故事。特別是那些鬼故事,活靈活現,聽著心里怕,卻頑強地想聽。晚上睡在床上,必朝里面墻壁,好像如此就能躲開那些父親故事里的鬼魂。

梔子河到了深冬,水越來越少,最后成了一條線。只有大塥下的深潭里依然有水。塥上有一座橋,水泥橋,不到二尺寬,長十米左右。年輕人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嘩”一下騎過橋??粗娜硕寄笾?,騎車過橋的人大概也嚇得不輕?;蛘哒f年少輕狂,不知道害怕。我十六歲會騎自行車后,有幾次經過這橋,心心念念地也想騎過去。但真到了橋頭,還是乖乖地下來推車過橋了。

春夏水深的梔子河,特別是這深潭,也收留過人的。有尋死的,也有洗冷水澡淹死的。因此,一到陰雨天氣,特別是黃昏時,村里人都說這深潭邊陰氣重,待不得。大家過橋,也都搶著似的。后來,大隊便在這深潭下面三四百米處,又修了一座能通拖拉機的橋。除了有事抄近路,一般情況下,這深潭上的橋便冷落了。

初三,學業緊張。每天黃昏下課后,老師會留著所有同學做一張試卷。等試卷做完,往往天全黑了。我先是和同學們一道走四五里地,然后就到了離我們村不遠的響塘隊。梔子河流到響塘時,處在整個地形的最低處,兩邊漸次升高,形成了一條河谷。河兩邊也沒人家,晚上七八點鐘,連樹影都難看清。我獨自小跑著下了河谷,身上出汗,心里發毛。這時,我總期望著聽見一個聲音。那是母親的聲音。母親走兩里地,到這河谷邊上,估摸著我下了河谷,就開始喊我的名字。我一聽見母親喊,立馬心便定了,腳下也生了風似的,跑將起來。一整個初三,母親這樣站在河谷邊喊我,至少有百十回吧!一直到現在,我還時常想起母親喊我時的那腔調。只是母親已經去了另外一個世界,那世界里是不是也有梔子河,和梔子河邊讓她掛心的才放學回家的兒子呢?

今年春天,我起了心思想回老家看看。我想再看看梔子河,看看那河谷,那塥,那橋,以及那開滿桐花的小山坡。

事實上,我知道這不太現實。老家那一大片,幾年前因為開發區建設,已經被征用了。村子里的人都搬到了城邊上的小區。只是不知什么原因,那片土地被征用后一直沒有建設?!疤锏乩锒奸L滿了草,一人多深。那些拆了門窗沒人住的房子,也倒了一大半?!碧眯指嬖V我。他希望我不要再去老家那邊,說看不到任何東西了,真的,一點也看不到了。

我還是回去了。我一旦起了心思,便總覺得要完成。否則,便不安。我穿過開發區那些廠房,半小時后就到了老家地界。放眼一望,都是草,沒有人煙。但憑著那些房子,我還是準確地判斷出了梔子河和老屋的位置。我走到河岸上。河已不成其為河了,都淤塞了。一年年的草長了又死了,死了又長了,然后都塞在河里。加上四周沖下來的泥土,有些河面已經與田地一樣平。往大塥方向,河成了隱隱約約的灰線,大塥也倒了,橋沒了,深潭消失。只有一汪淺水,冷清著,寂寞而凄愴。

我坐在大塥上,心一個勁地往下空。

當年那些讓村里人興奮的電線桿子依然豎立在村莊四周,只是村莊上再也沒有一盞亮起來的燈了。

村里從南往北,安靜得可怕。都是草,門前是,窗前是,屋子里也是。很多屋倒了,我想探頭望望,卻被蛛網給攔住。有時,會有一兩只小動物從草叢里懶洋洋地跑過。它們大概不會想到還會有人回到這里。它們自然也不知道:這村莊上曾生活過那么多的人,曾有過那么多的笑聲,曾奔跑過我的童年、少年歲月……

村子最北頭的老屋,也已不見了。

但老屋南邊的那一排槐樹還在,長得更高更茂盛。小時候,每年槐花開時,我們會打下槐花。那槐花很小,像小蝦米似的,香且可愛。將槐花洗凈,加上醬,清蒸,十分好吃。站在樹下,我又好像望見一樹的槐花了。而槐花再開,還有誰來陪伴它呢?

一燈如豆。

老屋不在了,老屋里的那如豆的燈火卻一直亮著。它亮過我們兄弟姊妹的往后歲月,伴著書聲,伴著梔子河的流水聲,還必將亮得更長久、更溫馨、更明媚……

【責任編輯】涉祺

洪放,安徽作協副主席,合肥市作協主席。曾發表和出版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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