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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徐行(短篇小說)

2024-02-01 16:06趙龍駒
西部 2024年1期
關鍵詞:民政局表哥男孩

趙龍駒

客車停了下來,男孩身子前傾,又往后仰,終于坐定。他聽到司機在喊:“到梅家堡了,檢查車子?!迸燮眴T提醒乘客可以下車上廁所。男孩和車上的人陸續走下去,看到車子??吭谝患倚捃囆虚T前,那是家破舊的門店,門外堆放著一摞輪胎,那些輪胎又大又圓,比村里的石磨盤還大,在午后的陽光下散發出膠臭味。男孩有關縣城的記憶,就從梅家堡開始,盡管后來入城口幾經改變,但是一進城,他就會想起那堆輪胎、那個修車行、那個叫梅家堡的地方,還有那個酷熱的午后。

“輪胎有點漏氣,給瞧瞧?!彼緳C對修車行的人說。

他們乘坐的車子滿身是灰,從車上下來的人頭發上、肩上也頂著灰,車子尾部“呼呼”散著熱,車頂貨架上幾籠雞悄沒聲息。外面熱,但是空氣比車里好多了,男孩伸手朝額頭上一擦,立即出現一道黑色的污垢,他走到路旁的樹下,想找個陰涼的地方,那些樹長得不高,曬卷的葉片漏下陽光。他感到口渴,那地方找不到水喝,只好舔舔嘴唇,干澀、微苦,還略帶腥味。他看到一輛藍色的小貨車從城里駛來,屁股后拖著長長的塵土,仿佛那車是被柱子一樣的灰塵推著跑,車子快速開過去了,滾滾煙塵將路邊的那輛車和一行人罩住,好一會兒才散去。男孩低下頭,看著自己土黃色的塑料涼鞋和鞋子里黑黑的腳丫,過了一會兒,他盯住樹根,那里有幾只爬行的螞蟻,它們在樹干背陰處慢慢蠕動,觸角拱著樹根旁發黑的泥土。馬路下面是幾塊菜地,散發著他熟悉的糞味,地里看不到蔬菜。再遠處,就是高高的山嶺,和這邊隔了道深溝。

重新上車后,男孩還是坐在臨窗,好奇地看著車窗外的一切往后退去:門前摞著輪胎的修車行、直直的電線桿子、曬蔫的行道樹、馬路旁一間緊接一間的平房或瓦房、墻上那些殘破的紙、積滿厚厚灰塵的窗玻璃,還有走著的幾個行人,有人打了傘,有人光著頭,不緊不慢地走著。男孩看到房子越來越多,出現了兩層、三層甚至更高的房子,車子碾過的砂石路變成了水泥路,路也漸漸寬了起來,路旁冒出更多的小飯館和商店,好像還有音樂傳來。直覺告訴他,來到縣城了。

車子經過銹跡斑斑的大鐵門駛進車站,拐進停車坪,那是一處不大但很空曠的院壩,壩子里停著幾輛車,看不到幾個人。男孩覺得車子在轉彎、往后倒,緩慢倒進兩輛客車之間,只聽到“哧”一聲響,車子朝上蹦了蹦,尾部傳來“噗”的一聲,接著就聽到售票員有氣無力地喊著:“到了,下車?!背丝蛡儏s活躍起來,口里說著什么,紛紛站起身,有人從行李架上拿東西,有人伸著懶腰,有人埋怨天氣,也有人推開車窗大聲喊著來接的人。男孩沒帶別的東西,他跟著車上的人,踩過被曬得滾燙的腳踏板,來到停車場的壩子里,馬上被熱浪罩著。

走下車,男孩站在停車坪上,往四周看去,沒看到表哥。他跟在別人后面,從兩輛車子中間走出來,踩著灼熱的水泥地,地上散落著甘蔗渣、瓜子殼、紙屑、煙頭等雜物,他的塑料涼鞋在水泥地上燙得發軟,灰塵鉆進腳趾,有點癢。他抬頭看看天上,陽光發白,耀得人睜不開眼。他隨著前面的人走出車站,又在車站外的小廣場走了個來回,還是沒見表哥的身影。男孩看到一間大房子,門上寫著三個紅字,不少人走進去了,他不知道那是候車室,也跟著走進去。候車室不大,墻壁發黃,深綠色的電風扇在天花板上呼呼轉動,比外面涼快多啦,許多人待在里面,地上丟了不少垃圾,屋內混雜著一股汗味。

男孩看到靠墻的角落在賣茶水,他走過去,看到一個老婆婆坐在長凳上,她旁邊放著兩個木桶,里面盛著浸泡著茶葉的半桶水,前面放著小方凳,上面擺了五只敞口玻璃杯,杯中裝滿淡黃色的茶水,茶杯的口子上都蓋著塊方形的玻璃片。有人遞給老婆婆幾枚硬幣或一張紙幣,老婆婆就將杯口上的玻璃片取下,別人抬起杯子喝了茶,她將空杯伸進一旁塑料盆內的清水里涮了涮,又取下掛在水桶耳朵上的木瓢,舀起茶水,準確地倒進空杯中,幾乎不灑一點,之后再蓋上玻璃片。

“我想喝茶?!蹦泻⒄f。

“五分錢一杯?!?/p>

男孩有錢,他小心地從衣袋里掏出來,取出一張五分的紙幣,遞給老婆婆,等她取下一只茶杯上的玻璃片,便急切地端起杯子,將淡黃色的茶水朝嘴里傾倒,轉瞬間,杯子就見了底,他從唇邊拿開。由于喝得太快,他咳嗽兩聲,這才感覺到茶水的清涼和回甜。他將茶杯放到方凳上,又戀戀不舍地看上幾眼。

“再喝一杯?”

男孩沒有回答,只是站在那里,盯住杯子。

老婆婆拿起木瓢,朝那只空杯中舀入小半杯茶水,對男孩說:“喝吧,這點不要錢?!?/p>

男孩端起杯子,這次喝得很慢。他放下茶杯,謝過老婆婆,聽到對方問:“你家大人呢?就你一個人?”

聽過老婆婆的話,七歲的男孩這才意識到,這是在縣城——完全陌生的地方,他沒跟著大人。爸爸說表哥在車站接他,下車就能看到表哥,可現在,哪里有表哥?他記起上午,他和爸爸在鎮上車站等車,說好了爸爸要送他上車,將他托付給司機和售票員才離開。正等車時,有人在高聲喊著爸爸:“快,快去搶化肥,去晚了就搶不上了?!卑职趾苤?,心急火燎地對男孩說:“一會兒去縣城的車到了,你自己上車吧?!痹诩視r爸爸往他衣袋里塞了二十塊錢,還有幾張角票,要他揣好,單趟車費五塊,還有回程車費,剩下的錢表哥帶著看病用,角票男孩進城零用。

男孩身體有點毛病,要去縣醫院檢查,表哥在縣民政局工作,爸爸打電話和他商量好,送男孩上車,表哥在那頭車站等著男孩。爸爸匆忙跑去供銷社搶化肥了。男孩站在等車的人中間,車子開來,“哧”一聲停在馬路邊,一股灰塵在車后騰起,刺鼻的汽油味飄過來,他看到車子后輪差不多有自己高了。車上的女售票員從窗口探出頭來,大聲說著縣城的名字,催進城的趕快上車,有人爬上車頂捆雞籠,有人拎著編織袋、鋪蓋卷朝車上擠,售票員大聲喊別擠別擠,沒幾個人,座位多得很。男孩跟在那些人后面上了車,發現車上真的沒多少人,空著的座位不少,他找到一個臨窗的座位。坐下不久,聽到車門“吱嘎”關上,車廂下面有什么“突突”地響起,感到車身朝上跳了跳,自己的身子往后一仰,又向前一俯,馬路邊上的行人啊、樹木啊、房子啊,就慢慢地往后移動了。

但是經過幾個小時,來到這車站,沒看見表哥呀。

男孩心里并不慌,爸爸說過,表哥在縣民政局上班。在車站候車室買過茶喝,在粗笨的長條木凳上坐了一會兒,他決定直接去縣民政局找表哥。

太陽有點偏西,街道兩旁的房子高高矮矮的,背陰一面變暗,在人行道上投下陰影,男孩走在那些陰影里。其實也不是人行道,縣城的水泥馬路本就不寬,中間留出地方過車,兩旁走人。經過陽光炙烤,馬路散發著陣陣熱氣,積滿灰塵的路面印著車子碾過的痕跡,看上去亮光光的,像兩道延伸的水印。

男孩邊走邊看。馬路兩旁行人稀少,開著的店鋪沒什么生意,從外面看進去那些商店好像很暗、很深,他看到一家賣副食品的商店,門外擺著打菜油的油桶、漏斗和“提子”,油桶表面滿是油垢,散發著難聞的氣味。走了一段路,看到一家文具店,玻璃櫥窗里擺著五顏六色的鉛筆盒、蠟筆、橡皮、鋼筆、鉛筆、作業本什么的,還有籃球、乒乓球和羽毛球拍,墻上掛著花花綠綠的書包,男孩下學期要上二年級了,他想要是能背上那樣的書包,該有多好。文具店旁邊是一家裁縫鋪,一個頭發花白、穿著白色背心的老爺爺戴著老花鏡,脖子上掛一圈軟軟的皮尺,正就著門口的亮光,打量著一匹灰色布料,裁縫鋪門口掛了不少布料,墻上還掛著幾件做好的成衣,掛在最外面的是件黑色中山裝,那衣服呆板得很,像是一個人傻乎乎地靠著墻一動不動。又朝前走出幾步,男孩看到雜貨店里擺著玩具手槍,墻上還掛著幾把塑料步槍、沖鋒槍,那些玩具槍那么長、那么大,它們可以打子彈嗎?子彈又是用什么做成的?還有一家五金店,門口堆放著好幾圈紅色、黃色或藍色的電線,靠門的墻上掛著一把長長的電鋸,那鋸條為什么那樣寬,鋸齒為什么那樣長?像畫畫書上妖怪的那排牙,男孩有點害怕。

這時,迎面走來一男一女,那男的穿著棕色皮涼鞋、灰色西式短褲,腰間系條黑色皮帶,女的穿著高跟涼鞋,幾條很細的帶子勒在白皙的腳面上,印著藍花的白色連衣裙輕輕飄動,他們從男孩身旁走過,男孩看到從女人肩上墜下的黑色小包,那包又光滑、又锃亮,上面嵌著一枚亮閃閃的黃色按扣。不一會兒,男孩看到路邊擺著的水果攤,罩在支起的紅色大傘下,小桌上擺著大篩子,篩子里放了幾牙切開的西瓜,還有幾樣他叫不出名的水果,用一塊淺紅的紗巾蓋著,賣水果的婦女坐在攤子邊,耷拉著頭打瞌睡。走著走著,看到路邊的垃圾池,垃圾池是水泥做的,口子敞開著,有好多綠頭蒼蠅,圍著幾塊殘存紅色瓜瓤的西瓜皮亂飛,西瓜皮壓著一件白色襯衫,不知是男人穿的還是女人穿的,看上去并不破呀。

在那條街上,男孩還路過一家單位的大鐵門,門緊閉著,看不到人員進出,大鐵門旁的奶黃色瓷磚墻上,掛著白底黑字的長方形牌子,牌子上那些字男孩只認識一兩個,但是那白色的牌子方方正正,配著那些黑色的字,很規整、很好看。

拐過一個彎,走上有點斜坡的馬路,眼前的情形和剛才差不多,于是男孩抬頭遠眺,越過馬路對面的三層樓房,他看到遠遠的小山上有一座塔,塔頂發黑,塔身卻是白色的,很是惹眼。很多年后,他無數次爬上那座“鹿鳴塔”的塔頂,從那里俯瞰整座縣城,眼看著這城市慢慢攤開、長高,他第一次進城時走過的水泥馬路也逐漸拓寬、改成瀝青路,但是對于塔的印象,卻沒有第一次遙望時那樣深刻。

一輛軍綠色吉普車從上面駛來,悄無聲息地,擋風玻璃看上去幽深、透明。車子從男孩身旁無聲地滑過去,透過車窗的玻璃,他看到是一個光頭在開車,嘴里似乎還叼著煙,紅紅的煙頭忽明忽暗。

男孩覺得盛夏的午后,整座縣城懶洋洋的、慢吞吞的,好像被曬蔫兒了一樣。

男孩想找個人,問問縣民政局在哪里。剛才在候車室,老婆婆說她也不知道,后來出門問了兩個人,順著他們的指引一路走來,但是拐了個彎,又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了。

男孩看到路旁一棵大樹下坐著幾個人。那是棵枝繁葉茂的法國梧桐,男孩叫不出樹的名字,只是覺得那樹太神奇,簡直如同似火的驕陽下撐開的大傘。四個人圍坐在梧桐樹下的石桌旁下棋,石桌是方形的,他們坐的石凳子是圓形的,梧桐樹葉片寬大,陽光透過葉片,斑駁地灑在他們身上,其中一名中年男人穿白色短袖襯衣、搖著扇面寫了毛筆字的折扇,三個老頭一個光頭锃亮、裸露著上身,肚皮圓鼓鼓的,上身的肉堆在腰帶周圍;另一個穿件白色背心,身子很高、很瘦,像是地里掛起白衣服嚇唬飛鳥的竹竿;還有一個穿淺灰色圓領汗衫、戴著鏡片很厚的眼鏡,頭上戴著一頂麥秸黃的巴拿馬草帽。他們面前都放著茶杯,有一個是帶蓋的陶瓷杯,另外三個是裝罐頭的玻璃瓶,有綠色或黃色的蓋子,里面裝著半瓶淺紅色或深棕色的茶水。

男孩剛要開口問路,卻被棋盤和棋子吸引住了。棋子那么大、那么圓、那么厚實,像是商店里賣的月餅,圓圓的棋子周邊畫著圓圈,中間紅色或者綠色的字是那樣好看。還有那棋盤,木頭做的,淺黃色,占滿了整張石桌,棋盤上畫著黑色的格子,楚河漢界分明,在這樣的棋盤上下棋,簡直就是在指揮千軍萬馬作戰。象棋男孩見過,村里的伙伴春波就有一副,但是春波的象棋小,棋子比大拇指指甲大不了多少,棋盤畫在軟的塑料紙上,鋪開,將棋子擺上,下完后,將棋盤紙折起,和棋子一道收入紙盒。男孩還在學??吹竭^陳老師的象棋,木頭做成的棋子和棋盤,比眼下這棋盤棋子小多了。

更神奇的,是男孩聽到棋子的響聲?!俺阅愕能??!惫庵仙淼睦项^一伸手,棋子“啪”地落在巴拿馬草帽的棋子上。巴拿馬草帽嘿嘿一笑:“吃了吧?別反悔喲?!本o接著說:“那我就,將你的軍?!庇质恰芭尽币宦?,他的“馬”落到對方“帥”的右上方,虎視眈眈。不管是棋子落到棋子上,還是落在棋盤上,都發出“啪”的清脆響聲,那脆響還帶著回音。

見男孩站在一旁,搖折扇那人問道:“小孩兒,看得懂不?”

男孩回過神來,說:“我想問,縣民政局在哪里?”

問過幾個下棋的人,男孩知道了,這條街叫文化街,將文化街走完后,經過葡萄井,沿炮臺巷往里走,過了縣一中,就到民政局的大院了,門前有棵大槐樹。知道具體位置,男孩覺得心里有底了,他不緊不慢地走著,又覺得口渴起來。

“冰棒。冰棒?!庇腥送浦鴨诬?,在路上邊走邊叫賣。男孩叫住賣冰棒的人,花一角錢買了一支,揭去灰色的包裝紙,看到切成長條豆腐塊一樣的水紅色冰棒,覺得模樣可愛極了。他就那樣看著手里的冰棒,舍不得吃,可是那玩意在迅速融化、變小,嚇得他趕緊放到嘴里,沁涼、溜滑、甜絲絲的。男孩感到肚子有點餓,大半天時間,他就在中途停車加水時買了塊發糕吃。不過,只要到民政局,找到表哥,就有好吃的啦。

來到文化街的轉拐處,男孩聽到有音樂傳來,聲音不大,但很好聽。循著音樂,他從街面上拐進去,沿著一條小路走進去十幾米,來到一個院子里,他看見一座四層樓房。一樓有一間很大的屋子,大門敞開著,他看到里面墻上裝了大鏡子,頂上的吊扇“呼呼”轉動著,進門處的桌子上和椅子上堆著衣服,桌上還放了好多水杯,一個卡座收錄機正播放著音樂,樂聲聽起來柔和、輕快,讓人感覺像春雨后踏著薄霧走進山里。

男孩看到十余人在屋里走步子,他不知道那是排練舞蹈。只見一個女人站在一旁,指揮幾個男人和幾個女人走步子。那女人和著音樂,雙手擊打節拍,嘴里響亮地喊著:“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弊卟阶拥哪切┠腥藗兩碇谏弦?、黃綢褲子,扎了紅腰帶;女人們穿著鮮艷的紅色長裙,手里揮舞著彩色扇子。他們的身影映在鏡子里,看上去又高又瘦。只見他們時而分散開來,排成兩排,手上比畫著動作,雙腳交替跳動;時而女人們聚攏在地上蹲成一圈,手中抖動著斑斕的扇子,扇子頂端的水紅色紗巾夸張地抖動,那幾個男人圍在她們周圍,微揚著頭,張開手臂;時而又走動起來,男人們向上伸長手臂,女人們繞著男人們旋轉,還將頭輕輕靠在男人們肩頭上。

男孩從未看到過這樣的排練,特別是看到那些女人揮舞著扇子,轉過一圈后將頭靠在男人的肩上時,他感到有點難為情??戳艘粫?,看到帶頭喊節拍的女人在看他,于是悄悄地退了出來。

轉身沒走幾步,聽到有個聲音在問:“喂,小孩兒,你干什么?”

男孩轉過身,看到一名老婦人,推著一輛輪椅,輪椅上坐著個干瘦的老頭,病懨懨的,耷拉著的腦袋上頭發稀疏花白。老婦人戴著寬檐草帽,一手推輪椅,一手為老頭撐著傘。

男孩有點慌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想才說:“我找縣民政局,找表哥?!?/p>

“找民政局?那你跑來文化館干什么?”

男孩有點心虛,心想不能再待這里了,正要拔腿跑開,就聽見老婦人說:“小孩兒,你幫幫我吧,幫忙把他弄回去?!彪S后又說:“大熱天非要出來,在院子里轉悠半小時了,真是整死人?;厝ミ€得上二樓?!?/p>

男孩和老婦人將輪椅抬到二樓,他滿頭大汗,汗衫緊貼在后背上。老婦人打開門,叫他進去,他在客廳里站著,打量著那屋。白色的墻壁有點泛黃,木頭窗子上的玻璃擦得很亮,天花板橫掛著日光管,靠墻的方桌上擺著十四吋黑白電視機,桌旁有一個落地電風扇,屋中央擺著沒有生火的鐵爐子,爐盤搭了塊綠白相間的格子塑料布,爐子四周擺放著幾把椅子。男孩盯著腳下的地板看,那地板是水磨石的,拖得很干凈,絳紅色的地板上,星星點點地綴著被磨平的花色石子,很好看。

老婦人將輪椅推進臥室,過了一會兒出來,把男孩領到廚房里,替他擰開洗菜池上的鑄鐵水龍頭。他在龍頭下洗手,又用手澆水,把臉洗了,池子里流過幾道黑水。老婦人遞給他一塊干毛巾,男孩邊洗臉,邊抬頭看,池子邊站著兩開門的冰箱,洗菜池貼了白瓷磚。他很不好意思,池子太干凈,自己手上、臉上洗下的水,把池子弄臟了。雖然叫不出冰箱和瓷磚的名字,但是他知道,那一定是只能在城里用的東西,貴重,而且干凈。

男孩接過老婦人遞來的涼開水,那涼水用玻璃杯裝著,幾近透明。他告別老婦人,走下樓來。男孩記住了電視機,記住了廚房里的冰箱和貼了瓷磚的洗菜池,但是印象最深的還是絳紅色的水磨石地坪。多年以后,當他走進這縣城,隨著住房改變,地板由清光水泥,換成小塊的正方形彩色瓷磚,后來又換成大面積的高級灰瓷磚、強化地板、實木地板,但是男孩潛意識中始終認為,城里人住的房子,地板就應該是水磨石的。

來到街上,他發現人多了起來,似乎馬路上一下冒出好多人來,都在往家里趕。男孩加快了腳步,路過縣一中時,他停下來,看著墻上那張用彩筆繪成的海報:綠茵場上,一名運動員在奔跑,瀟灑地抬起右腳,將黑白相間的足球高高踢起。正值暑假,教室里沒有傳來讀書聲和喧鬧聲。男孩透過學校的鐵欄桿大門,看到一個很大的橢圓形運動場,跑道里面是黑乎乎的場地,兩端立著球門。后來他知道,那運動場是用煤渣鋪成的,若干年后換了塑膠。

縣民政局的鐵欄桿大門已經關閉了。男孩拉住一根鐵欄桿,“哐當”拉了一下,又拉了一下。從大門旁邊的小屋里出來個老頭,邊走邊大聲問:“找誰呀?”見到男孩,又說:“有什么事明天來,都下班走了?!?/p>

男孩搞不明白了,為什么表哥不去車站接自己,這會兒又下班走了。他大聲說:“我找我表哥?!?/p>

“你表哥?”老頭問男孩他表哥叫什么名字。男孩說了。

“這里沒有你說的那個人?!崩项^打量著他。

怎么會沒有?男孩問:“這里是縣民政局嗎?”

“是啊?!?/p>

“我表哥肯定在這里,您別騙我?!?/p>

老頭說干嗎騙你?民政局十幾個人,從局長到開車的、煮飯的他都認識,他問男孩是不是記錯了,表哥可能是在其他單位。

“不,就在縣民政局?!蹦泻⒖跉馐挚隙?,又問:“這里是不是民政局?”

“嘿,你這小東西。這里不是民政局,是什么局?”他指著鐵欄桿大門旁的牌子,一字一頓地念了一遍。當他念完,男孩蒙了,他支支吾吾地問:“爺爺,您剛才說,這是什么縣民政局?”

老頭重重地把那個單位的名稱重復念了一遍。

他看到男孩呆呆地站在鐵欄桿大門外,老頭忙問他怎么了?男孩沒回答。

“喂,我說你這孩子怎么了?我可沒工夫跟你玩?!崩先诉呎f邊走進屋,關了門。

男孩上前,“砰砰”敲門。老人拉開門,很生氣,正要罵人,就聽見男孩帶著哭腔說:“爺爺,我表哥的民政局,好像不是這個縣?!?/p>

“你說啥?”老頭將他拉進屋里,詳細問過一遍,搖著頭笑了:“我說你這小孩兒,真是搞笑,你表哥在那個縣的民政局,你跑來我們這里干什么?就像你們的課本上寫的,叫什么?對了,南轅北轍?!?/p>

男孩“哇”一聲哭出聲來。

哭了一會兒,男孩問老頭:“爺爺,我該怎么辦呀?”

“我哪知道怎么辦?”老頭說:“這樣吧,我給主任打電話報告,讓他和你表哥單位聯系?!彼戳丝茨泻?,問:“你有錢嗎?”見男孩點點頭,說:“那好,你先去街上吃點東西,找地方住下吧,明天上班再來,看主任聯系上你表哥沒有?!崩项^想了想,又說:“當然,你也可以來這里,就在這值班室等著?!?/p>

怎么會這樣?該怎么辦呢?男孩含淚離開了民政局,在街上走著。他很失落,也很失望,但并不慌張,他衣袋里面有回程的路費,還有看病的錢,吃飯、找地方住下來,都沒問題。

但是,表哥在那頭接不到他,肯定會著急。說不定打電話或者帶口信回去,自己的爸媽更著急。他想坐車回鎮上。

車站說第二天才有車。

太陽落到縣城的房子背后了,男孩走在熱浪尚存的街上,表哥不在這邊,他覺得那些房子、馬路和他就沒有任何聯系了,這實實在在的,就是一座別人的縣城。

男孩在路旁買了一個油炸餅、一個煮雞蛋。經過暴曬,油炸餅有點干,透著股油哈味,但是男孩餓了,邊走邊慢慢咽著,仔細回想,今天是怎么了?明明是上了去表哥那邊的車、買了去那邊縣城的票,怎么可能坐錯車,跑到相反方向的縣城來了?他想了好久,沒想明白。

忽然,男孩記起,在路途中,他們乘坐的班車開進路邊一塊空地,停了下來,那里有個小店,店旁有簡陋的廁所。在那里,車子要加水、司機要吃飯,車上的人們紛紛下來,上廁所、抽煙、買水喝、買東西吃。男孩下去,看到另一輛車也正好開進去,并排停著,形狀、顏色、大小和他們乘坐的那輛車非常相似。男孩在車上被汽油熏得想吐,他蹲在地上,吐了幾口清口水,又去廁所里,對著臭氣沖天的便坑撒了泡尿??吹叫〉昀镔u的發糕,他想買,又想到爸爸說過,進城去表哥家,上完廁所要洗手,然后才能吃東西。男孩在水龍頭下洗過手后,買塊發糕啃著。就聽到有人在喊:“快,上車、上車,走了?!蹦泻⑦叧詵|西邊匆忙上車。車子啟動,一個年輕人問他:“小朋友,你怎么坐我的座位?”男孩回答說我剛才就是坐這里呀,倒數第三排,靠窗。那個年輕人看看他,說了句:“我坐別的地方去,反正位子多得是?!?/p>

肯定是那時上錯車啦。他想,回去會不會被爸爸罵。但是挨罵也得回去呀,也許,走路回去,省下坐車的錢,大人就不會責罵了。

于是男孩決定走路回去。他知道,只要沿著來時的馬路,一直往回走,就能走到鎮上。

男孩沿著月色中起伏的公路繼續向前走著,他來的時候走了很長的路,回去也有很長的路要走。

路過梅家堡時,天完全黑了,男孩看到那家修車行門外,用竹竿高高撐起一盞白熾燈,數不清的蚊子、飛蛾圍著燈光飛舞。再走出去一段路,前面已看不到電燈,只有如水的月光,照亮灰白的公路。男孩回頭,看著夜幕下的縣城。城里那些燈火和房子似乎不太真實,忽遠忽近,縹縹緲緲。

他抬起頭,貪婪地望著夜空中的明月。那一望,似乎看到了很遠很遠的未來。

三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男孩早已長大。大學畢業后,他就到這座縣城工作生活。也就是在月色迷蒙的夜晚,他帶上兒子,開車路過梅家堡,于是停車,叫兒子下來。

他仿佛看到,三十多年前,自己正是踏著這樣的月光,朝遙遠的家里趕。他聽到兒子稚嫩的聲音在問:“爸爸,我們要去哪里呀?”

“回奶奶家?!?/p>

“哥哥為什么不去?”

“哥哥在家學習,明年要考大學?!?/p>

“媽媽呢?媽媽不考大學?!?/p>

“媽媽在家給哥哥做飯呀?!?/p>

“我們要走很久嗎?”

“很快的。我們開車,走高速公路?!?/p>

他朝縣城的方向望望,像是自語,又像是在問兒子:“這里是梅家堡呀,怎么沒見到修車的?”

兒子仰頭看著他:“爸爸,你在說些什么?這里是城北廣場,沒有修車的?!?/p>

他彎下腰問:“有沒有看到一個男孩?和你差不多大,他要走路回家?!?/p>

“除了我,這里沒別的孩子哦?!?/p>

他沉默許久,對兒子說:“再看看?!?/p>

“可是,只有月亮啊?!?/p>

是啊,有月亮。他笑了,對兒子說:“我們走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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