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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籍貫出發

2024-02-01 16:06朱勁楠
西部 2024年1期
關鍵詞:廣平稗子籍貫

朱勁楠

我腦海中有一個固定的畫面。父親穿著件領口和衣袖都已經磨破但洗得干干凈凈的白色的確良襯衣坐在客廳沙發里,說是白色,實際上歷經時間的淘洗,那白色已經泛灰,或是泛黃。他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個盛著大米的盆。他在揀米中的稗子。

在新疆生活了大半輩子,父親還是保持著江南人愛吃米的習性。他總說大米中有稗子必須揀干凈。即便是都吃了帶包裝的免揀免洗大米,他也還是讓母親托人時不時地從米泉(烏魯木齊市米東區舊稱)買些散裝大米回來。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延續戴上老花鏡、挽起衣袖坐在沙發里揀大米的習慣了。

在新疆出生長大的我對稗子這種植物實在是太陌生了。倒是余秀華在詩中曾提到:我要給你一本關于植物/關于莊稼的書/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這說明稗子和稻子在稻田中生長時很像,這也是大米中容易混雜稗子的原因。這些是我后來才了解到的。父親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將大米中的一個小黑點夾出來,用濃濃的江蘇口音說,呶,這就是稗子!我放在手掌心里,仔細看這顆圓形的、灰黑色的、外表光潔的稗子。

我認為,父親固執地挑揀大米中的稗子和他對故鄉的情感有關。在父親這里,大米也好,稗子也好,都是關于故鄉的符號,這些符號里蘊含著家族命脈的榮耀與恥辱、感恩與冷血等等雜七雜八、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葛。我曾對父親說,雖然在新疆生活了幾十年,但你的心從未離開過故鄉。他微微點頭,簡潔地說,故土難離啊。我知道,對故鄉的情感就像他那口濃重的江蘇口音一樣,終身相伴,如影隨形。

頭發花白的父親戴著老花鏡在揀稗子。開始之前,他通常會將米盆一斜,隨著輕微的“沙”的一聲,所有的大米全部集中在了盆子的一邊。這簸米的聲音在我聽來是輕微的,但對于落在陽臺上找食吃的麻雀來講卻是不小的動靜,它們隨著聲響撲棱棱地飛走了。

父親揀稗子時,手里拿一個不銹鋼鑷子。鑷子在米堆邊緣一橫一撥,十幾粒,或幾十粒大米就從雜亂無序的米堆中分出來,形成邊緣整齊的一撥,等待檢查。甄選過的大米被鑷子一撥就到了盆子的另一端,然后又從未甄選的大部隊里用鑷子撥出一列。陽光在陽臺上不斷移動,盆子中大米也在移位,隨著被甄選過的大米越來越多,原先待甄選的逐漸變少。發現可疑物,父親就把它們夾出來放在茶幾上。散裝大米中的異物多,除了稗子還有碎石子、霉變的米粒,當然,還有殼未脫盡的谷粒,父親將谷粒用手指一揉,谷粒就成了米粒,重回到隊伍當中。選出來的雜物會被父親用手攏起來,盡管是一點點,他也會把這些雜物聚攏在一起,然后和平時積攢下來的飯粒馕渣等撒在陽臺上喂麻雀。

父親揀稗子的時候時間是靜默的。老房子衛生間質地粗糙的鑄鐵水龍頭似乎永遠都在漏水。滲出的水慢慢地、無聲地聚集在口沿處,由小變大,結成水滴,最后滴答一聲落在水桶里。如此反復,永不停歇。人多的時候,熱鬧的屋子里是聽不見衛生間的水滴聲的,但父親一個人在客廳揀稗子時,這水滴聲就會清晰可辨。每次父親揀稗子,都像是進入了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他忘了里面房間我的存在,忘了陽臺上嘰嘰喳喳的麻雀,就連那搖搖欲墜的水滴好像也悄無聲息地停滯在了水龍頭的口沿處。這種靜默仿佛將時間凝固,這時的宇宙空間里,只剩下揀稗子的父親。

這時候,父親的眼鏡早就不知不覺從鼻根滑落下來,橫擔在鼻翼處。父親也不扶正,耷拉著眼皮,目光向下穿過滑落的鏡片,繼續手里的活計。這種姿態是老年人常有的,有堅持而不嗔、不爭。間或,他將目光投向其他地方,依然微低著頭,眼睛努力上揚,將視線從鏡框邊緣與眉骨間的空隙中穿過。此時,他額頭間一道道疊起的溝壑將他所有的滄桑暴露無遺。

父親去世前一年,我隨父母回了一趟江蘇老家。這是父親在離開故鄉后反復往返故鄉的最后一次,也是我成人之后第一次回到曾在各種各樣的表格中填寫過、戶口本中貌似熟悉卻很陌生的籍貫。我不知道為什么那些表格里會有籍貫這一欄,這個與我并無太多關聯的籍貫為什么會成為我最根本的屬性之一。

對于“籍貫”最早是以陸陸續續的信件在我記憶中堆積起來的。每每有來信,父親都會和母親嘮叨些日子,誰誰誰家添了丁,誰誰誰家死了人等。父親也會隨著信中的內容或喜笑顏開或沉默不語。其中,最讓父親牽掛的是我的一個堂弟。記得他那年考上大學時,父親拿著信情緒激動地說,這孩子有出息,老朱家多少年沒有出過讀書人了。他執意要給堂弟寄學費,還說孩子的眼鏡也該換新的了。母親說,你過去給老家寄錢,那時候他們是真困難,現在江蘇那邊比我們富裕。結果他們又是一番嘴仗。

從我懵懵懂懂記事開始,父親和母親就經常為雞零狗碎的生活各執己見,互不相讓。矛盾不升級就是叮叮當當有一句沒一句地拌嘴,矛盾升級就是唇槍舌劍地吵架?,F在想來,他們這些小打小鬧的分歧有地域文化差異的原因,也和成長經歷以及家庭環境有關。父親生在“食不言,寢不語”,凡事都講規矩的江南舊式家庭。母親的父輩和眾多老新疆人一樣,在亂世由異鄉漂泊入疆,生根發芽。

若平時都是小打小鬧的摩擦,那最激化矛盾的還是父親經常往老家寄錢。人到中年正是精力充沛的時段,每到過年前的某個晚上他們都會大吵一架,這是我家的春節序曲,這一架吵完就預示著在母親的哭泣、父親的無奈中,在淚水和針尖一樣鋒芒畢露的爭吵聲中,舊的一年即將過去,新的一年即將到來。父親要給老家的親戚寄錢。母親歷數生活的各種不易。起初他們吵架的時候,我就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小獸,驚恐地看著他們,看著這個讓人費解的成年人的世界。在我眼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父母親在爭吵時就完全變成了讓我感到陌生的人。后來長大一點,我成了冷眼旁觀者。有時,母親感覺勢單力薄時便把矛盾向我這里轉化,她和我商量說,你爸又要給老家寄錢,這樣一來就超出了原先過節的開支,你看能不能今年過節的新衣服不做了,等明年媽給你做一身更好的。

我聽老江湖說,今天手里的銅遠勝過明天許諾的黃金。我贊同老江湖的說法。從小我就知道承諾是個虛無縹緲的東西。小時候就盼過年這身新衣服,我怎么能放棄眼看到手的新衣服呢?要知道,三四十年前,許多孩子的衣服從來都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于是我迫不得已也被裹挾進了家庭紛爭中。母親的目的就達到了,她多了一個幫手。但父親是戶主,錢終歸是要寄的,其結果往往是按父親原先要寄的數目打個對折。

在老家的那些日子,父親帶著我走訪十里八鄉,看望那些和我從未有過交集的親戚。在這些由血緣編織而成的網脈中,我一時半會兒理不清頭緒。有些年齡和父親差不多的人認認真真叫我叔叔,駭得我從凳子上跳起來連連擺手,大呼“使不得,使不得”,而有些乳臭未干的孩童卻是我的長輩。據說,老祖宗傳下來二十四個字,族人就按二十四字的順序命名姓名中間那個字。天地輪回,子子孫孫都遵循這個規矩。傳承有序的族譜中,只需報上姓名,無需多做介紹,門派分支、輩分大小,一目了然。當然,遠在新疆,生于20世紀60年代,游離于家族網脈之外的我是個例外。

有時候太親近就失去了審視的距離,導致我們在認知上走入盲區。我以為自己非常了解父親。比如說這次回老家,動身前,父親讓我給他帶幾條兩元一包的香煙。我說能不能抽好點的。他果斷拒絕,說習慣了這個牌子。我知道他是舍不得錢。但回鄉后的情形卻刷新了我對父親的認知。

父親無論走到哪家都會受到尊重,輩分小的畢恭畢敬地叫一聲“小爺您來了”,同輩的則親切地喚著他的小名讓座倒茶。去年長或者家庭條件不好的親戚家,父親總要帶些表達心意的禮物。有次他帶我去看望一個年齡和他相仿,我卻要稱其為姐姐的親戚。那姐姐一個人生活,見到父親沒說幾句話就眼圈一紅抽泣起來。臨走時,父親硬給她塞了兩千元錢。出門后父親說,你姐姐辛辛苦苦一輩子,培養個大學生多不容易,才畢業還沒上兩天班人就沒了。

父親探望的還不只是親戚。某天黃昏,他對我說,走,帶你去看望我的小學老師去。我一聽就來了興致。父親六十八歲,他的小學老師竟然還在世,那老師該有多老,父親見著他的老師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一路上我都在尋思這事。

小學老師是個性格開朗,有著江南溫婉氣質的小個子老太太。那年她已經八十七了,但耳聰目明的老人家提及往事一點都不含糊。她說,雖然只是小學教了父親幾年,但她與父親之間的師生情誼延續到現在。即使父親后來讀了中學,考了學,分配到了遙遠的新疆,也沒有阻斷他們的聯系。父親和他小學老師的談話內容跨越了半個多世紀。期間,老太太叫著父親的小名說,“文化大革命”十年我們好像沒聯系。父親說,是的,那時你情況不好,我因家庭成分的問題情況也很糟糕,所以斷了和老家的一切聯系。父親和她講話時,表情有點靦腆,有點類似小孩的那種神情,這是我從未見過的。他們聊天時,老太太的老伴,一位精神矍鑠的老頭一直在老太太旁邊筆直坐著,從始至終,他連椅子靠背都沒挨過。

裹著濃濃的夜色往回走,父親告訴我,老太太很了不起。她老伴是黃埔軍校末期學員,畢業當了警察。新中國成立后他獲刑入獄,老太太被下放農村勞動。后來平反,老太太繼續當老師,老伴找了份送牛奶的差事干了一輩子。她很樂觀,是那種不會被生活打敗的人。

父親去世的消息,母親當時沒有告訴老太太,怕她難過。幾個月后的春節,老太太打來電話,得知父親已走,她在電話那端很是悲傷,和母親聊了很久。

在南京,我們住在秦淮河邊的表姐家。表姐比父親小不了幾歲。她曾不止一次地說,她上中學時,剛參加工作不久的父親從新疆回來到學??此?,給了她十塊錢?!澳銜缘貌?,當時的十塊錢可是不得了哎!”表姐這句江南語氣,讓我感覺到那十元錢對于當時的她,無疑是一筆巨款。在表姐家,父親聯系上了快四十年沒見的老同學。母親說都多年不聯系了就算了吧,可父親堅決要去見。晚飯時父親回來了,一進門就端起碗狼吞虎咽,母親在一旁揄揶道,怎么同學沒招待你吃飯?父親抹了一把嘴,一邊搖頭一邊笑著說,幾十年不見,這老同學中午炒個西紅柿雞蛋,下個掛面,這也就算了,還只給盛了一小碗。

此番回老家,見到了那個父親為給他寄學費沒少跟母親吵架的大學生堂弟。此時他已是市法院的一名干部了。母親問他戴的眼鏡很貴吧,他輕描淡寫地說,也就不到兩千吧。母親有些吃驚地說,一副眼鏡至于這么貴嗎?他說,這還貴啊,我讀大學的時候好幾百一副的眼鏡就換了好幾副。聽他這么一說,母親的面色就沉了下來。晚上,我們一家坐著聊天,母親說,我戴了一輩子眼鏡也沒戴過一百塊的,你當年省吃儉用給他寄學費,買眼鏡,人家壓根就沒當回事。父親和母親已經好多年不吵架了,只見父親從衣兜里摸出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長長地,緩慢地吐出來,仿佛想把所有堵在心中的塊壘全部吐掉。

父親在老家看完所有的親戚之后也就快到返疆的時間了。他委托堂哥找家酒店訂幾桌酒席,他要請所有親戚吃頓飯,還叮囑堂哥,所有被邀請的人一律不許帶禮金或者禮品。

到了日子,來了許多人。還是有個人給父親塞紅包,沒想,一向和藹的父親竟然當著眾人將紅包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弄得對方很是尷尬。堂哥指著坐得滿滿當當的六桌人對我說,你父親對自己小氣,但對親戚卻大方,這些人,差不多每家都曾經得到過你父親的幫助。

母親說,在我很小的時候,有段時間,父親下班后會去大院外的戈壁灘。缺水不長草、一眼望不到頭的戈壁灘上有赤著上身曬得黢黑的打土坯漢子。土坯是那個年代新疆蓋房子最常用的砌墻材料。將生土刨松散,用水泡成泥,然后里面摻麥草攪和均勻,最后將泥放入一個長方形的模子中,一排一行地拓出來。待土坯徹底干透后將土坯整齊碼放,等候買主。雖然寫起來就這么幾行字,但實際操作起來每一個步驟都是用汗水和力氣完成的。

打土坯的漢子忙活時,父親就在一邊仔細看,有時候還遞給對方一支煙詢問一些細節。母親問其緣由,父親說是三伯的兒子想來新疆投奔他,一介書生的父親實在想不出更好的營生來幫這個侄兒,于是就跑到戈壁灘上了解行情。打土坯這個出賣力氣的粗活笨活不用求人,也不需要技能,還能維持生活??删驮诟赣H緊鑼密鼓地給親戚張羅打土坯的事情時,那邊來信卻說不來了。

有了這些點點滴滴的累積,那個被寫在籍貫一欄里的地址便不再是冷冰冰的文字,它從表格和戶口本中躍然而出,變成了實實在在、活靈活現的生活。籍貫是一個人的根,一棵樹的根,一棵草的根。無論一個人被命運的洪流裹挾到何方,無論一棵樹多么茂密壯大,無論一棵草多么卑微弱小,這個根都深深植入在血脈肌理之中。

離開之前,父親最后看望的是他那舊式大家庭里唯一還活著的親人——他的親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姑。姑姑極盡熱情地款待了我們一家。臨別時,姑姑一把抓住父親的衣襟,情緒失控地放聲大哭,她一邊喚著父親的小名,一邊捶打著他的胸,泣不成聲道,這一別就再也見不到了。我當時以為她是傷別離時隨口一說,誰承想竟一語成讖。

時隔一年,父親患病住進了醫院,母親沒日沒夜地床前床后照料。短短兩個月,病痛就將父親折磨得奄奄一息,也讓照顧他的母親瘦了一大圈。彌留之際,父親緊閉雙眼,無論誰來他都不肯把眼睛睜開。我知道他的想法。他不想在憐憫的目光中茍活,也不愿自己被病魔折磨不堪的樣子被外人看到。虛弱的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緊閉雙眼,用這種方式和親朋好友,和這個世界斷絕交流。就連廣平叔來看望他,他都緊閉著雙眼。

在醫院安靜的走廊盡頭,廣平叔從風衣兜里掏出一個大信封塞給母親。那是他最后一次和父親見面。廣平叔的信封里裝著兩萬元錢。他說,收下吧,也幫不上別的忙。母親連連擺手,仿佛那是個燙手的山芋。她對廣平叔說,家里還有點積蓄。母親和父親都是那種不愿意給別人添麻煩的人。他們經常說,欠情比欠錢還難償還。

其實那時我們家很需要錢。一周后父親去世,我是通過關系向單位借了五千元錢料理父親后事的。辦事的人將一沓錢遞給我。打借條時他在一旁說,你家二老都是國家干部,怎么連點積蓄都沒有。我沒吱聲,只是將打好的借條遞給他時說,謝謝幫忙,到日子一準還錢。

廣平叔是父親為數不多的老友之一。我家還在小城時,父親每次到省城出差都會去廣平叔家,廣平叔到小城也會來我家吃頓便飯。我對濃眉大眼、絡腮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穿著板板正正中山裝、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的廣平叔印象頗深。我曾對母親說,廣平叔長得像周總理。母親嚴厲地說,小孩子別胡亂說話,普通人怎么能和偉人比呢。

二十年前的兩萬元不是一筆小數目。俗話說,人走茶涼。廣平叔能在這個時候送錢來,再次刷新了我對父親甚至是對知識分子的認知。此前我一直覺得“仗義從來屠狗輩”,沒承想廣平叔這般慷慨,在這個薄情寡義的世界,身為讀書人的父親也有如此仗義疏財的好朋友。

除了廣平叔,父親還有個要好的老同學吳叔,我好像從來都不曾見過他,至少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他和父親是同鄉同學,也就是當年一起從老家出發的人。從江蘇到新疆,他被分配到了庫爾勒。我對庫爾勒最初的了解是靠吳叔從庫爾勒托人帶來的香梨開始的。在那個物資匱乏,沒有物流,連汽車都是稀罕物的年月,能從千里之外的南疆輾轉一箱梨到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的小城,其間要周轉多少環節,費多少周折是可想而知的。

父親和他們的情誼是在我出生之前結下的。即便是后來他們天各一方少了往來,但在心里也都裝著這份情誼。也許這就是所謂老知識分子常掛嘴邊的“君子之交”吧。父親每每與廣平叔或者吳叔見面回來,都會和母親嘮叨好多天他們在一起的細枝末節。

吳叔在我上中學時病逝了。吳叔去世后,我們兩家并沒有斷了往來。吳叔在烏魯木齊工作的女兒琴姐常過來走動。逢年過節更是會來看望父母親。琴姐說,父母都不在了,你們就是我的父母。每次她來,父母都會張羅一桌好飯招待她。是幾年后的一次電話打破了這種和諧關系。琴姐來電話借五千元急用。放下電話,母親不情愿地說家里總共也就這么多存款。父親說,人家張口了,肯定是遇到難處了,借!

開始琴姐還照舊逢年過節來家里,并說過一陣子就還錢。父親笑呵呵地說,不急,不急,你們有急用就先緊著你們用。后來琴姐就來得少了,只是到了春節才來家里和父母寒暄一陣子,并說翻年就還錢。父親聽了不再言語。再后來琴姐只是打電話過來問候一下。電話里她支支吾吾地說,請你們放心,那錢我一定會還你們的。

某天,父親讓我陪他一起去琴姐家看看,說琴姐有一陣子沒音訊了。父親帶著我在鐵路局轉車。九十年代的商業區人來人往,摩肩接踵。路邊有乞丐乞討。我將找零的錢丟在乞丐的紙盒里。父親冷冷地說,只有好吃懶做的人才會乞討。涉世不深的我與父親爭辯,他卻在人群中昂頭挺胸自顧自地朝前走,不再理會我。

在一片平房區的巷子里七拐八拐就到了地方。應聲開門的琴姐一臉驚愕地看著門口的我們。琴姐的家亂糟糟的,廚房地上扔著幾個蔫了吧唧的土豆蘿卜。在父親的一再追問下,掩面哭泣的琴姐才道出事情的原委。原來琴姐早就離婚了,她當初借錢是為了給丈夫買車跑運輸。丈夫賺了錢卻吃喝嫖賭有了外遇,琴姐苦苦相勸無果便離了婚?,F在琴姐不但要償還前夫所欠的債務還要供女兒上學,而且在這個節骨眼上她又下崗了。父親聽罷琴姐的哭訴后什么也沒說,起身抹了一把眼淚,往桌上放下兩百元,頭也不回地走了。

琴姐來還錢時父親已經過世快兩年了。琴姐聽了之后就哭成了淚人,一個勁埋怨我們為什么不早告訴她。琴姐走后,母親捏著那五千元錢說,這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攢下這五千塊的。琴姐下崗后一直在餐廳打工刷盤子,還兼職干點其他又臟又累的活,拿著微薄的薪水,一邊供孩子上大學,一邊攢錢還債。還了錢之后,琴姐每年春節都來看望母親,直到母親去世。

我最后一次見到廣平叔是在父親的葬禮上,我敬他一杯酒表達謝意。廣平叔仰著棱角分明的臉說,爸爸走了,你一定要對媽媽好,我們都老了。廣平叔去世時沒有通知我們,等我們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已經是幾個月之后了。

母親是喜歡面食的新疆人,她不揀大米中的稗子,但會去雜糧店買雜糧繼續投喂陽臺上的麻雀。于麻雀來講,它們并不知道這戶人家的變故,它們照常嘰嘰喳喳、成群結隊地到陽臺上覓食。隔著陽臺窗戶,也許它們還覺得我父親正在沙發上坐著揀大米。

麻雀在陽臺上蹦來蹦去時,母親會在茶幾上點一炷香,在梵音唱詠聲中將手中的念珠一顆挨一顆,一圈又一圈地反復撥轉。衛生間的鑄鐵水龍頭,滴答、滴答的水聲一如從前。那水滴仿佛是母親手中從早到晚數也數不完的珠串。

此后,每每到了深秋時節,母親就會叮囑我,馬上要落雪了,你多買些雜糧,一下大雪鳥就找不到吃的了。我隱隱覺得,母親關照這些來去無蹤的麻雀和已經遠去的父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母親去世那天,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遮蓋了地面上的所有。從殯儀館回來,我的開門聲驚動了陽臺上的麻雀。它們撲棱棱地飛走了。我走進廚房,打開櫥柜,將半袋母親喂麻雀剩下的雜糧一股腦都倒在了陽臺上。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那些麻雀還成群結隊地光顧悄無聲息、空無一人的陽臺。即便是無食可覓,它們也會在陽臺上嘰嘰喳喳、蹦蹦跳跳一陣子。

我經常坐在當年父親揀稗子的位置,也是母親一遍又一遍撥弄念珠的位置,陷入一種啥都想又啥都不想的狀態。這種狀態類似父親揀大米時的境界。衛生間鑄鐵水龍頭的水滴聲也由清晰到消失。

父親去世后,我再也沒有回過老家,籍貫似乎又重新變成表格里冰涼的文字。我想,將來我的孩子長大了,也將面臨填寫人生中的各種表格,到那時,他在籍貫一欄里依然會填寫我所填寫過的,已經和他徹底沒有關系的籍貫。這時的籍貫也許已經成為他永遠都回不去的地方了。如此這般,籍貫便成了一枚祖傳的胎記。我不知道這種繼承有什么作用。父親當年沒有按照族譜給我們起名字,說明當時他想和故鄉撇清關系,哪怕是被迫、不情愿的。但事實卻是表格里的籍貫如影相隨。

籍貫除了有認祖歸宗和追本溯源之外,還有另一層作用。籍貫是更大范圍內看不清摸不著卻也能時時感受到的,類似親戚血緣網脈的一種社會關系,這種關系叫老鄉、同鄉。

兩年前,單位整理舊庫,將一大批五六十年前甚至更早的、已經失效變成一摞摞廢紙的人事檔案資料從隱秘的檔案柜里清理出來,他們準備將這些東西付之一炬。也許是上天安排,我經過的時候有人喚,于是我有幸得到了本該成為灰燼的,父親的原始檔案——一個印著干部檔案字樣,右上角印有編號、姓名、籍貫的牛皮紙檔案袋。

檔案袋里裝著幾張發黃的、質地粗糙的紙。這是幾張從籍貫之地出發,跟隨父親一生,但父親從未見到過的紙張。在他去世近二十年之后,在好幾個偶然之后竟然避過了被銷毀,落到了我的手里,這本身就是件神奇的事情。這幾張紙記錄了父親家庭成員的信息,父親從學校分配到單位參加工作的內容,以及學校及單位的評語。里面都是父親從不愿提及的內容。我從里面隨便挑一句:思想守舊,不能和封建家庭劃清界限。在那個年代,這句話便可斷送一個剛剛走向工作崗位的年輕人的大好前程。事實也是如此,父親帶著他這份由籍貫之地開始的文字走向后來的人生,他用盡畢生的精力也沒有走出這幾張紙帶給他的影響。

平平淡淡的生活好像從來都不曾改變,又好像早已面目全非。沒有了父母,我就成了漂在生活海洋里的孤兒。再后來,沒有麻雀的陽臺空空蕩蕩,已經換了不銹鋼水龍頭的衛生間不再有滴水聲。重新裝修過的房間抹去了所有曾經生活的痕跡,變得煥然一新。

逝去的親人從來都不曾離開,他們活在我的記憶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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