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變成了麥穗（組詩）

吉爾

巴顏喀拉山

我來自巴顏喀拉山，來自廟宇的燈

被誤解的雨

說好去尋找前世

到佑寧寺時停一夜

坐在亂岡上聽石頭念經

風卷走落葉像轉動經筒，巴顏喀拉山一動不動

我來自一場夢

在巴顏喀拉山等待一場風雪

愛和時間辨認

巴顏喀拉山，當我仰望你

一生才剛剛開始

伏牛山

你說這一路八百里，起伏的伏牛山

每一次伏身都是想起了一個人

我來時，雨水如梭

你說的楸樹花開了

車穿過雨幕，像一只濕漉漉的燕子

到了四棵樹服務區，雨停了

我看見你說的升騰，但我說不清

那是一種怎樣的澄明

仿佛來自伏牛山內部

我分明感覺到，她在伏牛山隱沒

向我接近，從天山南麓到南陽

這三千多公里的相遇

仿佛等了許多年，登高望遠

伏牛山上沒有一棵樹是悲傷的

讀塞薩爾·巴列霍詩

這是塞薩爾·巴列霍的雨

時間舔著傷口，落在我身邊時

沒有國界

這是塞薩爾·巴列霍的雨

憂傷贊美著星期四

我們在星期四去聽大提琴

去馬場

看一匹黑色的幼馬

為它佩戴裝飾的馬鞍

雨透過屋頂的縫隙

我們互相原諒，突兀和荒唐

在月亮下接吻

去最遠的鎮子

領養一群蜜蜂，運回蜂箱

和釀蜜人的手藝

穿過塞薩爾·巴列霍的雨

馴鹿場和養蜂人的花園

我們穿過詞語的界碑，那里沒有國界

晨曦

每個早晨，晨曦從對面山體缺口灑下來

淹沒整條河流

山谷就會變成金色

阿和他的狗也會變成金色

在他自稱領地的地方

我們給它起名……繆斯的花園

到了七月，向日葵花引領昆蟲飛過山坳

阿出神地看著她們，跟隨鳥鳴

甩動衣服，朝著遠處喊山

聲音從一個山谷傳向另一個山谷

又跌跌撞撞地返回

阿也喊我的名字，像喊一些記憶

他在電話里說，每一朵葵花都朝向太陽

每一朵都向心而開

他說，那樣的日子將在冰雪封山前結束

希望一起走很遠的路

用帶冰碴的棉手套捂臉

而我不想把阿寫進詩里

就像我們的愛，從來都沒有受過傷

而一生的黃昏，我都在回憶

阿凝視我的樣子

航行

我第一次看見密植在大地上的云朵

像翻滾的黑色大海，漂浮著冰塊

我也看到了阡陌和縱橫的雪脊在變幻，浮動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黑色的流云

第一次感到恐懼，仰頭用力尋找著亮光

內心越收越緊

不敢再低頭看向深淵

有那么一瞬，我像是被揚起的沙礫

不知道自己將是哪一粒，將落向哪里

終于，它們像固定在山脊上的熔巖

密密麻麻，像無數的鹿角和珊瑚

乘務員再次播放強氣流訊息時

太陽落下去的地方

云層終于虛幻出明亮的大海

我忽然涌出了眼淚，卻不知道為什么

家書

那個在我戶籍上留過二十年的地名

在我離開時我還沒有寫下什么

是的，我羞于說出什么

在支離破碎的文字里

我依然把人生過成了碎片。遷徙

是我一生的宿命

當我卑微地寫下無用的字，每一次辯解

都是一次恥辱

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女孩

她依然倔強，藐視嘴角上的虛榮

是的，我從未愧疚

從未讓自己的靈魂彎曲，落滿塵埃

我一次次走向塔克拉瑪干腹地

如同敬仰

是的，我從未停止從枯燥的世俗抽出詩意

為忽然讀懂的人

從南陽到襄陽的高鐵上

我又一次看見麥田里的紙花

一簇又一簇，二緣說這里的老人走了

會住在自家的田地里

二緣還說村里在建公墓

我忽然有些感動

那些把根留在田里的人

終是把一輩子的光陰變成了一株麥子

把最后的時間變成了麥穗

動車駛過深綠和淺綠的麥田

白磚紅瓦的房子

我看不清麥穗

但我能感覺到麥穗搖動的樣子

像那么多擁擠的時間變得寬闊起來

雨

他說那段路沒有人，一公里

來回足夠回憶在一起的日子

像重新度過那些時間

我想起他念書的下午

玻璃壺的茶水剛剛煮好

他在念村上春樹的小說

我坐在他對面的布藤椅上

雨落在臉上，就那么幾滴

那是很短的時間，澄明、溫暖

時光緩慢

那天，我穿紅風衣，他穿藍外衣的身影

和我們坐著布藤椅的樣子

都留在了那里

湍河水

湍河水不緊不慢地流著

低飛的燕子一次又一次掠過水面

碧綠的蒲草和葦子依偎著河岸

一些蘆花開了，影子在河面上搖曳

水草映著浮萍，那些燦若零星的花朵

開在石壁上，像一些倔強的孩子

越來越多的燕子在水面上盤旋

忽高，忽低，像是被什么引領

我等待著一只白鷺飛回，它飛過時

我還沒有來得及打開鏡頭

仿佛它還在剛剛過去的時間里

拍動著翅膀，放慢了速度

我是替一個人來看他的故鄉的

湍河水仿佛也認出了我

用浪花向我訴說，遠處山頂上

升騰一層又一層水汽，分不清是云還是霧

站在湍河邊，我看到的沒有一樣是陌生的

塔爾寺

有些名字只是聽到就像遇到了前世

比方青海塔爾寺，這個清晨

我在朋友圈看到熟悉的人在印經院前照相

仿佛我已經去過很多次

一生那么多約定都不是這輩子的

祁連山的雪干凈得像我們從未涉足塵世

我們約好去塔爾寺，走最長路

我是用心磕長頭的人，這一生遇到的人

都是前世見過的人

你是和我走過最長路的人，在塔爾寺

轉經筒，等蓮花盛開

塔爾寺，一生沒有到達的地方

時間替我們到達，一生要遇見的人

要在塔爾寺前擁抱

來到慕士塔格峰的人

我已來到慕士塔格峰的腳下

看到了雪域一樣美好的名字

我的內心像峰頂的雪一樣純凈、高遠

遠處黑牦牛緩緩走過

這些被神一再恩賜的生靈

把雪域照得更亮了

在這里，每深吸一口氣

肉身都會變得輕盈

在這里，我需要放慢步伐

怕我在塵世的腳步

一不小心驚擾了雪域的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