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核桃樹（散文）

迪力夏提·奴爾買買提

按照慣例，今早我又來看望院里的那片核桃樹，那枯黃的葉片又多了幾分。秋日的痕跡不知從何日起便在那翠綠旺盛的葉片上日漸濃重。

九月正值秋季。秋日之初，一抹金黃擁抱自然，隨后如期而至的十月為其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樹上的葉片便紛紛飄落。

秋季是一年中植物老化的開始。樹木分離出已喪失生命力的葉片，并將其拋向大地。此時此刻，片片落葉鋪滿大地，滿地金黃。

院里的核桃樹也在蒼白的天際下孤寂存活。

今日依舊陰沉沉的。究其緣由，九月一到，冷空氣便如約而至。手機上冷空氣來襲、多地受到影響的實時播報不斷響起，昨日微信里的消息也是如此。

夏日，核桃樹為小院增添了不少色彩?？扇缃?，那威風凜凜的姿態卻蕩然無存，不知消散去了哪兒。是的，世間萬物都應該被珍惜，被他們的所處之地及他們所歷經的歲月珍惜，超越其本身去探尋是毫無意義的。由繁榮轉為衰枯，這乃是一種苦況?？磥?，今年我院中那片核桃樹盛大的時光已經逝去，因此它會自感自己乃多余之物，便不足為奇了。

起初葉片脫落，院中不時縈繞著妻子奚落的話語，聲聲入耳。面對責怪，核桃樹仿佛一副有苦難言、楚楚可憐的樣子。后來，樹更如同被下達了命令一般，葉片每日必落。不停飄落的葉片使妻子尤為惱怒，甚至想砍之棄之。但我果斷地表明了立場，拒絕是我的態度。

因我酷愛那院中的核桃樹，四季更替，冬去春來。我能從它身上感受到春天?？粗菋赡鄣娜~片，我的內心萌發出獨特的新鮮感。夏日里茂盛的枝條覆蓋小院，使小院之美錦上添花，如同優美清涼的度假勝地。

從院里核桃樹頂端傳出的沙沙聲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只松鼠在樹枝間走動，它的動作如此敏捷，你的雙眼根本追不上它。對這小巧可愛的家伙而言，核桃樹是個大型糧倉。你看它拿核桃的方式非常有趣，將核桃放于嘴邊，極為靈巧地分離果皮。未拿住的核桃偶爾掉落，松鼠因懼怕落地時的聲響而立刻逃離或是躲避于樹枝間的事也偶有發生。稍等片刻，發現無任何危險后，它又靈巧地從樹上下來，咬著核桃跑走了，場景頗為有趣。

我沉醉于松鼠的一舉一動，長久注目欣賞。感覺自己正生活在森林之中。森林與我生活的環境雖有天壤之別，但院中那片核桃樹，帶給我十足的愉悅感。

核桃樹上松鼠轉來轉去的，不單我一人關注，關注的還有此處的鴿群。落于綠鐵皮屋檐上的鴿群時而注視著我，時而又注視著松鼠，它們是打算看我對松鼠的反應嗎？從它們眼中懷疑的跡象看，是在檢驗我呢。

松鼠從我院中那片核桃樹上盜走大量果實，對此我一言不發。相反，它竊取核桃的舉動讓我心情愉悅。

這家伙藏匿核桃的方式叫人捧腹大笑，人們都稱它為“忘記自己藏糧之地的家伙”，確實如此。有時我找東西，在柴火堆下、庫房內、墻角邊雜物下瞥見核桃時，便會心一笑。哎呀，好像它能找到似的，連同花器內也藏。

有一天穿鞋，突感不適，腳似觸到某物，我伸手探之，取出一核桃。顯然在天真無邪的松鼠看來，鞋子乃無法輕易發現的可靠之地。

春天，盡收眼底的是隨處可見的嫩芽幼樹，似乎隱藏的事物其本身已昭然若揭。松鼠忙于埋藏果實，藏好后卻又找尋不得，這足以讓它貽笑大方了。

院里的核桃樹也是鴿子們的家園，夏日里，它們將庭院變為市場，不管如何驅趕，也不肯離去。它們看似飛走了，實則傍晚又歸來。但如若沒有這些鴿子，小院也似乎丟了魂。當我為葡萄樹澆水時，清澈的流水從水管中噴涌而出。這時鴿子們放下羞澀，不客氣地飛下屋檐品嘗流水，我就這樣欣賞地看著它們嬉戲飲水、梳洗羽毛。反正不管松鼠也好，鴿子也罷，都為小院注入了生機，有了它們，你便會覺得其實自己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院里的核桃樹同葡萄架相輔相成，為小院帶來夏日難得的清涼。正因如此，我們的小院時常引人注目：

哇，這院子怎么如此優美清涼??！——所見之人贊嘆道。

我鐘愛這樣的小院??！——還有人說道。

我們的小院雖不像他人所稱贊的那樣，但因核桃樹的緣故，旁人看來才覺親切。我自認為小院乃名副其實的“度夏寶地”。

伊犁人在院里無不辛勤勞作。果樹、葡萄架稱得上是每戶小院必不可少之物。此外，小院內也有簡易的茶室，在綠樹成蔭的環境里度過優美的夏日時光，可謂人生中最快樂的事。

清晨，伴隨著夜鶯啾啾的歌聲，我從睡夢中醒來。透過臥室的窗戶，穿過核桃樹的枝干，落入屋內的那縷陽光映入眼簾，我為自己與美麗清晨邂逅而感到無比快樂。

夜鶯的歌聲如此婉轉動聽。聽著啾啾的樂音，我驚嘆于夜鶯那高超的歌唱技巧。在夜鶯歌聲的裝點下，清晨變得美好。因院中核桃樹的緣故，呈現出“夜鶯裝點清晨美，小院美景鶯點綴”的小院之美。

如今，院中那片核桃樹“送夏迎秋”，送走歡樂夏日，擁抱金色之秋。我望著它那枯黃的葉片，思念起曾經歡樂的夏日時光。

撲面而來的寒氣，使我感受到深秋的氣息。入秋便如此寒冷的情況于這些年還是頭一次。今年初秋的氣象如此像深秋，是何原因還不得而知。院中的核桃樹對秋天的反應也很敏感，本來它與別的樹相比，落葉較晚，現在卻也開始落葉了。核桃樹葉片堅硬厚實，落地時伴隨強有力的“嘩啦”聲，那聲響便是在屋子里也聽得見。奇怪的是，核桃樹葉片脫落時會發黑。我想，這大概是它已心灰意冷，不愿挽留葉片，只愿舍棄之的表現吧。

核桃葉飄落后，枯葉殘缺不全，零落不堪。如若不清理，就會破壞小院的整潔，這便是妻子憎惡核桃葉的緣由。我想，既然我們曾享受過綠蔭，也應接受它的這些“缺陷”。

院里核桃樹的年齡與我們所住房子的年齡相差無幾。記得喬遷新居時，父親親手拿來核桃苗植于院內，雖然植樹的父親早已過世，但核桃樹用那頂天立地的姿態，將父親的身影呈現在我眼前。核桃樹寄托著我對父親的思念。

院里的核桃樹是院子的支柱，是院子的精氣神。在它饋贈于我的充滿愛的溫存之中，我將以一雙友愛的眼睛看待周遭的一切。

十月，妻子于核桃樹下清掃枯葉。只見她手拿掃帚，腳踩厚重枯葉，昂首怒視枝頭殘葉。至于我，在擔憂與煩悶交織的復雜情緒中，望著那核桃樹威武的身軀。健壯的枝干上還保留著如此多的葉片，枯干的葉片似乎是在靜候核桃樹發力將其驅離。

在這些日子里，核桃樹那漂亮的顏色也已渺無影蹤。十天前，它才完全變為金黃，我欣賞地看著它那如此美的狀態，可十天后的今天，它所有美的色彩都已經消失，我意識到變黑狀態下的葉子已無可欣賞，等待葉片掉落干凈才是要緊之事。

十月尾聲，院里核桃樹產生的枯葉比昔日更多。從落葉中、干裂的果核中，掩著那代表自己成熟的核桃果實，或許那些果實對妻子來說算是安慰吧。

我對她此刻的心情了如指掌，妻子素愛干凈，她將所有妨礙自己“愛凈之感”的東西視為垃圾。正因如此，秋日里，我能準確理解妻子，她原本和悅的心情正漸趨低落。

隨著院里核桃葉脫落速度加快，妻子對它的不滿也開始加劇。面對無窮無盡的抱怨，除沉默應對外，我別無他法。隨著核桃樹落葉量與日俱增，妻子對核桃樹所持的態度也開始趨于強硬。

在她態度最強硬的一天，向我提出砍倒核桃樹的要求，當時我正在核桃樹下忙著焚燒成堆的枯葉，我靜靜地坐著，看著枯葉中似蛇般扭動而出的濃煙。

布滿綠鐵皮屋檐邊緣，靜觀我們一舉一動的鴿群，不知因何受驚，撲棱一下騰空而起，飛向天空。

聽到妻子的話，我緊張地望向她。她倚靠著手里的掃帚，堅定地看向我。我什么也沒說，也不愿說，昂起頭告別似的極仔細地看著核桃樹。

核桃樹似乎能從妻子的言語中感受到她所受的委屈，它應該是有感情的吧。反正那些天核桃樹可憐的樣子讓我心痛。老實說，我也希望自己能從它的枯葉中解脫出來，擺脫現在的困境，它或許也能感知到吧。

歲月將核桃樹的各種生命狀態帶到我眼前，似乎正是在考驗我對它的態度。然而有些事不見得能通過態度解決。深深扎根于小院，早已成為小院支柱的核桃樹，即使因季節產生變化，我對它的喜愛之情也未受到影響。

當妻子砍樹的呼聲在腦海里回響時，時間就如同瞬間停止般，想到就令人窒息。

在時間處于停滯狀態下的那一刻，從核桃樹的黑色葉片中，我聽到了烏鴉的啼叫。集中注意力仔細看向葉片中央，一只烏鴉正用陰森森的眼神瞪著我。烏鴉好似受驚似的，帶著猜疑一邊望望我，一邊看看周圍，兩爪之間抓著一顆核桃，用喙啄著，忙碌著剝去果核。我看著烏鴉快速地處理著果核，成功獲得一顆干凈的核桃，正當我為它這方面的才華所折服時，干完活的烏鴉嘴叼核桃，張開烏黑的羽翼，騰空而起，轉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從遠處欣賞地看著院里的核桃樹，有葉片早就脫落殆盡的、有葉片還未完全掉落的，但在核桃樹的威嚴面前，周圍的樹木顯得尤為軟弱。

緊接著，樹上發出沙沙的響聲，那只松鼠又出現在核桃樹上。隨著秋天天氣轉涼，松鼠也開始緊張起來。它將所有精力和時間都用在儲備冬糧上。在它眼里，核桃樹是難得的糧倉，從核桃樹旁經過，無論何時它都不會空手。它大概很會利用房主的善良老實、對大自然的熱愛，以及寬宏大量吧。

我依舊饒有興致地看著它可愛的舉動，無論儲糧任務有多緊，它都不失風趣。對于重復上演“追著落地核桃跑”的它而言，“追核桃”實乃它的一大麻煩。

葉片脫落將盡的核桃樹，粗壯有力的枝干，樹皮中僵硬的老繭，看起來就像肌肉凸起的、頂天立地的勇士。

核桃樹以它頂天立地的姿態，瞬間喚醒我心中的希望，賜予我渾身力量。這種力量是信任的產物。也就是那信任、希望與力量，最終消除了我所有的顧慮，將我從幻想中帶回現實，此刻我仍在核桃樹下，牢牢踩著枯葉，面對著妻子。

妻子對旁人說：“此人欣賞核桃葉，而我卻要吃落葉之苦?！彼倪@句話不是空穴來風。核桃樹從開始落葉到葉片將落盡的過程中，叫苦聲、不滿聲、掃帚猛擊落葉的回聲，和看到如此緊張的氣氛仍肆無忌憚飄落的枯葉所發之聲摻雜在一起，在核桃樹周邊形成了與小院格格不入的一種氣氛。

我對核桃樹的看法同我的妻子截然不同，我不同意她的意見，她反對我的觀點，并將她的觀點強加于我。因此，在核桃樹這件事上，我們之間存在著難以避免的矛盾。

為了共同目標而奮斗、將生活的輕擔重擔共同承擔的夫妻，也不一定事事看法一致?；蛟S那些矛盾將成為形成長期共識的基礎。矛盾會促使我們尋找解決方法。順利擺脫每一次的矛盾，或許能加深我們對彼此的認識，增進相互間的了解。

為了我與妻子間的情感，我把手慢慢伸向她，從她手中接過掃帚。從那天起，清掃枯葉便成了我的工作。核桃樹不停地落葉，我就用空閑時間清掃落下的枯葉，將其聚集成堆，付之一炬。為確保更加干凈，我將掃帚高舉過頭頂，擊落那枝頭等候飄落的核桃葉。

在擊落最后一片葉子后，核桃樹仿佛如釋重負，擺脫了壓于周身的不適，輕松了下來。那天是十一月的第二天。

我望著那不剩一片葉、于空中自由舒展茁壯枝干的核桃樹，內心五味雜陳。我的妻子也像是擺脫了所有麻煩，深呼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看著核桃樹。

我看向那葉片分離，但依舊不失茁壯的核桃樹，深深地嘆了口氣，隨后望向我的妻子?？吹竭@段時間以來一直黑著臉的妻子臉上洋溢起燦爛的笑容，好似沉浸于一片明亮之中，我感受到如核桃樹那般的輕松自在。

四月，剛剛擺脫冬季，獲得一次自我煥新機會的大自然，在春日陽光的照耀下，在充足的熱量下微笑。在溫暖慈愛的滋潤下，破土而出的幼苗沉醉于泥土潮濕的氣息，朝向太陽綻放光彩。樹枝上開始出現嫩芽，他們陶醉于微風的寵溺，輕輕搖曳。

妻子一邊享受著春日陽光，一邊哼著小曲兒，在院中忙碌。我一邊心滿意足地呼吸著春天舒適的空氣，一邊站在院里的核桃樹下望著核桃樹。帶有春天氣息的核桃樹，在我眼里顯得更加迷人。它氣勢十足，無數嫩芽掩映下的枝條騰空而起，好似在彰顯威武。我越看越覺得周身說不盡的喜愛之情正從心底生發。

核桃樹就像是我于春日歡樂時光的精神的外化，也是往日歡樂時光的縮影。它啟發我用充滿愛的眼睛看待生活。

責任編輯：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