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者

邢慶杰

踢 館

魯北武師燕南飛，是李鐵頭的大弟子，也是后來的名師關小寶的師兄。他在李鐵頭這里入門之后，又到各地遍訪名師，學了很多拳法，太祖長拳、查拳、形意拳、六合拳、詠春拳、羅漢拳等等，他樣樣精通。

燕南飛最擅長的是燕青拳。燕青拳又稱秘宗拳，集百家之長，施展起來，既有少林拳、鷹爪拳、通臂拳的剛猛，又兼太極、形意、八卦的剛柔，可謂剛柔相濟、變化多端，動作環環相扣，如行云流水。每逢需要“露一手”的場合，燕南飛就會亮出燕青拳，一趟拳走下來，那真叫一個利落、漂亮，往往會收到一片掌聲和贊嘆。有人說，這簡直活脫脫一個“小燕青”呀！他由此得了一個“小燕青”的綽號，并很快在當地傳播開了。

小燕青的名氣很快超過了李鐵頭。他開始自立門戶，就在自家的大院子里開館收徒。

農村的孩子們習武，都是利用晚上的時間。白天學生要去上學，輟學的要下地干活或外出打工。小燕青本身也是一個農民，家里有幾畝責任田要打理，白天也沒有時間舞槍弄棒。

這年春天，小燕青正在給麥子澆返青水，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找了過來。

那孩子面黃肌瘦，衣衫破舊，離老遠就喊：大哥哥，你是小燕青嗎？

小燕青赤著腳，正端著盆子，往麥地里撒化肥，聽這孩子直呼自己的綽號，就沒搭理他。

那孩子以為他沒聽見，沿著田垅走到他面前，又問了一句，大哥，你是小燕青嗎？

小燕青瞪了他一眼喝叱道，小燕青也是你叫的？

那孩子愣了一下，羞愧得低下頭，小聲說，別人都是這么叫的，俺也不知道該怎么叫……

小燕青不耐煩地問，有啥事？

那孩子雖然瘦弱，卻有兩只烏黑明亮的大眼睛，他就用那兩只大眼睛怯生生地盯著小燕青說，俺想……跟你學燕青拳……

小燕青早就猜出他是來拜師的，并已經在心里拒絕了他。這孩子身體太過瘦弱，不適合練武。但小燕青打算捉弄一下他，作為他直呼其綽號的懲戒。他指了指地頭說，你先把那袋子化肥給我扛過來。

那孩子二話不說，沿著田垅跑到地頭，就對著那袋子一百斤重的化肥折騰起來。他又是抱又是提，還跪在地上用肩頭頂，試圖把化肥扛起來，忙活了半天，汗水把衣服都浸透了，也沒把化肥弄到肩上。

小燕青見他累得差不多了，就遠遠地沖他喊，算了吧！你省省力氣，回家娶媳婦抱孩子吧！

一句話，周圍干活的人都“哄”地一聲笑了。

幾個婦女也跟著起哄，小伙子，這點力氣，留著用在媳婦身上吧。

把吃奶的勁都用上了吧……

那孩子兩只大眼睛里噙滿了淚水，他呆呆地站在地頭上，站了好久，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走的。

小燕青很快就把這件事拋到了九霄云外。

數年后的一個傍晚，夕陽正在樹梢上緩緩滑落，小燕青的徒弟們已在他的大院子里聚齊。

就在這時，一個洪亮的嗓門喊，燕師傅在家嗎？

隨著話音，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男子大踏步走進院子里。來人個子不高，細腰，寬肩，兩只眼睛又大又亮。

小燕青一看，有點兒面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來人沖他一笑說，燕師傅，俺是仇家莊的，在家里排行老七，人家都叫俺仇七。

小燕青問，找我有事？

仇七說，久聞您的大名，想找您請教一下。

小燕青頓時明白了，這小子是來踢館的。他又仔細打量了一下對方的身材，知道來者不善。武行里有句俗話：“腰細膀子奓、盡量別惹他?！边@種身材的人，身子靈活，爆發力強，不可小覷。

小燕青決定讓大徒弟何大元替自己迎戰，自己也好摸摸對方的底細。

何大元身高一米八五，往仇七面前一站，高了他半個頭。

兩人剛拉開架勢，何大元一個右直拳，沖仇七就打了過去！仇七身子一矮，貼到何大元的左肋下，輕輕一靠，腳下一別，何大元身子向前飛起，重重地跌落在地上。他掙扎了一下，竟沒有爬起來。

院子里忽然靜了下來，小燕青的徒弟們都傻眼了。誰也沒想到，他們最強的大師兄，在仇七面前這么不堪一擊。

小燕青倒吸了一口涼氣。他雖然知道何大元沒有必勝的把握，但沒料到輸得這么快，這么慘。

沒容他多想，仇七沖他咧嘴一笑，燕師傅，請您賜招吧。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小燕青已經毫無退路了。他知道對方擅長貼身靠打，決定用腿。但他畢竟是對方的長輩，還得擺擺姿態，就沖他招了招手說，你先出招吧！

仇七也不客氣，擎起雙拳，欺身撲上！小燕青右腿抬起，使了個側踹，這一腳既是守也是攻，讓仇七不能靠近。仇七繞開那腿，剛想靠近，小燕青收回右腿，左腳橫斜踢了過去，仇七退后一步，剛避開這一腿，小燕青身形后轉，右腿借勢來了個反踢，這三腿，是燕青拳中的連環腿法，逼得仇七連退了三步。徒弟們這才緩過神來，紛紛為師傅叫好！

小燕青借著這個勢頭，騰身一躍，一個穿心腳沖仇七踹了過去。仇七向后滑了一步避開。小燕青剛剛落地，仇七一個側踹蹬在了他的胸口，小燕青仰面摔在了地上。他身子剛一沾地，一個烏龍絞柱騰空而起，還沒站穩，就見仇七已近在眼前，雙手合十向他推來，快挨近他胸口時，雙掌像蓮花般張開平推過來……壞了！小燕青認得這招，這是少林掌法中的“僧推門”，躲是來不及了，只好猛吸了一口氣，來承受這一掌。仇七的雙掌分別推在他的左右胸上，小燕青的身子忽地向后飛去，他背后的兩個徒弟趕緊接住他，三人同時摔倒在地。

小燕青爬起來，只覺得胸口發悶，嗓子眼發甜，他捂著胸口，深吸一口氣，強自壓住嘔吐。

仇七一抱拳，燕師傅，承讓了。

小燕青有些不甘地望著仇七問，小兄弟，你師傅是誰？

仇七笑笑說，俺的開手恩師是北鄉關小寶，又在少林寺學了三年。

小燕青的臉“騰”地紅了，關小寶是他的師弟，他竟然敗給了師弟的徒弟。又問，咱們見過嗎？

仇七“嘿嘿”一笑，見過的，以后燕師傅再澆地，招呼一聲，俺去給你撒個化肥。

說罷，轉身離去。

此事傳開，人們都知小燕青練的是花拳繡腿，中看不中用，他的徒弟們紛紛投到了關小寶門下。

不到半年，小燕青的武館便關門了。

仇 七

仇七是魯北名師關小寶的得意弟子，出師后，又在少林寺學藝三年。他在家里排行老七，雖然有正規的學名，但農村人喜歡按姓氏排行叫人，好記。

仇七性格直爽，為人正直。就有一個缺點，好沖動，特別愛打抱不平，為此惹了不少麻煩。

仇七的六個哥哥全部成家，分出去單飛了。他和父母住在一起，家里有一畝多的自留地，父母將這片地全種上了蔬菜。到了收獲的時節，仇七就負責去菜市場賣菜。

上世紀九十年代，城鎮的農貿市場上有一些“市霸”，專做欺壓同行、敲詐勒索的勾當。公安機關雖然也經常打擊懲治，卻收效不大。這些人犯不了大錯，拘留幾天就得放出來。他們不以為恥，反而把進局子蹲號子當作“鍍金”，以曾“幾進幾出”作為資本，變本加厲地在市場上橫行。

仇七賣菜的天龍市場，最出名的混混是自稱“崔氏三虎”的崔家三兄弟。這兄弟仨個個膀大腰圓，都是打架不要命的主兒。崔老大曾因斗毆傷人，坐過五年大牢，以此為資本，在肉市橫行。他每天早上提著一個塑料袋子，挨個攤子討要剛上市的豬腰子，然后高價賣給飯店酒樓，是為肉霸。崔老二是個魚販子，他不但控制著魚市的價格，還對緊俏魚類有著專營權，是為魚霸。崔老三是個菜販子，每天看到什么菜缺少，就以極低的價格強買下來，然后高價賣出，是為菜霸。這三兄弟互相照應，配合默契，一個有事，三人齊上，在整個天龍市場無人敢惹。

這天，仇七用自行車馱著兩簍蘑菇，剛到菜市場，就被崔老三盯上了。當天，市場上蘑菇缺貨，仇七的蘑菇成色好，還從不施水。

仇七剛把兩只簍子放到攤位上，就有五六個買菜的圍上來買。這時，崔老三沖過來，幾下子將買菜的扒拉到一邊，一副無賴的模樣吼，都不許動！這些蘑菇我都買了！

仇七知道崔老三的底細，笑著問，你能給個什么價？

崔老三沖他伸出三個手指頭：三毛。

仇七一聽就急了，你干脆去搶吧！

當時，蘑菇的零售價是每斤一塊錢，批發價是七八毛錢一斤。

崔老三冷笑道，嫌少呀？今兒這菜你還必須賣給我，要不，你就馱回去自個燉湯喝吧！說完，把自己的自行車推過來，橫在了仇七的攤子前。

仇七強壓住怒火，把兩簍蘑菇搬回到車子后座上，他想換個地方賣。哪料到崔老三像塊狗皮膏藥一樣粘著他不放，無論仇七在什么地方出攤，崔老三都把車子橫在攤子前。這一來二去，仇七忍不下去了，就一把將車子推倒了。這一下崔老三終于找到了茬口，他罵道，誰讓你動老子車子的？說著話，一拳就打向仇七，仇七一側臉，忽地伏下身子，崔老三一拳打空，收不住腳，一下撲在了仇七的肩膀上，仇七借勢一扛，就將他扛了起來，然后原地轉了個圈兒，把他扔了出去！啪地一聲，崔老三結結實實地摔在了水泥地上。他掙扎著爬起來，沖仇七點了點頭說，好小子，你等著。就一瘸一拐地奔魚市方向去了。旁邊賣菜的都勸仇七趕快走，崔老三準是去搬他的兩個哥哥了。

仇七說，我能往哪里跑？今天跑了，明天呢？

不消一刻，“崔氏三虎”就一路咋咋呼呼地趕來了。老大手持一把牛耳尖刀，老二拿著一把特大號的魚剪，老三拎著一根手指粗的鐵棍。他們橫沖直撞地一路走來，沿途的行人紛紛躲向兩邊。

這場以一敵三的惡戰，使仇七一夜之間成為當地家喻戶曉的英雄人物。打斗的過程，讓人們渲染得比武俠片還精彩，有了傳奇的味道。

而實際上，這場打斗只持續了不到兩分鐘的時間。面對越逼越近的三條大漢，仇七避開了老大和老二，先欺身向崔老三靠近，崔老三雙手舉起鐵棍，還沒砸下來，仇七的左手已經掐住了他的咽喉，右手抓住了他的鐵棍，然后仇七左手一推，崔老三仰面摔了出去。這個當口，崔老大和崔老二各持刀剪，已經沖他刺了過來。仇七手持鐵棍，左右開弓，叮鐺兩聲脆響，刀剪同時落地！他不容對方有喘息的機會，一個掃堂腿，先把老大撂倒在地。老二合身撲上來，仇七疾風般接連打出三拳：左勾拳、右勾拳、上勾拳，分別打中崔老二的左右太陽穴和下巴，老二像喝醉了酒般，搖搖晃晃地歪倒在地上。這時，崔老三已經爬了起來，他摸起地上的尖刀，沖仇七的后心刺過來！仇七側身一閃，左手抓住他的手腕，右手托住他的肘部用力一擰，想奪下他的刀，不想，崔老三拼命一翻手腕，刀尖劃在了仇七的胳膊上，仇七痛得一松手，崔老三收力不及，尖刀深深地扎進了自己的胸口……

崔老三就這樣一刀把自己殺死了。仇七犯過失殺人罪，被判了一年有期徒刑。

仇七的師兄莫大衛開了一家龍門武校，專招中考落榜的學生。由于他沒什么名氣，開張后一直不景氣。仇七出獄后，莫大衛力邀仇七來擔任總教練，承諾給他五成股份。

仇七加盟后，學校貼出“武林高手仇七來校任總教練”的宣傳海報，來報名的學生立時多了起來。為了給這些學武的孩子尋一個正當的出路，以免他們誤入歧途，仇七通過幾個師兄弟的關系，聯系了附近幾個縣的保安公司，把經過培訓的學員全部安置到保安公司工作，解決了家長們的后顧之憂。幾年后，仇七成立了一家保安公司，在武校接受完培訓的學員，可直接和保安公司簽約，然后作為公司派出人員，到各個用人單位上崗。

目前，仇七的保安公司已成為當地同行中的龍頭老大，擁有簽約保安人員六千余名。

唐 風

唐風是城西紅唐村人，六歲習武，師從當地名師關小寶。他平時少言寡語，村里從沒人見他練過武功。

1991年春，小麥澆返青水之際，魯北卻逢大旱，河里的水位日見低落，村村戶戶都加緊搶水澆地。這時節，農村雖然早已分田到戶，但逢到澆地、打場等用人較多的農活，還是要多家合作才行。

唐風和族內的三戶合伙澆地，他負責在河邊照看機器和水泵。這本是個輕省活兒，只要機器和水泵不出故障，在一邊睡覺也不會誤事。這天中午，唐風正坐在一棵樹下打盹，鄰村來了五名拿著鐵锨的壯漢，他們要挖開紅唐村上游的河汊，把水引到他們村的灌渠里。河水本來就只剩了窄窄的一條溝，只要挖開河汊，紅唐村這邊就沒有水了。說白了，他們就是要搶水。

唐風當然不讓，吵鬧一番后就動了手。唐風以一敵五，一杯茶的時間，將對方五個人全部扔到河泥里。那一年，唐風18歲。

唐風一戰成名，就有人上門拜師。在征得師傅關小寶同意后，他開始開門收徒，先后收徒上百人，30多歲的時候，已經成為當地名師。

又是春天，一個艷陽高照的好日子，唐風到大龐集上趕集。他趕集主要是閑逛，臨走時才會買點生肉和青菜，回去炒了下酒。他沐浴著春日的陽光，正愜意地左顧右盼，冷不防一個漢子迎面撞在他的右肩上，把他撞了個趔趄。那壯漢非但不道歉，反而狠狠瞪了他一眼罵道，你眼珠子長腚溝里了！

唐風怒道，你小子會不會說話呀？

那漢子一拳就打了過來。這一拳毫無預兆，拳速又極快。唐風沒想到對方一言不和就會動手，猝不及防，被一拳擊中了面門。顯然，那漢子也是個練家子，拳頭的速度力度都不一般，唐風吃他一拳，立即頭暈目眩，搖搖欲倒。他還未穩住身形，對方第二拳又掃到了他的太陽穴上，他當即暈倒在地上。

漢子嚇了一跳，急咧咧地道，看你挺壯實的，咋這么不經打？

正招呼人幫忙，想把他送到醫院，唐風已醒了過來，沖他擺了擺手，小聲說，我沒事，不用去醫院。

那漢子說，俺有急事，得馬上走，俺是燕寨子的燕山，你要有什么事就去找俺。說完，急匆匆地走了。

唐風左右看了看，沒有熟人，就慢慢爬起來，捂著臉走出人群。

燕山也是習武之人，自幼拜師學藝，練的是少林洪拳。他天生身強體壯，在習武方面，并沒下多大的功夫，成年后就把這事摞下了。他和唐風遭遇這天，剛和老婆干了一架，原因是他老婆昨天一夜未歸，他懷疑老婆有外遇，兩人一大早就大吵了一架，老婆一氣之下跑了，揚言要和他離婚。他以為老婆回了娘家，就找了過去，結果老丈人家里大門緊鎖，問了鄰居，才知道他們一家都去趕集了。他又來到集上找，找了一圈也沒見到人，心里又急又氣，正憋著一股氣沒處撒，逮誰都想揍一頓，結果就把氣撒到了唐風身上。

來大龐趕集的，都是周圍十里八村的鄉親。紅唐村和燕寨子都離大龐不到十里，有好多人認識唐風和燕山。只是唐風爬起來的時候，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自覺回避了。事后，這事就傳遍了周圍十里八鄉，說什么的都有。有人以為唐風已經不行了，他成了名人后，又當了縣里的政協委員，還擔任著縣武術協會會長，整天忙著應酬官場的事，把功夫放下了，人都有些發福了……還有人認為，是人就有麻痹大意的時候，那天唐風沒有防備，是被偷襲的……還有人為燕山擔心，覺得唐風絕不會輕易放過他……這些話，都被人傳到了唐風的耳朵里。

當天下午，燕山找到了老婆，經過一番解釋，兩人冰釋前嫌，和好如初。同時，他得到了一個噩耗般的消息：他打的那個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武術名師唐風，嚇得他晚飯都沒吃下去，一晚上沒合上眼。

第二天一早，燕山就按琢磨了一宿的策略，先備齊了煙酒糖茶四樣禮，然后又請求村主任出面，兩人一起來到紅唐村，登門給唐風賠禮道歉。

他們沒能進去唐風的家門。隔著大門，唐風提出了一個要求，要和燕山正大光明地切磋一下，無論輸贏如何，這個事就算了結。

燕山說，唐師傅，昨天俺不知道是您，要知道是您，借俺幾個膽也不敢和您動手呀。

唐風說，少廢話，你若想做個了結，必須和我比一場。

燕山問，俺要是不比呢。

唐風說，放心，我是不會找你麻煩的，只是擔心我的那些徒弟，他們翅膀都硬了，都不聽師傅的話了。

燕山一聽更害怕了，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兩人定到下個大龐集，就在集頭上，找個寬敞的地方分個高下。

兩人比武的事兒很快就傳了出去。人們都明白，唐風是想把丟了的“臉”再找回來。

那幾天，燕山天天在家練，打沙袋，打木樁，練腿法……每次練得汗流浹背精疲力竭才停下來。

比武那天，大龐集上人山人海，空前熱鬧。一大半人不是來趕集的，都是想親眼看看唐風的身手。唐風在當地久負盛名，但自18歲那年成名之后，再沒出過手，誰都不想錯過這個一飽眼福的好機會。

集市口上，恰好有人剛打好了五間房的地基，比周圍高出一米多，正好當作擂臺。唐風的徒弟們在周圍把守著，不讓人靠近。

唐風和燕山走上地基。唐風的步子非常輕盈、瀟灑。而燕山步履沉重，還打了一個軟腿。

兩人在中間站定，唐風沖燕山微微一笑說，可以開始了。

一瞬間，燕山臉上的汗就下來了。

唐風拉開架勢，對燕山說，來吧！你先來！

面對矮了自己一頭的唐風，燕山忽然感覺渾身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更可怕的是，兩條腿竟不聽使喚，打擺子般抖動起來。

唐風不耐煩了，你再不出招，我可要動手了！

說著話，唐風上前一步，上面虛晃一掌，下面一個掃堂腿，燕山高大的身軀直挺挺地拍在了地上，砸得塵土飛揚。

臺下一片嘩然，很多人叫好，還有人在喊，燕山，站起來……

燕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眾聲喧嘩之后，唐風沖躺在地上的燕山拱了拱手說，承讓了。

言畢，用手撣了撣腿上的塵土，扭頭離去。

無影拳

臧小天幼年喪父，初中畢業后輟學，回家幫著母親伺弄責任田。

上世紀八十年代，電影《少林寺》熱映，影視界刮起了一股“武俠風”，《少林小子》《少林俗家弟子》等武打片相繼上映，帶動了整個社會的武術熱潮。這股熱潮席卷著城市和鄉村，把16歲的臧小天也裹了進去，他瘋狂地熱上了武術，聽說哪里有教武術的，就跑去拜師?？墒?，現實生活中的武師和影視上的師父不一樣，現實中的武師都很現實，都要收學費。母親眼見兒子一天天長大，正省吃儉用攢錢給他蓋磚房呢。那陣子的農村，家家戶戶都吃上了饅頭，生活質量逐步提高，居住條件正處在由土坯房向磚房過渡的階段，家里有男孩的，只有蓋上一幢紅磚到頂的新瓦房才能娶上媳婦。如此境況之下，母親當然不會拿錢讓他去干這等“閑”事。臧小天很孝順，從來不會逆著母親行事。但他心里放不下武術，就決定不花錢拜師了，自己在家里練。

本村的黑狗每天早晨都在麥場上練功，他就跑去看。黑狗剛拜在當地名師小燕青門下，正處在練基本功的階段。臧小天去的時候，有幾個早起拾糞的老頭正站在一邊看。黑狗也不在乎，一會兒踢腿，一會兒涮腰，練得滿頭大汗。幾個老頭看著無味，背著糞筐走了。臧小天耐心地看了幾個早晨，發現基本功無非就是壓腿、涮腰、正踢、側踢、斜踢、里合腿、外擺蓮、前掃堂、后掃堂、二起腳、旋風腿、前空翻、后空翻……掌握了這些動作的要領后，主要靠自己苦練。

臧小天每天早晚兩次，在自家院子里偷偷練基本功。母親見他不耽誤農活，也就由了他。

臧小天十七歲這年的秋天，去縣城趕會的時候，花兩毛錢買回了一本沒有封面的舊雜志，雜志上登的全是武術的事兒，有圖畫，有文字說明。這本雜志讓他長了很多武術方面的知識，更重要的是，他在上面發現了一種打“千層紙”練拳的方法。這種方法很簡單，把一層厚厚的黃裱紙固定在墻上，用雙拳不停地擊打，日積月累，紙一層層脫落，越來越薄，拳頭離墻越來越近，等紙全部脫落了，拳頭就會直接打到墻上而沒有痛感。臧小天在村里的小賣部里買來了上墳用的燒紙，用四個釘子把紙固定在床前的土墻上，每天都要用力打上幾百拳。不久，他就把紙全打爛了，但拳頭打在墻上還是有些疼，他就再買來燒紙，再打……如是再三，一年過后，他的拳頭終于可以直接擊打墻面而一點兒痛感也沒有了。但他沒有停下來，仍然早晚各打三百拳。幾年下來，他的拳面都打成了平板，無論是打在墻上，還是打在鐵板上，都沒一絲痛感了。后來他又用家里的舊衣服縫了個大沙袋子，每天打完墻就打沙袋，打漏了再縫上。

臧小天練武，都是秘密進行的，村里沒人知道。

這年夏天，臧小天正在地里忙著收麥子，忽然聽到一片驚恐的喧嘩聲，伴隨著女人的尖叫。抬頭一看，一頭健牛拉著一個空車正在路上狂奔。牛驚了！前面不遠處，四五個孩子背對著牛車的方向，在路上拾麥穗，情勢十分危急。臧小天想也沒想，撒腿就往路上跑，他趕到路邊時，牛車也飛一般狂奔過來了，他縱身而起，一拳打在了牛的脖子上，牛身一歪，帶著板車橫著摔進了路邊的麥田里，爆起的塵土飛起十幾丈高，瞬間把牛和車都淹沒了。

人們都驚呆了，過了片刻，才響起一片贊嘆聲：小天厲害呀！

一拳打倒了一頭牛！

真人不露相呀！

從這天起，村里人才知道這個平時不聲不響的臧小天，是個實力派的“練家子”。

黑狗不服氣，找上門來，非要和他“見個高下”。

臧小天卻沖他一笑說，俺的基本功還是偷著跟你學的呢，打不過你。

黑狗聽了很受用，喜滋滋地走了，到處吹噓臧小天是他的手下敗將。

后來還有幾個上門挑戰的，臧小天全部拒絕了。遇有糾纏不休的，臧小天就一句，我真不行，算你贏了。就把人打發走了。

村里人背后議論，都認定臧小天是害怕，畢竟他沒有正兒八經的拜過師，是野路子。

秋后，鎮上舉辦每年一度的“秋季物資交流大會”。這時節，玉米歸倉，麥子剛剛發芽，恰是農閑好時光。人們剛收了秋，兜里有了錢，家家戶戶都來趕會。當地還有個風俗，年輕的姑娘小伙相親，都約在趕會的時候，一塊兒看場戲，逛逛街，吃頓飯，如果相互看著順眼，事兒就定下了。

夏天，臧小天的姑媽就給他說下了一門親事，也定在了趕會時見面。

見面這天，會上人聲鼎沸，異常熱鬧。

姑媽在前，臧小天在后，還沒到約定的地點，忽聽前面一片騷亂聲，接著有女人喊，快抓小偷！快抓小偷！他搶走了俺的錢包！

一個滿頭大汗的光頭男子在人叢中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

幾個年輕人伸手想攔住他，他從腰里抽出了一把半尺多長的尖刀，一陣亂舞，幾個人趕緊讓開了路。

忽然，一個長發男子大喝一聲，站??！把包放下！

臧小天一看，這長發男子竟是黑狗，不由替他捏了把汗。

光頭男子揮刀就捅，黑狗一閃，躲過了第一刀，不提防那漢子是個老手，反手一刀回刺過來，黑狗躲避不及，刀子捅在了他的下腹，鮮血當即濺了出來！黑狗慘叫一聲，捂著肚子跪在了地上。光頭男子嚎叫道，誰擋就捅死誰！眾人紛紛讓開道路。

臧小天腦袋一熱，忽然上前一步，擋住了光頭的去路。

光頭眼睛已經紅了，他握著滴血的尖刀，惡狠狠地沖臧小天前胸捅了過來！只聽一聲慘叫，光頭仰面朝天摔在了地上。

臧小天懵懂地看看自己的拳頭，又看看地上的光頭，一臉的不解。

這時，在會上維持治安的公安人員趕到，把光頭銬了起來。

這光頭竟是鄰省流竄過來的通緝犯，身上背負著兩條人命。他本來是想在大會上弄點錢繼續跑路的，卻被臧小天一拳打碎了如意算盤。臧小天那一拳，打斷了他的鼻梁骨，把半邊臉都打得皮開肉綻，縫了七八針才合上傷口。

但當時在場的那么多人，竟沒有一個看見臧小天是如何出拳的。當時光頭的刀已經快捅到他的胸口了，只見他身子動了一下，光頭就仰面摔了出去。

有人戲言，這可能就是江湖失傳已久的“無影拳”。

臧小天“無影拳”的綽號便叫了起來。其實，內行人都明白，臧小天的拳就是兩個字：快、重。

臧小天相的那個姑娘，當時正在旁邊站著呢，瞬間就芳心暗許了。兩人在會上定了親，次年元旦成親。

婚后，臧小天被仇七高薪聘請到了龍門武校，擔任了散打教練。

鬼 手

解家坊的中醫解子英擅長正骨，在方圓百里很有名氣。有人胳膊腿的脫了臼，他問明情況后，往往出其不意地一拉一拍，就把胳膊腿的接上了。誰落了枕或扭著筋，到他這里，三拍兩拍，就行動如常了。

解子英的醫道屬家傳，因他正骨時出手極快，從來沒人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所以被當地人傳為“鬼手”。

鬼手娶過妻，但一直沒有孩子，后來女人跟一個變魔術的跑了，之后一直單身。

解家坊是個三千多人的大村，逢五排十趕大集，集上除了賣東西的，還常有變魔術的、練拳的、耍猴的、算命的等江湖人士出沒。這類討生活的多在村頭的麥場上擺場子，這里地界寬敞，容易聚人。

1999年中秋節這天，正逢解家坊大集，因為是團圓節，集上的人特別多。村頭的麥場上，有好幾伙賣藝的早早擺下了場子。

那天鬼手沒事，就在集上閑逛。當他蹓跶到麥場上時，正逢一個賣藝的男子敲著銅鑼打場子，不一會兒，他就被一群男女老少包圍起來。這是個身材彪悍的青年人，有三十多歲的樣子。他見人聚得差不多了，就放下銅鑼，很賣力地打了一趟太祖長拳，看熱鬧的紛紛給他鼓掌。一趟拳打完，這人收了勢，就沖周圍的人抱拳施禮，說了一通“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之類的江湖套話。然后，他從人群里拉出一個瘦弱的男孩，兩人并排站到場子中間，他牽著那孩子的手高聲說，各位父老鄉親，下面，兄弟不才，要給大家表演一個絕活，也就是傳說中的卸骨術，讓大家開開眼界。

鬼手本來想走的，一聽男子要表演卸骨術，就來了興趣，刻意往前站了站。

那男子抓住孩子的一只胳膊，一抻一擰，疼得孩子“咝咝”地吸氣，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卻不敢哭。鬼手暗暗搖了搖頭，他已看出這人只學了個皮毛，推拿的部位不準確，用力的方向也不對，全靠蠻力硬卸。折騰了好一陣子，那人終于把孩子的兩只胳膊都卸了下來，孩子站在人圈子中間的空地上，低著頭，耷拉著兩只胳膊，眼淚在腳下的塵土上打出了一個小小的水窩。

那男子拿起一只鋁盆，開始繞著人圈子討錢，他不斷重復著一句話，請可憐可憐孩子，賞點錢吧……

人們出于對孩子的心疼和憐憫，紛紛掏出零錢，扔在鋁盆里。

鬼手走到孩子面前，在他兩個肩膀上輕輕一掰，“啪”地一聲，兩只胳膊就復位了。那孩子抬了抬胳膊，驚異地望著鬼手。

鬼手蹲下身子，輕聲問男孩，那人是你的什么人？

男孩驚慌地瞟了男子一眼，低下了頭。

那男子有些慌了，過來一把將孩子拽到身后，瞪著鬼手問，這位大哥，想砸兄弟的飯碗嗎？

鬼手不慌不忙地站直了身子，冷冷地說，你學藝不精也就罷了，怎么能對孩子下這樣的毒手？

男子脖子一梗，我們就是個窮要飯的，命賤，你若覺得可憐，就多賞幾個錢。

鬼手問，這不是你的兒子吧？要真是你的，哪會舍得？

那男子急了，下意識地推了鬼手一把，你莫管閑事！

鬼手忽然左右開弓，在那男子的兩個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男子兩條粗壯的胳膊立即耷拉了下來！他張口欲喊，鬼手右手握雞形拳，猛擊在他左耳根下，隨即向上一翻腕子，那人含混不清地發出一聲大叫，就喊不出聲了，急得他齜牙咧嘴，整張臉都扭曲變形了。眾人不明就理，有膽大的湊近了看，才看清他的下巴已經耷拉下來了。

鬼手又去問那男孩，孩子忽然抱著鬼手的大腿“哇哇”大哭起來。

這時，那男子忽然沖出人群，向村外跑去。

有人欲追，鬼手笑著說，不用追，他肯定還會回來找我的。

見眾人疑惑，鬼手解釋說，他的胳膊可以找人復位，但我卸下巴用的是獨門手法，別人上不了。

眾人這才知道，鬼手不但是一個醫道高明的中醫，還是精通卸骨術的武林高手。卸骨術是中醫骨科和武術結合的產物，也曾是武林中一大絕技，很多人認為這門功夫早已失傳。鬼手的這門功夫來自祖傳，一直深藏未露。事后，當地好多練武術的找上門來拜師，想學卸骨術，還有人許以重金，都被鬼手婉拒了。

當下，在眾人的安撫下，那個孩子的情緒慢慢平息下來，他哽咽著說出了真相。

逃跑的男子名叫“老五”，孩子叫“小虎”，是被老五拐來的。老五還有兩個同伙，帶著另兩個孩子在別的集上賣藝。

當天晚上，鬼手家的大門一直開著，院子里還亮著燈。

十點多鐘，一個男子低著頭走進了鬼手的大門。來的正是老五，他跑了一天，找了自己的同伙，還找了附近所有擅長推拿按摩的中醫，都沒能給他把下巴復位。老五見屋門也開著，他跑進去就跪在了地上。

鬼手已經等候他多時了，他微笑著將老五扶起來，順勢在他下巴上碰了一下，只聽“咔吧”一聲，老五的下巴就復位了。

老五剛說了一句“咦，神了”，從里屋走出來兩個警察。他們也等候多時了。

當夜，警察押著老五，順藤摸瓜，將他的兩個同伙也緝拿歸案。后來又順著這條線索，搗毀了一個專門拐騙兒童的團伙，涉案人員達二十多人，解救了五十多個兒童。

由于小虎被拐時年齡太小，他已記不清自己的家鄉和父母了，公安部門雖多方查找，一直也沒能找到線索。

鬼手收養了小虎，供他上學，讓他學了醫，并將自己祖傳的醫術傾囊相授。如今，解小虎已成為當地名醫，在武術界也有相當的名氣。

現今已70多歲的鬼手，依然在自己的診所坐診。小虎每天下了班，也來診所幫忙。

慕名來解家坊求醫的人一直絡繹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