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書（七首）

歐陽江河

醉蟹上身

——讀批注本《繁花》

每日晨起以蠅頭小楷寫經，

會覺得一整天都心在漢魏。

近墨者一回魂成了近巫者，

古人也得活過六十才講究。

花酒吃老了上身而不上頭，

開壇前被鬼魅先飲了幾口。

居然三只醉蟹皆非大閘蟹，

切少許姜絲壓壓寒徹之氣。

醉蟹若非本地事物的抽象，

劇透又豈非劇中人的事端，

君身上的何日弄丟了何年。

蟹身上的古董部分變了人，

不拿蓋公章的部分搞膩歪。

靜安一帶的瞇眼女人看蟹，

和看天看靚仔的眼色一樣。

穿拖鞋也敢在土星上溜達，

缺腿的桌子突然想要奔月。

一點小意思隔世閃送過來，

這詭異的表情包你是刪除

還是點開看看？玉蘭綻放，

老醋生抽就這點嘴碎心碎，

你那份小意思究竟啥意思？

大夢沉沉如心臟病發作前

有人朝夢外張望的驚詫樣。

外省人參不透外灘的禪悟，

兩頭的生普怎么喝都不熟，

古道響馬的爹味不在滇南。

木頭槍準星后面的小眼睛，

眨巴著一個屁孩還是天使？

掌心捂熱的小人國沒國師，

你像你的巨蟹座一樣哀婉。

除非棉花塞耳去盲聽昆曲。

除非你把神經兮兮的肖邦，

彈上半生又改彈復調巴赫，

十指拿蟹爪一掰無非招惹。

惹不起另起一行的杜月笙，

也就避開繁花巨鹿路拐左。

蟹一直在納悶人類為什么

選擇直著走而非橫行萬里？

造夢人析夢之余開始拆夢，

拆出一大堆朽木與廢磚瓦。

雕版師傅一刀下去兩手硬，

心太軟所以給舊人看的書，

手刻的北宋字體更像西夏，

木屑和鉛的本質混在一起。

雙黃蛋做得又溏心又水波，

惹生吃土雞蛋的人生嫌隙，

竟肢解了大閘蟹和杜先生。

收拾起茶余飯后的碗碟腔，

邊嘮叨邊起熟客的老底子。

氣泡水抵得上半盞兒饞酒，

將醉未醉疑似電燈泡壞了：

蟹魂鎢絲一閃隱入配電網，

一地蟹殼又何必深坐星空，

你以為近巫者會燈下取影？

瓦格納能上熱搜嗎？

一個貪官動用死后通道走出今生

并不意味著廉潔的人會靈暈一閃

變成這個空身一半的人

一個泛神，拒絕簽名

被刷臉、被復制、被按下手印

也絕不簽名：先生，你過不了海關

出示死者的證件也沒用

鄉關何處？一旦上了熱搜

小丑的臉是臉書，小偷的手是快手

你得有多冷多酷的功夫

才能找出這份熱搜名單中的

美杜莎，并在下一刻化作石頭

鬼魅在演奏活靈魂的無語

為聽見天使，尼采學會拉大提琴

但天使更喜歡吉他手

瓦格納概括了屈尊和憂郁

工作起來近乎自我毀滅

上帝本人也在假冒反上帝

但女武神始終是瓦格納的錯

如此闊綽，衣兜里卻沒零花錢

不是窮人就不與世界算總賬

即使是神的電話你也別接聽

當然，神也不會給你打電話

光之書

——題張曉剛近期畫作

在黑暗中人神能形成對質

就夠了：多出的浮泛

僅憑一己孤身追風移魂

這是光的安息日

光成了光自己的死者

在任何人身上都沒有面孔

神的皮膚貼著光的皮膚被撕開

人的手從光的兩手空空被抽出

手電的光，被光的瞎子所直立

光的碎片把一切不是光的東西

織成陰影，織成天網恢恢

縫在布的話語身上

光的書，把預先寫下的書

看作一本隱語書

用失語和水滴去書寫

在字里，你把灰燼

一寸一寸種在孤兒身上

而不問光的雙親是不是盜火者

也不問光是怎么被造出的

只要手與書兩者在互變

詞比事實就更為費解

世界上沒有光譜和光速

所不能概括的

也沒有光的塵埃不可覆蓋的

即使最短的連續性

也解釋不了光的悠悠萬古

何以是光的星期五

光所聽到的聲音不多不少

剛好被說出：只說一次

而沒說出的那個人是光的啞巴

憶德里紅宮

在紅宮，在缺錢的日子里，

善對貧窮是一種教育，

十八歲之前沒敗壞過。

做六十歲的年輕人很難。

一本舊書里夾著十萬欠條，

還不起錢又何必盡善盡美。

靈暈一閃的垂憐之人呵，

非要把倫敦的書桌搬到孟買，

沒原文可讀，就讀蟹腳英文。

量子男孩去天邊外求學。

明月古籍，無頭而坐的影子，

乘高鐵和飛機時不必買票。

所有坐進石頭的人形，

環繞圣雄甘地站立著，

比英國女王的侍者還要安靜。

倫敦人費盡心思讓德里陽光

轉暗一些，變弱一些，

以便冰雪能在頭腦里保持寒徹。

以便某些不起眼的、最小的必要性，

能從殖民國土的幽暗內心，

提取詩歌原樣之恍若黑鴉。

除非對的和錯的是同一個理由，

否則量子糾纏的魔力將難以解除，

石榴會在孩子們吃它時變成鉆石。

世界讀書日

一個舊神被任命為圖書館長

手里的預算少得可憐

他買不起新書

只買書里的字

對這些字寫了些什么

神其實一無所知

要是知道了

掏錢時或許會遲疑些

館藏的書全部讀完之后

神并沒有假定它們已寫了出來

也沒指定誰是寫作者

誰是焚書的、終成灰燼的讀書人

日神醉了

日神與酒神，牛耳各執其半，

春風上頭枉活了三生三世。

刺頭下手，小姑下廚，

老酒和假酒聯手擺局。

空酒瓶從星空往下砸，

空海也昏厥。

一身渾球像個棉花貝勒。

哪有賣花酒而不賣鮮花的酒保，

哪有嗜老酒而不碰老錢的酒鬼，

哪有芳心一醉而肉身不醉的美人，

可嘆，她陪你萬古但不陪今宵。

代駕人在暗罔處空等。

車速已超光速而不踩剎車。

部分多快，整體才會慢下來？

即使鉆進公主的肚子，

也沒人吐出來會是王子，

竟無一絲羞愧。

沒酒能把大快哉喝成小天下，

上帝的酒量比不過你。

頭 寸

1

用算法表象包起一個夜空

把倫理的東西也包裹進去

熊孩子最終將安靜下來

而你，試著取出熊膽里

這顆從人頭強扭過來的馬頭

試著琴劍一體而成鐵案

2

你讀的是朱生豪，而非莎翁

知識分子的牢騷比莎劇舞臺

更凌亂，更多廢話和啞語

請在臟字眼之上理解純潔

啤酒隨便喝，路易十三得留下

3

世界這只甜橙在上帝手中轉動的

不是玻璃眼珠，也不是無意義

鼻子碰鼻子，龍套跑題跑調

無解，無憂，回避真正的問題

即使百年孤獨在十分鐘內

被理解了，但創造不出意義

蝙蝠俠心思縝密，把蝙蝠邏輯

安排反了，又像是順其自然

4

試著成為花斑狗眼里的人

那個被花兒開敗的春夢無人

那個拿鏡子反看的眾我一人

5

空氣里洋溢著彌補的強烈暗示

似乎欠缺什么，卻沒任何漏洞

生活像一臺老式公用電話

誰往里投幣，接聽的另一端

都會出現冥幣提款機

僅僅為了克服傷感，你也得

在發笑時指控這個世界

6

輪子轉動時你置身輪下

猶如倉鼠滾輪，沒感覺到是人

也許但丁有助于離開滾輪

在維吉爾的注視下

你是個羅馬人嗎？

7

一個好心腸的重慶老片警

把燙傷的左手伸到深水之下

去摸被臟水潑出去的嬰兒

但高出水面的怪獸牙齒

咬得他心血起伏，身世茫茫

他在最邪惡的暗處觸到善

因為惡成為景觀時會發光

但一說起善，又總是語焉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