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然天成

龐滟

那天，木屑的香氣中，正有一片明媚的陽光讓他周身發光。

那時，我正在一個古典家具連鎖總店做策劃部經理，老板派我去說服他，希望拉他入股——他是制作明式家具的高手，老板三顧茅廬被拒。他叫孔小明。

聽說我要寫一份明式家具構成的報告，他揚起一抹陽光的笑，帶我看了陳列柜里一百多種榫卯模型，做了細致的講解。

我睜大眼睛驚奇地攝取這些巧奪天工的智慧構造。他說，榫卯被稱為傳統木藝的靈魂，出現在比漢字產生年代更早的河姆渡新石器時代，后來被魯班發揚光大，很多采用榫卯結構的建筑有千年不倒的傳奇。

你為什么喜歡做明式家具？從什么時候開始做的？我問。撫摸著卷書椅光滑如行云流水的椅背和扶手，我心中有云朵升起。

我喜歡明式家具簡潔流暢，榫卯的陰陽組合像創造一顆永恒的心。他又說，我在監獄里開始學習做家具，出來后到處拜師學藝。我只做明式家具。

在我的追問下，他打開了自己的過去。他是在父親的暴力管教中長大的。母親去世后，他到處打架找存在感。在第一份工作中認識了一個女孩，讓他躁動不安的心有了溫暖的歸宿。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一輛飛速行駛的卡車要了他女朋友的命。他失手打殘了那司機，為此坐了三年牢。他以為再也找不到快樂了。直到有一天，看到刨花卷起又跳躍的樣子，吸著木香的味道，他一潭死水的心起了波瀾。

我做過的每一個明式家具都有靈魂，不出意外能傳幾代人。他自豪地說。

你喜歡清式家具嗎？我問。

清式家具是明式家具的后代，那些雕工和鑲嵌太煩瑣。他笑道，打個不恰當的比方，清式家具直接從天生麗質的淑女變成了濃妝艷抹的妖女。

說到木料，他講了一個故事。有一位中年男人送來過一塊黃花梨木，說是父親珍藏的棺材板，他舍不得給好東西埋土里，又勸不了?？仔∶骺吹近S花梨木眼睛直放光，像小孩子見到心儀已久的玩具，親自登門拜訪了老爺子，只對老人家說了一句話——把寶物埋藏地下腐爛死掉，不如接受人間煙火的熏染，給世人留個念想。第二天，老爺子就讓兒子把黃花梨木全部送來，做了一張明式餐桌。

我看到一個木箱里有好多個孔明鎖，都拼接得嚴絲合縫。他說是用邊角料做成的，一個人煩躁時就清空大腦去拆裝孔明鎖。一個圓球孔明鎖吸引了我，精致打磨后又被日常的摩挲上了包漿，只有細細的痕跡表明是能分開的。他笑道，我給這個球起名叫“渾然天成”，有個機關你找到了就能打開。

他手機突然響了，許久后，他背轉身，語氣冷淡地對手機說，說過多少遍了，不要來這邊，找個保姆伺候你不是挺好嗎？孤獨了？不氣死我媽，你能孤獨嗎？眼睛怎么了，看不清東西了？好了好了，這么大人哭什么？我找時間回去看看。他放下電話，一臉無奈中有慍怒。

我試探道，我和父親也有過好多年的隔閡，最近通過心理咨詢師的幫助，我們和解了。如果需要，我把咨詢師微信推給你啊。

他點頭又搖頭說，仇恨太深，難解！他的殘暴害死了我媽。

人到老年會向小孩子方面退化，會向兒女妥協。我已經接受了原生家庭，和那些傷害和解。我更多時候會回想童年里的快樂，想他們最初為人父母時對我的寵愛……在我講述的過程中，他始終垂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勾起我心里一陣疼痛。

第二次我去見孔小明，看到一個拄拐的白發老人坐在太師椅上玩孔明鎖。他解開一個孔明鎖會開心地拍腿笑起來，安裝不回去又會大聲叫，兒子兒子，快來幫老爸，這個球咋圓不回去了？

正在做木工活兒的孔小明便走過去，沉著臉說，小時候你總罵我“咋這么笨呢，這么簡單的事都做不好”，這回輪到你自己了吧？說著，他手把手教老人家組裝圓球孔明鎖。老人握著安裝好的圓球又拍腿笑了?？仔∶骰剞D身時也笑了。那笑和我同父親和解時的笑一樣，釋然又溫暖。

選自《小說林》

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