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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棲梧

2024-03-04 03:13蓉仙兒
南風 2024年2期

蓉仙兒

蕭元梧的雙眸亮得灼人,映著月華,清晰照出我的影子。而我眼里,只怕也全是他的影子。

楔子

深夜死寂,只有寒風發出瑟瑟低吟……

我推門而入,月色下一對木然的眸子緊瞅著我,隱隱有兩汪恨水。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垂掛在橫梁上,面色青白,嬌細的脖頸之間套著一根繩索。

玉姣自盡了。

紅燭旖旎,流光碎影。

我躺在怡王蕭元梧身側,心神起伏。

玉姣是蕭元梧幼時乳娘之女,自小便侍奉在他身側,原本側妃的位置非她莫屬。因此,自我入府后,玉姣處處針鋒相對,借我持有沈家軍令牌一事為由,謠言我禍藏叛亂之心,欲置我于死地。

若非我揭露她因貪財,勾結母家兄弟盜竊府中珍寶以及私下放貸的數樁丑聞,他日被囚待死之人便是我,甚至是沈家軍全軍。

“這次是一個玉姣,今后不知還有多少艱難險阻,我能做到嗎?”,我捫心自問,卻不禁一陣自嘲。

記得大婚當晚,蕭元梧接到謝云棠婢子的一個傳告,便拂袖而去,連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懶得花。

那一刻起,我便知,憑我一個沈氏孤女的身份,即便身持沈家軍令牌,想要在實權親王的怡王府立足,難如登天。

三日后,四月初七,是大皇子蕭元梧二十二歲的生辰。

是日,京中王公親貴皆至。

立于蕭元梧身側的怡王妃謝云棠,出身高門,父親任當朝首輔,母親是一品夫人,是名副其實的名門閨秀。

而原本他身側的那個女人,應該是我,當朝定遠將軍沈昭之女沈瀠。

天子賜婚于沈氏,本是覬覦父親手中的二十萬大軍,對鞏固蕭家政權多有裨益。孰料,就在父親帶著幾百親衛攜我進京成婚,途經雁兒嶺時,卻遭突襲,舉家命喪深淵。唯獨我跌落時,大難不死,撿回一命。

待我治好傷病趕回京城時,大皇子蕭元梧已于一月前迎娶謝氏女為妃。事后,天子仍懾于我手中的沈家軍軍牌,履行諾言,舉辦了我和蕭元梧的婚事。只是,我卻從原來的正妃變為了側妃。

不多時,眾人紛紛酒酣耳熱。怡王妃謝云棠亦不勝酒力,顯露醉態。猛然間,卻見她腳下一個踉蹌,我不及攙扶,驚駭間,卻見一雙手已穩穩地扶住王妃小臂。

只見面前男子身形淡薄纖細,鬢眉如畫。正是名滿帝京的二皇子蕭元璟。

我正欲言謝,忽見謝云棠廣袖中露出妃紅色絲帕的一角。那絲帕皺且泛黃,隱有淡淡墨痕,露出八個小字——琴瑟在御,落棠滿裳。

我心中一跳,凝眸細看那字跡,風骨峻挺,靈秀飛揚。放眼天下,唯有當朝睿王蕭元璟能寫出。他以書法冠絕當世,斐聲朝野,上至權貴下達士子無不仰慕他自創的這一手“蕭體”。

我帶著滿腦子的驚悸和疑竇,匆匆離去。

彼時三春已過,菡萏正妍。

當朝天子頑疾纏身,決意啟程去京城三百里外的西南行宮避暑,并下令怡王蕭元梧一同前往,留下二皇子蕭元璟代理朝政。

圣令暨出,滿朝噤若寒蟬。

群臣皆知這兩年京中政局動蕩,此前封邑最廣的建寧王一直虎視眈眈,伺機叛亂。而蕭元梧和蕭元璟的太子之爭曠日持久。當朝淑貴妃獨享圣寵,加之其子蕭元璟才情卓絕,天子似乎更傾向于后者。

此時,天子提出帶蕭元梧離開,似是有意將鎮守后方的重任交給了蕭元璟,若其表現出色,那么太子之位幾無懸念。

離京前,蕭元梧終日閉門不出。

那日,我步入其書房,見他正伏案低頭,專注披閱案上小山般的文牘,劍眉深蹙,遂輕聲問道,“王爺可是為了離京一事憂煩?”

蕭元梧瞥我一眼,頷首一笑,目中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自嘲之意,旋即歸于無形。

我拿起案上松墨,一壁研磨,一壁徐徐道,“王爺放心,妾自有良策?!?/p>

他不開口,只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目光幽幽變幻。

翌日,我攜一幅古畫至謝云棠寢殿內,緩緩在她面前展開畫卷。只見畫面開闊,意境非凡,大雍朝的山河萬里盡收眼底。

“素聞姐姐酷愛收藏書畫,妹妹覓來此畫,不知可合姐姐心意?“我含笑問道。

“好一幅《江山日映圖》,多謝妹妹!”謝云棠巧笑嫣然,目中卻含有不解之色。

我沉默片刻,輕嘆一聲道:“只可惜王爺離這錦繡河山本只有一步之遙,此刻卻身處危局,唯有王妃你能解此局!”

謝云棠眸色一變,“愿聞其詳?!?/p>

“聽聞皇后近日鳳體不豫,神思恍惚,竟有幾次錯將姐姐認作是早逝的景瑞長公主……妹妹斗膽懇請姐姐留下,助我一臂之力……”我定定看著她,意態堅決。

翌日,怡王妃謝云棠便以侍奉皇后為由,自請留在京中。

一切果然比我預料的還要順利。

因為我深知謝云棠作為首輔嫡女,身上所肩負的使命。

惠州謝氏自開國以來,一直是士族首領,與皇室世代締結婚姻,執掌重權,是為當世第一高門。輔助蕭元梧繼承帝位,謝氏嫡女稱后,是謝氏家族賦予謝云棠唯一的使命。

三日后,天子攜蕭元梧登輿出宮,鐘鼓奏鳴,百官恭送。

臨行一刻,蕭元梧環視眾人,最后將目光深深落在我身上,搭在韁繩上的手緊握成拳,指節隱隱透白。

我挑眉看他,淡然一笑,道:“成王敗寇,再無回頭?!?/p>

聞言,他目光炯炯,露出一線微笑。我明白他此刻心中所想,如同他也明白我那八個字的寓意。

自那日后,我和謝云棠的職責就是竭力侍候好皇后。而留在宮中的二皇子蕭元璟亦每日到乾坤宮中晨昏定省,因此時常與我和謝云棠不期而遇。而每每此時,我便擇機退去。

叛軍動亂風聲愈緊,令我無暇顧及他二人。只知在七夕之夜,為了陪謝云棠去看云臺潮汐盛景,蕭元璟徹夜未歸。

一天天過去,蕭元璟望向謝云棠的眼神日漸流連。而我卻絲毫不敢松懈宮中防衛,暗中調來沈家軍加強城防,四門守軍皆是枕戈待旦。

不久,我派去打探虛實的軍士回報,建寧王的戰船已在城外河岸列開陣勢。

在一個尋常的雨夜,城中突然響起了尖銳的警報。兩尺多高的長哨卷著紫流金染過的白氣,“嗚”一聲沖上云霄,劃破了京城多年來的慘淡寧靜。

叛亂發生了!

我隱隱聽聞遠處傳來齊呼,“殺——”一片殺聲如雷……

刻不容緩,我急急趕往謝云棠寢殿。

看著她因緊張而微微漲紅的面容,我問道:“我只問你,你想讓蕭元梧的皇位拱手讓人嗎?你想讓謝氏一族地位榮耀不保嗎?”

謝云棠脫口道,“我要如何做?”

我緊懸的心頭豁然一松,一壁派出婢子傳信給二皇子,一壁在謝云棠耳邊輕聲低語數句。

頃刻間,蕭元璟已匆匆趕來,徑直走向稱病臥床的謝云棠……

接下來則是對我的考驗。頃刻間,我已手持軍令,命沈家軍即刻穿上蕭元梧親衛軍的制服,按計劃迅速出擊。

混戰起,煙火滿城。

傳說中能以一當百、無堅不摧的沈家軍仿佛一場暴雨傾盆而下,將整支叛軍的兵馬籠壓在昏暗之中。風聲雨勢雷鳴,俱被酷烈的殺伐之聲淹沒。

兩個時辰后,探子飛馬傳來消息,叛軍主帥被殺,敵陣軍心大亂,轉眼潰不成軍。

深夜寅時,當我看著急急從謝云棠寢殿中奔出的蕭元璟,心知一切已成定局。

一直以來,我很清楚,對付至情至性的蕭元璟,最有效的人就是謝云棠。

翌日,碧空如洗,東風大作。天地間一派豪壯氣象,昨日的血雨腥風一掃而光。滿城百姓奔走相慶,潮水般呼聲遠遠傳開,在城中回蕩不息。

建寧王叛亂雖是一場兇險宮變,燒盡了琉璃宮闕,殿臺樓閣,卻成就了怡王蕭元梧遠隔千里護駕天宮,運籌帷幄,鐵血平叛的卓絕功勛。

十日后,天子聞訊歸朝。沿路王旗高揚,旌徽招展。所過之處,百官俯首。

我自大婚后再次換上朝服,乘鸞駕,攜儀仗,迎他馬踏天闕。而早在事成當晚,我已派人將平叛始末密報給蕭元梧,信中自然也不會遺漏蕭元璟貽誤戰機的緣由。

城門開處,蕭元梧紫正疾步踏進門來。而當他的目光經過謝云棠時,僅是一掃而過,不再有往日的流連。

我心知,琉璃一旦有了裂縫,就會順勢破裂下去,直至粉碎。

抬首處,蕭元梧向我伸出手,掌心溫暖有力。而此時此刻,我以怡王側妃的身份與他并肩共騎,一同接受萬眾景仰。

探詢、好奇、忌憚……一道道復雜的目光深深淺淺落在我臉上。我微揚下頜,目不斜視,步履從容地走過。一瞬間,我的耳畔響起父親最后的那句話:“為你取名如斯,意為鳳凰于飛,亦傅于天……”

翌日良辰,為替天子接風洗塵,慶祝平叛得勝,宮中舉辦了蟠龍宴。

依照慣例,宴席上的所有妃嬪均需向皇后奉上親手制作的佳肴。我為皇后準備的是一道芙蓉糕。

酒過三巡,賓主盡歡,一番融融泄泄的歡樂氛圍。卻忽聞宮婢一聲刺耳的尖叫,“娘娘暈倒了!”

只見前一秒還雍容華貴、談笑風生的皇后,此刻竟然口吐鮮血,昏厥在地。

眾人嘩然,一片暗流涌動的騷亂。

蕭元梧很快控制住場面,令太醫急救,又命羽林衛對席上所有物品進行查驗??蓵r至丑時,一切混亂恐慌甫一消停,羽林衛首領就帶兵將我所在的玲瓏殿控制起來,并命人在殿內搜查,稱我做的芙蓉糕中含有劇毒。

很快,羽林衛又在我殿中查獲一瓶砒霜。人贓俱獲,容不得半句辯解,我被連夜押入天牢。

是夜,走廊盡頭忽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我來不及愣神,只聽有人喚我,一抬首卻正是朝思暮想那人。

我方要喊冤,蕭元梧已然開口,“我信你!”。短短一句話,我卻從他赤紅的雙眼中看到了痛苦、憐惜和怨憤。

旋即,他屏退眾人,告訴我兩日來他徹夜查案,卻并無進展。

當晚蟠龍宴的飲食,除了我的那盒芙蓉糕,無一有恙。只是,第一個命人查驗糕點和第一個說出有毒的芙蓉糕是我做的,皆為一人,即蕭元璟的生母,淑貴妃。

我心內會意,卻一時不知對策,只是隨口問道:“蟠龍宴上可有何不尋常的吃食?”

蕭元梧搖首,回應道,“蟠龍宴的主食便是鱔魚,將魚做成……”

一聽鱔魚二字,我腦中靈光乍現,忙打斷他,急急道:“快去查皇后赴宴前是否食用過荊芥?”

只因我在北方時曾聽聞,鱔魚乃至陽之物,單食大補,但與荊芥同食則會陰陽相沖,吐血不止,與皇后當日癥狀一般無二。但我朝不產荊芥,因此僅是坊間流傳,藥典中并無記載。

蕭元梧聞言大喜。臨別一刻,他亦如我當日,說出八個字,“勝當同歡,敗亦同死”。

很快,蕭元梧就查到皇后于宴會前,果真與貴妃一同喝過荊芥茶。與此同時,蕭元梧還得知此前荀羅國的貢品中就有荊芥,只因二皇子蕭元璟素來喜好各類茶飲,天子便將此茶全數賜予了他。

庭審那日,為在天子面前力證真假,蕭元梧以身試毒,當庭口吐鮮血,隨即服下瀉藥將兩種食物排出,癥狀才得以緩解。

至此,一切真相大白。

淑貴妃正是利用鱔魚與荊芥相沖的醫理,欲殺人于無形。同時得知我曾領取過砒霜治鼠,便暗中派人將砒霜摻進芙蓉糕,既可一舉鏟除我,將禍水東引至蕭元梧,扶持蕭元璟,又可一報素日被皇后打壓的私怨。正所謂一石二鳥。

當天子將疑怒的目光轉向面色蒼白的蕭元璟時,自知事敗的淑貴妃當即下跪,泣稱荊芥是其私下從元璟處索得,所有事情皆是其一人所為,與他人無關。

話音剛落,只聽“砰”一聲,那個曾集萬千榮寵于一身的女人已一頭撞在柱石之上,血濺皇庭,香消玉殞。唯有赴死一刻看向兒子的眼中,尚存一絲憐愛和不舍。

看著愛妃慘死當場,天子悲郁交加,竟一頭栽倒在龍椅上……

不論是母子合謀也好,或是母替子亡也罷,最終這場宮闈陰謀以淑貴妃的自斃而告終。

轉眼金風乍起,黃花滿地,京城仿佛一夜入秋。經此一案,原本重病的天子早已口不能言,終日纏綿病榻。

蕭元梧以監國之位,當廷宣旨,嘉封一眾平叛功臣。宮中牽涉叛亂的禁衛、內侍、宮人共數百人,一并做為逆黨黨羽處死。

帝京重歸安寧。宮中卻再一次掛起了素白玄黑的垂幔,召示著一位帝王的辭世。

是夜,司禮監向百官宣讀先皇遺詔,蕭元梧正式繼承大位。群臣三跪九叩,山呼萬歲之聲響徹金殿。

一夜間天闕變色,這一出皇位更迭之爭,終于塵埃落定。

十月初五,新君登基大典舉行。

蕭元梧的玄黑朝服上赫然繡滿燦金九龍紋,王冠巍蛾,佩劍華彰,垂目俯視丹墀之下的眾臣,輪廓鮮明的側臉上,隱現一絲睥睨眾生的微笑。

他仿佛不經意間回首,目光卻穿透珠簾,迎上我的雙眸。

帝王霸業……一直以來想要成就帝王霸業的人并不僅僅是蕭元梧。

不錯,我要的夫婿,本應是天下至強至尊之人。他將征服天下,亦被我所征服。這便是一直深埋在我骨髓血脈中的,難以言表的宏愿。

然而,達成這一愿望的道路向來就是荊棘滿地。

蕭元梧自登基以來,凡擁戴天子有功者,皆晉爵,厚賜金銀無數。雷霆手段,安定朝堂,卻遲遲未冊立新后。

很快,朝中眾臣力諫新皇立后,擴充后宮,以固國本。

正在蕭元梧猶豫不決時,后宮卻傳來佳訊。

謝云棠有喜了。

然而一日后,宮中竟又傳言四起:謝云棠與蕭元璟有茍且私情,腹中胎兒即是珠胎暗結。

很快,我便聽聞侍衛從蕭元璟殿中搜出一幅繡有海棠花的錦帕和數百張寫有“云棠”二字的書箋……

蕭元梧一氣之下,當即將蕭元璟鎖入天牢。而謝云棠則被軟禁在幽蘿宮,不得擅出。

落木蕭蕭,將雨的天氣。當最后一痕流霞自天際隱去時,我奉天子之命來到幽蘿宮。寒風從殿外直吹進來,瑟瑟低吟,催人斷腸。

三尺白綾、金鞘銀刀、玉杯鴆酒——襯著明黃絲緞,一樣樣托在雕花金盤里,帝王之家連死亡都來得如此華美堂皇,仿佛巨大的恩惠和慈悲。

謝云棠幽幽盯住我,浮起一抹蒼白恍惚的笑容,“我等你好久了……我和元璟的流言是你傳的嗎?”

我緩步走近,只默默望住她。

半晌,謝云棠突然笑了,像花開在黯色的寂靜里,有點凄清,但更多的是決然燦烈。

“你知道嗎?我與他少年相識,情孽深種,他亦無心皇位??闪硪环N得失,遠比我一人悲歡更深,更重,終此一生我亦逃不開……”

謝云棠抬眸望向遠處,眼底浮起深深悲涼,“我這一生,五分給了家族,五分給了元璟,卻無半分是為自己活著……”

她右手輕撫小腹,如在觸摸世間最珍貴也最脆弱的珍寶,半晌卻道,“但時至今日,我亦無悔。沈瀠,沒有你,我和他同樣結局如斯。只因我錯生在了謝家……”

我木然踏出幽蘿宮,一步步走下玉階,錦羅悉簌有聲。身后傳來內侍尖細悠長的送駕聲,“謝妃薨——”

我知道,在新帝的安排下,很快就會有人供出曾謀害先皇的主使者,正是首輔謝巖——罪及九族,曾經的一代名門,就此從史冊抹去。

至此,蕭元梧終于擺脫了多年來謝氏一族的勢力脅迫,與謝家的恩恩怨怨從此煙消云散。

而野心勃勃的謝巖恐怕做夢也想不到,他一世精明,費盡心機,卻因女兒的宮闈逆案,賠進了身家性命。

一個時辰后,蕭元璟在天牢內咬舌自盡。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瀟灑自信的皇子,直到死時,手中還攥著一幅發黃的錦帕,那早已刻入骨中的字跡,只有短短十六個字:“不怕念起,唯恐覺遲,既已執手,此生不負?!?/p>

寢殿內,我緩緩行至鏡前。鏡中人雪膚、云鬢、修眉如舊,只是這雙眼一樣的深瞳長睫,分明卻有哪里不同了。

我口中喃喃道:“瀠兒姐,我終于替你報了仇?!?/p>

是日,內侍傳來消息,天子將于端月初七冊封我為皇后。

然而,這個漫長的秋天卻注定是個多事之秋。

那日,我推門而出,卻見蕭元梧貼身內侍大步奔來,“陛下傳話,命娘娘速速進殿!”

勤政殿中,只有他和一個年逾花甲的老媼。蕭元梧負手而立,面色冷峻,周身散出肅殺之氣。

我走近前,待看清老媼容貌,頓時驚呆在原地。

只聽老媼一句話斷斷續續說來,卻似晴空霹靂——她說,“你不是……瀠兒小姐,你是……孟若凰!”

原來,那日沈將軍遇襲時,沈瀠的奶娘王嬤嬤因去采買藥物,逃過一劫。幾年后,她聽聞當年的瀠兒小姐做了皇妃,這才尋進宮來。

我亦抬首望著蕭元梧,心里倒是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惶恐。眼前之人是我的夫君,亦是天下的主宰。一壁是窺探與欺騙,一壁是溫情與依戀,這么多年,我早已習慣了。

我叫孟若凰,是沈大將軍之女沈瀠的義妹。

那年父親病逝,我輾轉來到中原,機緣巧合下救了沈瀠一命,并與她一見如故。此后,沈氏一門在赴京途中遇襲。沈瀠與我墜崖之際,是她推了我一掌,將我送入巖洞,撿回性命。

那時,情竇初開的沈瀠早已聽聞當朝大皇子征戰四方的赫赫戰功,又曾在國宴上見過蕭元梧,對其英武不群早已銘記在心。訣別一刻,沈瀠讓我替她好好輔佐蕭元梧成就大業……

而沈氏一門的覆滅,罪魁禍首正是首輔謝巖。腹黑圓滑的謝巖與剛直不阿的沈將軍素來不和,若沈氏女成為王妃,日后恐將威脅謝氏一門。

于是,謝巖策劃了一場針對沈將軍和沈瀠的暗殺。同時,借機向地位尚不穩固的蕭元梧施壓,并讓謝云棠討得皇后歡心,嫁入皇家,離皇權更近一步。

只是謝巖千算萬算,沒算到“沈瀠”竟然沒有死。但沈家勢力已然消亡大半,于是便對我一介孤女放松了警惕……

勤政殿憑水而立,碧檐金瀾倒映流光,恍如瓊苑瑤臺。

蕭元梧的雙眸亮得灼人,映著月華,清晰照出我的影子。而我眼里,只怕也全是他的影子。

短短片刻的僵持,于他是愛恨之隔,于我卻是生死相懸。

良久,蕭元梧終于冷冷開口,“攀誣皇室,擾亂圣堂,將王嬤嬤帶入訓誡司囚禁,終生不得擅離?!?/p>

這一刻,我與他四目相對之下,如鋒如刃,如電如芒,剎那間穿透彼此。

自那日后,一切風平浪靜,離我封后的日子也愈來愈近了。

臘月初八,恰逢“臘八節”。宮中按照慣例在京城各處布施八寶粥,既是護佑平民百姓,也是祈求來年吉祥豐收。

是日,暮光清美,雪后初霽,一如很多年前的某個黃昏。

蕭元梧屏退侍衛,攜我一同微服出巡,體察民情。我策馬跟在他身后。瑟瑟涼風中,驀然響起蕭元梧低沉的聲音,“跟上我!”

我抬眸與他目光相觸,心頭一震,萬千紛亂思緒瞬時被照得雪亮。

我雖不知蕭元梧究竟會如何處置我,但心知他絕不會對我不利。這些年來歷經的一次次風波,早迫使我與他放下猜疑,彼此信任。正如此前京城叛亂,正因為他是蕭元梧,我才會大膽冒險,兵行險招也正因我是孟若凰,他才敢放手將這一局交到我手里。

論情分恩義,我們是夫妻;而在這皇圖霸業的路上,我們則是并肩作戰的知己。諸般恩怨已成過往,今人今時,還有更多崎嶇在前。

時有飛鳥照影,落葉無聲。

蕭元梧側首出言,話音卻被陡然而來的一聲尖利哨響蓋過。

就在一剎那,我看到他身后一道寒光掠起。四周影影綽綽地漂浮著許多殺氣四溢的人影。刀光乍現,殺氣織就天羅地網,罩向蕭元梧一人一馬。

碎骨聲,痛哼聲,金鐵墜地聲,盡在電光火石的剎那發生!

然而,有一隊護衛卻仿佛預先埋伏好似的,從天而降,很快將一眾刺客纏住。只是那刺客領首距離蕭元梧最近,亦有其余殺手的掩護,錚然一劍,眼看著便刺到了蕭元梧的面門。

我大驚,忽覺常服之下有硬物冷冷咯住腰間,猛然記起,是父親送我的那柄短劍!

來不及細想,我合身撲出,全身力氣盡在那五寸削鐵如泥的寒刃之上,鮮血激射,一蓬腥紅在眼前濺開……

伏擊、交鋒、突圍、決殺,刺客伏誅——只在瞬息。

越過眾人,越過生死之淵,他灼灼目光終于與我交會。眼前一切模糊變暗,人聲驚亂都離我遠去,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是他溫暖堅實的懷抱。

那個似曾相識的懷抱。

再次醒來時,眼前一線模糊光明。

床幔低垂,燭火搖曳,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我緩緩呼吸,觸摸到柔軟溫暖的被衾,才相信不是在夢中。

蕭元梧立在床前,負手沉默等待。

我抬眸,直落入一雙灼人深邃的眼里——就是這雙眼,曾在懸崖之上驚徹我心魄,昏迷中予我無窮盡的力量與安穩。

我垂眸,幽幽道,“陛下,你此番出巡輕車從簡怕是別有用意吧?”

蕭元梧卻展顏一笑,“不愧是朕的女人,被你看破了!”

果然,蕭元梧早已從眼線處得知,謝氏一族余黨一直在暗中聚結,心念舊主,對新帝權臣心懷怨憤已久,雖沒有謀反的膽量和本事,卻如盜夜之鼠,伺機而動。

因此故意利用此次出巡之機,引蛇出洞,一網打盡……

燭芯突然剝的一聲,爆出一點火星,陡然令我想起那個紅燭空燃的夜晚。

我轉眸見他笑容朗朗,整個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胸中一口怒氣涌上。當年洞房之夜,不辭而別,他一直欠我一個解釋。耿耿三年,最令我不能釋懷的,就是這一口意氣。

我怒極反笑,緩緩道,“我欠了你一件東西,現在還給你?!?/p>

蕭元梧微略一怔,笑容不減,“是什么?”

我靠近他,揚眉淺笑,揮手一掌摑去。這脆生生的一掌,用盡了我的全力,不偏不倚摑在他左頰。

他受了這一巴掌,沒有閃避,灼人目光迫住我,臉上漸漸顯出泛紅指印。

“這本是大婚之夜,就該送你的?!蔽沂终苹鹄崩?,心中暢快,積壓許久的郁憤終于宣泄而出。淚水也不覺滑下臉頰。

一路兇險,命懸頃刻的關頭,都不曾落淚……而此時,在他面前,我竟傻乎乎落了淚。

他竟不惱,在我耳畔低笑,“這便對了,凌厲悍妒,恰是那日雪崖邊上愛憎如火的真女子!孟若凰,只有你配當朕的皇后!”

他捧起我的臉,垂眸看我,眼里蘊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迷離。

那一瞬,我怔怔說不出話來,從耳后熱到臉頰,熱到滾燙。

原來,他一切都記得。

我第一次見到蕭元梧并非是在紙醉金迷的京城,而是在北州的大雪山中。

那時,我還不是沈瀠的義妹,而是彩云寨大當家的掌珠,甩著一根大辮子在大山中過足了追鷹逐鳥,自由自在的日子。

直到十五歲那年的除夕。

那日,山巔雪未消融,銀裝萬頃。我心生暢游之念,于山間徜徉至日暮時分尚未歸返。

忽聞寒風中傳來瑟瑟低吟,仔細一聽,竟然是狼嗥。緊接著,四五匹雪山狼向我欺身而來,以排山倒海之勢,挾著霹靂般的怒吼,又撲,又掀……

我強自鎮定,不停揮舞手中皮鞭,很快打傷了其中的三頭,卻逐漸體力不支。剩下兩頭狼迅速逼近我,我急急向后閃避。

一不留神,我腳下一滑,竟跌落山崖。所幸我抓住一支樹干,盡力向上攀登,可那懸崖本就險峻,兼之凝冰覆雪,滑溜異常,繞是我身手敏捷,卻仍在不斷下滑……

山風呼嘯,林濤有如殺聲陣陣。

就在我命懸一線之際,卻有一個青色身影閃化作一道閃電,揚起披風將我嚴嚴實實的裹住……

當我回過神來,已被放在厚實的白雪之上,身旁躺著狼群的尸體。而救我的青色身影早已在一丈開外……

很多年后,我也還是會常想起他的手掌,他的眉目……他握過我的手按在胸前,那一身冰涼鐵甲觸手生寒。

或許從他救我那一刻起,我便認定了他是蓋世英雄,是我一廂情愿,以終生相托的良人。每每雪霽之時,那抹青色便在心中揮之不去,就像金明池畔永不缺席的年年柳色。

生死相依的一幕歷歷如在眼前……

“我一輩子也不能忘記,那一刻,血光洶涌,你在狼群之中搏斗……”蕭元梧驟然閉上眼,緩緩道,“你竟那樣耀眼,身邊野獸猙獰分毫不損你的容光,命懸萬丈雪崖,卻沒有半分懼色。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子,竟能如此決絕,如此凜烈!”

當日救我的正是此刻面前的蕭元梧!

不曾想,他亦是從那時起就記住了我。當我冒充沈瀠入宮時,他亦早早識破了我。此后,他未揭穿我的身份,亦未與我過于親近,而是一面探求我進宮的動機,一面假裝親近謝云棠,借助謝家勢力,周旋于朝堂之上。

歷經風刀霜劍,沉浮亂世,我和蕭元梧一路踏著血淚枯骨走來?;蛟S只有他遇著我,我遇著他,才有這番際遇;或許我們注定要在驚濤駭浪里相攜而行,這便是我們一生的夙命。

端月初七,封后大典如期舉行。

濃雪妝點著帝京,雪霽后的陽光中流衍著無盡的繁華狂歡。

鼓樂三遍,我著五彩翟紋袆衣,帶大綬紫珮加幜,立于天子身側。

宗正卿宣讀冊后詔書:“今有孟氏女,秉德安貞,恪嫻內則,當隆正位之儀,立為皇后。自此,后宮虛嬪妾,不設三妃,唯皇后正位?!?/p>

我霍然抬眸,震駭無言。

廣袖之下,蕭元梧緊緊握住我的手,肅然道,“這一生,只許你站在我的身旁?!?/p>

金輪漸升,如日中天。

此刻,我們眼中只有彼此,再無其他。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我與他并肩屹立于高聳的太極殿之巔,望不見風煙茫茫,也望不見塵馬南來。唯有那朱紅如血的宮墻向前延伸,穿過伏跪腳下的群臣眾生,遙遙不見盡頭,仿佛直通向天際,通向陽光最灼烈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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