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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舍離與囤積癖

2024-03-04 03:13王小偉
讀者 2024年5期
關鍵詞:斷舍衣架工具

王小偉

據我觀察,我們和父母這代人,對待“物”的方式差異非常大。老人愛囤東西是一個普遍現象,一些“80后”“90后”的父母仍然有囤積癖。那些被囤積下來的東西卻大多被忘在角落,不會再被使用。這種囤積習慣逐漸蔓延到年輕人身上,大多數人都覺得自己的儲物空間不夠用,收納變成一門大學問,甚至很多家庭主婦要專門學習收納術。

人的一生究竟需要多少東西?2005年,藝術家宋冬做了《物盡其用》展覽。這個展覽占據的空間非常大,在碩大的廳堂中擺放著宋冬的母親趙湘源女士一輩子搜羅來的各種物件,有的用過,有的沒用過。

一個人的一生,似乎就是由他用過的、正在使用的和從未使用但業已擁有的東西構成的??吹綕M屋子的東西,雖然沒有見過趙湘源本人,但我總覺得她是一位故人。

我對父母的囤積行為一度也非常生氣,但看到《物盡其用》之后,又莫名其妙地覺得感動。后來我琢磨了一下,一個小小的房間中收納了那么多東西,它必然顯得凌亂。物品把大片的空間切割成塊,勢必會出現很多角落。角落里會滋生蚊蠅、蟑螂,整個房間的氣味會變得非常微妙。真實的生活是難以容忍大量囤積行為的——不衛生也不方便。而當把這些東西分門別類地鋪在廣闊的空間中時,雜物就不再制造角落,而是被有序地擺放好。這時我獲得了一個全新的旁觀視角,讓我覺得一個人的人生居然可以這么廣大、博雜,同時又這么瑣碎和無關緊要。

為了對抗囤積癖,日本作家山下英子寫了《斷舍離》,這本書成了中年人尤其是中年主婦的枕邊書。斷舍離是一項生活主張,說是要斷絕物的進入,舍棄不需要的物,進而遠離物,以獲得內心的平靜,過上沒有煩擾的生活。相較于收納,斷舍離轉換了根本視角,認為家里之所以放不下東西,不是因為房間不夠大,而是因為東西太多。

很多人覺得是物造成了自己的痛苦,自己為外物所累,所以只要把物從生活當中盡量去除,將物欲降到最低狀態,少買一些衣服,少買幾部手機,就可以過上幸福的生活。還有人認為物背后的資本是造成痛苦的根本原因。資本家開足馬力不停地生產,不斷用新的物來引誘你。網絡上、手機里,各種“虛假需求”制造平臺不斷地誘導你產生不必要的欲望。當這些欲望實現不了的時候,你會陷入痛苦;實現后,你會陷入空虛。

斷舍離看起來是一個相當純粹的解決方案。主張斷舍離的雜志上的經典畫面,常常是一間空空如也的白房子,一個人身披禪衣,枯坐其中。每次看到這樣的圖片,我都看不到寧靜,我看到的是對現實生活的拒絕。一個有活力的空間,只要有了孩子,就沒法做這樣的斷舍離。它一定會有堆疊,會有不時增加的角落。瓶瓶罐罐,邋里邋遢,這樣的房間才有人味兒。

斷舍離看起來像一個人的精神世界,小到僅能放下自己。我不仇物,覺得并不是物,甚至也不是其背后的資本給人帶來了痛苦——我們不應該什么事都要找一個替罪羊。物和資本所造成的痛苦都是外在施加的,要擺脫它們并非完全不可能,不買東西就行。真正的苦是內在的,是一種很摩登的苦,它可能源自一種人、物二分的價值觀——把人看成宇宙的大主宰,把物看成中立工具,人們繼而可以任意使用物。任性的使用關系將人同物的本真關系割斷了,我們和物不再“交往”,只能是人利用物。我經常觀察自己的消費習慣,覺得自己之所以會囤很多東西,恰恰是因為不重視物。因為物什么也不是,所以能隨意添置,也能隨意丟棄。這才導致了海量物品擠入生活。而當東西太多時,我就覺得心里堵得慌。當東西僅僅是工具而沒有別的什么維度時,它們就會顯得太多、太瑣碎。

想真正擺脫物的困擾,靠斷舍離是做不到的。沉迷于斷舍離一旦走火入魔,人就會罹患仇物癥,就像減肥者不幸得了厭食癥一樣。以為通過對物的排斥,就能純化自己的精神世界,這是一個特別單純的錯誤。人都是物品依戀者,物是走入精神深處的梯子。我們經常說待人接物,接物的態度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待人的態度。如果你真的踐行斷舍離,反倒可能變成一個冰冷的人,沒法自然地待人,要過一種很蕭條的人生。

感覺到為物所累,關鍵不在物本身,而在物的生產被少數人壟斷,以至很少有人還能對物有充分的認識和豐富的體驗。我們往往僅知道一個東西能用來干什么,但不知道它從何而來。在商品時代,要建立妥當的人與物的關系,勢必要求人在一定程度上恢復對物的理解,這有賴于發生一場內在精神的大變革。人一旦開始真正重視物的介入,反而不會隨意讓大量的物擠入生活,就像重視愛情的人,其伴侶數量通常十分有限一樣……

人是非常善于歸咎的動物,有不開心的事,就要找一個可怪罪的對象。如果不是自己的錯,那就是別人的錯;如果不是別人的錯,那就是資本的錯;如果資本也沒錯,那就是東西的錯。不少人類學家和哲學家提示我們,人的本質不單是智人(Homo sapiens),還是工具制造者(Homo faber)。物不是一個中立的、被動的工具,它實際上具有意向性,能參與構建我們的知覺和心靈。

人對故人的追憶、對故事的反芻實際上不是在腦中任意完成的,它通常是通過物的引導實現的。人的精神像四處亂飛的蒼蠅,很難安靜下來,常常雜念迭起,千頭萬緒。物的呆板能給精神提供一個錨點,扣緊這個錨點,人才能從此岸的世界成功地登陸彼岸的世界。一個年輕人使用一個東西,可能僅僅是把它當作純粹的工具,當年齡不斷增加,生活經歷足夠豐富并經過歲月的發酵之后,這個熟悉的物件就變成一件“禮器”,承載著大量的生命信號。

對中年人來說,物不單是工具,它還關乎過去。鐵絲并不僅僅能用來綁東西,它也可以被做成衣架。衣架多年以后還在用,但做衣架的父親已經不在了,看著這個衣架,你會想起父親。一個細膩的中年女人,把母親去世前做的豆包凍了起來,一兩年舍不得吃,就那么存在冰箱的角落里,仿佛母親還在世,自己還享受著她的關愛。物比人堅挺,物因為缺少靈魂而呆滯、倔強,能夠長時間保持一種姿勢,因此成了一個完美的時間琥珀,看著它就能讓人想起圍繞它所發生的人間苦樂。

對老人來講,物則關乎未來。我逐漸理解了為什么很多老人都有囤積癖:一方面,老一輩人所用到的物,絕大部分的生命周期是短暫的,這是由物性決定的。他們用草木灰刷碗,用皂角洗頭,紡線作衣,斫木成車。經過幾次輪轉,這些東西都會隱入煙塵,不留痕跡。因此,老一輩人特別愛惜物在每個輪轉中的停留。但我懷疑更深層次的原因可能是精神層面的。當你看到一屋子雜物的時候,老人心中的這些東西實際上都是被碼放整齊的,一點兒都不凌亂。在他們心里,當下用的東西當然是要保留的,而舊的東西也不能丟,一方面是因為它們承載著自己的心血和重要的生活記憶,丟棄了它們就像背叛了自己的生活一樣。另一方面,這些滿載過去的物件,其實是被儲存在未來之中的。老人們經常說,這些東西不要扔,以后還用得到。這提示我,未來用不到的東西,就真的無處安放了。對老人來說,舊物在將來到底用不用得到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將自己看成一個有未來的人!每個人在生命意義上都是一位老人,我們真正持有的只有“過去”,每當你注意到自己的“當下”,它其實已經成了“過去”。就是這樣一個生活在過去時的物種,卻要用最大的野心去盤算未來。有時候我想,每一次母親掏出一個囤積許久的塑料袋并拿著它去買菜時,都完成了一次心靈的療愈,它確鑿地說明舊物可以新用,枯木也能逢春。

日本學者岡田武彥將東方文化稱作“崇物”的文化,而將西方文化稱作“制物”的文化。東方人對天下萬物抱有很深的感恩情懷,物在俗事上與人“交往”,而不是純粹地被拿來使用。比方說,中國的宇宙生成論強調格物致知、萬物一體、天人合一。在這個宏大的語境下,中國古人從來沒有把物僅僅當作簡單的工具,把人和物割裂在兩個存在領域,而是視人和物為有著根本上的聯系的、彼此虧欠著的共同體。格物致知、待人接物,中國古人的精神世界,值得我們再一次走入。

(懷 民摘自中信出版集團《日常的深處:日用之物如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一書,本刊節選,畢力格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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