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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船里

2024-03-04 03:13J.D.塞林格
讀者 2024年5期
關鍵詞:萊昂桑德拉內爾

〔美〕J.D.塞林格

那是深秋一個天高氣爽的午后,四點剛過。女傭桑德拉從廚房臨湖的窗子邊走開,嘴巴抿得緊緊的,自中午以來,她已經這樣來回地走了不下二十次。這一次,她一邊走著,一邊心不在焉地把圍裙的帶子解開又系上。斯內爾太太已經做完清潔和熨燙,正照例在走去公共汽車站之前喝一杯茶。

“我不會再犯愁了,”桑德拉宣布道,她這樣說已經是第五次還是第六次了——半是對斯內爾太太說,半是自言自語?!拔覜Q定了,我不會再犯愁了。有什么用呢?”

“這就對了,”斯內爾太太說,“別再犯愁了,犯愁又有什么用呢?要么他會跟他媽講,要么他不會。就這么回事。犯愁有什么用呢?”

“我不是為這個犯愁?!鄙5吕貞?,“可話又說回來,那孩子就這么滿屋子悄無聲息地亂跑,真是能把人活活逼瘋了。我啥也沒聽見,明白不?我是說沒人能聽見他的動靜!”

“嗯。我是不會犯愁的?!?/p>

“我是說在他跟前,你隨便說個什么字都得掂量好了,真是要把人逼瘋了?!鄙5吕幻媪晳T性地撣了撣膝蓋,仿佛上面落了面包屑,一面哼著鼻子說,“我真不明白他們整個十月份待在這兒是為了什么。女的不下水,男的不下水,小的也不下水。他們甚至連那條倒霉的船都不拉出去了。我不明白他們花那么多錢在這上頭是為什么?!?/p>

“如果你遇到這種事,你會怎么做?”桑德拉突然問道,“我是說你會怎么辦?你說實話?!?/p>

這恰恰是斯內爾太太會一把接上的問題,就跟套上一件白鼬皮大衣一樣順溜。她立即放下茶杯?!斑@個嘛,首先,”她說道,“我是不會犯愁的。要是我的話,我會另找一份——”

“我沒有犯愁?!鄙5吕驍嗨?。

“我知道,不過要是我的話,我就會給自己——”

餐廳的旋轉門被推開了,房子的女主人波波·坦納鮑姆走進廚房。她二十五歲,穿一條長至腳面的牛仔褲、一件黑色高領套頭毛衣,腳上穿著襪子和一雙平跟船形鞋。波波這個名字有些滑稽,她雖然相貌平平,可是——有一些面孔讓人難忘,透著超乎尋常的感染力——看起來獨一無二。她徑直走到冰箱邊上,打開冰箱門。她雙腿叉開,兩手撐在膝蓋上朝冰箱里張望。她透過牙縫不成調地吹著口哨,臀部則有些放肆地左右擺動。桑德拉和斯內爾太太都不作聲了。

“桑德拉……”

“什么事,太太?”桑德拉警覺地看過去。

“泡菜都吃完了嗎?我想帶一塊給他?!?/p>

“都給他吃了,”桑德拉精明地回答道,“他昨晚上床前吃掉的。那時就剩兩塊了?!?/p>

“哦。好吧,我去車站的時候再買點兒。我是想也許能把他從那條船里哄出來?!辈úP上冰箱門,走到臨湖的窗前向外望去?!斑€需要買什么東西嗎?”她在窗子邊問道。

“還需要買面包?!?/p>

“我把你的工錢放在門廳的桌上了,斯內爾太太。謝謝你?!?/p>

“好的,”斯內爾太太說,“我聽說萊昂內爾這算是出走了?!彼懞玫匦α艘宦?。

“看起來還真是這樣?!辈úㄕf,雙手滑進后褲兜里。

波波在窗邊稍稍側過身,這樣她就不是完全背對著桌邊的兩個女人了?!笆堑??!彼f,“他從兩歲起就經常往外跑,但從來不會做得太離譜。他跑得最遠的一次,跑到了中央公園里,離家也就幾個街區。他走得最近的一次,是走到我們家樓房的前門。他在那兒不停地轉悠,是要跟他爸爸說聲再見?!?/p>

桌子邊的兩個女人都笑了。

“中央公園是紐約人溜冰的地方,”桑德拉周全地告訴斯內爾太太,“小孩大人都會去那兒溜冰?!?/p>

“哦!”斯內爾太太說。

“他只有三歲,就是去年?!辈úㄕf道,“當時別提有多熱鬧了,附近的警力都出動去找他?!?/p>

“他們找到他啦?”斯內爾太太問道。

“當然找到了!”桑德拉不屑地說,“你以為呢?”

“那天晚上十一點一刻我們才找到他,是在——我的天,二月中旬吧。公園里一個孩子都沒有,只有搶劫犯吧,我猜,還有各色各樣的流浪漢。他就坐在樂隊演出臺的地板上,沿著一道裂縫來回滾一顆彈珠。人凍得半死,看起來——”

“真是要命!”斯內爾太太說,“他干嗎要那樣呢?我是說他干嗎要跑???”

“那天下午公園里有個孩子跑到他跟前,對他說:‘你這個家伙真臭?!辽傥覀冇X得他是因為這個才跑的?!?/p>

“他經常這樣干嗎?”斯內爾太太問道。

“嗯,兩歲半的時候,”波波像在報履歷,“他躲在我們公寓地下室的水池底下。在洗衣房里,一個叫內奧米還是什么的——他的一個好朋友——跟他說,她的熱水瓶里有一條蟲子。反正我們能從他那里問出來的就是這些?!辈ú▏@了口氣,朝大門走去?!拔乙僭囈淮??!彼f,算是跟兩個女人道別。

她站在房前的小坡上,背上披著晃眼的余暉。在她前面大約兩百米處,她的兒子萊昂內爾正坐在他父親那條小船的船尾座上。她以大兵的架勢朝碼頭走去。此時是十月,她的臉已經不會被碼頭木板反射的熱氣擊中。她一邊走,一邊透過牙縫吹著《肯塔基寶貝》的調子。走到碼頭盡頭,她在右邊蹲了下來,膝關節咔咔作響。她低頭看著萊昂內爾。他離她不到一支木槳的距離。他沒有抬頭。

“嘿,”波波說,“水手,臭狗狗,我回來啦?!?/p>

萊昂內爾沒有抬頭,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船的甲板。

“是我,”波波說,“艦隊副司令坦納鮑姆,娘家本姓格拉斯,我來探望后舵手啦?!?/p>

這次萊昂內爾有反應了。

“你不是艦隊副司令,你是一位太太?!比R昂內爾說。他說出的句子里通常至少有一處不恰當的呼吸停頓,因此他想強調的詞的音調往往不是上升,而是下降的。波波不僅在聽他說話,也在觀察他。

“誰告訴你的?”

萊昂內爾答了一聲,但是聲音輕得讓人聽不見。

“誰?”波波說。

“爸爸?!?/p>

波波仍然保持蹲著的姿勢?!澳惆职质莻€好人,”她說,“但他可能是我認識的最大的旱鴨子了。進港以后我是一位太太,這一點兒也沒錯——是這樣的,但是我真正的天職永遠是——”

“你不是艦隊副司令,你一直是一位太太?!比R昂內爾說。

“很多人以為我不是艦隊副司令,”波波注視著他說,“那不過是因為我沒有到處去說。我幾乎從來沒想過跟別人討論我的軍銜,尤其是那些跟我說話時連看都不看我的小男孩。我干得那么好,要是到處去說會被開除的?!彼舻卣酒饋?,立得筆直,幾乎直過了頭。她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彎成一個橢圓形,放到嘴邊,然后發出了一聲像軍號的聲音——樣子像在吹玩具笛。萊昂內爾立即抬起了頭。他可能也清楚這個號聲是假的,但無論如何他被吸引了,他的嘴巴都張開了。波波將這號聲吹了三遍,接著,她鄭重地向著對岸行了個軍禮。當她重新在碼頭的邊角蹲下來時,她看上去懷有極大的遺憾,就仿佛她被海軍傳統中的某種威儀深深地感動了,而這種威儀是老百姓和小男孩無從知曉的。她朝著遠方不起眼的水平面凝視了片刻,然后向下——很是莊重地——望向萊昂內爾,他的嘴巴仍然張著?!斑@是一種秘密的軍號,只有艦隊副司令才可以聽。要是被誰知道我讓你聽了這個號聲——”她搖了搖頭。

“再來一次?!?/p>

“不可能?!?/p>

“為什么?”

波波聳聳肩?!邦^一條,這附近低級軍官太多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會做什么,”她一本正經地說,“如果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跑走,我就把我知道的所有秘密軍號都吹給你聽,怎么樣?”

萊昂內爾立即低頭看向甲板?!安灰??!彼f。

“為什么不要?”

“因為——”

“因為什么?”

“因為我不想?!比R昂內爾一面說,一面用力推了一下舵柄,算是強調。

波波擋住右邊的臉,夕陽很刺眼?!澳愀艺f過你不會再跑了,”她說,“我們談過的,你跟我說好不再跑了。你答應過我的?!?/p>

萊昂內爾回答了一句,但是聲音輕得讓人聽不見。

“什么?”波波說。

“我沒答應過?!?/p>

“你肯定答應過的?!?/p>

萊昂內爾又開始搖晃小船的舵柄?!叭绻闶桥炾牳彼玖?,”他說道,“那你的艦隊呢?”

“我的艦隊?我很高興你問我這個問題?!辈úㄕf,一面開始想下到小船里去。

“走開!”萊昂內爾命令道,“誰都不能進來?!?/p>

“誰都不能嗎?”波波的腳已經碰到船頭的一側了,她又順從地把腳縮回去。

波波整整一分鐘沒有說話,眼睛定定地看著這個男孩。

“要這么說的話,我有些難過,”她終于開口了,“我非常想下到你的船里去。沒有你,我可孤單了。我太想你了。一整天我都是自己待著,都沒個陪我說話的人?!?/p>

萊昂內爾沒有轉動舵柄。他在細看把手上的木紋?!澳憧梢院蜕5吕f話?!彼f。

“桑德拉忙得很,”波波說,“再說我也不想和桑德拉說話,我想和你說話。我想下到你的船里和你說話?!?/p>

“你蹲在那邊也能說?!?/p>

“不行,我不能。距離太遠了。我必須靠近些?!?/p>

萊昂內爾推了一把舵柄?!罢l也不能進來?!彼f。

“好吧,那你能在船里告訴我,你為什么要跑走嗎?”波波問道,“你都已經答應我再也不跑了?!?/p>

小船的甲板上放著一副潛水護目鏡,靠近后座。作為對波波問話的回答,萊昂內爾用右腳的大腳趾和二腳趾夾住護目鏡的帶子,然后腿靈活迅速地一踢,就把護目鏡甩到船外去了。護目鏡立即沉入水中。

“干得漂亮,”波波說,“這副眼鏡是你韋布伯伯的。哦,他這下可要開心了。這眼鏡最早是你西摩伯伯的呢?!?/p>

“我才不管呢?!?/p>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在乎?!辈úㄕf。她從側兜里掏出一樣東西,是一個小包,紙牌大小,包在白紙里,用綠色的綢帶綁著?!斑@是一個鑰匙鏈,”她說,感覺到男孩抬起眼睛看她了,“就跟爸爸的那個一樣,但是上面比爸爸的那個多好多鑰匙。這上面有十把鑰匙呢?!?/p>

萊昂內爾松開舵柄,身子前傾,伸出手,做出準備接東西的姿勢?!叭舆^來吧,”他說,“可以嗎?”

“咱們先都坐好了別動,寶貝兒。我還要再想一想。我應該把這個鑰匙鏈扔進湖里?!?/p>

萊昂內爾抬頭瞪著她,張著嘴巴。他合上嘴巴?!斑@是我的?!彼f話的語氣變弱了,他感覺理虧了。

波波低頭看著他,聳聳肩,說:“我才不管呢?!?/p>

萊昂內爾看著他的母親,一面把身子往后靠,一面伸手向后去夠舵柄。他的眼里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正如他母親所預料的。

“接著?!辈úò涯莻€小包朝他扔了過去,正好落在他的大腿上。

他拿起腿上的小包,捏在手中看了看,然后啪嗒——手臂往外側一擺——丟進了湖里。然后他突然抬頭看向波波,他的眼睛里滿含著的不是挑釁,而是淚水。緊接著,他的嘴咧成一個橫著的“8”字,他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波波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就像在劇院里坐麻了腿的人那樣,然后下到了小船里。不一會兒,她就坐在了后座上,那位舵手則坐在她懷里,她一面搖著他,一面親吻他的后頸,還在給他一些指導:“水手不哭,寶寶。水手從來都不哭,除非他們的船快沉了,或者遇到海難——”

“桑德拉——跟斯內爾太太說——爸爸是個——邋遢的——大開克(原文‘kike’是針對猶太人的極具侮辱性的美國俚語,其拼寫發音與‘kite’,即‘風箏’非常接近——編者注)?!?/p>

波波略一抽縮,隨后把男孩從膝蓋上抱了起來,讓他站在自己身前,又把他前額的頭發往后捋了捋?!八@樣說了,嗯?”她說。

萊昂內爾用力地點點頭。他又靠近些,站在母親兩腿之間。

“這個嘛,也沒那么糟糕,”波波說,用雙臂和兩腿緊緊攏住孩子,“這不是世上最壞的事情?!彼p輕咬著男孩的耳郭?!澳阒朗裁词恰_克’嗎,寶寶?”

萊昂內爾沒有立即回答,要么是他不想說,要么是他說不出來。他一直等到哭泣帶來的抽噎稍微平緩一些之后才說:“就是那種會飛到天上的東西,拴在線上拿著的?!?/p>

為了更好地看著他,波波把兒子稍稍推開些?!白屛襾砀嬖V你咱們接下來干什么,”她說,“咱們開車去鎮上,買點兒泡菜,還有面包,我們就在車里把泡菜吃了。然后我們去車站接爸爸,我們把爸爸帶回家,讓他帶我們去坐船。你得幫爸爸把船帆扛過來,好不好?”

“好的?!比R昂內爾說。

他們不是走回家的,他們來了一次賽跑。萊昂內爾贏了。

(曲 曲摘自譯林出版社《九故事》一書,李曉林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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