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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香與小滿

2024-03-04 03:13王佳薇
讀者 2024年5期
關鍵詞:保潔員女兒母親

王佳薇

2020年,來深圳做保潔前,52歲的春香在老家商南縣城找工作時四處碰壁。女兒張小滿讓她到深圳試試。春香剛開始不想去。她的左腿由于常年打工奔波患上了滑膜炎,她怕找不到工作拖累“深漂”的女兒。張小滿一再勸她說“來看看也好”,春香準備了兩個月,終于動身。

這是春香第一次去南方,過去她做大鍋飯、摘茶葉、“滾球子”(處理礦土的一道工序)、當保姆,始終在陜西省內打轉,最遠只去過河南洛陽。那年10月,到深圳沒多久,春香找到了一份在高級商場做保潔的工作。

做保潔員不久,春香便開始與張小滿分享自己的打工經歷。那時張小滿剛從記者轉行進入互聯網大廠,面對挫折和壓力,傾聽和記錄母親做保潔的經歷讓她可以暫時從工作中脫身,喘一口氣。跟她在職場上感受到的優績主義和被工具化不同的是,從母親的講述里,她感受到“每個保潔員都很鮮活”。她最初是用手機的備忘錄記,這些文字后來經過她刪改、打磨,最終被整理成《我的母親做保潔》一書。

書寫好像一把鐵錘,幫張小滿砸破了自己與母親因分離多年、疏于溝通而形成的墻。全書寫完,她發現自己與母親的關系變親密了,也更加理解了母親和自己的來處。

春香(前) 和小滿在天臺

張小滿記憶里的母親總是留著超短發,露出耳朵和飽滿的額頭,舉止有些粗魯,講話很大聲。她后來意識到,那其實是經年累月外出打工帶給母親的印記。在漫長的打工生涯里,春香的首要目標是賺錢。在《我的母親做保潔》的后記中,春香幾次寫到自己喜歡掙錢。她這么回憶自己的打工經歷:“2010年,我在離家10里路的礬礦上當了一整年大鍋廚師,給50多個工人做飯,一個月賺1000塊;2011年,仍舊在那家礬礦上給工人做飯,一個月賺1100塊,后來回家休息了半個月,然后又去藍田栽樹,春節前回來,多勞多得,掙了一萬多塊;2012年,在韓城下峪口煤礦工地上給老板、會計、貨頭、修理工們做飯,順帶開了一個小賣部,一個月能賺2000塊……”她和丈夫便是如此將張小滿姐弟供到大學畢業的。

春香早早輟學,后來吃夠了沒讀書的苦。十幾歲時,張小滿便感受到母親強烈地想要他們姐弟走出秦嶺大山的愿望。

大概是從張小滿讀初中開始,春香和丈夫長期外出務工。一年到頭,夫妻倆只在春節時回來,無暇照顧子女?,F在回憶起來,張小滿覺得青春期的自己孤單、無助?!奥L的暑假,我和弟弟都留在村中的老房子里,沒什么朋友,只能念書?!?/p>

張小滿在青春期和母親關系疏離,甚至對母親有埋怨——在自己最需要陪伴的時候,母親一直缺席。那是一種裹挾了羞恥、愧疚和憤懣的復雜情感?!爱斘疑硖幠切┘彝l件比我好的同學之間,當我看到別的同學穿名牌運動鞋、漂亮衣服時,我拒絕母親給我的校服打補丁。尤其是他們的母親是那么優雅和體面,而我的母親與她們截然相反,但我又拿著她辛苦掙來的錢念書?!彼跁袑懙?。

一直到讀大學,與人初次見面做自我介紹時,她從不說自己是從商南縣來的?!拔視f自己來自西安附近某個縣城,或者說自己和作家路遙來自同一個省?!庇靡粋€更大、更具辨識度的地理坐標來標記自己,這種舉動在現在的她看來不夠誠實。

“隨著慢慢長大,我不再把很多事情的原因歸結于我的原生家庭和成長環境,人都是被社會塑造的?!睆膶W會不再貶低自己的童年,到坦然地回答“你從哪里來”“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這類問題,她花了很長時間。

張小滿對母親的理解是多年后兩個人同住一個屋檐下時萌生的。

兩代人生活方式的差異,在家庭單位內展露得巨細靡遺。他們租住的房子有兩室一廳,實用面積只有36平方米,母親和父親搬來同住后,空間頓顯局促。

母親察覺出自己帶來的不便,處處表現得小心翼翼。起初,母親總是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冰箱里的食材總是問過女兒才取用,洗完澡后會把用過的毛巾收進自己的房間,沐浴用品也用得少,洗好的衣服永遠晾曬在衣架的邊角處。種種舉動都讓張小滿覺得母親不是在跟他們一起生活,而是“寄人籬下”。

但母親也會時不時地“侵犯”張小滿的世界。比如母親看不慣她“大手大腳浪費錢”,評判她買的衣服和花。她不聽,母親便擺臉色。工作不順,她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母親總覺得她在嫌棄自己。母親愛攢塑料袋,父親愛存廢紙箱,空間不大的家被塞得滿滿當當。矛盾嵌進生活的細枝末節處,“氛圍變得十分黏稠”。

有時候,張小滿覺得母親似乎要將她過往拼命逃離的生活方式再次強加給她。爭吵一觸即發。兩個人都理直氣壯,吵得很兇。每到這種時刻,父親和丈夫便會借口買菜或取快遞離開。

但張小滿是影響春香最深的人。春香讀書認字、找到“母親”身份之外的主體性,都是在張小滿的陪伴下完成的。后來張小滿發現,自己攢紀念品的癖好與母親攢塑料袋的習慣一脈相傳,“那些印記不是你想擺脫就能擺脫的”。

2021年,張小滿的姑姑病危,母親回商南照顧姑姑?!八咧鞍藥装賯€餃子凍在冰箱里。她以前幫我做早餐,在家里發豆芽、蒸饅頭,這些她走之后我就吃不到了?!贝合汶x開后,張小滿發現母親原來幫自己做了好多事,她第一次感受到“母親強烈的存在”。她打電話給母親,問母親什么時候回來。

也是在這年冬天,春香回到深圳,在深南大道邊的寫字樓里重新找了一份保潔工作。因為春香有腿疾,張小滿和丈夫在周末休息時會去春香工作的寫字樓幫她打掃衛生??匆娔赣H在工作間隙養的富貴竹和綠蘿,張小滿覺得“母親這份工作干得挺好的”。

張小滿是母親工作的班組里唯一一個進入保潔員休息室、幫忙打掃衛生的保潔員子女。與母親一同工作的保潔員都羨慕春香,“女兒女婿不嫌棄我們保潔員”。春香聽著高興。

透過母親,張小滿看到了這座高速運轉的繁華城市里一些被遮蔽的現實——一個時刻保持干凈的超級城市背后,是一群人的過勞。保潔員用超時勞動換來的收入多被用來供養他們身在老家的子女、孫輩或父母。幫母親打掃衛生愈久,張小滿聽到的故事就愈多,最讓她揪心的,是保潔員老家某個親人生病的消息,講述這些苦難的人的語氣卻是那么平靜。

春香是《我的母親做保潔》的第一個讀者,張小滿每寫完一篇初稿都會把字號放大,打印好,拿給母親讀。春香40多年沒拿起過書,幾乎算個文盲。張小滿在詞句上琢磨,力求寫得更通俗,讓母親能讀懂。但春香提的建議更多是有關保潔員的,她擔心書中一些細節的描寫會影響保潔員的工作,所以再三囑咐女兒修改。

來深圳做保潔員后,在張小滿的影響下,春香開始讀楊本芬的書,先是《秋園》,然后是《浮木》《我本芬芳》。天氣好的時候,她會拿著書去天臺上讀,過去她在這里數飛機、打電話、看短視頻,現在這些時間被用來讀書??粗鴷锏淖志?,春香常常想起自己、母親,以及故鄉的親人。

春香開始把自己寫好的、有許多錯別字的日記發給張小滿看,讓張小滿幫她修正。有時候,日記的內容是母女倆吵架后母親的憤憤不平。張小滿看后笑了?!澳赣H很好的一點是,我往前走了一步,她也愿意跟著我向前走一步?!?/p>

在深圳的3年,春香把頭發留長了,現在長發被她隨意地在腦后綰了個發髻。春香身上還有一些別的變化。她逐漸在這個家“找到一點兒主人翁的感覺”:看見冰箱里的食材,她不再問女兒做什么菜、怎么做;與保潔員姐妹相約出去玩,也不再征求女兒的意見,只是知會一聲。她開始閱讀更多的書,比如路遙的《人生》和胡安焉的《我在北京送快遞》。她也喜歡女兒女婿沖的咖啡。2023年,她換了新的工作,照舊是女兒陪她去辦理了入職手續。

3年的同居生活讓張小滿意識到,母親其實很敏感、很柔軟。她開始不只是以女兒的眼光看待春香,而更多地以一個女性看另一個女性的視角去理解春香?!八貜谋嵐ぷ髦姓业揭恍┳晕?,這也是一個女性自我覺醒的過程?!边^去母女倆吵架,母親總愛把自己置于家庭犧牲者的位置,以此要挾子女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張小滿聽了很憤怒:“我難道不是你選擇要生的嗎?”聽到這句話,春香愣住了,一邊罵張小滿大逆不道,一邊若有所思。

《我的母親做保潔》寫完,張小滿和春香的重心又回到各自的工作上。她們還是會爭吵,母女倆的關系其實一直在變化。

在書的后記里,張小滿把對春香的稱呼全部從“母親”改成“媽媽”。她說,伴隨著書的完成,自己與媽媽的連接更緊密了,現在她不再擔心會與媽媽因矛盾而產生隔閡?!拔以谌粘I钪幸卜Q呼她為‘媽媽’,喊出這兩個字,讓我覺得是一種告白?!?/p>

(水云間摘自微信公眾號“南方人物周刊”,本刊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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