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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麥田

2024-03-06 04:17舒怡然
臺港文學選刊 2024年1期
關鍵詞:麥田

舒怡然

游輪離開西礁島(Key West)已是斜陽日落時分,可游客們似乎意猶未盡,有的站在甲板上頻頻揮手,有的舉著相機咔哧咔哧地搶鏡頭拍照。這個北美洲大陸最南端的島城,的確讓人有戀戀不舍的理由。像雪瀅這群以碼字為樂的作家,島城最吸引他們的地方無疑是海明威故居。

雪瀅倚著船舷,從攝像機鏡頭里看著西礁島越變越小,最終變成一個小黑點,從視線中完全消失了。海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收起攝像機,眼睛卻依然盯著遠處的海水,最后一抹殘陽仍在追逐著海浪,在翻卷的浪花之間形成忽明忽暗的光影。她的思緒還在海明威住過的那座兩層小樓里徘徊,上上下下轉了好幾圈,她還是想不明白,這樣一位文壇巨星硬漢作家,如何能狠下心來,把子彈射向自己。他究竟是絕望了,還是徹悟了,沒人知道真相。讓她困惑的不是海明威自殺的本身,而是她無法從《老人與?!坊颉短栒粘I稹防飳さ饺魏沃虢z馬跡,來給這結局一個合乎邏輯抑或是合乎情理的解釋?;蛟S是這樣的,他把自己埋得太深了,他的小說和他本人不是一回事。這才是真正的文學大師呢,她想。不像自己,必須深入無情地挖掘自我,而一個人可挖掘的東西注定會越來越少,她毫不懷疑,遲早有一天,自己會被耗盡掏空的。

她摘下墨鏡,露出一雙大大的鳳眼。心無旁騖時,她的眼神顯得更美,那種情無可依迷茫的美,但沒有人告訴過她。她回頭望向船舷的另一端,又是那個戴墨鏡的高個子男人,正朝她這邊看過來。從昨天一上游輪,她就發覺有雙眼睛一直環繞在她左右,令她心神不寧。她倒不是恐懼,一個四十四歲的單身女人,即便是獨自出行,也沒什么好害怕的。何況這次來加勒比海坐游輪,不是她一個人觀光消遣,而是作家協會組織的新書活動。出版社編輯已經給她下達了任務,隔天的新書發布會上,她得唱主角??伤€沒有想好,該怎么回答讀者可能的提問,諸如:“你為什么要寫這樣一本書?”“你的創作靈感是從哪里來的?”作為書的作者,你得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書一旦寫完,就不再屬于你自己了。那些被排成鉛字的文字所承載的意義,不是作家本人能夠預料得到的。

雪瀅覺得時間尚早,她還不打算馬上回自己的船艙休息,便朝游輪頂層的觀景餐廳走去。她沿著旋轉樓梯拾階而上,忽然覺得腦后像是被一股電磁波擊中了一般,透過樓梯間隙,她又看見那個戴墨鏡的男人,正遠遠地專注地望著她。他一身黑色酷哥打扮,黑色體恤衫配黑色牛仔褲,凸顯了他身材的高大健,可他的臉已經不年輕了,人到中年的樣子。他到底是誰?干嗎老是盯著我呢?雪瀅心里有點懊惱。唉,何必為一個陌生人傷腦筋,她把臉轉過來,快步跑到樓上,在餐廳里找到一個臨窗的座位。

她環顧左右,人并不多,且零散地坐在四周。這個餐廳專供飲料和咖啡,來這里的游客多半是來喝咖啡觀海潮的。餐廳正中央是咖啡吧臺,兩個服務生正在忙著搭理客人,旁邊擺放著各種冷飲機,橙汁、蘋果汁、椰奶、可樂、雪碧,應有盡有。她走到冷飲機這邊,給自己倒了一杯椰奶,乳白色液體總讓她聯想到母乳。母親說,她出生時,母親的奶水不足,害得她整天半饑半飽。她都能想象出自己小時候嗷嗷待哺的可憐樣兒,幼年的記憶已經融入基因,以至于每每看到奶汁飲品,都令她倍感親切。

她從背包里拿出責任編輯剛剛寄來的新書,濃濃的墨香味兒還未散盡,她喜歡這股味道,尤其喜歡這新書的封面,這是她和封面設計師從十幾個版本中精選出來的。深沉的夜色下朦朧的麥田,藍幽幽的天空深邃無邊,就像此刻她眼前澎湃洶涌的大海。麥田的色彩不甚明亮,灰色罩住了金色,又像是金色里滲透了灰色,那不是麥田的本色,可它卻是她記憶里的那片麥田。那個瞬間早已定格,就像普魯斯特在他小說里寫的:“往事隱匿于智力之外,在智力不能企及的地方,在某個我們根本意想不到的物象之中?!边@便是記憶的力量,與其說記憶是我們身體里的過去,不如說它是我們活在當下的印證。

每一本書都是一幅孤獨的圖景,是作家用各種詞語營造的一種藝術氛圍,借以表達內心的孤獨?!俺聊柠溙铩?,雪瀅用手指輕輕撫摸著封面上這五個燙金的字,好像被什么東西燙著了,她迅速縮回了手指,抬頭望向窗外。夜色籠罩著海面,海水幽藍深不可測,波濤翻卷,一浪推著一浪。多么像家鄉的麥田啊,麥田也會涌起麥浪,無邊無際的麥浪會把人淹沒的??涌油萃莸男÷?,彎彎曲曲的車轍,咩咩的羊羔,木柵欄后少年黝黑的臉……

雪瀅的眼睛頓時蒙上了一層淚水。

“媽,生了么?”瑩子從夢中醒來,揉揉眼睛,懵懵懂懂地問。

“嗯?!眿屧诳荒穷^低吟,聲音喑啞。

屋子內很暗,她什么都看不見。南北兩扇窗都掛上了厚厚的墨綠格子窗簾。她仍記得,三年前三妹子出生時,窗子也是這樣遮擋起來的。借著窗簾縫透進來的微弱光線,她看見了那個嬰兒包,一條花布薄被,把個小東西裹得嚴嚴實實。

“媽,是男孩兒嗎?”她又怯生生地問了一句。

媽沒吭聲,翻過身去,咳嗽起來,嗓子眼像是被濃痰堵住了,呼嚕呼嚕地響。

“瑩子,快端杯水給你媽!”是爸在廚房那邊喊她。

她從被窩里一骨碌爬起來,光著腳丫跑進廚房,見爸正忙活著煮打鹵面荷包蛋。她端來一杯溫開水,放在炕沿邊。

“媽,喝點水吧?!边@下她看清了媽的臉,心里一怵,媽的臉怎么會腫成這個樣子,一雙大大的杏眼幾乎成了一條縫,鼻尖和嘴唇上起滿了小水泡,密密麻麻得揪心。以前她也見過媽媽臉上偶爾冒出個小紅泡,媽會搪塞說,又上火了。要多少“火”才會燒出這么多的水泡呢?她不敢問,怕捅破這層紙,更怕紙里面包著一團火。

瑩子把臉湊近媽媽身旁的嬰兒包,她看到的是一張毛茸茸的小臉,仔細地瞅了又瞅,跟三妹子沒什么兩樣啊。她心一沉,莫非又是個女孩,媽的那股火就是為這躥出來的嗎?她在心里默默地揣摩著。

門開了,爸走進來,他臉膛通紅,眼里充滿血絲,熬夜沒睡好覺的樣子?,撟酉肫饋砹?,昨天夜里她聽見爸出門,去請接生的大夫。她還聽到了嬰兒嚶嚶的哭聲,細若游絲。比三妹弱很多,她依然記得三妹子落地時哇哇大哭,驚天動地的。

爸把熱湯面放到墻角的飯桌上,回頭沖媽說:“瑩子媽,起來吃個荷包蛋吧?!?/p>

媽扭了扭身子,沒動靜?,撟右妺尩募绨蛟诔榇?,發出嗚嗚的低鳴。她急忙跑過去,摟住媽的脖子:“媽,別哭,你別哭呀!”

爸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憋了半天才說:“唉,哭啥呢?眼淚會把奶水憋回去的,到時看你拿什么喂四丫頭?!?/p>

媽媽立馬停止了啜泣,變成了嗚嗚咽咽的哭訴:“都怪俺命不好,不爭氣,讓滿街的人笑話……”

瑩子把臉緊貼著媽的背,聽她胸膛里此起彼伏的嗡鳴,好像這樣就能減輕她的痛苦了。她是長女,媽的心事她比誰都懂。連生三個女孩,媽的自尊心好強心都承受不起了,鄰居大媽大嬸婆姨們的閑言碎語,像陰溝里的污水,能把人活活嗆死的。若再添個丫頭(她們就是這么喊女孩子的),簡直是要命了?,撟右苍谛睦锾鎷屃鳒I,女人啊,多可憐,生孩子本來就受苦,生女孩還要再加一道折磨。如果真有來世,她寧愿做個男孩。

爸的話不幸應驗了,媽的奶水下不來,一家人眼瞅著剛出生的四妹子日夜哭鬧,一籌莫展。糖水米湯都不靈,襁褓里的妹子瘦得愈發可憐,瑩子眼見媽的唇上又多了一層水泡,情急之下,她說出了自己的主意。

爸聽完,愣了一下:“沒聽說嬰兒能喝羊奶啊,靠譜嗎?”

“我班上同學說,賣羊奶是他家的副業,有不少人去買呢?!?/p>

媽嘆了口氣:“不靠譜能咋辦,試一試吧?!?/p>

可誰去取奶呢?兩個妹妹還小,媽媽在坐月子,爸爸得去上班,選項只剩下了瑩子。她說:“我早點起來,取了奶再去上學?!?/p>

媽一把摟住她:“瑩子真懂事,你四妹有福了?!爆撟友劬窳?。

賣羊奶的丁姓人家住在鎮子外面,說是只有幾里路。第一次瑩子是和爸爸一起去的,訂貨交錢本來是大人的事。出了小鎮,他們沿著大馬路一直朝北,過一個橋洞,路兩邊的房子漸漸稀少起來。眼前是一片一片的菜地——角瓜、茄子、辣椒、小白菜,一眼望不到邊。接著是一片一片的莊稼地,玉米高粱比她高出一頭。風吹過,葉子唰啦唰啦地響,瑩子心里一激靈,起了一身疙瘩。她不由自主地扯住爸爸的手:“爸,你說真的有鬼嗎?”

爸攥了攥她的手:“別信你姥爺講的那些鬼故事,都是瞎編嚇唬小孩子的?!?/p>

他們拐上了一條很窄的小路,坑坑洼洼的,路兩邊是大片的麥田,瘋長的麥子幾乎把路給淹沒了。穿過麥地,前面出現了幾戶人家,幾間低矮的草房,木柵欄圈起來的院子,豬圈雞窩散發出的臭味撲鼻而來。

“怎么沒看見一只羊呢?”爸疑惑起來。

“在那邊呢,你看!”瑩子往屋后遠處的草地上一指,有兩只羊正在悠閑地吃草。

就在他們東張西望的時候,站在院子里的矮個女人朝他們擺擺手:“是來拿羊奶的嗎?進來吧?!彼ぷ由硢?,頭發亂蓬蓬的,皮膚曬得又干又黑,嘴角眼角抽起了很多皺紋。

瑩子跟著女人走進草屋,屋子很空,正中是廚房,兩邊各連著一間睡房。女人從灰禿禿的灶臺上拿起一只暖瓶,鐵皮漆已經脫落,看不出本色來了。

“瞧,奶俺都擠好了。下次你清早來,俺讓大春直接就擠到你的暖瓶里。這羊奶可新鮮了,回家煮開了再喝。大人小孩都能喝,喂月子里的娃,比人奶還好呢?!迸苏f著,朝后院喊道,“大春,快把羊牽過來,給人家看看?!?/p>

“俺家的羊奶好,全是大春的功勞。他隔三岔五就去一趟北面的草場,割上幾大捆草回來。那兒的草又肥又壯,羊吃了能催奶呢?!迸穗m然看起來不起眼,卻是個天生的話匣子,一旦打開便關不上的節奏。

“娘,咋那么多話呢?”瑩子循聲望去,見一位高個子男孩不急不緩地從坡上走下來,他膚色黝黑,濃密烏亮的頭發,身上的藍條紋圓領汗衫洗得發白了。他也在打量著瑩子?,撟有睦镆惑@,男孩的眼睛亮亮的柔柔的,多像天鵝絨??!她心里這么思念的一瞬,臉不自覺地紅了。她想說點什么,還沒等開口,男孩牽著的羊就“咩咩”地叫起來,一聲接著一聲,不肯停下來。男孩皺皺眉頭,拿手拍了一下羊頭:“好了,好了,怎么你也這么多話?!爆撟勇犃酥毕霕?,沒想到,一個鄉下少年還挺有幽默感的。

這邊爸爸和女人談妥了,簽了一份無字合同。爸爸交給女人一個月的預付款,瑩子隔天來她家取一次奶,不取也無妨,但錢就不能退了。

從草屋走出來,瑩子和爸爸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四妹子有奶喝了,羊奶也是奶啊,總比嗷嗷待哺要強?;貋淼穆飞?,他們又經過那片麥地,夕陽溫暖的余暉給麥田涂上了一層金黃色,沉甸甸的麥穗隨風擺動,宛如金色的麥浪,真美??!瑩子忍不住唱起歌來,她只顧唱歌,卻沒注意迎面開來了一輛手扶拖拉機,險些撞到她,爸用力把她拉到身后。司機回過頭,沖他們罵罵咧咧:“不想活了,找死啊……”突然,拖拉機停下了,罵聲也止住了。她回頭一看,那個男人正歪著腦袋,狠狠地盯著她,嘴角上還掛著一絲壞笑?,撟蛹泵Φ艮D身子,拉著爸的手,頭也不回,飛也似的穿過了麥田。

第一次上路,瑩子還是怕怕的,她在心里暗暗給自己打氣,有什么好怕的,世上本來無鬼怪,鬼怪都是人鬧出來的。穿過那片麥田時,她大聲唱歌給自己壯膽。從“閃閃的紅星”一直唱到“金黃稻穗沉甸甸”。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她撞開了丁家的柴門,大春剛好在院子里,正在給羊剁草?,撟託獯跤醯臉幼?,把他嚇了一跳。

“你怎么了,是碰到狼了嗎?”

瑩子搖搖頭,提心吊膽地問:“這地方真有狼嗎?”

大春笑了,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哈,別當真,我說著玩的?!彼舆^瑩子的保溫桶,到后院給她擠奶去了。

瑩子正在左顧右盼時,忽聽身后有人說話:“哎,這是哪家小姑娘這么漂亮呀?”她回頭一看,驚呆了。居然是那天在麥田邊上碰到的拖拉機司機,他怎么會跑到這里來?男人衣衫不整,看上去好像許多天沒洗臉了。

大春提著保溫桶,從后院走過來。他白了男人一眼,把保溫桶遞給了瑩子。

男人的眼睛一直在瑩子身上滴溜溜地轉來轉去,他湊近瑩子說:“你家住哪兒呀?離這里很遠吧?要不要我開拖拉機送你?”

“爹,快回屋吃飯去吧,人家認識路的,用不著你送?!贝蟠焊呗暣髿獾貨_男人說。

瑩子心下一驚,趁這父子倆說話的工夫,她悄悄地跑掉了。跑啊跑啊,她不敢回頭,生怕那個男人會追上來。穿過麥田的是一條土路,凸凹不平的車轍,到處都是風干的馬糞蛋子,她的藍布鞋里灌滿了沙粒。一直到上了大路,她的心還在撲通撲通地跳個不止。這個衣著邋遢愛吐臟字的男人,居然是大春的父親,這太讓她震驚了。一個眉目清爽的少年,怎么會有這樣一個相貌猥瑣的父親呢?她想不通。

還沒等她走進家門,就聽到了四妹子的哭聲。媽站在門口,正眼巴巴地等她回來。她本想告訴媽丁家院子里的男人,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小妹緊緊嚼住奶瓶嘴兒,吮吸奶汁享受的樣子,讓她于心不忍。為了妹妹和媽媽,瑩子,你不能做慫包啊。她就這樣硬著頭皮,像哨兵上崗執行任務一樣,繼續隔天一次的冒險之旅。她把恐懼和顫栗都憋在心里,連一星半點都未曾流露出來。她知道,只要她一說出口,爸媽肯定不會讓她再去了。

清早的空氣濕漉漉的,趕上下雨天,路愈發泥濘難走。讓她奇怪的是,每次她趕到丁家,都見大春在院子里忙活著什么,他好像有意在等她。大春比她大四歲,小學畢業就輟學了,在家幫助父母干農活,喂豬放羊。他悄悄對瑩子說,他不會永遠待在這個鬼地方的,總有一天,他要離開家,到很遠的地方去?,撟佣⒅亮恋难劬?,禁不住又聯想起天鵝絨來,她覺得他的確不應該屬于這里,但她也想象不出,他的那個“很遠的地方”到底在哪兒,又是個什么樣子。站在大春家的院子里,她才意識到,雖然她與他只有幾里地的距離,但他們好像生活在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拿戶口本領商品糧的人和靠自留地吃飯的人,過的是多么不一樣的日子。

一個陰沉沉的早晨,她到了丁家院子,卻沒見大春的影子,只有那個男人在豬圈前面轉悠。他訕笑著走過來說,大春割草去了,我去給你擠奶。他的眼神讓瑩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樣子就像醉漢見了酒,挪不動腿似的。他貪婪地盯著瑩子,盯著她若隱若現微微隆起的胸脯。她想扭頭跑掉,耳邊卻響起小妹的哭聲,她咬住嘴唇,忍住了,把保溫桶遞給他。他從后院轉回來,手里還拎了個網兜,他把奶桶遞給瑩子,趁勢抓住她的一只手,殷勤地說,這個也一塊拿去吧,剛打下來的圓棗子,老甜了。一邊說,一邊把瑩子往他懷里扯?,撟佑昧ν崎_他,把他推了個趔趄,綠綠的圓棗子撒了滿地。

這時大春娘從草屋跑出來,她大聲嚷嚷道:“你這是做啥呢?怎么好和人家閨女拉拉扯扯的,還要不要臉啦?”男人把網兜一扔,氣急敗壞地沖她罵道:“你他媽瞎嚷嚷個屁呀,看老子不揍扁你?!爆撟訃樀没甓硷w了,她掉頭就往院子外面跑,手里還緊緊地抱住那只奶桶。她瘋跑了一陣,回頭看了看,男人并沒有追上來,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昨夜的一場秋雨,使麥地的小路更加泥濘,她的鞋上沾滿了泥巴,重得抬不起腳來,她恨不能脫下鞋來打赤腳。正在這時,她聽到一陣刺耳的“突突突突”聲,抬頭一看,嚇出了一身冷汗。迎面開過來一輛手扶拖拉機,擋住了她的去路。大春爹正坐在駕駛座上,他咧開嘴,嘿嘿地笑著,小丫頭,上車吧,路上這么多爛泥,大叔送你回家?,撟酉電Z路而逃,她拐進了麥地,可她的腳一踩進去,便拔不出來了。男人跳下車,一把抱住她,把她拖進了麥地。嘿,小丫頭,你還挺倔的。大叔不傷你,就摸一下你的小仙桃。他那雙臟兮兮的手,一下就伸進了她的衣衫里,倆人扭打到一起?,撟悠疵卮蠛?,凄厲的叫聲劃破了麥田的寂靜。麥穗都低垂著頭,不忍看下去。

“雪瀅老師,這部小說是自傳體嗎?”

“雪瀅老師,能不能談談您為什么要起這個書名《沉默的麥田》?”

“很好奇,那位鄉村少年后來怎么樣了?他和女主人公還有過交集嗎?”

…………

游輪上的新書發布會氣氛異常熱烈,連主辦方都沒料到,能有這么多讀者參加。除了作協的作家和文友,多半都是船上的游客,其中好多人坦言,他們就是為了參加雪瀅的新書發布會,才上了這艘游輪的。雪瀅自己也感到驚訝,她的碼字生涯還不到十年,卻贏得這么多粉絲的追捧。她不敢說自己的文字多么有感染力,只不過一直都堅守著真誠表達的初心。不管是作為作家還是女人,擁有熱誠的粉絲總是令人欣慰的,他們甚至可能成為支撐她寫作的精神支柱。

對于讀者的提問,雪瀅雖然早已有心理準備,但有些還是觸到了她的痛點。有讀者直言不諱地問她,小說寫的故事是您自己的親身經歷嗎?她一時語塞,竟想不出合適的答復。本來她可以像許多作家那樣,按照套路說話——任何作家都無法逃脫自身的影子,但不能因此就將其作品解讀成是她的自傳??伤辉敢庹f違心的話,更不想用些不痛不癢的話來搪塞讀者。那樣的話,雪瀅就不再是粉絲心目中純真本色的雪瀅了。

她坦承自己寫的確實是少年往事,盡管三十多年紅塵滾滾,卻絲毫沒能讓她的記憶褪色。她依然能觸摸到十二歲少女的痛,就像麥芒扎入心口。記憶是唯一令她活著的東西,而寫出那些回憶或許可以幫助她抵抗恐懼。當一個人有幸生活在故事之中,生活在一個想象的世界里,這世界曾經給予她的苦痛就會默默地消失了。

讀者對鄉村少年大春的命運表現出莫大的關注,這也是雪瀅始料未及的。她沒有用過多筆墨在他身上,她以大春作為原型,連名字都保留了原汁原味。她給他安排的命運是逃離,她確信大春一定會逃離丁家院子,到很遠的地方去尋夢??墒聦嵣?,她真的不知道大春后來的下落,她再也沒有見過他。那個陰雨蒙蒙的早晨,在麥田里發生的故事,改變了她和他的命運??捎泻荛L一段時間,她都恍恍惚惚,她甚至懷疑那一切是否真實地發生過。她不得不讓記憶如實地還原,向她陳述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就像回放電影膠片那樣。

那個清早,在灰蒙蒙的天空映襯下,麥田也失去了往日金黃的色澤,變得灰暗無光。沒有嘰嘰喳喳的鳥鳴,沒有風吹草動嘩嘩的響聲。低矮的陰云催生出綿綿細雨,把麥地澆得透濕。

當那個男人把瑩子拖進麥地時,她聲嘶力竭地喊叫,心里尚存一線希望,有好心的過路人能來解救她??伤荒苈牭阶约旱幕芈?,麥田死一樣的沉寂。她哭泣,她絕望了,麥田啊麥田,眼看著惡人施暴,你怎么能沉默無語一言不發呢?男人緊緊揪住她的胳膊,用力扒她的褲子。她使盡全身的力氣,撞向男人的肚子。

“放開她!你不放,我的刀可不認人了!”一聲怒吼,如晴天霹靂,像一顆炸雷,撕裂了沉悶的烏云?,撟犹ь^一看,是大春!仿佛是神從天降。

男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嚇傻了,他松開了瑩子,慌忙提起脫到半截的褲子。當他意識到來人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兒子時,頓時變得惱羞成怒。

“你這小兔崽子,給我滾開!”他又要伸手去擒住瑩子,瑩子一閃身,躲開了。

大春一個箭步就沖到他們之間,他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領,另一只手緊握割草的大刀。他沖著瑩子大喊:“快跑啊,你還愣著干啥!”

瑩子抹去眼淚,她看了大春最后一眼,見他兩眼冒火,天鵝絨一樣的眼神不見了。她頭也不回拼命地奔跑,鞋子丟了,腳扎破了,她全然不知。她的耳邊不停地回響著大春最后的高喊:“你不要來了,再也不要來了!”

她再也沒去過那個地方,那條路,那片麥田。她選擇了逃離,她的逃離帶著悲劇式的雙重意義——離開家鄉,離開她熟悉的土地和人群,這是物理上的逃離。她選擇單身,她遠離男人,她厭惡性,她在心里筑起了一堵堅硬的墻,把她自己和男人的世界決然隔開。

新書發布會結束后,雪瀅收到出版社主編發來的短信,她說,你的粉絲團也太強大了,我們帶來的三百多本書一下子就銷售一空,還接到了上百份預訂單。有位叫“老麥”的游客,一次下單就買了三百二十本。他肯定是你的鐵粉吧?

“老麥”是誰?雪瀅默念著這個名字,在她的朋友圈里,從來沒有過這樣一個人,更何談粉絲呢?如今這個世界,還有多少人愿意讀書?人家肯為你的書買單,這是對作者最真誠的致敬。老麥一定不是一般的書迷,雪瀅在心里猜測。她忽然冒出一種強烈的沖動,想認識一下這個自稱“老麥”的人。她必須盡快找到老麥,她想。不然過兩天游輪行程一結束,大家就各散一方了。

第二天,雪瀅一覺醒來,伸手拉開窗簾,見天空灰蒙蒙一片,海面上浪花漣漣,海與天渾然一體。她走進衛生間,被鏡子里女人的面相嚇著了,黑黑的眼暈,暗沉的膚色,連嘴唇都變紫了,都是因為昨天晚上的讀者見面會,自己太投入了,以至于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她打開水龍頭,洗了一把臉,涂上薄薄的一層護膚霜。趁天光微亮,她想去船頭甲板走走。她換上一條紫色暗花連衣裙,柔軟的絲質面料在她胸前隆起,勾勒出兩個若隱若現的桃峰。她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胸脯,搖了搖頭,又去找來一條白色絲巾披在肩上,遮住豐盈的乳房。多少年來,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她懼怕暴露任何女性特征,好像只有把它們遮掩起來,才能獲得一種安全感。她沖著鏡子里的女人笑了笑,嗯,你還不算老。

這時,她聽到了敲門聲,很輕。這么早,誰會來敲門呢?她走到門邊,側耳傾聽,沒有動靜,莫非是自己的幻覺?她打開門,外面什么人都沒有,卻聞到了一股花香,低頭一看,門旁邊放著一個花瓶,里面是一束盛開的紫羅蘭,小小的紫色花瓣讓她想起了家鄉的勿忘我。她把花瓶捧起來,看見花束上套著一張小卡片,上面是一排灑脫飛揚的小字“麥田不會沉默!”,落款是“老麥”。

雪瀅的心怦怦直跳,又是老麥。為什么要送紫羅蘭給我,卻又不肯露面呢?他是不是有話想跟我說?她把花瓶擺在茶幾上,花瓣飄出一股濃濃的幽香,讓她心醉。雪瀅忽然想起來,昨天晚上的新書發布會上,那個戴墨鏡的男人也在場,他坐在最后一排,卻一言未發。他一直戴著墨鏡,即使在室內,也從未摘下來。

她來到船頭甲板,已經有不少人在那里等候了,大家是在等著看日出的。她發覺天空已經變得清澈,遠處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層一層幽深的暗影,好像在海與天之間劃出了一道界線。一縷一縷黃色紅色交織的光線交匯在一起,頃刻間,便化作霞光萬道,像火焰一樣燃燒在地平線上。海面上金光閃閃,一輪金黃色的圓球在水面探了探頭,左右搖晃了一下,一瞬間便躍出海面。雪瀅的眼睛睜大了,太陽離她是如此之近,仿佛觸手可及。當心目中遙不可及的東西忽然變得近在咫尺,那種感覺是既新鮮又陌生的。

雪瀅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是她房間的花香,紫羅蘭的香氣會飄這么遠嗎?她下意識地環顧左右,心中一驚,戴墨鏡的男人就站在船欄桿的另一邊,離她只有幾英尺的距離,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莫非他就是那個神秘的“老麥”?

雪瀅把飄在胸前的白絲巾往肩后甩了一下,從容地朝他走去。她在他面前站定,仔細打量著他。他的膚色微黑,頭發濃密。下巴上長滿了密密的胡茬子,一直連到鬢角。黑色寬邊墨鏡遮住了他的眉眼。他禮貌地沖她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雪瀅一下子愣在那里,大春?大春笑起來也是這個樣子,世上不會有這樣的巧合吧?她搖了搖頭。

“謝謝您,昨晚來參加我的讀書分享會?!彼斐鍪謥?,他握住了她的手,那么自然,好像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了。

“《沉默的麥田》,書寫得好,拍成電影會更轟動的?!?/p>

“你是老麥,我沒猜錯吧?”

“怎么,是不是聞到了麥穗的味道?”他笑了。

“不,是紫羅蘭的味道。這船上有鮮花賣么?”

“噢,那是我從西礁島帶上來的,那里有家鮮花店,什么花都有?!?/p>

“為什么偏偏選紫羅蘭呢?”

“它很像我家鄉的一種花?!?/p>

“是勿忘我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小巫女?!彼瞿樞ζ饋?,但馬上又收起了笑臉。老麥到底是什么人,她并不了解,怎么一下子就沒了設防。她奇怪,自己對這個男人好像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

老麥告訴她,他當過兵,退伍以后便到廣東經商了。他的公司主要經營嬰兒食品和保健品,嬰兒奶粉是他們的拳頭產品。老麥講話聲音厚重,似洪鐘一般。她聽著像是在做夢,耳邊不停地響起另一個喊聲:“你不要來了,再也不要來了!”大春的影子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攪得她心神不定。

她想起來老麥簽單訂購新書的事,便問他:“為什么要買三百二十本,而不是別的數字呢?我這人有點數字控,覺得每個數字背后都隱含著特定的意義?!?/p>

老麥推了推墨鏡,低下頭說:“嗯,以一當十,就這意思吧?!?/p>

她在心里默念著“以一當十”,卻未解其意。

老麥把話岔開,問她:“你小妹還好嗎?”

雪瀅不解地看著他:“你怎么會想起她來?你真以為我寫的是自傳?”

老麥沉吟片刻,語氣沉重地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有些擔憂,不知道喝羊奶對她的成長有沒有影響。唉,那時候窮啊,奶水里都飽含著憂傷。要是那會兒有嬰兒奶粉,也就不會有你的故事了。不過,寫出來就好,寫書也是一種療傷?!?/p>

雪瀅看著老麥,她看不見他的眼神,卻能感到他的心動。一個愿意讀懂你的人,他會心甘情愿地陷入你布置的文字羅網。她心生好奇,老麥是怎么想起來做嬰兒奶粉生意的,這背后是不是隱藏著什么故事呢?

游輪下一個??康母劭谑悄鞲绲目铺K梅爾島,這是整個游輪航線最精彩的一站,許多游客就是沖著圖盧姆瑪雅文明遺址來的。但雪瀅卻是個例外,加勒比海游輪的幾條航線她都來過,幾個瑪雅文明遺址她也都去探索過。這次她想躲開旅游大部隊,到沙灘去看海,給自己一個發呆的機會。自從讀書分享會之后,不管走到哪里,總有人找她簽名留念,她感到一種被包圍的窒息,極想找個清凈的地方放松神經。

雪瀅下了出租車,回頭一看,見老麥正從另一輛出租車里鉆出來,他依舊戴著那副黑框墨鏡,他們這是不約而同或不謀而合了。老麥趕上來,指了指他背后的挎包:“去潛水吧,你怎么樣?”

“我只會狗刨,恐怕不行吧?!彼媛峨y色,一副求救的樣子。

“沒事兒,公園里有全套潛水裝備出租,再說,還有我呢?!崩消溸肿煨α?,齊刷刷潔白的牙齒又讓她陷入想入非非的境地。何時才能忘掉大春,忘掉麥田,忘掉過去的一切呢?一陣莫名的沮喪攫住了她,讓她不能自抑。

“你,沒事吧?”老麥關切地問。

她搖搖頭:“沒事,就是有點緊張?!?/p>

“跟住我,別潛得太深,就不會有事?!崩消湹男判臐M滿,也給了她一種鼓勵。

雪瀅換上了藍色救生衣,戴上面鏡,手里拎著蛙鞋,全副武裝地朝老麥走過來,他看著她俏麗的身影,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雪瀅一向忌諱穿泳裝,每當自己的身體線條被暴露得一覽無余,都會令她心驚肉跳手足無措??稍诶消溍媲?,她心里的堤壩似乎正在坍塌,連她自己都深感驚訝,懷疑自己是不是病了,這么突兀的心理急轉彎,簡直是不可思議。

他們一行二十幾個人來到了潛水區,兩人一組,老麥和雪瀅在一起。

海灣的海水藍得妖媚,從眼前的淡藍、淺藍,漸漸延伸到遠處的天藍、寶石藍,直到一望無際的深藍。面對撲面而來藍藍的海水,雪瀅感到一陣眼暈,她小心翼翼地在淺水區踩水,不敢往深處去。

老麥把手伸給她:“別怕,跟我來!”

她略微遲疑了一下,抓住了他的手,好像有一股電磁波,順著他的手指,倏然通遍了她的全身。她覺得身體在往上漂,腳底落空了,一下子就沒了方向。他牽著她的手,朝海的深處游去。

陽光穿透了海面,海水清澈,瓦藍瓦藍的。隔著面鏡,他們彼此凝視著,眼睛對著眼睛,胸口對著胸口。清涼的海水無拘無束地撫摸著他們,活潑的海浪在他們身體之間涌動著激蕩著。她第一次體驗到大自然如此的美妙,海水里仿佛有個氣場,把她和他溫柔地纏繞在一起。老麥握著她的手,既不靠近,也不疏遠,保持著一種迷人的距離。

五彩繽紛的珊瑚礁如萬花筒一般,讓他們眼花繚亂。自由自在穿梭如飛的各種熱帶魚——鰈魚、鸚鵡魚、神仙魚,更是目不暇接。雪瀅興奮得跟孩子似的,完全忘了身在何處,仿佛自己也變成了一條快樂的小魚,在波浪里游來游去。

他們離岸邊愈來愈遠,海水也變成了深藍,藍得深不可測。突然之間,一股巨浪莫名其妙地掀起來,把他們兩人甩開了。雪瀅在掙扎中摸索著老麥的手,沒有了他的手,她就失去了向導。當她猛然意識到,自己是孤身一人在海水里漂浮,緊張感和恐懼感頓時使她渾身顫栗,小腿轉筋,不聽指揮,她拼力想浮出水面,可兩條腿卻無力伸展。她的兩只腳異常沉重,如同陷入麥地的爛泥巴里,任憑怎么用力,都難以自拔。她想高聲喊叫,卻怎么都張不開嘴。她感到兩臂被人拉扯著,朝一個方向跋涉、攀緣、上升。她又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喊聲,“你不要來了,再也不要來了!”非常清晰,好像就在她耳邊。她奇怪自己怎么又回到了家鄉,回到了麥田,不是已經離開許多年了嗎?

強烈的光線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她最先看到的是老麥,他鐵青的臉,還有他額頭上的汗珠,他的手正握著她的手。

“老天開眼,你總算醒來了?!崩消滈L長地噓了一口氣。

“這是在哪兒?我們不是在海里潛水嗎?”她困惑地問,發覺自己躺在海濱公園的沙灘椅上,身上蓋著藍條浴巾。

“我們和海魔王做了個游戲,它把你抓走了,我又把你給搶了回來?!崩消溞α?,笑得像孩子一樣開心。

雪瀅掙扎著要坐起來,他急忙用雙手按住她的肩膀:“別動,安靜地躺著,哪兒都不能去,過一會兒,咱們一起打車回游輪?!?/p>

她把手按在他寬厚的手背上?!澳恪志攘宋乙淮?。摘下墨鏡吧,我想看一下天鵝絨,天鵝絨一樣的眼睛?!彼煅手f。

老麥無奈地搖搖頭:“天鵝絨,早沒了。三十歲那年,開卡車從廣東運奶粉到內地,出了場車禍,只保住了一只?!彼卣履R。雪瀅看見了一只假眼球,漠然的,沒有憂傷,也沒有歡愉;而另一只眼睛里,閃著亮晶晶的淚珠。

“我明白了,為什么是三百二十本書,三十 二年了,以一當十,除了大春哥,還能是誰呢?”

老麥把墨鏡重新戴起來:“還是叫我老麥吧,大春已經死了?!?/p>

在游輪上的最后一天,老麥和雪瀅相約,到頂層的觀景餐廳小聚話別。老麥還是那一身黑色裝束,只是把墨鏡換成了細金屬框變色鏡。他先一步到了餐廳,見雪瀅遠遠地走過來,她依舊是那件紫色暗花旗袍裙,但沒再用白絲巾遮掩身條曲線,看上去更加嫵媚性感了。

雪瀅見老麥面前擺著她的新書,不覺一怔。

他捧起書,謙恭地說:“簽個名吧,若不是看到這本書,我怎么可能找到瑩子呢?這輩子尋尋覓覓的,想一想,也值了?!?/p>

雪瀅的眼圈紅了。她想抱住面前的男人,摸摸他胡子拉碴的臉,親親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伤裁炊疾荒茏?,除了簽名。她拿起筆,在書的扉頁上,一筆一劃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他們望著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像鏡子一樣,映射出晚霞的光彩和絢麗。

“這景色,總讓我想起家鄉的麥田。你回去過嗎?”她問。

“十多年前回去過,他走的時候,腦血栓,還不到六十歲?!?/p>

她知道他在說誰,她沉默了許久。

他們沒有說太多的話,多半時間都是在看海,默默相視,然后再面朝大海,好像這樣就夠了。明天清早,游輪一靠岸,他們就要各奔東西了。

老麥告訴她,他有個好主意。她催促他,快點說出來聽聽。

“回國后,我要去聯系出版社和影視公司,我來出贊助,爭取買到你小說的影視權。連影片名字我都想好了?!?/p>

雪瀅眼睛一亮:“快說啊,是什么名字?”

老麥詭秘地一笑:“先保密,等成功了再告訴你?!?/p>

他去冷飲機那邊端來了兩杯飲料,把一杯遞給了她。

“你喜歡這個,對吧?”

“嗯,椰奶?!?/p>

“羊奶,只能留給懷念了?!?/p>

他們碰了一下杯子,一飲而盡。

(選自美國《世界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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