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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河軼事

2024-03-06 12:47相裕亭
臺港文學選刊 2024年1期
關鍵詞:禿子大川大志

相裕亭

死 謊

大志,不是家里的老大,他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大志的哥哥叫扣,比大志要大個五六歲。

那個時候,父母給子女起名字,不是“窩囊”,就是“臭”,要么就是“狗蛋”“貓屎”之類,都是閻王爺聽了,捂著鼻子繞開走的名字?!翱邸钡脑⒁飧苯?,怎么說人家是扣住了,誰來搶奪都是沒有用的。

那么,大志呢?他的哥哥叫扣,順延下來,他應該叫二扣,或跟扣、連扣呀,怎么中途變了套路,改叫大志了呢?究其原因,不外乎父母期望兒女存活下來的同時,還要有遠大的志向。所以,扣的弟弟就起名叫大志。兩兄弟成年后,大志的個頭比哥哥高,但他沒有哥哥有文化。

扣讀過私塾。當時,扣的父母還在,賈先生也在。

賈先生是晚清的秀才。小村里,但凡有隔夜糧的人家,都要想法子把孩子送到賈先生門下認幾個字,起碼要會寫自己的名字??蹖W習刻苦,他跟著賈先生學會了《三字經》《百家姓》,還練得一手像模像樣的大字。

賈先生教學生寫大字時,他會在學生身后猛然抽筆,驗證他們握筆是否用力。因此,每天都有學生挨板子??鬯闶前ぐ遄颖容^少的,但有一回,他在躲閃賈先生的板子時,腦袋一偏,那教板正巧劃到他眉骨上,當場就把他眉眼那兒劃開一道血口子。后來,那地方留下一道疤,形成了疤拉眼兒。這對于本來個頭就不高、長相又平平的扣來說,無疑又增一丑,致使扣到了說親的年齡,遲遲沒有姑娘相中他。

后來,媒人領來鹽河北鄉一個眼里長有“蘿卜花”的女子,原認為與扣是“半斤對八兩”,沒料想,相親當天,“蘿卜花”沒看中扣,倒是對扣的弟弟大志有好感。

那時間,扣的父母已經去世了,扣兄弟的婚事由叔叔做主。面對女方的“美意”,叔叔直咂嘴兒。

“事情嘛——”扣的叔叔聲音拉得長長的,他認為女方相中了大志,這本身也是件好事情,但他擔心那樣一來,扣就被“晾”在那兒了。叔叔與媒人說:“這不是一彎河水繞開嶺頭走嗎?”言下之意,若是把那“蘿卜花”嫁給了大志,扣的婚事,可就是那嶺頭上見不著水的草——黃了。

是夜,扣沒有睡好??鄣氖迨逡矝]睡好。

第二天,扣做出一個決定——闖東北。

那年頭,鹽區這邊吃不上飯的血性男兒,大都向往東北,向往東北的白山黑水能養活人,能娶到媳婦。所以,扣一咬牙,把家中的兩間老屋留給了大志,只身一人去了東北。

還好,扣到東北不久,便給家里寫信,說他在吉林樺甸那邊投奔到當地老鄉,并于當年夏秋時,給大志寄來三十塊錢,讓大志盡快把“蘿卜花”娶進門。那時間全國都已經解放,三十塊錢(新幣),可以買一頭大牯牛。

后有人說,扣那三十塊錢,是叔叔從張康家醬菜店借出來寄給他,他又寄給大志,往返那么寄了幾次,就把“蘿卜花”給哄到手。這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有一件事情是真的,扣到東北的第二年也成了家。從照片上看,女方年齡好像比扣要大一點,兩個人笑著坐在一條長板凳上,扣笑出六顆牙齒,那女人牙齒不太整齊,只露出三顆,眉頭還皺著,且皺紋很深,能夾住韭菜葉兒。后來,聽同村闖東北的人回來說,扣在那邊是給人家“拉幫套”的——那家男人在林場伐木頭時摔下懸崖,下半身不能動彈,膝下三四個孩子無人拉扯,便將扣招進門,白天幫助他們家干活,晚上可以與那家女人睡覺。

這件事對大志來說,可能覺得不太光彩,所以,后來的年月里,大志很少提到他東北的哥哥。

這一年,小麥揚花時,大志突然接到一封信。打開一看,是東北那戶人家的兒女寫來的,說是他們的叔叔(大志的哥哥)得病死了,讓老家這邊,盡可能去把骸骨領回來。隨信,附有大志哥哥的臨終遺言。希望二弟能在他死后,把他的骨灰埋在父母墳前。

大志看了那封信,抹著淚水去找叔叔,并決定變賣掉家中一頭半殼兒豬(還沒有長大的豬)做路費,去東北把哥哥的遺骸搬回來。

轉天,大志走后,叔叔過來把大志的家天子(家院)里里外外收拾一番,還把豬圈旁邊的潑水汪也墊平了,計劃在堂屋門前搭靈棚,還約了鼓樂班子,打算等扣的骸骨一到,就在村東小鹽河口那邊先吹打上一陣子,讓外人知道扣回家了。

誰知,半月后,大志從東北回來時是深夜,他沒有驚動外人,連夜在父母的墳前挖了個坑,悄無聲息地就把哥哥給埋了。

這件事,惹得大志的叔叔和家族里的長輩們都很不高興,大志的叔叔甚至指著大志的鼻尖兒,痛斥他:“你哥哥是狗、是貓?你就這樣不聲不響地把他給埋下啦!”

大志呢,低頭蹲在當院的石磨旁掐草棒子,半天一言不發。他心有苦衷,又好對誰說呢?此番,他去東北,已經花光了一頭豬的費用,外面還欠著一屁股債。而今,哥哥的遺骸搬回來,再去吹吹打打地折騰,不知又要花費多少。所以,他就那樣把哥哥埋了,也算是了卻了哥哥的心愿。

可這件事,遭到叔叔和鄉鄰的譴責后,在大志的心里慢慢地凝為心結。以致后來,人前人后,他都沉默寡言。到晚年,大志為此事忽而變得瘋瘋傻傻,他整天往小村北面跑。家里人把他找回來,他就揪著自己的頭發,自言自語地嘀咕說:“我要去東北,我要去找哥哥!”

當時,人們就猜測,當初大志可能沒有把哥哥的遺骸搬回來。

果然,事隔不久,人們從大志的瘋話中得知,那一年他走到濟南轉車時,身上的錢被小偷給摸去了。他兩眼茫茫地想要徒步走到東北去,可左右一打聽,此地離東北還有兩三千里路。無奈之下,他面朝北方,抓了一把黃土,放在一個瓷罐里,回來哄騙婆娘和兒女,謊說那里面是他兄長的遺骸。

逃 兵

譚禿子年輕時,頭上是有些稀疏毛發的,尤其是他的耳根子上方,有一圈較為陡立的“籬笆墻”。后期,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那圈“籬笆墻”上的毛發越來越少,他也就越來越像個禿子了。

譚禿子,個頭不高,胖乎乎的,夏天打光背的時候,他的褲腰都快系到胸口那兒了。他眼睛挺大,如同一對銅鈴鐺,但給人的感覺,他的白眼球兒多、黑眼珠子少呢,那可能是他的眉骨寬大、眼球外鼓的緣故。

譚禿子當過兵,有人說他是逃兵。其實,不是那樣的。譚禿子最初當的是蔣軍的兵,被八路軍收編過來以后,又在革命隊伍里干過一段,而且立過戰功,但他也犯過錯誤(男女關系方面),被組織上“勸退”到地方以后,他就在生產隊喂豬。

譚禿子喂豬時,他已經娶妻生子,但他整天沉默寡言。有人說他望豬發呆時,是在反思他過去的錯誤。也有說他手上沾有同胞的鮮血,無時不在懺悔。要知道,當初譚禿子從那邊被俘以后,幾乎就在當天,他便調轉槍口,向著對方開火。那時刻,他極有可能傷及到他之前的弟兄。

譚禿子參加過淮海戰役。攻打碾莊時,有一座暗堡久攻不下,譚禿子接到爆破任務后,抱起炸藥包,叮囑身邊的同志,不是如何掩護他,而是說:“告訴炊事班,給我整碗紅燒肉!”多年以后,人們看到他肚皮上那胖拽拽的贅肉,還會覺得他那是吃紅燒肉吃出來的。

其實不是那樣的,戰場上哪有什么紅燒肉給他吃,他那是畫餅充饑,自己鼓舞自己呢。包括后來他回到地方,日子同樣過得很緊巴。曾經有那么一段時期,他掀開家中的鍋蓋兒,看到婆娘所做的飯菜,還不夠幾個孩子吃的,便扭頭奔生產隊的場院里去了。在那里,他可以尋找些喂豬、喂牛的干癟玉米、爛土豆、壞地瓜之類的食物來充饑。有一回,他懷里藏了塊喂牛的花生餅,想帶回家給他的寶貝兒子大套吃,被人查到后,差一點擼去他養豬的差事。

當年,喂牛、養豬,是生產隊的美差。

譚禿子從部隊回來以后,能安排他去養豬,那是對他很大的照顧了,包括他居住的房屋,原本是地主張康家看守醬園的醬菜房,組織上讓他在那里安了家。

只可惜那地方排水不暢。

早年,張康家的醬菜鋪子——前面臨街開店,后面圍“園”儲存醬菜。但那園子是一片洼地,張康只把一排排醬菜缸存放在那里,也就是后期譚禿子家的居所。那地方,打北面下來一道慢坡,張康為保住前面店鋪的寬敞與整潔,便在房屋底下掏洞(涵洞),將北面來水,引入“洞穴”——引入他家房屋下面的涵洞,流到前街。然后,再匯入村東的小鹽河。應該說,當初張康那樣設置排水,還是比較科學的。起碼是保住了前街店鋪的整齊劃一。

土改的時候,政府將張康家的醬菜鋪子收編過來,改為供銷聯社,當初的房屋結構和“地下流水”,也都保留了原來的模式。沒承想,那穿屋而過的地下涵洞,年久淤塞,加之周邊人家殺雞、宰鴨的雞毛、鴨腸子都往那涵洞口處扔,導致排水不暢。每到雨季,譚禿子家的院子里、房屋內,時不時地就會灌進一些黃湯湯。譚禿子一家深受其害。

譚禿子反而不以為然。他總覺得有個地方住著,就已經很不錯了。他甚至拿他身邊的戰友比——好多人都死在槍林彈雨里了。但這話,他是在心里說的。

譚禿子那人,向來話語很少。他整天忙于生產隊場院里的事情,同時,他還兼顧村鎮上一些人家的紅白事兒——幫人家拎湯罐兒。

鹽區這邊,有送湯的習俗。送湯,是給死人送湯,寓意著讓死者的靈魂吃飽、喝足,好上路。那么,拎湯罐的,便要找一個合適的人選。死者的家人不能拎,他們要哭,要哭出心中的悲痛,要哭給鄉鄰們觀看。所以,拎湯罐那差事,只能選個旁名外姓的人來做。譚禿子家單門獨戶,他正適合做這個。

小村里一旦哪戶人家老了人,兒女們街口一哭嚎,或是吹鼓手的嗩吶一響,譚禿子便不請自到——去幫人家拎湯罐兒。

那樣的時刻,譚禿子會走在眾孝眷的前面,步伐邁得慢慢的,臉上的表情木木的。趕到街口人多的地方,他還會故意停下腳步,讓死者的兒女們捶胸頓足地哭上一陣子。一旦送湯的隊伍走出村外,譚禿子的步伐自然也就加快了。應該說,譚禿子在拎湯罐的這件事情上,他拿捏得相當得體。

有人說,譚禿子拎湯罐兒,是在為他譚家人積德。

這話怎么說呢?也對,但不全對。鹽區這邊,自古有“紅事上門請,白事等人幫”的說法。家中兒女辦婚事,喜主帶上煙、糖,上門去請人家來幫忙,而家中死了老人,誰與你家關系好,無需上門去請,人家自然會來幫你。若是那戶人家為人不好,家中死了老人,無人靠前,那樣,死者的后人,是很沒有臉面的。這其中,也包括張家老了人,李家來人幫,以后,李家老了人,張家也要去幫襯的理兒。

有人說,譚禿子幫襯人家拎湯罐兒,看似是在給自己留后路——考慮他死了,鄉鄰們能來幫襯他們譚家。實際上,他是在慰藉自己的靈魂。因為,當年他在戰場上,確實殺死過不少人。

譚禿子那人,一輩子也沒有敞開心扉與誰說幾句痛快話?,F如今,他已經死了好多年,他心里的好多事兒,都被他帶到墳墓里去了。

藏 羞

一掛小鞭,在巷口那邊炸出一團淡藍色的煙霧。一幫小孩子,如同一群爭搶肉骨頭的小柴狗,擠擠扎扎地鉆進煙霧里,去爭搶那些尚未燃爆的啞鞭玩。隨之,煙霧升騰、淡化,就見兩三個衣著嶄新的婆子,攙扶著大川媳婦,從巷口那邊踩著新鋪的麥草,一路“嘎嘎吱吱”地走過來。

那一天,大川娶親。新媳婦穿一身大紅的花衣裳,踩一雙軟底、繡花、略顯瘦小腳型的紅繡鞋,來到大川家貼有“紅雙喜”字的大門口時,忽而被幾個伙混子(小青年)堵在大門外,他們不讓新娘子進家院,一個個嬉皮笑臉的樣子——要煙,要糖,要新娘子與大川親個嘴兒。

大川呢,那會兒早躲到一邊去了。

那幾個頭上別有小紅花朵的婆娘,左右護著新娘子。她們與堵在門口的伙混子談條件,由兩條煙卷降為兩包煙卷,兩包糖果降為兩把糖塊。趕到條件差不多達成時,其中一位婆娘,示意新娘子給他們散煙、分糖果兒??删驮谀莻€當口,人們似乎發現,大川媳婦只用左手在揮動,她的右手包在一團花色鮮艷的毛巾里。

那又是怎樣的講究呢?

鹽區這邊,十里變風俗呢,大川娶親的當天,與他耍得好的一幫伙混子,將他媳婦堵在家門外,要煙、討糖,佯裝不讓對方進洞房,那叫鬧喜。小巷口那邊,讓新娘子下轎,踩在新鋪的麥草上,寓意著新人踩金。而新娘子用毛巾把右手包裹起來,那又是何意呢?

大川媳婦是鹽河北鄉人。

鹽河北鄉的女人,是不是新婚當天,都要把右手包裹起來?那就不知道了。所以,當天人們只是象征性地鬧鬧,就放新娘子入洞房了。

次日,按照鹽區這邊的禮數,大川一大早要領著新媳婦,拜見爹娘和留宿的老姑奶奶和姑舅姨娘。那時刻,大川媳婦盤起了發髻,換上了一件豎領、收腰的紫花色旗袍,但她的右手間,仍然包裹一方手帕。好在,那手帕的顏色也是紫花的,與她那身挺胸、收腰的紫花色旗袍還挺搭的。

當時,人們就犯疑了——大川媳婦的右手是否有殘疾?

果然,等大川領著媳婦跪在爹娘跟前,伏地磕頭時,媳婦只用左手搗地,她的右手始終握在胸前的帕子里。

那一刻,爹娘的笑容僵在臉上。大川的心里卻異常平靜。

事后,爹娘從大川的口中證實,他媳婦手上確實有殘疾。至于,是怎樣的殘疾,大川不說,媳婦不讓外人觀看,自然也就無人知曉。

大川呢,他早年跟著賈先生讀過私塾。賈先生是晚清的秀才。后來,大川曾一度把書本讀到江寧府去。舊制的私塾改為學堂以后,他回鄉做了一名鄉村教員。他與現在的媳婦相識,是在北鄉夜校當教員的某一天晚上。

當時,大川媳婦坐在教室的第三排。燈影里,她白凈的臉,紅潤的唇,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文文靜靜的樣子,一下子吸引住講臺上的大川。當夜,放學后,大川主動要送她回家。接下來,大川又送了她幾回,都不知道她手上有殘疾。等大川察覺到她的右手在刻意躲閃什么時,他們已經山盟海誓。

大川與媳婦,是小村里第一對自由戀愛的人。

婚后第四天,鹽區那邊逢大集,大川領著媳婦,從集鎮的東頭,一直走到集鎮的西頭。每路過一個攤點,他們似乎都要駐足觀望。其間,媳婦把殘手斜插在大川的衣兜里。大川買了一串米糕幫媳婦拿上。時而,他把那串米糕遞到媳婦唇邊,讓媳婦咬一小口,再咬一小口。

集鎮上,好些人都已經知道大川娶了個殘手的新媳婦,他們咬耳朵、戳他們小夫妻的后背兒,猜測那女人的殘手,是不是像雞爪子一樣,張牙舞爪的難看?也有人說,那女人的手像只小銅錘——五指沒有了,只有一個肉疙瘩。還有人說,可能就是某一根手指頭斷掉了等等。

大家都是在猜測,誰也沒有見到過那女人的殘手,但集鎮上的男男女女好像都很羨慕他們。女人羨慕大川那么疼愛媳婦。那個年代,即便是婚后養育了子女,都很少有夫妻在街面上手牽著手,而大川他們兩口子還在新婚里,竟然膀子挨著膀子在集鎮上走??此朴袀L雅,卻也眼饞了一街男女。尤其是熟悉大川的男人,先是猜測那女人的殘手到底殘缺成什么樣子,再就是想象晚上她與大川上床以后,那殘手該往何處擺放。

“她會用那殘手撓大川的癢癢嗎?”

“那不影響她扭動腰肢吧?”

大川呢,可能是因為在江寧讀過書,見過外面的世界,他似乎不在乎外人怎樣看待他們。每天放學以后,他就與媳婦黏在一起,幫媳婦扒花生,展領角,捏去媳婦身后的一兩根散落的頭發。時而他們也到碼頭上看風景。那樣的時候,他們倆人總是挨得很近。大川呢,有意無意間,會用身體遮擋住媳婦的殘手。晚間,大川在燈影里教媳婦認字兒。只是媳婦那只殘手,始終不讓外人看到。

白天,大川到學校去教課,媳婦就在家里,時而,她也到園子里去拔菜,但她那殘手,每回都是包裹著的。村頭,溪水邊洗衣服,她錯開婆娘們抱團搓洗的時間,選在午后河邊行人稀少時,獨自蹲在那兒掄棒槌。偶爾,回娘家,她左手拎著包裹,右臂挽包袱的同時,早已把殘手藏進包袱里面呢。

后期,她懷上了孩子。臨產時,大川去村西請老娘(接生婆),媳婦那殘手也都是包裹嚴實的。有一天,學校里幾個要好的老師,聚在一起下館子,酒喝到興頭上,話題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女人身上,有人問大川:

“你媳婦那右手是怎么啦?”

大川沒有回答。

“你見過沒有?”

大川酒杯一端,說:“喝酒!”

大川說“喝酒”時,臉色板板的,顯然是被人問得有些不高興呢。此后,就再也沒有人去打聽大川媳婦那殘手了。

而今,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大川媳婦,還有大川,以及小村里的好多人,早就埋進后嶺的土里了??纱蟠ㄏ眿D那殘手,始終無人見過。她死時,那殘手也是包裹著的。

支 客

小村里的紅白事上,那個腳步匆匆,手上、耳根子里夾著煙卷,一臉嚴肅地招呼廚子炒菜,引領客人入席,打發趕喜、討財(乞丐)的主事人,便是支客。

支客,不是戶主,但他操辦著戶主家的事情。這在鹽區,已經是幾十年、上百年,甚至是上千年的習俗了。

一戶人家辦喜事或喪事,來多少客人,買多少酒菜,包括客人來了抽什么煙卷,全在支客的心中盤算著。所以,一場紅白事兒辦下來,支客的手頭稍微緊一緊,就能給戶主節省下不少錢財。反過來,支客的心眼子歪一歪,主家就要白白地搭上好些冤枉的酒菜。

“張三,你去找凳子?!?/p>

“王五,你把鍋臺上的幾個碗刷刷?!?/p>

…………

這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情,也在支客的料理中,包括派誰去出信(報喪),派誰去買菜,派誰去推土壘鍋臺等等。但支客不能面面俱到,這就需要一個“二支客”,類似于今天的局長助理、廠長秘書,來處理那些雞毛蒜皮的事。

二支客不用與主家預估來客多少和飯菜煙酒的孬好,他只需不失時機地做些具體事兒,譬如指使誰去擔水,誰去劈柴,誰去擦桌子、擺板凳等等。一般情況下,二支客跟在支客身邊打幾年下手,也能擔當支客的差使。如胡海,他就是跟著本家的一個叔叔做了幾年二支客,便把那叔叔擠到一邊,自個兒做上支客的。

胡海在做二支客之前,跟著偽保長劉大中還做過幾天“跑腿的”。其實,就是“狗腿子”。他協助劉大中,到各家各戶去催糧、要草,派民夫到鬼子據點里挖坑道、修炮樓。有人預言,小鬼子再晚投降兩年,胡海就會代替劉大中——做上鹽區的偽保長。

但那話,胡海不愿意聽,尤其是解放以后,誰再提他當年那碼事兒,他就跟誰急,甚至會翻臉,斥問:“你是怎么知道的?嗯?”好像他胡海壓根兒就沒跟著劉大中干過似的。

其實,他那是想掩蓋那段不光彩的歷史。

后來,胡海做上支客,也不是天天都有事情可做。他閑著無聊時,便跟著龐狗瘦打下手。

龐狗瘦,殺狗的,也殺豬、殺羊,宰殺大型牲畜。

小村里,某戶人家殺頭豬、宰只羊,龐狗瘦一個人在那忙活就行了。有時,殺到大型牲畜,他兒子也會跟在他身邊做幫手??赡呛?,不管人家需不需要外人來做幫手,只要聽到哪戶人家的豬嚎、羊叫,他不請自到。

那胡海去了,嘴不閑著,手也不閑著,他摸過人家桌上的煙卷便抽,端起茶水“咕嘟咕嘟”就喝??吹烬嫻肥菰谀亲窖?,他上去就把羊頭給抱住。倘若龐狗瘦放倒的是一頭豬,他摸過挺子(一根細長的鐵棍兒),如同濕地里螻蛄拱地皮一樣,硬往那豬的皮層下挺(鉆)。圍觀的人,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手中的挺子,所到(鉆)之處,那一壟豬皮就會鼓起來,其豬毛也會瞬間陡立?;仡^,往那“鉆”過的皮層間吹氣時,胡海會嘴對著豬腿間的“皮口”,鼓圓了腮幫子,大口大口地往里鼓氣,胡海比龐狗瘦的吹力大。

接下來,席間吃酒菜時,胡海與龐狗瘦一樣,似乎都是屠宰匠,同樣都可以甩開腮幫子,大吃二喝。

過后,臨到胡海到哪家做支客,他也會喊上龐狗瘦。即便那戶人家不殺豬,不宰羊,胡海也會指使人:“去把‘狗瘦找來!”一則龐狗瘦有剁肉、砍骨頭的刀具;再者,龐狗瘦來后,他能幫助大廚,汆湯、炸圓子(丸子)。

那樣的日子里,主家把一切事務都交給了胡海。胡海叫誰來,不叫誰來,主家是不過問的。主家只認他胡海。

改日,等胡海把那戶人家的婚事或喪事辦妥以后,對方還要專門設一桌酒席,答謝他胡海。

那時刻,胡??烧媸亲腺e呢。他會在酒桌上,說他如何為主家節省食材(節約錢),如何想法子把主家的事情辦得那樣體面。趕上某戶名門望族,或是那戶人家有在外面做官、跑生意發大財的,他更要在酒桌上顯擺他主事的能耐,以便討得人家感激——多撈些賞錢。

其間,胡海還會用心記住那戶人家的人脈。說不準什么時候,他會貿然找上門去,訴說他家中的不幸,或是說他剛剛遭遇小偷,身上的錢財都被偷竊光了,博得對方同情后,賞他一些錢物。他腿上穿的“鹽警褲”,腰上的寬皮帶,都是人家賞他的。有時,他看上了人家的某一物件時,也會張口向人家討要呢。

小村里,像胡海這樣能做支客的人,不止一個。但別人做不起來,即使勉強做起來,胡海也會在背后使絆子。再者,賣肉的龐狗瘦,還有周邊的鼓樂班子(吹鼓手),也都與他胡海串在一起。尤其是掌勺的大廚子,每到晚間,看到灶臺邊沒有外人時,他會背著主家,用籠布包些炸魚、肉圓子(丸子),讓胡海趁黑夜帶回家給婆娘和小孩子吃。

胡??孔鲋Э偷牟钍?,從中也樹立起一些威望。小村里孤寡老人去世,或是死人的那戶人家確實是窮得揭不開鍋,他會帶頭不在那戶人家吃酒席。但平時,他家中來了客,他能把買茶葉的錢,割來兩斤豆腐。等婆娘把水燒開,讓他給娘家的弟弟沏茶時,胡海端個茶盒去鄰居家,進門就說:“你看看,你看看,小孩的舅舅來了,這水都燒開了,才知道茶葉沒有了?!焙孟袼依锊枞~沒有了,是剛剛才發現的。

回頭,人家把茶罐子遞給他,他不是倒一壺茶葉夠當天喝的就行,而是把人家茶罐里的茶葉差不多都給倒光——至少夠他喝上十天半月的。

時間久了,周邊鄰居都知道胡海的為人,能躲的,盡量躲著他,但家中有事,還得求他。所以,人們都不得罪他。胡海呢,見天吃東家、喝西家,幾乎每天都喝得醉陶陶的。

后來,胡??粗迫夂龆萄什幌铝恕昧艘醢Y(食道癌)。

小村里人說,胡海那是大魚大肉吃多了。其實,那話人們只說了一半。說全了,應該是胡海那人,昧良心的酒菜吃多了。

胡海死后,支客的差使傳給了他兒子。在這之前,胡海的兒子,已經跟著胡海做了兩年二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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