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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衣飾和邊界

2024-03-12 05:39黃子平
南方文壇 2024年2期
關鍵詞:張愛玲攝影

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叫做《更衣對照亦惘然——張愛玲作品中的衣飾》,把《更衣記》和《對照記》放在一起討論,也涉及影像和服裝。但這次我又重新學習了巴赫金的“邊界”理論,就想把它放進來一起討論,其實是把《對照記》放在中國攝影史和現代服裝史這么一個交界、交叉的地方,來探討能不能用這個“邊界”來展開、研究現代文學的可能。為什么說這是在中國攝影史的邊界上?我們知道,現代攝影是1839年發明的,它在1840年——就是鴉片戰爭那一年,就傳到中國了。

在中國內陸做攝影的第一批人是傳教士。這些遍布全世界的傳教士,身兼民俗學家和人類學家的身份,他們看到各地不同的風俗,對照他們歐洲的風俗,所以他們同時也是比較風俗學家。說到風俗,首先引起他們注意的是服裝。還有一些身體形象,最明顯的就是那條辮子。另外一個引起關注的,就是各種刑罰,因為它們“示眾”。我們現在看到的那些傳教士拍的照片,里面大量是被縣衙鎖在那里的人,這些洋人穿著白色的西裝,戴著白色的帽子,站在籠子旁邊跟他們合影。這些影像很快就傳到歐洲那邊去了,最有名的那張照片是“凌遲”——就在北京菜市口,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個凌遲的犯人被一名法國水手拍了下來。拍下來以后,這張照片被看作奇風異俗,做成了明信片到處發行。這直接引致了中國刑法的一大改革,就是酷刑消失了。肉體上的酷刑被禁止,攝影在里面起了非常關鍵的作用。我們馬上會想到,中國現代文學的起源,就跟一張酷刑的照片有關,就是魯迅看到的那張幻燈片。攝影、刑罰還有現代文學,都交集在了那張幻燈片上。雖然后來有人去找那個幻燈片,找不著,但這不重要。所以,“攝影與中國現代文學”,這是一篇博士論文的題目,我一直希望有人做。這是我的一個設想:怎樣把攝影史、服裝史這些都標舉出來,探討它們跟現代文學的關系。

“他們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边@是《對照記》中我覺得最重要的一句話,張愛玲回憶她的祖父母,用了一些留下的影像,說“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其實你看這個《對照記》,大量跟攝影有關的一些細節都在里邊呈現出來了,所謂“攝影小史”,已經可以從這本書里看出來。比如說橢圓形的框,是前期的歐洲肖像畫的格式,就是祖先掛在墻上的肖像。很奇怪,用的不是現在那種方形的框,而是一個橢圓形的框,傳到各國的肖像畫都是這樣,所以他們的影像、攝影也直接承接了這么一個套路。這是攝影史上的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還有,比如她提到那時候的黑白照片,她媽媽會用一套水彩來上色,這是我小時候也見識過的。我小時候也是黑白照片,商店里面就有賣這種專門給相片上顏色的水彩,這也是彩色照片發明之前一個非常重要的攝影史細節,涉及關于黑白和彩色、真實和虛構的問題。因為黑白顯然是不真實的,黑白照片是我們對彩色世界進行攝取后呈現出來的一種黑白的影像,所以對黑白照片的上彩,用德里達的說法就是一種“補遺”,是一種彌補或者一種注釋。但同時很多人覺得,還是黑白照片才有味道,像我在上海的朋友吳亮,他就堅持去拍黑白照片。黑白照片帶出來的那種味道,它里邊那些特殊的效果,是闡釋照片時承載的??傊?,在這本薄薄的書里頭,其實有很多細節都帶出來攝影史在中國的發展。

今天先講三個部分:影像傳奇、戀衣癖和邊界/越界。先提一下,現在理論界,攝影理論分析影像主要有兩大脈絡。一派就是比較早的而且變成主流的羅蘭·巴特的“明室派”。羅蘭·巴特有一本書叫《明室》,是他的母親去世以后,他找到一些母親小時候的照片、發展出來的一本書?!懊魇摇笔窍鄬τ凇鞍凳摇倍?,照片是在暗室里面洗,但他把它放到“明室”,就發展出一些很重要的理論。羅蘭·巴特主要是在討論照片、攝影作為“死亡”,每一幅照片都在標記那一個瞬間的“死亡”。因為這是他在母親死后發展出來的攝影理論,所以“死亡”成為他這部書一個最核心的理念。照片證明了什么事情呢?證明了這個瞬間曾經存在過,但是它又消失了,所以它是一個缺席的證明,不存在才會留下照片。但是我們去看照片的時候,有一些所謂的“知面”——這是他發明的一個概念?!爸妗笔遣惶餍?,但是“刺點”非常流行,“刺點”這個理論很多人覺得很有用。我們看一幅照片的時候,并不是模糊、籠統地接受這個“知面”,而是被其中的某一個“刺點”所刺激。這個“刺點”因人而異,最后造成可能你看到的是這個刺點,他看的是另外一個,這跟你的注意力甚至立場等都有關。還有一個叫作“靈光”的概念,就是說,照片傳達給我們的不是一些實體,而是拍照的時候一個整體的氛圍或其他傳達給我們。這是“明室派”,一個相當主流的攝影理論,大部分討論張愛玲《對照記》的,都是在這個脈絡上進行。

但是近年來另外一派的攝影理論——其實倒不是專門討論攝影,它是一個解構主義理論,但當他們把這個理論運用到攝影的時候,就發現德里達的“幽靈學”能夠突破羅蘭·巴特“明室派”的理論框架,帶來一些新的解釋?!懊魇遗伞笔前旬斚碌摹八劳觥钡臉擞涍B接到過去,而德里達的“幽靈派”希望把它開放到未來。所謂未來是一個幽靈的存在,用中國的術語叫作“纏祟”,就是糾纏不休而且在那里作祟,被未來所纏祟。這時候羅蘭·巴特所認定的那個瞬間的“死亡”,就變成“復數的死亡”了,它會不斷地重現,而且是“延異”的——也就是說,這張照片的意義并不是在當下就被確定,而是要跟它后來的“重現”相互參照。這個“重現”,如果我們看《對照記》可以發現,那些照片有不同的版本、不同的翻印,張愛玲就很不滿1940年代上海印刷工人漫不經心地把照片反過來印。有“延異”,有不同的翻拍、不同的再解釋,所以照片的意義就無法確定,它傳達給我們的信息也是非常模糊的。還有“補遺”,就是對照片的注釋、講解,甚至裁剪,包括我們剛才講的上顏色,都是德里達意義上的“補遺”。一旦“補遺”,原來所攝取的那個瞬間,就完全變異了,甚至很可能“補遺”才是最重要的,“補遺”反過來取代了原來正文的意義。近年來,他們希望用德里達的“幽靈派”來突破“明室派”,來“開啟未來的重復與差異、存有與隱無、在場與缺席”。來解釋張愛玲的“玉照”和“遺照”。這是介紹理論研究的一些新的動向①。

一、影像傳奇

《對照記》這本書,有兩塊文字是比較多的,其他都是很簡單的一句或者兩句,而且這一句兩句通常是用來注釋拍照時穿的衣服,但這兩塊就用了比較多的字數來描述:一個是祖父母的姻緣,另外一個就是過海關——用了大量的篇幅、一而再地討論過海關的事情[因為她有一張照片,用張愛玲的話叫作“派司照”——就是護照(passport)上用的證件照,我們一會兒再討論]。

先看這張照片(圖一②),祖母十八歲的時候跟她母親,等于是跟太祖母的合影,穿的是旗裝。旗裝其實是旗人,而且是比較上層的旗人才有資格穿的,當然張愛玲那條家族史的線上有一些旗人的脈絡在里頭,而且張愛玲對旗裝有一種癡迷。我們讀過《傾城之戀》,里邊的范柳原就說,流蘇你最好是穿旗裝,比較好看。旗裝的袖子特別寬大。當清朝被推翻以后,旗裝就沒落了,但是它轉換成旗袍,使平民百姓也可以穿、又跟“旗”那種高貴的要素結合起來了。這里當然是一個擺拍,很可能是到府上服務拍照片的,是要坐很久的,因為那個顯像時間很久,所以要坐在那里,非常地有耐心,才能夠拍下來。其實張愛玲只是看照片,沒有趕上看見祖母和太祖母真正的親人:“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系僅只是屬于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彼?,張愛玲和祖輩的關系,就變成一種抽象的、所謂“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而她需要這么一種支持。她后來也經常提到一個細節,就是被“二大爺”(“最后一個兩江總督”張人駿)叫進去背唐詩,就背“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然后看見老太爺老淚縱橫。這個細節提到過好幾次。照片證明了那個瞬間(或時代)的逝去,那個瞬間(或時代)的不復存在,同時又見證了某種痕跡的存有(“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

我們馬上就跳到了張愛玲的遺照——這是一張非常戲劇化的照片,直接把她那些先輩的死亡,跟張愛玲自己的死亡聯系起來。1994年,臺灣的《中國時報》給張愛玲頒發終身成就獎,張愛玲不能來領獎,就照了一張近影寄來。她戴著假發,手持一張報紙。臺灣大學的張小虹教授寫了一本書,就叫《張愛玲的假發》,講了假發作為身體的“補遺”這樣一種辯證關系。吊詭的是,她拿了一張報紙,報紙上寫著“主席金日成昨猝逝”,但并不是當天的報紙。如果是當天的報紙,我們就會想起綁票——綁票以后要交贖金,不交贖金就撕票,親人要求證明這個被綁架的人還活著,綁匪就會拿一張當日的報紙,拍張照片,證明這個人還活著,你趕緊交贖金。但是這張照片是十二月拍的,金日成是七月去世的。張愛玲為什么要挑這張過時的報紙,來拍一幅感謝《中國時報》的影像?很多人猜測是因為“金日成”里邊有個“成”——胡蘭成??傊@都是猜測,沒道理的。但是張愛玲有一個說明,是非常深刻的:“人老了大都是時間的俘虜,被圈禁禁足。他待我還好——當然隨時可以撕票。一笑?!薄鋵嵢硕际潜弧皶r間”所綁架,它隨時可以撕票。這是寫給宋淇夫婦的一封信里的話,非常直接地把死亡和攝影連接在一起。其實過了不長的時間,張愛玲就去世了。她好像有某種預感。這些都可以用來說明羅蘭·巴特那個“明室”理論,照片是一個死亡的標記,每一張照片其實都是遺照。

張愛玲寫過一篇散文,叫做《“卷首玉照”及其他》。當時女作家出書的時候,上海那邊要求在卷首放一張玉照(圖二),所以她寫了這篇散文,詳細地講自己應出版方的要求去拍這個卷首玉照,說其實“我”從來不戴帽子,這頂草帽是借炎櫻的,有一顆紫葡萄寶石的項鏈,也是借炎櫻的。帽子、項鏈在照片里是顯眼的“配件”或“補遺”,但在現實中卻是“借來的”,他人的。

“卷首玉照”就變成上海出版界一個非常鮮明的文化象征,有人從文化研究角度分析作家明星化,尤其是女作家明星化。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化現象。影像在中國的發展,畫報起了很大的作用,畫報最早登載的是什么人的圖像?就是倡和優。先是名妓、然后是明星,再然后——按照平原的研究,女學生。這些各種身份的女性,在這樣一個文化運作之下,慢慢地作為影像變成娛樂產業的主體。

張愛玲說她出《對照記》這本書的動機是要讓大家重新看出一個自畫像來:“以上的這些照片收集在這里唯一的取舍標準是怕不怕丟失,當然雜亂無章。附記也是零亂散漫,但是也許在亂敘中可以依稀看得出一個自畫像來?!边@是一個絕頂聰明的處理。我也接觸過一些老作家,他說那么多照片,與其讓別人在我死后亂編一氣,不如我現在就燒掉大部分,剩下一些我認為還看得過去的,把它們編成一本。這是我覺得張愛玲編這本書最重要的一個動機。并且加上自己的說明——與其讓別人去亂說、去牽強附會,不如把它講得清清楚楚?!皝y敘中依稀看出”——這里是“敘述畫像”對“攝影畫像”的替代或轉換,轉換成“傳奇”和“流言”(流動的語言),轉換成幽靈般的存在。

所以從這里面可以看到,一個漫長的、人的一生中那些已經死去的瞬間,“悠長得像永生的童年,相當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許多人都有同感”。她說這編排給了自己很大的滿足:“然后崎嶇的成長期,也漫漫長途,看不見盡頭。滿目荒涼,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緣色彩鮮明,給了我很大的滿足,所以在這里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彼€用音樂、戲曲、電影的術語,來描述自己的生命歷程:“然后時間加速,越來越快。繁弦急管轉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經遙遙在望。一連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其余不足觀也已,但是我希望還有點值得一看的東西寫出來,能與讀者保持聯系?!苯栌伞爸档靡豢吹臇|西”,在讀者那里“保持”生命的延續?!秾φ沼洝肥菑垚哿嵘白詈缶幎ǘ页霭娴囊槐緯?。編定了沒有出版是另外一本,叫作《小團圓》。這兩本書的遭遇很不一樣,《對照記》出來以后,大家都覺得很驚喜?!缎F圓》呢,有很多爭論,毀譽參半。

二、戀衣癖

《對照記》里面有大量的篇幅,都是講照片里面穿的是什么衣服及衣服的來歷。其中最關鍵的,用精神分析學的說法就是“戀衣癖”,主要是繼母帶了兩箱子嫁前衣給她穿,所以造成了這么一個特殊心理:“我穿著我繼母的舊衣服,她過門前聽說我跟她身材相差不遠,帶了兩箱子嫁前衣來給我穿?!贿^我那都是因為繼母贈衣造成一種特殊的心理,以至于后來一度CLOTHES-CRAZY(衣服狂)?!保ㄒ妶D三)

這在另外一篇叫作《童言無忌》的散文里邊寫得更生動:“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暗)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一大半是因為自慚形穢,中學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蹦阌肋h想不到,她會用“碎牛肉”這種顏色來形容一件衣服,還有“像渾身都生了凍瘡”,這都是用一些生理和病理上的詞,來形容那件衣服不合身又舊。這樣一件破棉襖穿了一整個冬天,讓她充滿了震怒和羞恥,所以中學生活很不愉快。

她還有一篇文章講到校服,當時中學討論要不要穿校服,她特別希望能夠穿校服,一穿校服就不用穿繼母的那些舊衣服了,后來沒有實行。香港的中學生是穿校服的,而且那些校服各種各樣。反倒是張愛玲在小說里面提到的,陰丹士林藍的布做的旗袍,到現在女中學生還是穿這個。張愛玲很尖刻地說,這些中學生都穿得像個小媳婦那樣,專門給英國人看,想象東方女性就是小媳婦模樣。她讀的“貴族化的教會女?!痹涐j釀要制定校服:“有人贊成,認為泯除貧富界限;也有人反對,因為太整齊劃一了喪失個性,而且清寒的學生又多出一筆校服費?!彼貏e渴望穿校服,結果學校當局的動議不了了之。穿校服對父母來講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因為女兒上學的時候,如果不穿校服,挑三揀四永遠出不了門。張愛玲對衣服這樣一種迷戀,是一個童年創傷。但其實她是反過來把衣服作為一個自我的標志,這是張愛玲最重要的一個實踐。她甚至曾經想跟她的印度女友開一家服裝店,還在報紙上登了一條廣告,好像并沒有開張,但那個廣告很有意思,炎櫻大概是很有設計天分的人。

張愛玲從香港回到上海之后,就被小報記者用一個小標題,叫做“奇裝炫人的作家”,這里的背景當然是前面我們所說的“女作家的明星化”,她就順勢而行:“我在戰后香港買的廣東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紅上印著粉紅花朵,嫩黃綠的葉子。同色花樣印在深紫或碧綠地上。鄉下也只有嬰兒穿的。我帶回上海做衣服,自以為保存劫后的民間藝術,仿佛穿著博物館的名畫到處走,遍體森森然飄飄欲仙,完全不管別人的觀感?!保ㄒ妶D四、圖五)

玫瑰紅、粉紅花朵、嫩黃綠的葉子,這都是很對沖的顏色,大紅大綠。這兩幅是“奇裝”(見圖六、圖七),寬袍大袖,特別地顧影自憐。

《更衣記》描述了1942年她回到上海那段時間的旗袍。1942年寫的這篇《更衣記》,有人考證,也有人爭論說,跟她在香港大學有沒有上過許地山開的課有關。有人考證說沒有,有人考證說有??傊S地山的那一門課其實影響很大③。張愛玲從袖子說起,對1942年間的女子旗袍做出評論:“最近入時的半長不短的袖子,又稱‘四分之三袖,上海人便說是香港發起的,而香港人又說是上海傳來的,互相推諉,不敢負責。一雙袖子翩翩歸來,預兆形式主義的復興。最新的發展是向傳統的一方面走,細節雖不能恢復,輪廓卻可盡量引用,用得活泛,一樣能夠適應現代環境的需要。旗袍的大襟采取圍裙式,就是個好例子,很有點‘三日入廚下的風情,耐人尋味?!保ā陡掠洝罚?/p>

其實這里邊我覺得需要展開敘述的是“蘭心照相館”系列?!?954年我住在香港英皇道,宋淇的太太文美陪我到街角的一家照相館拍照。1984年我在洛杉磯搬家理行李,看到這張照片上蘭心照相館的署名與日期,剛巧整三十年前,不禁自題‘悵望卅秋一灑淚,蕭條易代不同時?!保ㄒ妶D八)

英皇道是一條比較大的街道——香港的街道都是和人物、政治有關,主要跟皇室有關(皇后大道、太子道等),有時候是以總督命名,有時候是以某一個駐軍的將軍命名,這里是“英皇道”,你看地位是很高的。這里曾經有一家照相館叫蘭心照相館,當然現在已經不在了,這是老照片,現在這個地方拆了,變成一個叫華懋廣場的地方。你可以看到,“蘭心照相館”這個名字是非常上海的。1954年的時候,這些流亡到香港的上海人已經站穩了腳跟,而且他們帶了很多資金,開始發展他們的文化事業,開照相館、大戲院、大影院。張愛玲正好在這里拍了一張照片,現在成為標準的張愛玲宣傳照,各地到處都是?,F在我看見有人出張愛玲的書,就勸他們千萬不要在封面放這張照片。香港大學的教授黃心村去年出了一本《緣起香港:張愛玲的異鄉和世界》,我就很高興封面上沒有用這張照片(后來這本書的封面設計拿了一個什么獎)。非常重要的是,張愛玲在三十年后在這張照片上題上這一句,叫“悵望卅秋一灑淚,蕭條易代不同時”,把杜甫的“千秋”縮小了很多倍,連上了兩個傳統:一個傳統是杜甫對宋玉時代的那種向往,所以“悵望千秋一灑淚”,那是非常遙遠的、對宋玉時代的想象;另外一個傳統就是“自題小像”的傳統。

“自題小像”在中國攝影史上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脈絡。港科大的吳盛青教授寫過一書,就討論了“自題小像”的脈絡④。很奇怪,中國古代早就有自題畫像傳統,但是從晚清開始,首先做自己小像的,就是我們前面講的倡和優,有時候不是自題,而是那些男性文人給她題。中國現代史上最有名的,是秋瑾、魯迅和胡適的“自題小像”:

秋瑾:儼然在望此何人?俠骨前生悔寄身。過世形骸原是幻,未來景界卻疑真。相逢恨晚情應集,仰屋嗟時氣益振。他日見余舊時友,為言今已掃浮沉。(自日本返紹興,1906,背面標注“男裝”)

魯迅: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23歲“斷發明志”,1904)

胡適:偶有幾莖白發,心情微近中年,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48歲,題贈李迪俊,1939.8.21)

秋瑾的“自題小像”是她1906年從日本回到紹興的時候,跟一個友人一起照的,背面特別標注“男裝”。秋瑾對男裝也有一種迷戀,在題的這首七律里面,她很后悔身為女性,所以通過異裝來“補遺”,來延異身份的性別認同,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后來流傳更廣的是魯迅的。魯迅的“自題小像”跟服裝有沒有關系?他在弘文學院穿的是日本的學生裝。但更重要的是剪辮子,剪辮子叫做“斷發”,魯迅在二十三歲的時候照了這張像,把這個照片寄給他的好朋友許壽裳。國族認同,這條辮子的剪掉,對魯迅來講是非同小可的。胡適的“自題小像”是他四十八歲時拍的一張照片。很有名的是“做了過河卒子”這一句——胡適對自己的使命感,經常做出這種宿命論的解釋,他最有名的那篇文章叫作《逼上梁山》,這里是“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這都是一種自我想象、自我界定,也是一種自我激勵、自我勵志的文體。民國時候有一種風俗,那時候不是遞名片,而是遞小像。一些很重要的那些人物,他們照片印很多,見面給這個遞一張、給那個遞一張?,F在這個風俗沒有了。

回過頭來看這張蘭心照相館的照片,它最早出現在1955年4月3日《紐約時報》的《秧歌》書評里,張愛玲是為了配合書評去拍這個照片的。這是一張戲劇化的照片,根據宋淇他們的回憶,張愛玲到了香港以后,穿著非常樸素,藍布旗袍,大近視眼、不戴眼鏡,就非常樸實,像一般婦女一樣,在英皇道上走來走去。但是這時候她去照相,就特別地把那個——我們現在叫做“小鳳仙裝”,因為80年代有個講蔡鍔的電影,就把這種服裝叫作“小鳳仙裝”——穿起來,從不同的角度連續拍了四張。這一張大家覺得特別能夠體現張愛玲的氣質:嘴角上揚,頭部也上揚,帶有“聛睨一切”的這樣一種氣勢。其實不然,張愛玲說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下巴太尖了。根據宋以朗編的《張愛玲私語錄》,張愛玲說:“我很喜歡圓臉。下世投胎,我愿意有張圓臉。正如在蘭心拍的那張照片,頭往上抬,顯得臉很圓?!边@個轉世投胎,也就是經過“死亡”的程序越界輪回才能實現的圓臉幻覺,在蘭心攝影師的手中實現了。張愛玲后來再次光顧蘭心,由蘭心回來時說,“最好照相拍得像自己,又比自己好看一點”?!障嗍菍嶓w自己的一種“補遺”,是一種“延異”。按羅蘭·巴特的說法:“人像攝影是一個比武場。四種想象出來的事物在那里交匯,在那里沖突,在那里變形。面對鏡頭,我同時是:我自以為我是的那個人,我希望人家以為我是的那個人,攝影師以為我是的那個人,攝影師要用以展示其藝術才能的那個人?!保_蘭·巴特《明室》)就是變成了一個“復數的自我”,而且這些“復數的自我”不是和諧地交融在一起的,而是在那里互相沖突、互相變形。打扮好了去照相,這顯然是戲劇性的。另外一幅照片,不那么圓臉的,是宋以朗找出來的。所以張愛玲編這本《對照記》的動機,多多少少有點失敗了,《對照記》之外的那些照片,還是有一些流傳下來了。所以這張照片記錄了這四種“自我”交匯、沖突、變形的時空。張愛玲剛剛完成《秧歌》寫作,照片是寄給《紐約時報》寫書評用的,這時的心情應當是松口氣的感覺。

三、邊界/越界

張愛玲在《對照記》里用大量的文字去寫她的“派司照”。

這張(圖九)照片剪裁得只剩下頭部,看不見衣服,但在文字里細細寫了她穿的“家常衫褲”。這里很長的一段,還不是過海關,而是去登記戶口,登記戶口是計劃經濟中最早的一個。她特地去做了一身家常衫褲:“這時候有配給布,發給我一段湖色土布,一段雪青洋紗,我做了一件喇叭袖唐裝單衫、一條褲子。去排班登記戶口,就穿著這套家常衫褲?!比サ怯洃艨诘臅r候,“街邊人行道上撂著一張巷堂小學課室里的黃漆小書桌。穿草黃制服的大漢傴僂著伏在桌上寫字,西北口音,似是老八路提干。輪到我,他一抬頭見是個老鄉婦女,便道:‘認識字嗎?我笑著咕噥了一聲‘認識,心里驚喜交集”。她的真實身份,被這樣一套家常衫褲所掩蓋。羅蘭·巴特有一個很準確的界定,說我們拍證件照的時候,面對的是權力機關的凝視。所以為什么我們拍證件照時,那個表情總是很古怪、總是顯得很丑、總是沒有笑容?因為我們面對的是一種權力機關的凝視,即使是那種在小亭子里的自拍,因為想到的是證件照,你還是笑不出來。

派司照很奇怪,看不見穿的衣服,不知道為什么單獨剪裁出一個頭像,當然是沒有笑容了。她說,“自問是脂粉不施,穿著一件素凈的花布旗袍”。過海關有很詳細的篇幅是講,她帶了一個藤包金的手鐲,那個官員就讓她刮:“刮了半天,終于有一小塊泛白色。他瞥見我臉上有點心痛的神氣,便道:‘這位同志的臉相很誠實,她說是包金就是包金?!边@段文字后來成了淘寶上賣藤包金手鐲的廣告,你去搜這個“藤包金”,搜索到的就是張愛玲的這段文字。申請出境時“調查得不很徹底”,他們沒注意到放行的是一個“寫作為生”的作家。把守邊界的官員一會兒臉色沉重,一會兒和顏悅色,對于敏感于生死攸關的邊界流離者來說,你很難判斷這是對“臉色”的神經過敏,還是事后的“未來的回憶”。

再一次寫過海關,是過美國那邊的海關,又是一個詳細的、很長的篇幅。1955年離開香港前的一幀雍容華貴的側面照(圖十),可能也是蘭心的作品。

明明不是派司照,張愛玲卻無端提起搭船到檀香山,瘦小的日裔海關關員對她的“身高錯覺”——“我一看入境紙上赫然填寫著:身高六尺六吋半,體重一百零二磅”,憑空增高一尺,不禁啞然“憎笑”了——張愛玲創造了好幾個關于“笑”的雙字詞,“詫笑”,還有這里的“憎笑”,各種笑,很精彩的新詞。于是張愛玲鄭重引弗洛伊德理論來解釋,說其“誤寫”恰是他的“心中所想”。其實,需要引弗氏理論來疏解“身高情意結”的正應該是張本人。她對身高念茲在茲,在《對照記》里一再提及,譬如這張跟李香蘭的合照(圖十一)。

這是女作家明星照里最典型的一幅,張愛玲跟一個明星在一起,因為長太高了,只好自己坐著,讓別人站著。提到自己的身高太高了,這是一次,其實此前就多次提到,比如她去香港大學上學的時候,有人介紹她去看前輩,那個前輩據說是福建人,國語不太純熟,交談片刻就打量了一下,說有一種鳥叫什么,她自己馬上敏感地接過去:“鷺鷥?!薄皩α??!睂Ψ揭膊缓靡馑嫉匦χ?。張愛玲在這里加了一個注釋,說是“丑小鴨變成丑小鷺鷥,而且也不小了”。這是張愛玲讀香港大學時的學生照(圖十二),現在已經成了香港大學圖書館的鎮館之寶。1950年代張愛玲重新回到香港,本來是要去復學的——因為戰爭,她沒讀完就回去了,結果香港大學不讓她復學,為什么?懷疑她是匪諜。香港大學的邊界??!

如果我們把邊界這個概念擴大,就要引用巴赫金。巴赫金說,“人整個地生存在邊界上”。他認為,一個完整的“我”由精神個性、身體和語言文化服飾三個層面構成。在其中,精神個性是“我”的核心,身體和語言文化服飾則是“我”的“邊界”?!拔摇钡木駛€性不能獨立存在,必須通過“我”的身體和語言文化服飾來表現,必須存在于“我”的身體和語言文化符號中。對現代人來講,最重要的語言文化符號其實就是衣服和影像,所以我們去閱讀“死亡在影像中的我”,其實是一種穿越生死邊界的激活行為。激活是什么?就是把它變成一個能夠反復出現的幽靈,幽靈常常在暗夜中某一個角落出現,提醒你那個“我”已經死了,但是那個“我”又不斷復活。這是我們閱讀照片的時候,能夠體會到的、一種人的邊界性存在。

如果我們把“邊界”這個概念再擴展,就會發現,其實這是我們研究現代文學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1980年代的時候,北大東語系的金克木先生在《讀書》雜志上寫過一篇短文,題目叫作《沒有邊界,何來中心?》,非常緊湊的一個標題。我們可以看到,張愛玲對“邊界”的這種敏感,還體現在很多地方,比如“黃昏的陽臺”——吳曉東老師寫過一篇很精彩的長文,討論過張愛玲的“陽臺”。時間的邊界(黃昏),空間的邊界(陽臺)?!段铱刺K青》這篇散文里寫:“她走了以后,我一個人在黃昏的陽臺上,驟然看到遠處的一個高樓,邊緣上阿著一大塊胭脂紅,還當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卻是元宵的月亮,紅紅地升起來了。我想著:‘這是亂世。晚煙里,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郁郁蒼蒼的身世之感?!蹦獞{欄,憑欄就會有這種身世之感?!秲A城之戀》里,一開頭寫的是四爺在舊陽臺上拉胡琴:“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臺上,拉著胡琴?!焙芏嗥≌f,都寫到“陽臺”。

有趣的是,張愛玲1961年第三次到香港時寫了一篇文章壓在箱底——有一篇英文的發表了,中文的是壓在箱底,近年才被宋淇的兒子宋以朗找了出來,叫《重訪邊城》?!斑叧恰辈皇巧驈奈牡南嫖鲉??很奇怪,臺灣、香港,對于張愛玲來講都是“邊城”。香港,亞洲金融中心,對她來說就是“邊城”。里邊的描寫,一貫是張愛玲那種尖刻、灰暗的印象:“十年前我從羅湖出境的時候,看見鄉下人挑著擔子賣菜的可以自由出入,還羨慕他們。我們火車上下來的一群人過了羅湖橋,把證件交給鐵絲網那邊的香港警察。拿了去送到個小屋去研究,就此音信杳然。正是大熱天,我們站在太陽地里等著。這香港警察是個瘦長的廣東靚仔,戴著新款太陽眼鏡,在大陸來的土包子眼中看來奇大的墨鏡,穿的制服是短袖襯衫。百慕達短褲,燙得?。蓿┖郛叄üP)挺,看上去又涼爽又倨傲,背著手踱來踱去?!保ā吨卦L邊城》,1961),引用這個后,她馬上回憶到自己十年前,也就是1951年從羅湖出境的那個情景。這就是多次重復地描寫“越界”。

我們把這個“邊界”理論擴展,就會考慮從這種“線條的奇妙浮動”(波特萊爾)來考察張愛玲,比如說怎么樣把張愛玲放在一個臨界點上:她在鴛蝴派和五四文學的臨界點上,雖然她寫作的1940年代,鴛蝴派已經完全消亡,但是有人說張愛玲是鴛蝴派的最后一個殿軍,其實她的寫作里面充滿了現代主義的元素,所以說她是在鴛蝴派和五四文學的臨界點上。1980年代以后,張愛玲作品的——主要還不是翻譯,主要的是影視改編,使得這個原來局限于中國現代文學,或上?;蛳愀鄣囊粋€比較地方性的作家,變成了一個很重要的世界文學作家。這要看我們怎樣理解世界文學。世界文學不是一個固定的、本質化的框架,而是處于形成中、不斷改變的,不斷有新的作品進來,改變世界文學的總體面貌。所以對于張愛玲,還可以從“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的臨界點”來考察她。

【注釋】

①張小虹:《張愛玲的假發》,臺北時報文化出版公司,2020,第126-128頁。

②選自張愛玲:《對照記》,臺北皇冠文化出版公司,2020。以下如無特殊說明,所選照片均出自本書。

③1939年11月10日,許地山曾在香港“中英文化協會”做過一場名為《三百年來的中國婦女服裝》的演講,第二天《星島日報》發表了演講稿。當時,張愛玲已經進入香港大學讀書。1941年8月,許地山逝世,此時張愛玲已經在香港大學讀了兩年,上過一年許地山的課,她對許地山的中國服裝史研究應該有所了解。參見祝宇紅:《知識型轉換中的一場對話——論張愛玲文化隨筆與許地山的關系》,《文藝爭鳴》2017年第5期。

④吳盛青:《光影詩學:中國抒情傳統與現代媒介文化》(Photo Poetics:Chinese Lyricism and Modern Media Culture),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2020。

(黃子平,香港浸會大學。本文系根據黃子平先生2023年10月25日在北京大學中文系的講座整理而成。整理人:付亦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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