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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和葉子

2024-03-15 05:32伊塔洛·卡爾維諾
讀者 2024年6期
關鍵詞:維利馬可機動

〔意〕伊塔洛·卡爾維諾

在公司里,馬可瓦爾多除了要完成各種各樣的任務,每天早上還要給公司門口花盆里的植物澆水。那種植物,長著植物該有的模樣,但它的葉子不太像是真的。它的莖越來越長,但不再是井井有條地枝繁葉茂,而是光禿禿的,活像根拐杖,只是在莖的頂端長著一小撮葉子,像一棵棕櫚樹。

馬可瓦爾多把地上的落葉掃走,撣了撣那些還健在的綠葉,往它的根部澆上半壺水,水很快就被花盆里的土壤吸干了。馬可瓦爾多在這些簡單的舉動中投入的心思比做其他任何工作投入的心思都要多,這植物就像是他一個遭遇了不幸的家庭成員,他對它幾乎是報以同情的。他不時地嘆氣,也不知道是為這植物,還是為他自己:因為這株被囚在公司四壁之間、瘦高發黃的灌木,讓他感覺找到了患難兄弟。

那植物就這樣進入了馬可瓦爾多的生活,以至于叫他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地牽掛著。他現在用來觀察天空中密布的烏云的目光,不再是以前那種城里人看到陰天會自問要不要帶傘的目光了,而是一種日復一日地期盼著旱災盡早結束的莊稼漢的目光。這不,當他把頭從手上的工作中抬起,透過倉庫的小窗戶,逆著光看到外面的雨簾開始細細密密、悄無聲息地落下的時候,他馬上丟下手里的活兒,一溜煙兒地跑到植物跟前,一把抱過花盆,把它放到外面的院子里。

那植物呢,感受到流淌在葉子上的雨水,便擴張出更大的面積來獲得雨水,好像膨脹開了,仿佛因為現在能用更為鮮亮的綠色來染飾自己而喜悅?;蛘咧辽亳R可瓦爾多是這么感受到的,他站在那里注視著那盆植物,甚至忘了躲雨。

他們就這么佇立在院子里,這人和這植物面對面。這人幾乎能像植物那樣體會到淋雨的感受,而這植物呢——還沒有習慣戶外的空氣以及這許多的自然現象——就像一個從頭到腳突然被淋濕的人那樣驚愕不已。馬可瓦爾多仰面望著天,品嘗著雨水的滋味,那已經是一種——對他而言——近乎森林和草地的味道了,他便在腦海中追尋起那些模糊的記憶來。但是在這些記憶中,最清晰也最靠近的,卻是關于風濕病的回憶,風濕病每年都得折騰他。于是,他趕緊回到屋里去了。

下班時間到了,公司要關門了。馬可瓦爾多向倉庫主任問道:“我可以把那植物留在外面的院子里嗎?”

他們的頭兒,維利杰莫先生,是一個特別怕為麻煩事擔責任的家伙?!澳惘偭藛??要是被偷了怎么辦?誰來負責?”

但是馬可瓦爾多看著雨水給植物帶來的好處,實在接受不了要把它再關進去的事實:那簡直是浪費了上天的饋贈?!拔铱梢詭е?,直到明天早上……”他提議道,“我可以把它放在自行車后面的架子上,帶它回家……這樣我就可以讓它盡可能充分地淋到雨了……”

維利杰莫先生想了一下,總結道:“這就是說你將承擔全部責任?!比缓笏屯饬?。

馬可瓦爾多穿著一件帶帽子的防風雨衣,整個身子都弓在機動自行車的把手上,在傾盆大雨中穿過城市。他身后的車架子上捆著那個花盆,于是那車、那人、那植物,就渾然一體了,更準確地說,那個弓著背裹在雨衣里的人不見了,只能看見一盆植物坐在自行車上。馬可瓦爾多不時地從帽檐下回過頭去,直到能看見身后搖曳地滴著雨珠的葉子為止;每一次回頭的時候他都覺得這植物變得更高更茂盛了。

馬可瓦爾多抱著花盆剛進家門——一間在屋頂上有窗臺的閣樓——孩子們就圍著圈叫道:“圣誕樹!圣誕樹!”

“什么呀,不是的,你們想到哪兒去了?圣誕節還早呢!”馬可瓦爾多抗議道,“你們要小心葉子,這葉子很嬌嫩!”

“在這個家里,光是我們都已經擠得像罐頭里的沙丁魚了,”多米蒂拉嘟囔道,“你現在再抱回來一棵樹,我們都要給擠出去了……”

“可這只是一小株植物!擱在窗臺上就好了……”

從房間里就能看到窗臺上植物的影子。晚飯時馬可瓦爾多不看著自己的盤子,卻總是望向玻璃窗外。

自從他們把地下室換成閣樓以來,馬可瓦爾多和他家人的生活質量就提高了很多。但是住在閣樓也有麻煩。比如說,天花板時常會漏水。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滴四五滴水,而且間隔非常有規律;馬可瓦爾多呢,就在滴水的地方放上盆或平底鍋。下雨的夜晚,大家都上床的時候,就能聽到雨滴“叮當咚”地落下,這讓人不寒而栗,好像風濕病發作的征兆。

然而那天晚上,每當馬可瓦爾多從不安的睡眠中醒過來的時候,總是要豎起耳朵去尋找那“叮當咚”聲,那就像是什么歡快的音樂。因為這說明雨還在下,還在繼續滋養著那盆植物,雖然是細雨,但也沒停過,雨水推著樹液沿著細細的枝梗流下,把綠葉展成了帆。明天,我探出頭去的時候,就會發現它又長高了!他這樣想。

但是他再怎么想也沒有想到,早上他推開窗子的時候,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植物已經把半面窗戶都遮住了,葉子的數量至少翻了一倍,而且不再是沉沉地垂著,而是直直地繃在那里,鋒利得像一把劍。馬可瓦爾多緊緊地抱住花盆下了樓,把它捆在機動自行車后的架子上,趕向公司。

雨停了,但天氣仍陰晴難定。馬可瓦爾多還沒下車,幾粒雨珠子又掉了下來。既然這雨對它的好處這樣大,我還是把它留在院子里。他這樣想。

在倉庫里,他不時地把鼻子湊到面對院子的窗前。但是他工作時分心,倉庫主任可不大喜歡?!鞍パ?,你今天怎么搞的?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它又長高了!您也過來看看,維利杰莫先生!”馬可瓦爾多向他打了個手勢,幾乎是低聲說的,就好像這植物不該知道似的,“您看,它長得多好!是吧,是長高了吧?”

“嗯,是長高了不少?!鳖^兒承認道。對馬可瓦爾多來說,這已經算是公司為職工提供的樂事之一了。

星期六到了。這天的工作一點就結束了,工人們要星期一才回來。馬可瓦爾多還想把這植物帶在身邊,但是已經不下雨,他也找不到借口了。不過,天并沒有晴,滾滾的烏云依然四處散布。他去找頭兒,他們的這個頭兒呢,正好癡迷氣象學,他桌子上方甚至掛著一個氣壓表。

“天氣怎么樣,維利杰莫先生?”

“不行,還是不行,”他說,“再說,雖然這邊沒下雨,但我住的那個區域正在下雨,我剛給我老婆打過電話?!?/p>

“那么,”馬可瓦爾多趕緊建議道,“我把這植物帶到下雨的地方去轉一圈?!彼f到做到,回去就把花盆捆在機動自行車后的架子上了。

于是,星期六的下午和星期天馬可瓦爾多是這么度過的:他帶著身后的植物,騎著他的機動自行車四處奔波;他不時地觀察天空,專門找那些看起來能下雨的云,他在大街小巷中穿行,直到碰上雨區為止。他不時地回頭去看那植物,每次回頭時都會發現植物又長高了一點。先是跟出租車一樣高,接著是跟小卡車一樣高,最后甚至跟電車一樣高!葉子呢,也越來越寬了,從葉子上流下的雨珠落到他的雨衣帽檐上,就像在沖淋一樣。

現在兩只輪子上載著的已然是一棵樹了,這棵樹在城里奔走著,把警察、司機、行人都弄糊涂了。與此同時,天上的云循著風走過的路線跑,把雨吹到一個個小區里去,但很快就又棄之而去;行人們一個個地把手伸出傘外,接著把傘收起來;馬可瓦爾多追著云,走過街道、馬路和廣場,他伏在車把手上,跟著開足馬力的發動機顛簸著,渾身被裹得只剩下凸在外面的鼻子,他身后的植物追著雨的軌跡,就好像是云把雨往后面拽,而雨又被樹葉纏住了,于是這一切都被同一股力量拖著跑:風、云、雨、植物、車輪。

星期一,馬可瓦爾多空著手來到維利杰莫先生面前。

“植物呢?”倉庫主任立馬問道。

“在外邊呢。您跟我來?!?/p>

“在哪兒?”維利杰莫問,“我沒看見呀?!?/p>

“就在那兒!它長高了一些……”他指了指一棵有兩層樓高的樹。那植物不再是種在先前的花盆里了,而是被種在像桶一樣的東西里,馬可瓦爾多的機動自行車也沒了,他不得不弄了輛機動小貨車。

“那現在怎么辦?”頭兒生氣了,“怎么把它弄到門廳里來?它連門都進不了!”

馬可瓦爾多聳了聳肩。

“唯一的辦法就是,”維利杰莫說,“把它還給苗圃,然后換一盆大小合適的植物來!”

馬可瓦爾多又坐到車里?!拔疫@就去?!?/p>

他又在城里的路上跑起來。那樹用綠葉填滿了道路中央。每到一個路口,他都會被擔心他影響交通的警察攔下來。然后,馬可瓦爾多就跟他們解釋,自己為了把這桶植物從路上弄走,正在把它送往苗圃,于是警察放他繼續趕路。但是他轉啊轉啊,總也下不了決心去走那條通往苗圃的路。要和自己成功拉扯大的小家伙分開,他實在不忍心:他這一生中,從這株植物里獲得的成就感比從其他任何事中獲得的成就感都要大。

于是,他繼續在小路上、廣場上、河邊、橋上穿梭往返?,F在它已經變成某種熱帶植物了,它不斷蔓延,甚至蓋過了他的頭、他的肩、他的胳膊,直到讓他完全消失在那片綠色之中。不管是在大雨傾盆砸下的時候,還是在雨珠越來越稀疏的時候,甚至是在雨完全停下來的時候,所有的樹葉、樹葉的柄,還有它的莖(莖已經細得不行了)一直都東搖西晃地,好像在哆嗦個不停。

雨停了。這時候太陽也快下山了。在路的盡頭,在房子的空隙間,落下一種彩虹般朦朧的光線。那植物,在經歷了被大雨拔起般那一番奮力迅猛的生長之后,現在已經筋疲力盡了。馬可瓦爾多繼續漫無目的地開著車,甚至沒有發現他身后的樹葉一片片地從深綠色變成了黃色,一種金黃色。

馬可瓦爾多沒有發現,當他帶著他的植物穿過全城的時候,樹后慢慢地跟上了一條由機動自行車、汽車、自行車和年輕人組成的隊伍,而且已經跟了好一陣兒,他們喊著:“猴面包樹!猴面包樹!”伴隨著葉子一片片地變黃,他們就頗為欣賞地大叫著。當一片葉子從莖上脫落并飛走時,就會有好多只手伸出去抓那葉子。

起風了,金黃色的葉子一串串兒地、打著旋兒地被吹到空中飛走了。馬可瓦爾多還以為身后的那棵樹仍舊綠著、茂密著,突然,他轉過身去,才發現樹沒了。那里只有一根細長的稈子,稈子上只留下一圈圈光禿禿的枝梗,莖的頂部還掛著最后一片黃樹葉。因為街道上被那彩虹的光籠罩著,所以剩下的一切都好像是黑乎乎的:不管是人行道上的人,還是人行道兩邊房子的立面;就在這片黑乎乎的背景中,上百片亮閃閃的金色樹葉在空中飛揚著;上百只紅色、粉色的手從那片黑影中伸出來,要去抓那些樹葉;金色的樹葉卻被風揚了起來,飛向那盡頭的彩虹,同樣揚起來的還有那些手和尖叫聲;最后一片葉子也落了下來,它從黃色變成了橘色,接著又變成了紅色、紫色、藍色、綠色,最后變回了黃色,然后就消失不見了。

(烏夜啼摘自譯林出版社《馬可瓦爾多》一書,陸 凡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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