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大自然的溫情瞬間

祝越

奚志農

奚志農的一生中有很多個與動物邂逅的瞬間。滇金絲猴從高大的冷杉樹上投過來的一個眼神，藏羚羊在可可西里荒原上縱橫馳騁的英姿，綠孔雀從他的望遠鏡中緩緩走過……2023年，他又有了新的“瞬間”：在昂賽大峽谷灰白的巖坡上，他隔著相機取景器與一只雪豹母親四目相對。這是紀錄片《雪豹和她的朋友們》（以下簡稱《雪豹》）中讓人屏息的一幕。

操心的命

《雪豹》上映期間，對影視行業毫無了解的奚志農，也跟著跑了好幾場路演，去了名人直播間做宣傳。然而各影院排片依舊寥寥，最終票房只有不到300萬元，甚至不及電影的發行費用。但奚志農并不感到失望，對他而言，自己拍攝的紀錄片能上大銀幕已經是一種驚喜。2023年，第36屆中國電影金雞獎將“最佳紀錄/科教片”頒給了《雪豹》，這更是一種認可。

奚志農常常在媒體采訪中提及“看到”二字，這與他的職業有關：作為一名野生動物攝影師，能否“看到”“拍到”野生動物非常重要。對于奚志農來說，更為重要的事情發生在“看到”之后?！坝糜跋癖Ｗo自然”是奚志農的人生信條，2002年，奚志農創立了環保組織“野性中國”工作室，這句話也成為工作室的宗旨?！白屩袊囊吧鷦游锉桓嗟娜丝吹健?，是奚志農探索出的，屬于自己的自然保護之路。

起初，奚志農最關心的是鳥。1983年，奚志農進入一個科教片攝制組，成為一名攝影助理的助理，但攝制組的拍攝方式讓他不解。他們用尼龍繩把鳥的腿拴在樹上；要拍近景時，就從大學里借來一具鳥標本，放在草叢里拍攝。

有一次，攝制組把一只出生不久的雛鳥拴在窩里，如愿拍到了大鳥給小鳥喂食的場景。但是后來他們忘了解開繩子，第二天小鳥被吊在鳥窩外面，死了。奚志農問攝影師：“為什么要這樣拍攝？”攝影師只回了一句：“你不懂?！?/p>

奚志農當然不懂，那時的他甚至沒怎么摸過攝影機。但他很執拗，不認可這種擺拍的方式。因為這句“你不懂”，他下定決心要學會攝影，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拍自由飛翔的鳥。

最初，奚志農立下目標，要把家鄉云南的700多種鳥全部拍一遍。但還沒等這個目標實現，他就有了新的操心對象。1990年，奚志農聽說《動物世界》的考察隊要進入獨龍江自然保護區。于是，他向《動物世界》毛遂自薦，滿懷期待地進入獨龍江峽谷。

3個月的拍攝并未滿足他的期待。在獨龍江，奚志農見到的最大的哺乳動物是松鼠，其他珍稀野生動物的痕跡，都是盜獵者留下的動物殘?。毫缗５念^骨、赤斑羚的毛皮、戴帽葉猴的頭骨。奚志農意識到自己還應該操更多的心?！斑^去我只想拍鳥，不停地拍鳥。那3個月的經歷，打開了我的眼界?！彼_始走向更大的野生動物世界。

循著對鳥的關心，奚志農開啟了野生動物攝影師的事業，這是自然而然也很單純的路徑。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只想著去做事，從不考慮自己的能力”，這多少有點理想主義的色彩。成為野生動物攝影師，也許就是奚志農人生中最大的一次理想主義實踐——這一職業幾乎是他花了40年時間，為自己創造出來的。

1984年，奚志農的第一臺相機只有一個標準鏡頭，根本沒法用來拍野生動物，但這臺500元左右的相機已經花掉了他5個月的工資。無奈之下，他找熟悉的大學老師借了一個鏡頭，但有時焦距不夠長，還得裝上兩倍的增距鏡，導致相機的光圈更小了。膠卷也是一個難題。開始攝影的前幾年，一卷反轉片要四五十塊錢，而他一個月的工資只夠買兩三卷，“快門，是不敢輕易按的”。

“在中國，對一個野外攝影師而言，你的拍攝對象不出現，這是常態。當你的拍攝對象出現了，那是驚喜?！鞭芍巨r說。因此當驚喜到來，奚志農不會輕易放過它。2002年，他在秦嶺的山脊線上和一頭羚牛面對面邂逅，這是他第一次遇到這種珍稀動物。

那頭羚牛一步步朝著身穿迷彩服的奚志農靠近，一直走到他前方四五米的位置，然后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搞不懂是什么東西擋了自己的道。最后，它放棄探究這個會發出“咔嚓”聲的奇怪玩意，轉身離開了。

事實上，羚牛是具有攻擊性的大型哺乳動物，在它們的棲息地四川和陜西，羚牛傷人的事件多有發生。但在那一刻，拍照成了奚志農的本能。他只顧舉著相機，不斷地按下快門，中途還小心翼翼地換了一次膠卷，生怕驚動了這只好奇的羚牛。直到奚志農把第二卷膠卷拍完，羚牛才轉身離開，相機里留下了它最后的背影。

后來，奚志農常常在演講中回憶起這次邂逅。在他的鏡頭里，羚牛一身飄逸的棕黃色毛發，和身后的綠意虛化得恰到好處。在照片中央，它的面龐敦厚、眼神溫和，全然看不出對人類的敵意。

奚志農拍攝的滇金絲猴

奚志農樂意面對這樣的驚喜和挑戰。2023年11月初，他剛剛結束美國國家公園的旅行，但在那兒的拍攝“太簡單了”，因為野生動物很多，也不怕人，“你怎么拍都可以”。奚志農帶了很多專業設備，結果都用不上。

同樣因為“太容易拍了”，直到現在，奚志農也沒有去過非洲拍攝。他覺得那沒有“意義”，他口中的“意義”，既指拍攝的挑戰性，也指影像記錄的力量：在中國拍攝野生動物，是能夠為它們帶來改變的。

記錄的力量

第一次讓奚志農意識到記錄有意義的，是拍攝滇金絲猴。1990年，他在昆明動物所認識了當時的研究員龍勇誠，后者也是世界上第一個拍到野生滇金絲猴照片的人，他向奚志農提議：“你怎么不去拍滇金絲猴？”

在龍勇誠的引薦下，奚志農走進了滇金絲猴棲息地白馬雪山保護區。保護區的工作人員肖林記得，剛剛上山的奚志農“滿臉是爬到高海拔處的疲憊和興奮”，一般人剛到營地，一定會抱怨山路多么艱辛，他卻給大家介紹自己的拍攝想法，滿腦子都是猴子。

滇金絲猴棲息在滇西北的森林中。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關于滇金絲猴的記錄寥寥無幾。直到1992年，人們還沒有拍到一張清晰的滇金絲猴照片，培訓保護區員工時，用的還是川金絲猴的照片。

奚志農追尋滇金絲猴的經歷也很艱難。1993年8月，奚志農第三次趕到白馬雪山，在森林中搜尋了一個多星期卻一無所獲。就在他們沮喪地準備返回營地時，奚志農在樹叢中看見了一堆新鮮的猴糞。猴糞是尋找滇金絲猴的重要線索，而這么新鮮的猴糞，奚志農還是第一次看到。他趴在地上看了半天，隨即飛快地跑上山脊線，原本要走兩個小時的路程，他半小時就跑完了。

顧不得支起腳架，甚至顧不得用眼睛看，奚志農把衣服墊在巖石上，打開攝像機，將焦距推到最長，就這樣一直拍到電池全部用光。第一次見到滇金絲猴，他淚眼模糊，甚至看不清焦點是否對實。

奚志農拍到的猴子遠沒有今天的視頻中那樣清晰。正值雪山上的夏季，高大的冷杉樹郁郁蔥蔥，隱約可見幾個黑白相間的身影，在枝干間晃蕩、嬉戲。這就是人類首次拍攝的滇金絲猴影像，這些影像最后也挽救了滇金絲猴的未來。

1995年，德欽縣為了緩解財政困難，決定砍伐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里的原始森林。而這時，還有大約200只猴子生活在那里，它們周圍的原始森林已經遭到砍伐。這片林區幾乎是猴子們最后的家園。

奚志農很著急，他試圖勸阻地方部門，也尋求當地媒體的幫助，但都沒有效果。后來他聯系上環保作家唐錫陽，并在其幫助下，給時任國務委員兼國務院環保委員會主任宋健寫了一封信，呼吁保護滇金絲猴，停止砍伐森林。隨信寄出的，就有滇金絲猴和那片原始森林的照片。

宋健對這封信的批示是：“奚志農同志，大概是出于無奈而發出的最后呼喊?！睅讉€月后，砍伐計劃終于中止，奚志農還受邀去給大學生們做滇金絲猴相關的演講，讓更多人了解猴子們的故事，“因為總要有人替它們說話”。

后來，他也不只是幫滇金絲猴說話。1997年，奚志農以《東方時空》記者的身份，深入可可西里報道藏羚羊被盜獵者殺害的慘狀。2017年，他又與環保組織“自然之友”一起，為云南綠孔雀即將消失的棲息地發聲……

熱愛與充實

2019年年底，奚志農去貴州做了一次演講，路上他給在白馬雪山保護區的老朋友打了一個電話。他得知肖林即將退休，而另一位老朋友龍勇誠已經退休好幾年了，奚志農感慨：“可能只有我是永遠不可能退休的?！边@一年，《雪豹》還在拍攝中，奚志農和牧民攝影師們發現了電影主角雪豹一家的蹤影。在這之后，他們還將花費3年的時間，才能最終完成這部中國自己的雪豹紀錄片。

《雪豹》上映的這一年，正好是奚志農開始野生動物攝影的第40年。很多人會用“堅持”二字來形容他的事業，但奚志農覺得這并沒有多困難，因為這是他熱愛的事業，長久地堅持也是理所當然。

對大自然的熱愛從他幼時起就埋下了種子，兒時的他喜歡鳥，養過一只還沒睜開眼睛的小麻雀。奚志農每天給麻雀喂蒼蠅，后來，只要奚志農吹個口哨，麻雀就會落在他肩頭。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奚志農對大自然有著天然的親切感，以至于到了7歲，當他被接到城市生活時，他覺得自己“像一只自由的鳥被關進牢籠”。

如今，人們依舊不難在奚志農身上發現這種熱愛?！堆┍分杏羞@樣一個鏡頭：奚志農和牧民次丁在雪豹的巢穴對面小心翼翼地支起隱蔽帳，架好拍攝機器，最后終于在取景器里和雪豹媽媽相對。奚志農和次丁興奮得握緊了拳頭，雖然他們都咬緊牙關，沒有出聲，但喜悅早已從瞇起來的雙眼中滿溢出來。這時的奚志農不再像是“著名野生動物攝影師”，反而多了一種孩子般的天真。

在工作室的同伴看來，奚志農非常堅定，“想拍什么東西，要拍到什么程度，一旦確定了，他就不達目的不罷休”。奚志農曾經在獨龍江失手從溜索上墜入山澗，也曾在荒無人煙的長江源從奔馳的馬背上摔下來，但這些野外工作的辛苦，他并不抱怨，因為這是自己要做、想做的事。

曾有人問他，在野外花那么長的時間等待動物出現，要怎樣消磨時光？奚志農很驚訝，他從未感到自己在消磨時光，天還沒亮他就要起床，找機位，等待日出，觀察日出和云海的配合，如果配合得不好，他還舍不得開機?！懊λ懒?，”他說，“在大自然里的每一秒都很充實?！?/p>

（喬 岳摘自《南風窗》2024年第1期，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