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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用類書”的非日用性:晚明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的知識體系及其性質

2024-03-15 08:37何朝暉李萍
關鍵詞:類書日用通俗

何朝暉 李萍

(1.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 山東 濟南 250100; 2. 濟南大學 圖書館, 山東 濟南 250002)

通俗日用類書是晚明時期一種重要的出版物類型。 類書誕生于三國時期,魏文帝曹丕組織編纂的《皇覽》被公認為類書之祖。 南宋以前的類書,主要供文人尋章摘句、統治者查詢借鑒歷史經驗之用,著名的有唐宋時期的《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冊府元龜》等。 宋元之間,產生了以陳元靚《事林廣記》為代表的日用類書,其特點是在傳統類書的基礎上加入禮儀、農桑、日用器具等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內容,但其重點仍在于輯錄相關的典故和詩文。 到了晚明時期,出現了大量標榜以“四民”為讀者對象的通俗日用類書,這些類書不再局限于滿足文人的閱讀需求,內容較為通俗鄙俚,貼近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

晚明通俗日用類書大體可以分為兩類:專題性通俗日用類書與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 專題性日用類書是匯集舉業、啟札、故事、蒙學、商業、農桑等某一專題內容的通俗日用類書,如教蒙童識字的雜字書,學習辭藻典故的故事類書籍,作為行旅指南的路程書,作為經商手冊的商書等等。 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則是指匯集各方面內容、包羅萬象的大型日用類書,它們不同于傳統的文人類書,成為在《事林廣記》以后發展起來的日用類書的集大成者,構建了一種新型的知識體系。 本文擬通過通俗日用類書來考察晚明時期面向大眾的知識體系,對這一課題來說,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無疑是一個更為適切的觀察窗口。

關于晚明通俗日用類書,學界已有很多研究成果[1]199-200[2]122-140[3]560-593。 對于通俗日用類書的讀者及其知識屬性,吳蕙芳認為通俗日用類書是晚明“民間生活實錄”[4];商偉通過將通俗日用類書與《金瓶梅詞話》進行相互對照,認為通俗日用類書中的知識具有較強的城市文化屬性[5]88-109;王正華認為通俗日用類書的內容帶有較強的主觀建構性,不能簡單地視為民間生活實錄,而是一種文化消費品[6];趙益則認為通俗日用類書的讀者主要是鄉紳階層[7]。 諸位時賢的成果均極具啟發性,但對于通俗日用類書所反映的知識體系及其屬性,仍有待進一步系統梳理、明晰,存在加以深入探討的空間。

一、晚明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的知識類型與結構

晚明時期的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少則十卷,多則三四十卷,一般一卷為一門,即一個方面的知識,一部書就可以涵蓋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學者對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所包含的知識內容,主要有幾種劃分方法。 吳蕙芳將這些知識分為4 個方面:生活環境、社會生活、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4]62-66。 這樣的劃分自有其道理,但有一個重要的缺陷,就是把通俗日用類書里的內容等同于讀者生活的世界,因為作者認為通俗日用類書是民間生活實錄。 而王正華、趙益等學者對此提出質疑,筆者也認同這種質疑,無論是從通俗日用類書反映現實世界的真實程度,還是從書中提供的知識與百姓讀者認知水平的差距來看,書中的世界與現實世界都存在距離。

吳蕙芳在《萬寶全書:明清時期的民間生活實錄》中將日用類書的知識分為文化基礎的傳承、實用技能的學習、社交活動的歷練、休閑興趣的培養4 個方面分別進行討論。 蘇杭和崔桓把明清綜合性日用類書的知識分為傳統知識門類、宗教迷信門類、實用技能門類和文學娛樂門類[8]619-620。 要深入理解日用類書知識體系的內在邏輯和建構機理,必須明了這些知識的性質和功能。 有鑒于此,筆者根據這些知識的性質和功能把它們分為3 個大類,每一大類下劃分為若干個小類。 本文主要取材于收入《明代通俗日用類書集刊》[9]的14 種晚明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新鍥天下備覽文林類記萬書萃寶(殘)》(以下簡稱《萬書萃寶》)、《新鐫全補天下四民利用便觀五車拔錦》(以下簡稱《五車拔錦》)、《新刻天下四民便覽三臺萬用正宗》(以下簡稱《萬用正宗》)、《新鍥燕臺校正天下通行文林聚寶萬卷星羅》(以下簡稱《萬卷星羅》)、《新刊翰苑廣記補訂四民捷用學海群玉(殘)》(以下簡稱《學海群玉》)、《新刻群書摘要士民便用一事不求人》(以下簡稱《一事不求人》)、《鼎鍥崇文閣匯纂士民萬用正宗不求人全編》(以下簡稱《不求人全編》)、《新刻全補士民備覽便用文林匯錦萬書淵?!?以下簡稱《萬書淵?!?、《新板全補天下便用文林妙錦萬寶全書》(以下簡稱《文林妙錦》)、《新刻鄴架新裁萬寶全書(殘)》(以下簡稱《鄴架新裁》)、《新刻搜羅五車合并萬寶全書》(以下簡稱《五車合并》)、《新刊天下民家便用萬錦全書》(以下簡稱《萬錦全書》)、《鼎鍥龍頭一覽學海不求人(殘)》(以下簡稱《龍頭一覽》)、《新刻人瑞堂訂補全書備考》(以下簡稱《全書備考》)。 盡管這些書不能涵蓋所有晚明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的現存版本,但已包括其中的主要類型,足以反映晚明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知識體系的基本面貌。

筆者對這14 種晚明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以下簡稱“日用類書”)所包含的知識按照其門(或稱“類”)進行了歸并分類,把它們歸納為博雅、實用與消遣3 個大的類別,以下分述之。

(一)博雅類知識

博雅類知識是指純知識性內容,一般對日常生活不具有直接的指導意義。 了解和掌握這類知識,有助于提高讀者的知識文化素養,使之顯得博聞儒雅。

博雅類知識包括有關天文(天文門)、地理(地輿門)、歷史(人紀門)、時令(時令門)、政治(官品門或官爵門、爵祿門、朝儀門)、域外(諸夷門或西夷門、夷狄門)、蒙學(師儒門或訓童門)等方面的知識。 天、地、人,是中國古代對整個世界的高度概括,天文門、地輿門、人紀門滿足了讀者了解世界的基本需求。 時令門也屬于了解世界的基本知識,天文、地理提供了世界的空間維度,時令則提供了時間維度。 在傳統的官本位社會里,官員的設置、稱謂、品級、俸祿等,也屬于普通人需要了解的基本常識。 域外知識部分則雜糅了各種古史記載和神異新奇的傳聞,除了對鄰近的幾個東亞國家的記載具有一定的真實性外,華夏文明之外的地區普遍被描繪成居住著各種千奇百怪人種的蠻荒之地,這符合古人夷夏秩序的想象[10]。 蒙學知識僅出現在少數幾種日用類書中,包括文史常識、詞語解釋、勸勉讀書、文房四寶、教子法則、童蒙須知等內容,既包括一些需要學習的基本常識,也包括讀書的規范和方法。

(二)實用類知識

這一類是直接指導日常生活實踐的知識,具有很強的實用性。 這些實用知識較為繁雜,分為以下類別。

(1)法律知識

律例門(或律法門)載錄各種律例規條,普及法律知識。 體式門(或矜式門、狀式門、詞狀門)介紹撰寫詞狀等法律文書的注意事項和技巧。

(2)禮儀規范

四禮門載錄冠禮、婚禮、喪禮、祭禮的禮儀,便于典禮主辦者和參與者按圖索驥地遵照行事。 有的日用類書析為冠娶門和喪祭門,也有不少不包括冠禮,改冠娶門為婚娶門或伉儷門。

(3)實用文書

民用門①收入各種契約、鄉約、分關文書,以及請神祝文、上梁文等其他民間日常實用文書的格式和樣板。

(4)書信應酬

此類內容歸入文翰門、啟札門,也稱翰札門、書啟門、柬札門、云箋門。 主要內容為請柬、書信的體式和活套,包括對各色人物的敬稱、雅稱,邀請、感謝、道別等各種場景下的書信活套和范文。

(5)農桑畜牧

農桑門(或耕布門)介紹農業耕作、紡織等生產技術,亦稱牧養門或牛馬門、馬經門,介紹畜牧技術。

(6)商業貿易

商旅門包括商業道德、商業知識和經商技巧。

(7)算術知識

算法門包括各種算法口訣、珠算技巧和應用題。

(8)陰陽數術

這方面的知識包括算命、相面、占卜、解夢、堪輿、剋擇、符咒、戲法等,所屬門(類)有星命門(星平門、命理門、教命門)、相法門(風鑒門)、卜筮門、占課門、夢員門(夢珍門、釋夢門)、營宅門(陽宅門、宅經門)、塋宅門(塋葬門、地理門、堪輿門)、剋擇門(選擇門、涓吉門、通書門)、玄教門(戲術門)等。

(9)健體養生

武備門介紹拳腳技擊之術。 修真門(真修門)、金丹門載煉丹修行之法。 養生門(衛生門)、醫學門(醫林門)載醫藥、養生知識。 種子門(胎產門)、保嬰門(全嬰門、護幼門)載孕育胎產、護佑嬰兒之法。 法病門則載以驅邪、符咒等手段祛病的方法。 此外又偶見子弟門,談房中術;婦人門,講婦科疾病。

(10)風月指南

風月門是一個十分特殊的門類,內容包括進出風月場所的各種行為規范,情書的寫法、與妓女交往的各種技巧等等。

(三)消遣類知識

琴棋書畫是文人雅事。 琴學門(音樂門)普及音樂知識;棋譜門介紹象棋、圍棋知識;書法門、畫譜門(畫法門)普及書畫知識,有時合為書畫門。

雜藝游戲一般收入八譜門或五譜門,內容包括三弦、簫笛、鼓等樂器的原理、曲譜,和雙陸、牙牌、投壺、蹴鞠等游戲的玩法;有些書把琴學、象棋、圍棋也整合到八譜門中。

休閑文字包括格言、酒令、謎語、對聯、詩文、故事、笑話,以及藏頭詩、回文詩等游戲文字,收于勸諭門、酒令門(侑觴門)、詩對門(詩聯門)、雜覽門、笑談門(笑謔門)等門類中。

需要說明的是,博雅、實用和消遣這3 大類知識并不是截然分開、涇渭分明,而是彼此滲透、互有交融。 博雅知識也有實用性,如地輿門中有服務于旅行的路程知識,時令門中有農時節氣知識,那些看似與日常生活無關的書面知識則可以在人際交往中提供談資。 實用性知識版塊中也包括博雅性知識,如武備門中除了拳腳槍棒,往往還收入《孫子兵法》。 消遣性知識也可以有實踐指導作用,如詩對門中的對聯可以在年節喜喪時應景搬用。 而消遣門類中的琴棋書畫知識,則可以作為博雅知識當中的一種來看待。

二、晚明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的知識內涵與特點

筆者在《明代通俗日用類書集刊》所收入的14 種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中,去除《萬書萃寶》《龍頭一覽》兩種沒有目錄的殘本,以及目錄與《五車合并》完全一致、大部分內容印自同一套書版的《鄴架新裁》,對剩下的11 種日用類書中的門(類)設置情況進行統計分析②,以便對這些知識的內涵和性質有清楚的認識。

晚明日用類書比較普遍地存在著書版拼湊的情況,即現存某一版本的書版可能來自不同的出版商,其表征是各卷卷端書名不同,版式、字體存在差異,書名和卷次存在挖改跡象[11]155-157[12]53-58,因而一書的內容構成存在一定的偶然性。 但書商會對這些來自各書的不同部分加以組織編排,并在書前編制一個新的目錄,努力構建一個完整有序的知識體系,以滿足讀者的需求。 吳蕙芳已注意到,書商雖經常雜取諸書拼湊為一書,但會注意避免卷目重復,使整部書看起來像是一部完整的書[12]57。 這里統計的日用類書書前均有目錄,為統計分析提供了較為可靠的依據。 有些書,如《全書備考》③,存在目錄與正文內容不一致的情況,統計時就以正文為準,以反映日用類書所收內容的實際狀況。

首先,看看各類知識在日用類書中所占的比重。由于一門(類)就是一卷,每卷的篇幅大體相當,因此我們可以通過統計門(類)數量的多寡來觀察各類知識所占篇幅的比例。 筆者綜合11 種日用類書的內容歸納出44 種常見的核心門(類),這是一部理想化的、內容完備的日用類書所包括的全部內容(實際門數達到349 門)。 對照這44 個門(類),即便11 部日用類書中卷帙最多、篇幅達43 卷的《萬用正宗》,也缺了體式門、風月門,其他各書的門(類)亦皆存在程度不同的缺失,因此只有綜合諸書方能獲得日用類書的完整知識體系。

對各類知識所含門(類)數量加以統計,我們發現實用類知識占據了最大比重,達61.36%;博雅類和消遣類則分別占15.91%、22.73%。 這符合我們對日用類書注重實用性的預期。 這組數據畢竟出自我們所構想的日用類書知識體系的理想模型,現存日用類書所反映出來的實際狀況又是如何呢? 我們再對11 種現存日用類書的各門(類)加以統計,發現實用類知識仍占最大比重,為57.88%;博雅類和消遣類則分別為18.62%、23.50%,這個結果與上述依據理想模型計算所得差別不大。 再觀察二級類目知識所占比重,關于陰陽數術、醫學養生、休閑文字、琴棋書畫的知識占據了前4 位,比重明顯高于其他知識。

表1 11 種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門類設置統計④

其次,觀察各類知識的穩定性,即哪些知識是各種版本的日用類書都要收入的,哪些是可有可無的。博雅類知識所占篇幅雖較小,卻是3 大類知識中最為穩定的,其中天文、地輿、人紀、官品、諸夷5 個門(類),是各個版本的日用類書都必須具備的。 時令知識的穩定性稍弱,蒙學須知則最不常見。 實用類知識中,法律知識和書信應酬類知識同樣具有極強的穩定性,其次是禮儀規范、農業知識、陰陽數術,再次是算術知識、醫學養生、武術兵法和風月指南。 實用文書的穩定性較弱,商貿知識則極少見。 而所有的消遣類知識都具有較強的穩定性。

再次,探究各門(類)知識的先后順序如何。 這里選取了《萬卷星羅》《萬用正宗》《萬書淵?!? 部日用類書作為典型加以觀察。 其共同特點:(1)有明確的作者、出版者和刊刻時間。 《萬用正宗》為建陽著名書坊主余象斗所編刊,卷端題“三臺館山人仰止余象斗纂,書林雙峰臺文臺余氏刊”,書前有余象斗序和以余象斗為中心人物的卷首插圖《三臺山人余仰止影圖》,書末有牌記“萬歷己亥(1599)孟秋書林余文臺梓”?!度f卷星羅》卷端題“撫金華宇徐會瀛匯輯,書林茂齋詹圣謨梓行”,書末有“書林靜觀室春月余獻可梓行”牌記,應為余獻可翻刻詹圣謨原本,書前有萬歷二十八年(1600)序提示刊刻時間。 《萬書淵?!肪矶祟}“云錦廣寒子編次,藝林楊欽齋刊行”,卷末有“萬歷庚戌歲(1610)孟春月清白堂楊欽齋繡梓”牌記。 (2)封面、序言、目錄中的書名與正文基本一致,刊刻字體風格一致。 3 書均有目錄,《萬用正宗》《萬卷星羅》二書有序,《萬用正宗》還有封面。 (3)各卷卷端題名基本一致。 這里指的是書名主干、核心詞語一致,“新鐫”“續補”等修飾語容小有差異。 這些特征保證了目錄及書中各卷均出自同一出版商,杜絕了在裝訂環節將來自不同書坊的各卷拼湊為一書的可能性,使我們能確定無疑地考察晚明出版商為讀者提供的知識體系框架。

根據上述3 書卷目,制成表2。

表2 3 種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門類編排比較

從表中可以看到,晚明日用類書的門類編排有一定規律可循,同時也存在極大的隨意性。 其編排規律有三:(1)全書大體按照博雅類、實用類、消遣類的順序編排。 博雅類知識總是居于所有門類之首,且相對集中。 除個別版本之外,天文門、地輿門和人紀門穩定地占據了前三卷的位置。 這符合中國古人世界由天、地、人“三才”組成的觀念,也是對傳統類書類目設置框架的延續。 宋代著名官修類書《太平御覽》,即以天、地、人、事、物的順序來安排類目。 (2)從二級類目來看,某些門類具有相對穩定的聚合關系。 如博雅類知識中的天文、地輿、人紀、時令諸門,提供了認識世界的最基本的知識。 實用類知識中的四禮、民用、翰札諸門,均與禮儀、文書有關。 消遣類知識中的琴、棋、書、畫諸門連為一體,蓋此皆為文人雅好,難以分割。 八譜門、五譜門中包含的音樂、游戲知識與琴棋書畫關系較密切。 陰陽數術與醫學養生具有親緣關系,這兩類知識多混雜在一起。 (3)一些類目的安排呈現出一定的邏輯關系。 如訓童門,在《萬書淵?!分形挥诒腴T和勸諭門之間,保嬰與訓童在兒童生長階段上相銜接,訓童與勸諭則均有教育勸誡的功能。 訓童門在《文林妙錦》中則介于全嬰門和算法門之間,蓋算術也是童蒙教育的內容之一。 算法門在《萬用正宗》中位于商旅門之后,則又體現算術為經商的必備技能之一。 又如武備門,在《五車拔錦》中與養生門、在《萬用正宗》中與蹴鞠門排在一起。

門類編排中的隨意性和離散性更為顯著。 各種日用類書對類目的編排沒有一定之規,各行其是,除了以上總結的三點規律之外,其他類目的編排可以說是任意而為,毫無章法可循。 如法律知識中的律例與狀式兩門,一為普及刑律知識,一為指導詞狀書寫,互為表里,密不可分,然而在《萬卷星羅》《萬書淵?!贰段遘嚢五\》等不少日用類書中兩者相隔甚遠,殊不可解。 又如《五車合并》中的書畫門與筆法門都是關于書法繪畫的,卻分別位于卷十一和卷三十四。 休閑文字乃供消遣娛樂之用,但往往并不集中于一處,而是散布于全書。 如《萬用正宗》,卷十九侑觴門收酒令,卷二十博戲門收燈謎、藏頭詩、璇璣文等游戲文字,卷四十二閑中記收名公格言、勸世文等,卷四十三笑謔門收笑話、諧謔文字,都是供人閑暇時解悶逗趣的,但沒有集中在一起,兩處相隔20 多卷陰陽數術、醫學養生、農桑知識等內容。 休閑文字分散各處,是晚明日用類書十分普遍的現象。 一些門類的位置亦令人費解,與前后內容皆不相關。 《萬用正宗》在多個陰陽數術門類中插入牧養門、農桑門,極為突兀。 農桑門在《學海群玉》中位于涓吉門和夢書門之間,耕布門在《五車合并》中位于筶譜門與星命門之間,都無法作出合理的解釋。 再以算法門和武備門舉例,算法門在《五車拔錦》中排在體式門和武備門之間、在《不求人全編》中排在諸夷門和八譜門之間,武備門在《文林妙錦》中排在律法門與八譜門之間、在《萬書淵?!分信旁趮D人門和夢課門之間,皆令人摸不著頭腦。 實際上前后門類之間無法找出邏輯關系的情況比比皆是,以至于讓人懷疑上面所梳理出來的門類之間的邏輯聯系僅是一種巧合。

如果我們深入到各個門類內部,會發現更多不合體例、邏輯混亂的現象。 首先,門類名稱與內容不符?!段遘嚢五\》《不求人全編》中的塋宅門,下層為陰宅堪輿,上層卻是陽宅之做法、風水。 《全書備考》十四卷茶經門末尾卻收入《酒經》。 《一事不求人》選擇門中有《法家要略》,為指導人打官司的案例匯編。 其次,內容駁雜不純。 《鄴架新裁》官品門中有“萬事一覽”,其中解釋“六經”“三傳”“三史”,都是與官制無關的詞語。 《萬用正宗》師儒門本應載蒙學內容,卻收入《經驗效應方》,其中多載“洗衣香方”“內府香肥皂方”“收皮物不蛀法”“治須鬢斑白染黑方”“治牙疼方”“治頭上虱方”等生活竅門和偏方。 《五車合并》在介紹書畫知識的筆法門中有《書籍本末》,內容是關于《千字文》《四書》《五經》等書籍文獻的知識。 八譜門本是收入音樂、游戲等消遣內容的門類,然而《一事不求人》《不求人全編》《萬書淵?!贰段遘嚭喜ⅰ返陌俗V門中卻混入了《冠冕制度》,后兩書的八譜門還收入《禮樂名器》。 雖然音樂與冠冕、禮器都與禮儀制度有關,但介紹冠冕和禮器的圖像和內容畢竟屬于博雅常識,與介紹樂器演奏與游戲玩法的八譜門其他內容不搭調。 最后,內容選擇的偶然性、隨意性。 《五車合并》除了在書畫門、筆法門中介紹繪畫知識之外,又設翎毛門專門介紹各種鳥的畫法,但并沒有專門的類目介紹人物、走獸、花卉、山水的畫法,繪畫知識顯得很不系統。 該書的書畫門,只介紹了梅、竹的畫法,其他植物和題材概付闕如。 《不求人全編》八譜門中關于蹴鞠的內容,僅有加起來不到一頁篇幅的《圓球戲覽》,內容是關于蹴鞠的兩篇詩詞,沒有游戲規則、技巧等的介紹,根本起不到游戲指南的作用。

三、晚明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知識體系的性質與意義

晚明日用類書不同于以往的類書,具有鮮明的時代特點。 南宋以前的類書是精英文人編纂和閱讀的,注重學術性與文學性。 宋元之際的《事林廣記》開始包括一些日常生活的實用指南,但大體仍承襲了傳統類書的框架,保有比較嚴整的類目體系。 其后《居家必用事類全集》《居家必備》《多能鄙事》《便民圖纂》等類書內容側重于日常生活實用知識,有關天、地、人的“正統知識”被大幅削減[6]17,傳統類書的完整體系被打破。 到了晚明日用類書,一方面實用知識的范圍、門類和篇幅都達到一個頂峰,并增加了大量消遣類知識;另一方面重新引入了“正統知識”,把天、地、人等傳統類書的核心知識集中放置在書的最前面,從而形成一種全新的兼顧博雅、實用與消遣的綜合知識體系。

一般認為晚明日用類書如同當今生活百科全書性質的實用指南,這種認識實際上存在很大的偏差。 日用類書的實用性其實有限,首先反映在其實用性知識缺乏全面性、系統性。 如前所述,在類目的穩定性上,實用性知識反不如博雅類、消遣類知識。 一些實用性很強的類目,卻并非日用類書中的“??汀?在多種日用類書中缺席。 如收載各種契約、分關文書及其他民間日用文書的民用門,在本文集中考察的11 種日用類書中僅有6 種設置這一門類,分別是《萬用正宗》《一事不求人》《萬書淵?!贰段遘嚭喜ⅰ贰度f錦全書》和《全書備考》(稱體式門)。 牛馬畜牧是傳統農業社會的重要知識,但在11 種日用類書中僅有4 種設置相關門類,分別是《萬用正宗》《五車合并》《萬錦全書》和《全書備考》。 晚明由于商品經濟的繁榮,經商常識和技巧是一種重要的日用知識,坊間大量商書的刊刻就是一個明證,但在11 種日用類書中只有1 種設有商旅門。 就具體的門類而言,王正華對晚明日用類書中書畫門的研究表明,日用類書所提供的知識是淺嘗輒止、片段零散的,書中內容并非為學習書法而編寫,也訓練不出真正的畫家[6]30-33。 其次,就知識的性質而言,看似實用者未必有很強的實際指導作用。 傳統社會農桑知識的重要性自不待言,然而有學者認為農桑門僅包含十分簡略的種植技巧,加上反映耕作場面的插圖和詩詞,“與其說這是對農業生產的指導,不如說是為了滿足非農業工作者的好奇心理而做的一般性介紹”[8]621。 最后,書中的很多知識缺乏檢索性。 百科全書的一個重要特性是讀者在有需要時能夠根據目錄、索引等方便地查詢到所需知識,其編排方式必須滿足這一功能。 不少晚明日用類書的書前目錄,各卷下有細目提示,但并不能揭示卷中的所有內容,而僅提示其一二重點,廣告意味更濃。 如《學海群玉》書前目錄卷九狀式門下,上層為“諸般體式”,后注小字“狀詞、禁約、分關、文契俱全”;下層為“蕭曹遺筆”,后注小字“作狀規格、貫串活套俱全”。 《不求人全編》書前目錄各卷內容均標榜“俱全”“詳載”“詳備”“全備”,但并不揭明細目。 如前所述,正文中有些內容與門類主題不甚相關,由于這些內容在目錄上沒有反映,讀者也就無從知曉,想要獲取這些知識只能靠“邂逅”。 《不求人全編》目錄中卷十五八譜門下僅寫:“上層,雙陸規局俱全;下層,牙牌戲集俱全?!睂嶋H上正文中除雙陸、牙牌外,還有象棋、圍棋、投壺、蹴鞠等游戲,琴學、三弦、簫笛等音樂知識,這些內容讀者尚可從八譜門通常包括的內容推測得知。 但該卷中還有《禮器名圖》《冠冕制度》兩項內容,與該門其他內容關聯不大,讀者就很難發現了。 又如《萬錦全書》卷三人紀類在卷末上層編有一微型詞典,字頭均為數字,如“太極”“二典”“三才”“四維”等,實為有用的蒙學知識,但由于在書前目錄中毫無反映,讀者難以知曉利用。

有學者將晚明《國色天香》《燕居筆記》《繡谷春容》《萬錦情林》等以通俗小說為主,雜以詩文、趣事、燈謎、笑話等休閑文字的類書稱為“雜志類”消閑文藝讀物[13]524[14]141-144[15],頗得其實。 實際上晚明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也具有一定的“雜志性”。 雜志的特點是主題的分散性、編排的隨意性、內容的娛樂性,日用類書也多具備這幾個方面的特點,上文所述類目設置不系統、編排順序隨意、內容散碎零雜都是其體現。 這里再申述一二。 晚明綜合性日用類書皆分上下層,有學者認為其作用是節省成本,便于保存攜帶[4]13。 但實際上這種版式還具有視覺上的功能,即在一個頁面上并置不同的內容單元,著意營造一種活潑多樣、相映成趣的版面效果,增加讀者的閱讀興趣。 多數情況下上下層內容是相互呼應的,如《萬用正宗》的官品門下層羅列官員職位,上層介紹官員品級;武備門下層以文字載拳法,上層以圖像演示招式。 有時上下層之間存在一種隱性的關聯,足令觀者會心,如《全書備考》卷十五酒令門之上層為《嫖家真竅》,即風月指南,蓋貪酒者多好色;《萬用正宗》卷二十一商旅門上層為《青樓軌范》,顯示商人在外經常光顧風月場所。 也有上下層內容毫不相干的,前述選擇門中的《法家要略》、八譜門中的《冠冕制度》《禮樂名器》均位于上層,與下層本門中的內容并無聯系,更像是主體內容之外的點綴和補白。 《五車合并》卷三十四筆法門末尾,上層文字未完,下層內容已盡,乃用“文章為學”“詩禮傳家”等字填充下層,這些字不像前面各字旁注寫法、筆勢,純粹為填充版面,頗類今天報紙雜志在文末版面剩余處用作補白的圖樣、花絮[9]第12冊409-412。 有時這類與主題無關的文字具有強烈的娛樂性,如《全書備考》卷十四茶經門,下層載茶經,上層為“名家詩”,收入各種與茶飲無關、極具消遣興味的雜詩。 如《譏贓官》:“來如獵犬去如風,收拾廉州一半空。 只有江山移不得,將來描入畫圖中?!薄短依畛啊?“桃笑李白欠深紅,李笑桃花欠玉容。 一陣曉風吹散盡,大家都是一場空?!盵9]第15冊95有些門類整體就具有“雜志性”,尤以消遣類知識為最。 如《萬卷星羅》卷三十二奇策門,上層為歷朝賢孝事跡,下層為名公斷案故事。 卷三十五記巧門,上層為各種燈謎,下層先節選戲曲小說中的愛情故事,后面是數則文人才女的詩文妙作。 《一事不求人》卷二十二雜覽門,該門命名即帶有“雜志性”,上層輯錄各家勸世良言,下層為各體藏頭詩文。

由于晚明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的實踐指導作用有限,固然會有讀者根據書中的內容來行事,如遵照書中的記載來舉行各種禮儀,按照書中的慣語、活套來草擬詞狀、文書、信札,搬用書中的對聯來裝點紅白喜事等等,但書中諸多內容的性質,決定了讀者對日用類書的使用并不總是操作層面的,很多時候是把日用類書作為一種讀物來閱讀,借以獲取知識或消磨時光。 并且由于其中的許多知識缺乏全面性、系統性,因而這種閱讀并不是一種全景式閱讀,而僅僅是一種體驗式閱讀。即讀者無法通過閱讀某一門類獲得某一方面的系統連貫的知識,而只能達致對某一領域的大致了解乃至以管窺豹。 又由于晚明日用類書所帶有的“雜志性”,除了像現代百科全書一樣按照目錄和詞目檢索查詢所需知識之外,必然存在一種瀏覽式閱讀的使用方式,否則無法發現那些散處于全書各處、無法通過目錄和門類名稱獲知的“隱形”知識。

日本學者仁井田陞較早將晚明日用類書稱為“日用百科全書”。 中國學者胡道靜將《事林廣記》稱為日用百科全書型類書,則晚明日用類書較之更有資格稱為日用百科全書。 吳蕙芳稱晚明日用類書是“四民大眾、士庶并用的家庭生活百科全書”[16]12-14。 但從上面的論述來看,日用類書的生活指導作用有限,查詢與閱讀功能并存,與其說是“日用百科”“生活百科”,不如說是“百科知識”更為準確。 讀者通過日用類書,得以了解其有限生活天地之外的廣闊世界。 晚明日用類書體現出明顯的“跨界性”。 官品門中除了介紹官職設置、官員品級、俸祿等常識性知識外,一般還會包括新官到任儀注、考核升黜事宜、鞭春禮儀、應接詔敕開讀禮儀等對官員具有實用指南性質的內容。 但官員顯然不會把日用類書這樣的兔園冊子當作案頭參考,書中簡略、片段的記載也難以滿足他們查考官府中各種繁雜事務的需要。 這類事情官員們自會去翻閱《大明會典》等官修政書,或《官常備要》《初仕要覽》《新官軌范》等更專業、詳備的官箴書。 因此這類知識只能是為普通讀者準備的,他們可以借此一窺為官者的生活,滿足他們對另一種職業、另一個階層、另一種生活狀態的好奇心。 同樣,一個旅途奔波的商人,除了從商旅、算法、風月諸門中汲取日常實用知識之外,還可以通過泛覽數術、修真等內容,進入陰陽先生、游方道士的世界。 由于這些知識是淺表浮泛、片段零散的,其閱讀體驗與其說是進入一所學校系統學習各種知識,不如說是走馬觀花地逛博物館。

晚明日用類書在其書名中往往以“天下備覽”“四民便觀”“士民便用”“民家便用”等字眼標榜其讀者對象囊括士農工商各個階層,書前序言中對此也多有宣揚。 如《學海群玉》書前萬歷三十五年(1607)武維子序:“士以之仕,可大受亦可小知。 農以之耕,知天時亦知地利。 工之所以奏技,賈之所以市倍。 凡百家眾技之流,其所以取捷目前者,一卷閱而了然心目,則大用之不窮?!盵9]第8冊256 一些學者以此判斷四民為其實際讀者[4]346。 但從書的內容和質量來看,上層士大夫顯然不會讀這樣內容粗糙、訛誤滿紙、刊刻粗劣的書;普通農民多不識字,也不大可能是這類書的讀者。 趙益認為日用類書的讀者是一種較為寬泛的“鄉紳”群體,即下層文人,包括退休官員、落第士子、官員幕僚[7]48。然而日用類書中具有明顯的城市生活與商賈行旅的氣息,商旅、算法、風月諸門與商賈生活密切相關,商人應是日用類書的重要讀者群體。 尤陳俊說士紳是日用類書最主要的讀者群,又說也包括中下層讀書人和識字商賈[17]46。 高彥頤認為其讀者是所有承受得起“讀者大眾文化”的人[18]47-48,王正華認為其讀者為“粗通文墨且略具余貲人士”[6]25,蓋得其實。 晚明日用類書的讀者并不限于某一特定階層或群體,大致包括中下層士人,尤其是為初級功名而奔波掙扎的底層士子,以替人打官司為業的訟師,在鄉間操持民間禮儀、替人擬寫契約書信、掌握推算陰陽擇吉堪輿技術、年節喜喪書寫各種應景文字的鄉塾先生;城居的地主、商人;同時也不能排除其他能夠識字讀書并有余力買書的人,如稍有經濟實力的城市手工業者和農民。 高彥頤特別提到“小鎮暴發戶”,經濟實力的增長使這些人開始有機會接觸書籍。 《醒世姻緣傳》第二回窮秀才出身的縣官的浮浪公子晁大舍,有一本《萬事不求人》,其藏書中還包括艷情小說《春宵秘戲圖》《如意君傳》[19]16-18,正是新晉階層閱讀活動的一個寫照。 從現存晚明日用類書各卷書版拼湊、卷端書名五花八門的現象來看,日用類書在當時必是印量極大,流通甚廣,因此下層民眾在一定范圍內成為日用類書的消費者是完全有可能的。詹姆斯海斯(James Hayes)研究了20 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新界下層民眾的購書行為,他們雖然平時無力購書,但如果條件允許,會優先購買日用類書[6]22。 這一研究可為我們推測晚明日用類書的讀者群提供參照。

日用類書及其讀者構成的獨特閱讀風景產生于晚明這樣一個特殊的時代。 在這個時代,由于商品經濟的發展和城市的繁榮,商人階層崛起,出現士、商融合的趨勢[20]441-579[21]22-23。 隨著經濟實力的上升,商人涉足文化領域,豪擲千金購買古董古籍,營造園林,招引名士,刊印書籍,直至出錢捐官獲得一官半職。 科舉制度的成熟促進了社會階層的上下流動,貧寒學子一朝顯貴絕非罕見之事⑤。 這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秩序松動的時代,士農工商的階層界限模糊的時代,各個階層的社會空間和精神文化相互交融的時代。 這種交融也伴隨著士大夫階層維護自身傳統文化地位的抵抗,其表征就是晚明文化品鑒領域雅俗之辨的興起[22]73-141。 在這一背景下,形成了一種高彥頤所稱的“讀者大眾文化”,這種文化得益于大量書坊出版的通俗讀物的推動,有別于傳統的士大夫精英文化。 這種文化的一個鮮明特征是其“越界性”,跨越士商界限形成一種融匯傳統學問與世俗享樂的新文化[18]45-50。 日用類書就是這種新文化的一個典型的載體,在保留傳統士大夫文化核心元素的同時,加入了大量充滿晚明商業社會氣息的新內容。 商偉對《金瓶梅詞話》與晚明日用類書的關系進行了研究,認為《金瓶梅詞話》的話題素材、指涉框架乃至敘述結構都與日用類書相似,日用類書是《金瓶梅詞話》所描寫的晚明商業社會的縮影[5]88-89,100-102。 與商偉一樣,王正華同樣強調了日用類書與城市社會生活的密切關系,并進而指出這種生活對交際應酬與流行話題的強調[6]21-22,35。 讀者可以通過日用類書習得城市生活的技巧,捕捉城市生活的風尚,融入晚明的全新生活世界。 這個世界仍然存在階層劃分、貴賤之隔,但正如晚明日用類書的書名和序言所標榜的,四民已處在同一個文化空間之中。 經史學問、農桑貨殖、俗世應酬、方技數術、游戲酒令與風月機關并置雜陳,構成一個各個階層同處其中、能夠彼此窺探與借鑒的知識共同體。 商偉認為日用類書的平行結構和欄目并置營造了一種各種話題與知識的平等感[5]96,但這種平等其實是一廂情愿的,因為精英階層并不會自降身段屈就下層的趣味,他們反而會努力將自身的文化與通俗文化作出嚴格的區分,以維護精英文化的正統地位,文震亨的《長物志》就是這類捍衛雅文化的作品。 日用類書營造的知識共同體,其實只是晚明社會影響力日益增長的下層文人和商人將精英文化與世俗文化相協調的一種努力。

晚明日用類書是典型的坊刻讀物,書商在文化事業中討生活,有的本身就出自下層文人,受書商雇傭編纂日用類書的更是清一色失意于科場的文人,這些人商而士,士而商,是士商結合的代表,很自然地成為晚明新興社會階層的文化代言人。 在“讀者大眾文化”的塑造中,書商起到了關鍵的作用,他們出版了舉業書、日用類書、小說戲曲等大量通俗讀物,直接參與了晚明通俗文化的建構和傳播。 晚明日用類書是書商在傳統類書的基礎上,吸收了晚明各類通俗出版物的成果,并加以自己的融匯加工,從而構建了跨越階層、涵蓋四民的知識體系。 書商處在各個階層的連結點上,同時又掌握了來自各個方面的豐富書籍文獻資源,因而有條件進行文化的整合。 《桃花扇》第二十九出《逮社》中有書坊二酉堂主人蔡益所的一段話,正是書商這種文化樞紐角色的絕佳寫照:

堂名二酉,萬卷牙簽求售。 何物充棟汗車牛,混了書香銅臭。 賈儒商秀,怕遇著秦皇大搜。 在下金陵三山街書客蔡益所的便是。 天下書籍之富,無過俺金陵;這金陵書鋪之多,無過俺三山街;這三山街書客之大,無過俺蔡益所。(指介)你看十三經、廿一史、九流三教、諸子百家、腐爛時文、新奇小說,上下充箱盈架,高低列肆連樓。 不但興南販北,積古堆今,而且嚴批妙選,精刻善印。 俺蔡益所既射了貿易詩書之利,又收了流傳文字之功;憑他進士舉人,見俺作揖拱手,好不體面。[23]153

高彥頤把書商比作超界文化的建筑師,把各異的世界編織在一起,鍛造了一種新的城市文化[18]45-50,洵為精辟之論。 就日用類書而言,正是書商雜取諸種文獻,熔鑄以士、商為代表的各階層文化于一爐,才造就了日用類書異彩紛呈的面貌。 王正華認為傳統的文人知識趨向農業和農村[6]18,日用類書增添了大量富有城市文化色彩的內容;商偉認為漢代以后本已式微的屬于私人領域的數術方技在日用類書中得到統合[5]94-95,這些都要歸功于書商的綜合與創造。 商業出版是形塑晚明新型通俗文化的重要推動力。

晚明日用類書的粗糙、隨意、缺漏、錯亂、訛誤,反映了出版商文化建構工作的缺陷,但這正是商業出版和通俗文化與生俱來的特質,惟其粗陋鄙俗,方能廣泛流通。 通過綜合性通俗日用類書,大量普通民眾成為書籍的讀者,晚明出版商為他們提供了一種適合于其文化水平、實際需求和欣賞趣味的知識體系,使他們不僅有機會接觸到正統知識,學習應世技能,消磨閑暇時光,而且有機會進入其他階層和群體的精神世界,為晚明的階層融合與文化整合提供新的助力。

注釋:

① 有的日用類書將這部分內容稱為“體式門”,而把關于法律文書的內容歸入“狀式門”,如《全書備考》。

② 《學海群玉》雖亦為殘本,但因目錄完整,且所存正文與目錄一致,故亦列入數據統計范圍。

③ 《全書備考》書前目錄內容殘缺,無卷二十八以后內容。

④ 此表分為三個部分:左邊統計設置相關類別知識的日用類書的數量,觀察各類知識在11 種日用類書中的出現頻率;中間部分統計各類知識所應包含的門類數量;右邊統計各門類在11 種日用類書中的實際數量。 《一事不求人》無律法門、詞狀門,但民用門中有“呈狀”,因此該書法律知識與實用文書各算半門。 《一事不求人》《不求人全編》《五車合并》《萬用正宗》《全書備考》皆無棋譜門,但八譜門或五譜門、博弈門中有象棋、圍棋知識,故此五書中琴棋書畫與雜藝游戲各算半門。

⑤ 據何炳棣(Ping-ti Ho)統計,在22 577 名注明戶籍的明代進士中,來自明初登記的儒籍的只占0.07%,來自特殊戶籍的占35.9%,其余64.1%來自民籍,包括從事農業、手工業、商業等各個行業的人以及官員(筆者翻譯)。 參見Ping-ti Ho 所著TheLadderofSuccess inImperialChina:AspectsofSocialMobility, 1368-1911,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2 年版第67-71 頁。 據書中統計,出自儒籍者只有160 人,原書百分比誤為7.1%(第70 頁),今徑改。

⑥ 《萬用正宗》之五譜門,內容為牙牌、象棋、雙陸、圍棋、投壺玩法,兼有藝術與游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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