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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島暗涌

2024-03-17 11:31拉格納·約納松
譯林 2024年2期

〔冰島〕拉格納·約納松

狂怒,如同來自地獄的一道閃電,扭曲了人的肢體,在眼中燃起烈火……

——約恩·維達林主教

第一天

1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那女人聲音顫抖,臉上滿是驚恐。

胡爾達·赫爾曼斯多蒂爾感到自己的興致迅速提升,盡管她對這種較量駕輕就熟,早料到審問對象會緊張,哪怕他們沒什么可隱瞞的。無論如何,被警察盤問都是件讓人害怕的事情,不管是在警察局的正式質詢還是眼下這種非正式閑談。她們面對面坐在一間狹小的咖啡室里,就在這女人工作的雷克雅未克療養院員工食堂旁邊。她四十歲左右,留著短發,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胡爾達的突然來訪讓她心慌意亂。當然,這背后或許有一個完全無辜的解釋,但胡爾達幾乎可以肯定這女人有事情瞞著她。多年來她跟許多嫌疑犯打過交道,練出了一種本事,一旦有人在她面前耍弄障眼法,她就能立刻識破。有人會稱之為直覺,但胡爾達討厭這個詞,認為那是怠惰行事的標志。

“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她不動聲色地重復了一句,“你不想讓人找到你?”這么說,等于是曲解了那女人的話,但她總得設法讓談話繼續下去。

“什么?嗯……”

空氣中彌散著咖啡的味道,但說不上香氣宜人。狹窄的房間很幽暗,擺設陳舊而單調。

那女人一只手放在桌子上。她抬手摸了摸臉頰,便在臉上留下一個濕印子。這一跡象表明她找到了罪犯,正常情況下胡爾達會為此而高興,但眼下她絲毫沒有以往那種滿足感。

“我想問問你上周發生的一件事?!倍虝和nD后,胡爾達繼續說。依著往常的習慣,她說話有點快,聲音友好而樂觀,這是她職業生涯中養成的正面人格的一部分,即便正在執行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夜晚獨自在家,她可能完全背離這種人格,她的全部精力儲備都消耗殆盡,不得不忍受疲勞和沮喪的折磨。

女人點點頭,顯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星期五早上,你在哪兒?”

回答直截了當:“在上班,我記得是這樣?!?/p>

這女人不會輕易投降,這幾乎讓胡爾達心里踏實了一些?!澳愦_定嗎?”她問。她靠在椅背上,雙臂交叉,擺出審問時的慣常姿勢,觀察女人的反應。有人會認為這是她處于守勢或缺乏同理心的表現。處于守勢?貌似如此。這不過是因為在她需要集中注意力的時候,不想讓雙手在眼前礙事。至于缺乏同理心,她覺得沒必要再去調動她那份自然就位的情緒:這份工作讓她付出的代價已經夠大了。她秉公執法,以熱忱的態度進行調查,她知道,這種奉獻精神與偏執僅有一步之遙。

“你確定嗎?”她重復道,“我們很容易就能查出來。你總不想被人揭穿說了謊吧?!?/p>

女人什么也沒說,但明顯很不安。

“一個男人被車撞了?!焙鸂栠_擺出事實。

“哦?”

“是的,你大概在報紙或電視上看到了?!?/p>

“什么?哦,也許吧?!背聊艘粫?,女人又問:“結果呢?”

“他大難不死。不知道這是不是你想聽的?!?/p>

“不,那倒不是……我……”

“但他無法完全康復。他還在昏迷中。這么說,你知道這件事?”

“我……我大概是讀到……”

“報紙上沒有報道,不過這個人被判過孌童罪?!?/p>

女人沒有反應,胡爾達繼續說下去:“但你把他撞倒的時候一定知道這一點?!?/p>

仍然沒有反應。

“他幾年前被判入獄,已經服完了刑期?!?/p>

女人打斷她:“你憑什么認為我跟這事有關?”

“我剛才說了,他已經服完刑期。但是,我們在調查中發現他并沒有罷手。你看,我們有理由相信肇事逃逸不是一場意外,所以我們搜查了他的住所,尋找可能的動機。我們就是這時候發現了那些照片?!?/p>

“照片?”女人這時顯得十分震驚,“拍的什么?”她屏住了呼吸。

“兒童?!?/p>

女人顯然很想多問幾句,但又不肯開口。

“其中包括你兒子?!焙鸂栠_補充道,回答了沒有問出口的問題。

眼淚從女人的臉上滑落?!拔覂鹤拥恼掌??!彼Y結巴巴,抽噎聲阻住了呼吸。

“你為什么不告發他?”胡爾達問,盡量顯得不是在指責她。

“什么?我不知道。當然,我應該那么做……但我要替他著想,你要知道。我要替我兒子著想。我狠不下心。否則他就不得不說出來……在法庭上做證。也許這是個錯誤……”

“去撞那個人?對,這是個錯誤?!?/p>

猶豫片刻,女人接著說:“嗯……是的……但是……”

胡爾達等了一會兒,為這女人的懺悔留出空間。她沒有像往常破案那樣有任何成就感。通常,她非常專注于提升自己的工作表現,并為多年來破獲的大量棘手案件自豪?,F在的問題是,她根本不相信坐在她面前的這個女人是本案的真兇,盡管她有罪過。其實她是受害者。

女人不住地抽泣著說:“我……我監視著……”一陣哽咽讓她無法再說下去。

“你監視他?你們住在同一個地區,是嗎?”

“是的,”女人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但憤怒讓她突然有了力量,“我一直在盯著那個混蛋。一想到他可能繼續做那種事,我就受不了。我總是被噩夢驚醒,夢見他又選中了一個受害者。還有……都是我的錯,因為我沒有告發他。你明白吧?”

胡爾達點了點頭。是的,她明白。

“后來我發現了他,就在學校旁邊。我剛讓我兒子上了車。我把車停下,看他在跟幾個男孩子聊天,臉上還帶著那種……那種讓人惡心的假笑。他在操場上轉悠著,讓我氣不打一處來。他沒有罷手。他這種人從來不會罷手?!彼谀樕夏艘话?,但淚水還是不停地往下流。

“的確如此?!?/p>

“接著,突然之間,我等來了機會。他一離開學校,我就跟在后面。他過了條馬路。旁邊沒有其他人,沒人看見我,我就腳下一使勁。我都不知道自己當時在想什么。根本什么都沒想?!迸擞执舐暢槠饋?,雙手捂著臉,顫抖著繼續說,“我不是有意要殺了他,我覺得我沒想那樣。我只是又怕又恨?,F在我會怎么樣?我不能……我不能進監獄。只有我們倆,我兒子和我。他父親一點用都沒有。他不可能把他帶走?!?/p>

胡爾達站了起來,一言未發,只是把手放在女人的肩膀上。

2

年輕的母親站在玻璃墻邊等待著。像往常一樣,她為這次探視打扮了一番。這件最好的大衣顯得有點破舊,可她手頭很緊,只能將就了。他們總是讓她一等再等,似乎是為了懲罰她,提醒她犯下的錯誤,讓她有機會反省。更糟的是,外面一直在下雨,外套都濕透了。

在近乎永恒的靜寂中等待了幾分鐘后,一位護士抱著小女孩走進房間。母親的心翻騰起來,每次隔著玻璃看到女兒都會這樣。一陣沮喪和絕望的浪潮吞沒了她,但她還是頑強地掩飾著。孩子只有六個月大。事實上,今天正好滿六個月,她不可能記得探視時的任何事情,但母親本能地認為,最要緊的就是讓她擁有的任何記憶都切切實實,這些見面應該是最開心的時刻。

但孩子看上去一點也不開心,更糟糕的是,她對玻璃墻外的女人幾乎沒有任何反應。她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一個她以前從未見過、穿著濕漉漉外套的陌生女人。從她在產科病房躺在母親懷里的那會兒算起,時間并沒過去多久。

這女人獲準每周探視兩次。這太不夠了。每次來訪,她都能感覺到她們之間的距離在擴大。每周只來兩次,她們之間還隔著一塊玻璃。

母親想對自己的女兒說點兒什么,試圖透過玻璃說話。她知道聲音能傳過去,但這些話能有什么用呢?女孩太小了,還什么都不明白。她需要的是母親的懷抱。

女人強忍淚水,微笑著對女兒說她有多愛她。 “一定要吃得飽飽的?!彼f,“在護士面前做個好孩子?!笨伤恍南氲氖谴蛩椴A?,把孩子從護士的懷里搶走,緊緊抱著,再也不放開她。

不知不覺間,她靠近了玻璃墻。她輕輕敲了幾下,小女孩的嘴角露出微笑,頃刻間讓母親的心融化了。一顆淚珠溢出眼眶,順著臉頰滾落。她敲得更響了,但那孩子身子一縮,開始哭起來。

做母親的無法克制自己,猛敲玻璃,聲音越來越響,一邊喊著:“把她給我,我要我的女兒!”

護士起身帶著孩子匆匆離開房間,但即便如此,母親還是不停地敲打著,叫喊著。

突然,她覺得一只有力的手搭在肩膀上。她停下來回頭望去,看見在她身后站著一個年長的女人。她們以前見過面。

“好了,你知道這樣行不通,”那女人溫和地說,“如果你這么無事生非,我們就不讓你探視了。你這樣會嚇壞你的小女兒?!?/p>

這些話在母親的腦海中回響。她以前就聽過這一套:為保全孩子的利益,最好不要讓她跟母親建立太親密的關系,這樣只會讓兩次探視之間的等待變得更加難耐。她必須明白這種安排是為她女兒好。

這對她來說毫無意義,但她假裝明白,害怕被禁止探視。

再次回到街上的雨中,她下定決心,一旦她們團聚,她就永遠不會把這段時間的事告訴女兒,不告訴她玻璃墻和強制性的分離。她只希望孩子不會留下記憶。

3

胡爾達詢問完那個女人,已經快六點了,她直接回了家。在采取下一步行動之前,她需要時間考慮。

夏季到來,白天變得更長,但太陽杳無蹤跡,只有下不完的雨。

在她的記憶里,一個個夏季沐浴在陽光下,溫暖而明亮。這么多的記憶,真是太多了。想到就要六十五歲了,她簡直不敢相信。她并不覺得自己都已六十有五,七十歲正在不遠處向她招手。

接受自己的年齡容易,接受退休生活則完全是另一回事??蛇@又無法回避:很快她就要領養老金了。她不知道她這個年紀的人該有何種感受。母親在六十歲的時候已經成了一介老婦,如果不是更早的話,但現在輪到胡爾達了,她感覺不到四十四歲和六十四歲之間有什么真正的區別。也許她近來精力不太夠,但別人并不會注意到這一點。她的視力仍然很好,雖然聽力已然今非昔比。

同樣,她還保持身體健康有型,因為她熱愛戶外活動。她甚至有張證書證明她并非老嫗?!吧眢w很棒?!彼罱淮误w檢時那個年輕醫生說。當醫生,他的確太年輕了。實際上他說的是:“以你的年齡來說,身體很棒?!?/p>

她保持了苗條的身材,短發仍是天生的烏黑色,僅有幾根零星白發。只有照鏡子時她才注意到時間的破壞力。有時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覺得鏡子反射出的似乎是個陌生人,一個她不愿辨認的人,盡管她的臉很熟悉。隨處可見的皺紋,還有眼袋、松垂的皮膚。這女人是誰?她在胡爾達的鏡子里做什么?

她坐在舒適的安樂椅上,她母親的安樂椅,凝視著客廳窗外。景色沒什么特殊之處,跟你在城市摩天大樓的四層所期望的差不多。

從前的情況可不是這樣。偶爾,她也會讓自己沉浸在對往昔的懷念中,回憶奧爾塔內斯鎮海濱住宅的家庭生活,任由自己浮想聯翩。那兒的鳥鳴聲響亮得多,也更持久;你一走進花園就能接近大自然。當然,因為靠近大海,風很大,新鮮的海風盡管冷冽,卻一直是胡爾達的生命線。她常站在他們住宅下方的海岸上,閉起眼睛,讓腦海里充滿大自然的聲音——海浪的轟響,海鷗的鳴叫,然后簡單地一呼一吸。

時光飛逝。自從她做了母親,自從她結了婚,就幾乎沒有任何時間了。但當她計算年數,便意識到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時間就像一架手風琴:前一分鐘被擠壓,下一分鐘又被無限延長。

她知道她會懷念這份工作,盡管她一直為自己的才干不被賞識憤憤不平。玻璃天花板(比喻女性或少數族裔因為性別或種族的偏見而難以在事業上謀求較高職位?!g注)早就在那兒,她還是經常發現自己用腦袋往上撞。

事實上她害怕孤獨,盡管遠處隱隱約約閃現出一個亮點。不知她跟步行俱樂部里那個人的友誼會發展到何種地步,但這種可能既具誘惑性又令人不安。自從寡居以來,她差不多一直是單身,一開始也沒有做什么鼓勵這個男人的事情。她時常糾結于這段關系的缺陷,擔心自己的年齡,而這并不是她的性格。通常,她會盡力忘掉這件事,認為自己心是年輕的。但這一次是六十四這個數字出來礙事了。她不停地問自己,這把年紀開始一段新的戀情是否明智,但很快就意識到這不過是逃避冒險的空洞借口。是她害怕,僅此而已。

不管發生了什么,胡爾達決心慢慢來。沒有必要倉促行事。她喜歡他,想象著與他共度晚年的情景。這不是愛情。她已經忘了那是什么感覺,但愛情不是她的唯一需求。他們都熱愛戶外活動,這件事不可或缺,她也喜歡他的陪伴。但她知道,在第一次約會之后,她同意再見他還有另一個原因。如果她實話實說,那么,即將退休成了決定性的因素:她無法面對孤獨變老的前景。

4

這封電郵令胡爾達惴惴不安,盡管只是一個簡單的請求。她的老板想在這天早上九點跟她談點事情。郵件是前一天晚上很晚才發出的,這本身就不同尋常,而且一大早就要跟她“討論事情”也不像他的做法。胡爾達已經習慣看他召集非正式的晨會,不過她從未受過邀請。那也不是什么工作例會,更像是男人的聯誼會,而她顯然不是其中一員。盡管她在一個負責任的崗位上工作了這么多年,她仍然覺得自己沒有得到上司或下級的充分信任。在晉升問題上,管理層沒有完全忽視她,但她最終還是碰壁了。她申請的職位不斷被年輕的男同事搶去,最后她接受了不可避免的事實。她沒去索求更多的殊榮,而是滿足于盡她所能做好警官的工作。

于是,她帶著些許驚惶,沿著走廊來到馬格努斯的辦公室。他立刻回應了她的敲門聲,與往常一樣和藹可親,但胡爾達覺得他只是在裝樣子。

“坐下吧,胡爾達?!彼穆曇糇屗X得有種居高臨下的味道,不管他有意還是無意。

“我手頭還有不少事?!彼f,“很重要嗎?”

“請坐,”他重復道,“我們得談一談你的情況?!瘪R格努斯四十出頭,晉升很快。他身材高大,看上去很健壯,不過就他的年齡而論,他的頭頂稍顯稀疏。

她坐下來,心往下一沉。她的情況?

“現在你的時間所剩不多了?!瘪R格努斯微笑著說。見胡爾達什么也沒說,他便清了清嗓子,有點尷尬地又試了一次:“我的意思是,這是你在我們這兒的最后一年了,對吧?”

“是的,沒錯,”她猶豫地說,“今年年底我就要退休了?!?/p>

“的確。事情是這樣的……”他停了下來,像是在精心挑選措辭,“下個月有個年輕人來我們這兒。一個頂呱呱的高材生?!?/p>

胡爾達仍然摸不清這次談話的走向。

“由他來接替你?!瘪R格努斯繼續說,“我們能找到他很幸運,否則他就出國或進私營企業了?!?/p>

她覺得肚子上好像挨了一拳?!笆裁??接替我?你什么意思?”

“由他接管你的工作和辦公室?!?/p>

胡爾達說不出話來。各種想法在她腦子里打轉?!笆裁磿r候?”她用嘶啞的聲音問,穩住自己的情緒。

“兩周內吧?!?/p>

“可……可我怎么辦?”她讓這個消息弄蒙了。

“你馬上就可以走。反正也沒剩多少時間了。不過是把你的離職日期提前幾個月罷了?!?/p>

“離職?馬上?”

“是的。當然是全薪的。你不是被解雇了,胡爾達,只是休幾個月的假,然后繼續領退休金。這不會影響你的收入。沒必要這么驚訝。這是一筆好交易。我不是想少給你錢?!?/p>

“一筆好交易?”

“當然。這樣你就有更多時間從事你的愛好?!彼谋砬樾孤兜氖聦嵤?,他根本不知道她閑暇時會做什么?!坝懈嗟臅r間與……”他又一次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他應該知道胡爾達沒有家人。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想提前退休,”胡爾達生硬地說,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過,還是謝謝?!?/p>

“事實上,這倒不是一項請求,我已經做出了決定?!瘪R格努斯的聲音變得更加尖銳了。

“你的決定?難道我沒發言權?”

“對不起,胡爾達。我們需要你的辦公室?!?/p>

讓你周圍有一支更年輕的隊伍,她想。

“我得到的就是這種報答?”她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好了,別只往壞處想。這不是對你能力的任何評判。不要這樣,胡爾達,你知道你是我們這兒最好的警官之一,我們都知道?!?/p>

“可我手頭上的工作呢?”

“我已經把一大部分分配給了團隊其他成員。在你離開之前,你可以跟新來的人坐下談談,讓他了解情況。眼下你最要緊的事就是那個對孌童犯的肇事逃逸案。你那兒有什么進展嗎?”

她想了一會兒。如果能以高調的方式結束,她的自尊也會得到滿足:案子結了,認罪在即。一個女人在瘋狂之時認為手里掌握了法律的武器,以防更多的孩子落入施虐者的魔爪。這種襲擊或許包含著某種正義,算是正義的報復……

“恐怕我還沒能解開這個案子,”她停了一下說,“如果你問我,這可能是一場意外。我建議暫時把它放一放,希望開車的司機能在適當的時候站出來?!?/p>

“嗯,也對。好,好吧。今年晚些時候,等你正式退休,我們會為你舉行一場正式的歡送會。不過,如果你愿意,今天就可以清理你的桌子?!?/p>

“你想讓我今天……就走?”

“當然,只要你愿意。不過你也可以再待上兩周,如果你想那樣的話?!?/p>

“是的,拜托了?!彼⒖毯蠡诓辉撜f這句“拜托”,“新人一就任我就離開,但在那之前我要繼續處理我的案子?!?/p>

“我剛剛說過,那些案子都重新分配出去了。不過你呢,我想,你倒是可以調查某個懸案。隨便你挑自己喜歡的。這對你有吸引力吧?”

一時間她有種沖動,想跳起來沖出房門,一去不返,但她不能就這么讓他稱心如意。

“好吧,我干。有我喜歡的案子嗎?”

“嗯,有,肯定有的。隨便你挑。只要能讓你有事做就行?!?/p>

胡爾達明顯感到馬格努斯想讓她盡快離開,他有更要緊的事處理。

“很好。那我就盡量讓自己有事可做?!彼I諷地說,隨即站起身來,沒有說再見,也沒有說聲“謝謝”就走了出去。

5

震驚之中,胡爾達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她覺得自己似乎被解雇,被掃地出門了。好像她多年來的工作毫無意義。她從未有過這種體驗。她知道自己反應過度,她不該這樣對待此事,但她又無法擺脫胃部深處的一陣陣惡心。

她坐在桌旁,茫然地盯著電腦,連開機的力氣都沒有了。辦公室到目前為止一直是她第二個家,突然間讓她感到陌生,好像已被新的主人占據。老式的椅子讓人不舒服,棕色的木辦公桌看上去破舊不堪,那些文件對她不再有任何意義。一想到要在這里待下去,她就一分鐘都受不了。

她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不讓自己去想剛才發生的事。還會有什么比采納馬格努斯的建議,在懸案檔案中翻來翻去更適合呢?實際上胡爾達無須多想:一樁未能破解的案件正呼喚著重啟。最先的調查是一位同事做的,她只是間接跟進了調查的進展。但這可能是一種優勢,讓她能用新的眼光看待證據。

這個案子涉及一起不明死亡事件,如果沒有新證據出現,這件事就會一直是個謎。也許這是因禍得福,是一個潛在的機會。沒人為那個死去的女人說話,但胡爾達可以扮演代言人的角色,無論多么短暫。兩周時間能取得不少進展。她對破案并不抱任何希望,但值得一試。更重要的是,這讓她有了一個目標。她下定決心每天都來辦公室,直到那個“年輕人”出現,把她趕走。她突然想到可以正式向人力資源部門投訴她所受的待遇,要求待到年底,不過以后還有足夠的時間考慮這件事?,F在,她要把精力投向某件更為積極的事情上。

她的第一個行動就是調出陳年檔案,喚起自己對細節的記憶。那個年輕女人的尸體是在一個昏暗的冬日清晨被發現的,地點是瓦斯萊敘海岸的巖石海灣。瓦斯萊敘是雷恰內斯半島一處人煙稀少的海岸,位于雷克雅未克以南約三十公里處。胡爾達從未去過那個海灣,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去,盡管她對那個地區很熟悉,去機場的路上經常開車經過那里。那是一個荒涼的、狂風吹拂的角落,沒有樹木的熔巖場幾乎無法躲避大西洋定期吹向西南方的風暴。

在此后的一年多時間里,這一事件已淡出公眾的記憶。當時它也沒吸引太多媒體的目光。在發現尸體的常規報道之后,幾乎不再有人關注后續情況,新聞的焦點轉移到了別處。冰島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國家之一,每年只有兩三起謀殺案,有時甚至一起都沒有,但意外死亡更為普遍,記者覺得報道這類案件意義不大。

困擾胡爾達的并不是媒體的冷漠。她擔心的是,負責處理此案的刑事調查部同事亞歷山大涉嫌玩忽職守。她對這人的能力一直毫無信心。他既不勤奮,也不是特別聰明,只是以其固執的習性和良好的關系才保住了刑事調查部的職位。在一個更公平的世界里,她應該晉升為他的上級。她知道自己更聰明、更認真、更有經驗。但事實是她陷在原有的車轍里止步不前。每到這種時候,咬牙切齒的苦澀之感油然而生。她愿不惜一切代價介入此案,從一個明顯不稱職的警探手中奪走它。

在小組會議上,亞歷山大用單調乏味的聲音羅列了指向意外死亡的證據,顯然對調查缺乏熱情。胡爾達發現他的報告十分馬虎。報告里有一份無法令人滿意的尸檢摘要,以尸體被沖上海岸的情況下常有的附文收尾:不能確定是否涉及謀殺。不出所料,調查未能發現任何有用的材料,旋即被束之高閣,讓位于其他“更緊急”的案件。胡爾達不禁想,如果這個年輕女子是冰島人,他們的反應會有多大的不同。如果公眾急于知道結果,這個案子會交給一個更有能力的警探處理嗎?

死者二十七歲,恰好是胡爾達生下女兒時的年齡。僅僅二十七歲,正值青春年華,作為警方調查的對象實在是太年輕了。沒人對重新審理這樁冷案有絲毫興趣,除了胡爾達。

病理學家的報告說她是在咸水中淹死的。她頭部的創傷可能表示之前她曾遭受暴力,不過她也可能是絆倒并撞昏了自己,落入大海。

死者是來自俄羅斯的避難者,名叫葉連娜,到冰島才四個月。胡爾達很難對此事置之不理,原因之一恐怕是別人把葉連娜忘得太快了。她來異國尋求庇護,到頭來葬身大海,但沒人在乎這一點。胡爾達知道,如果她不抓住最后的機會揭開謎底,就再也不會有人操這份心了。葉連娜將被遺忘,她只是一個來到冰島并死去的女孩。

6

胡爾達沿著她以前每天通勤的路徑,驅車向南駛出雷克雅未克。當時他們就住在奧爾塔內斯的海邊小房子里。自從賣掉房子,決定不再回去之后,她已經多年沒去過那兒了。半島在她右邊的海灣對面顯露出來,地勢低矮,一片綠色。奧爾塔內斯過去總是給人一種鄉野之感,是自成一體的小世界,有別于雜亂無章的雷克雅未克,但在她離開之后,一個全新的居住區已然崛起。

當奧爾塔內斯連同往昔生活被她甩在身后,她的注意力便集中在目的地尼亞茲維克小鎮上,它靠近雷恰內斯半島上的凱夫拉維克機場。她要探訪尋求庇護者的旅舍,根據卷宗,葉連娜死的時候曾住在那里。

胡爾達本可以在這天所余的時間里休息一下,然后回家。盡管下著雨,空氣中仍有一絲春天的氣息。五月來臨,的確讓人注意到天色遲遲黑不下來,明亮的夜晚預示著午夜的太陽。這是一年中最美妙、最令人振奮的時刻,北方冬天的黑暗漸漸退去,夜晚幾乎每天都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更加明亮,直到六月中旬,黑夜完全消失。她清楚地記得在奧爾塔內斯他們家老房子里一個個壯觀的夏夜。在后花園中,你可以真正地呼吸,你可以看到太陽沉入海底,天空燃起橙紅色的火焰;在柔和的晚霞中,岸邊的鳥兒整夜鳴叫。在城市街區狹窄的公寓里,所有季節好像都一樣,一天和另一天單調模糊地合并在一起,時間以令人困惑的速度倏然而逝。

仿佛夏天還不夠短暫。就在它的巔峰時刻,也就是七月,黑暗將開始它陰險的回歸,悄然侵入島民的日常生活,先是一縷黃昏,然后在八月,胡爾達最不喜歡的月份,夜晚再次合上天幕,提醒人們冬日在即。

不,現在不可能回家,尤其不能在馬格努斯拋出他的重磅炸彈之后。放棄工作令人心碎,關在她那間公寓里,沒有什么可以分散她對這一前景的注意力,她會發瘋的。胡爾達一直沒有做好退休的心理準備。那只是一個日期,一個年份,一個年齡,都是純粹的假設。直到今天,它才突然變成冷冰冰的事實。

她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現實。一直向前延伸的雙車道令她心生感激,她可以一直守著右車道,讓不耐煩的司機快速超過去。她開一輛八十年代的斯柯達,算得上時代的遺跡,當時大多數冰島人都開廉價的東歐車——通常是蘇聯或捷克產,這些國家大都跟冰島有漁業貿易。這是一輛亮綠色的雙門車型,速度永遠加不上去,近來狀況頻出,需要維護。雖然胡爾達動手能力強,但她不是機械師,幸好有個熟人愛鼓搗舊車,讓這輛斯柯達安心上路。至少眼下如此。

胡爾達已經很久沒有沿著這片海岸線向南行駛過了。她沒什么機會去雷恰內斯半島。即使是國際機場——這個地區的主要景點對她也沒什么吸引力。不是她不喜歡出國旅行,有機會當然好了,而是她的經濟狀況讓這類計劃成為泡影。支付日常開銷后,當警察的薪水就輪不到海外度假這種事了。在過去,這種奢侈唾手可得。她丈夫經營了一家投資公司,她天真地認為有不少周轉資本,因此當丈夫突然去世,她得知他們的財務保障不過是一種假象,那滋味簡直是五雷轟頂。律師清理過他的生意,繼承的債務已經超過了資產。她只得賣掉漂亮房子,中年又重新起步,幾乎從零開始。她一直把財務上的事交給丈夫管理,沒給自己存下任何積蓄,事實證明,在她那緊縮的新預算下,學會量入為出絕非易事。她一開始買了套小公寓,隨即又賣掉了,現在她住的是公寓樓里稍大的一套。非常不幸的是,她這次居住條件的升級恰好是在銀行業崩潰前夕,由于用了一筆與指數掛鉤的抵押貸款,她陷入了巨大的債務和令人發指的高額月供之中。

去機場的路總是讓胡爾達覺得陰冷而沮喪。黑暗的熔巖場向兩邊延伸,空曠、風大、平坦,只在南面有凱利爾山和其他低矮的錐形山體切割進來,并在北面融入變幻莫測的灰色海洋。這是一個危險的地區,到處都是隱蔽的火山坑口和蒸汽云,在地殼強大力量的作用下留下一塊塊疤痕,冰島就在這里跨越了兩個大陸板塊的分界線。這些大山在徒步旅行者中很有名氣,胡爾達自己就爬過其中好幾座,但這種景觀最好在遠處欣賞,而不是徒步體驗。冒險進入熔巖場很容易受傷,甚至直接人間蒸發。

半島上陽光燦爛,盡管今天刮著狂風;回望海灣對岸,胡爾達能看見雨云仍然低垂在雷克雅未克上空。最后,一系列藍屋頂的白色公寓樓在她右側一片無甚特色的地形上升起,標示著尼亞茲維克的近郊,她隨即拐進小鎮。鎮子不大,但她不認識路,漫無目的地開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那家旅舍。

她沒有事先打電話通告她要來。她匆忙離開警察局,逃出辦公室的壓抑氛圍時,根本沒想要來這兒。她一直想的是走廊里站滿了人,都在說她的閑話,所有同事都知道她被解雇,她已經過氣、多余、被拋棄了,要讓位給一個更年輕的樣板人物。該死的。

接待處的年輕女人應該還不到二十五歲。胡爾達介紹自己是一名警務督察,但沒詳細說明她到訪的原因。年輕女人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哦,是嗎?我能為你做些什么?你要找我們的哪位住客談話嗎?”

就胡爾達所發現的情況看,這家旅舍專為尋求庇護者提供住宿。這里不歡迎任何人。她幾乎可以感覺到空氣中的絕望、沉寂和緊張。墻壁漆成了純白色,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人想到家,甚至酒店。這是人們在不確定中等待自己命運的地方。

“不,我只是想跟這兒的負責人說幾句話?!?/p>

“可以。我就是,我叫多拉?!?/p>

胡爾達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這年輕女人是旅舍的經理?!鞍?,好吧?!彼悬c兒尷尬,為自己的偏見羞愧。她沒有想到一個小女孩竟會負責管理這個地方?!拔覀兡苷覀€地方私下談談嗎?”

多拉留著棕色的短發,做事有條不紊,臉上的微笑顯得很友好,但目光犀利,令人不安?!爱斎?,沒問題,”她說,“后面有間辦公室?!?/p>

她沒再說什么就站了起來,快步進了走廊,胡爾達跟在后面。辦公室很小,毫無個人色彩,窗戶上掛著黑色的百葉窗,頭頂上的燈泡無情地照射著貧乏的陳設。桌上沒有書,沒有紙,只有一臺筆記本電腦。

她們坐下,多拉等待著,仍然沒有說話,等胡爾達陳述來由。琢磨著合適的字眼,胡爾達開口說:“我來這兒的原因是……我在調查一個女人的死亡事件,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她是你們的一位住客?!?/p>

“死亡?”

“對。名叫葉連娜。她是個避難者?!?/p>

“噢,她啊。我明白你的意思??墒恰倍嗬櫰鹈碱^,顯得迷惑不解,“我以為這個案子已經結了。他給我打過電話。你知道,那個警探,我忘了他的名字……”

“亞歷山大?!焙鸂栠_補充道,腦子里想象著這人的形象:邋里邋遢、超重,眼睛里的空洞神色總是讓她不由得牙關緊咬。

“是的,亞歷山大,沒錯。他打電話告訴我他要結案了,因為調查沒有結果,而且,他個人認為這是個意外?;蛘咦詺?,也許吧——葉連娜很長時間都在等申請結果?!?/p>

“你是說她等得太久了?據我所知,她在這兒住了四個月?!?/p>

“哦,不,那倒不是,這也并非不正常,但我想等待對人的影響是不同的。有人會覺得無法忍受?!?/p>

“你同意他的說法嗎?”

“我?”

“是的,你。你相信她是自殺的?”

“我不是專家。我也不知道該怎么看。調查的人又不是我。也許他——他叫什么來著……”

“亞歷山大?!?/p>

“對了,亞歷山大。也許他了解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倍嗬柫寺柤绨?。

我很懷疑,胡爾達抑制住想要直接說出口的沖動?!安贿^你一定好奇吧?”

“嗯,是啊,但我們這兒很忙??傆腥藖韥砣ト?,可她是那樣離開的。不管怎么說,我沒有時間思考這種事情?!?/p>

“但你應該了解她吧?”

“不太了解。不比任何人更了解她。你瞧,我這兒是做生意的。這是我的謀生之道,必須專心進行日常管理。這對住客來說可能生死攸關,但我只是想管好這個地方?!?/p>

“這里還有誰更了解她嗎?”

多拉想了想?!拔铱次幢?。再沒誰了。我剛才說了,人們總是來來去去?!?/p>

“那么,我再把話說得直白點兒:你是說,葉連娜活著的時候,你現在的住客一個都沒來這兒?”

“啊,總是有可能……”

“你能查一下嗎?”

“我可以查?!?/p>

多拉轉向筆記本電腦,開始點擊。最后,她抬起頭來?!坝袃蓚€伊拉克人,他們還在這兒。你可以立刻見到他們。還有一個敘利亞女人?!?/p>

“我也能見見她嗎?”

“我說不準?!?/p>

“為什么?”

“她出去了。她的律師一早來過,我想他們是去了雷克雅未克。她的案子有了進展,幸好她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等著。她都很少下來吃飯。我只知道這些。律師當然什么都不跟我說,但我看他們一眼就能猜出是什么事。希望是好消息吧,不過誰又說得準呢?!?/p>

“跟我說說葉連娜。她表現如何?她是什么情況?”

“一無所知?!?/p>

“有律師替她辦案嗎?”

“我想是有的,不過我不記得是誰了?!?/p>

“那么,你知道可能是誰嗎?”

“通常就那幾個人?!倍嗬豢跉庹f出三個名字,胡爾達一一記了下來。

“可以看看她的房間嗎?”

“警察為什么又要調查這件事?”多拉問。

“你能帶我去看她的房間嗎?”胡爾達斷然說道,她的耐心已經耗盡。

“好吧,好吧,”多拉氣呼呼地說,“你知道,講點兒禮貌也沒壞處。卷進這種事可不是鬧著玩的?!?/p>

“你卷進來了嗎?”

“哦,你知道我的意思。她的房間在樓上,但現在有人住。我們不能硬闖到他那兒去?!?/p>

“你能至少看看他在不在嗎?”

多拉沖出辦公室,穿過走廊,上了樓,胡爾達連忙跟在后面。走過幾個門口,多拉在一扇門前停下,敲了敲。一個年輕人應了門,多拉用英語解釋說警察想看看他的房間。這男人一下子慌了神,吞吞吐吐地問:“他們想把我送回家?”他把這個問題重復了好幾遍,多拉好不容易才讓他放心,說警察的來訪與他無關。他松了一口氣,差點兒哭起來,勉強點了點頭,盡管胡爾達知道他沒有法律上的義務讓她們進去。話說回來,這個可憐人也不太敢在外國警察的代表面前堅持自己的權利。她為要讓他經歷這些而羞愧。不過,只要目的正當,可以不擇手段。她沒有太多時間。

“她說英語嗎?”他們一進房間,胡爾達就問多拉。房間的現主人仍然局促不安地站在外面的走廊里。

“什么?”多拉四下看了看。

“那個俄羅斯姑娘。葉連娜?!?/p>

“很少。也許她能聽懂一點點,但她不會用英語交談,只會用俄語?!?/p>

“這就是你不了解她的原因?”

多拉開心地搖搖頭?!安?,我一個也不了解,不管他們說什么語言?!?/p>

“這里頭沒多大地方?!?/p>

“我經管的不是豪華酒店?!倍嗬f。

“房間只歸她一個人?”

“是的。就我所記得的,她不是什么大麻煩?!?/p>

“不是大麻煩?”

“是的。她沒有無事生非,你懂我的意思。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忍受這種等待。有可能很難熬?!?/p>

這個像牢房一樣狹窄的房間里有一張床、一張小桌子和一個類似衣柜的擺設。除了床上的一條運動褲和放在桌上、吃了一半的烤三明治,幾乎沒有任何私人物品。

“沒有電視機嗎?”胡爾達說。

“我說過,這不是豪華酒店。樓下客廳里有臺電視?!?/p>

“她有沒有可能落下一些東西?”

“我恐怕不記得了。如果有人消失,不再出現,我通常會把他們的東西扔掉?!?/p>

“或者是死了?!?/p>

“是的?!?/p>

不管怎么說,乍看上去,這個房間沒什么線索。胡爾達又快速看了一下四周,想以那個死去女孩的視角思索一番,想象一下她最后幾個月里生活的模樣,淪落在陌生的國家,住進一家人情冷漠的旅舍,沒有人說她的語言。被困在一個小房間里,就像胡爾達有時覺得她是自己公寓里的囚犯那樣,孤零零的,沒有家人,沒有人在乎她。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沒有人在乎。

就在一瞬間,胡爾達閉上眼睛,試圖嗅吸這里的空氣,但她聞到的只有穿過大樓從廚房飄來的一股蘑菇湯味。

7

離開之前,胡爾達跟兩個來自伊拉克的人聊了幾句。說話的那個人英語很好。他們顯然把她當作了當局的代表。已經在冰島生活了一年多,他們很感激能有機會跟一位警官交談。在她提問之前,胡爾達被迫聽了伊拉克人一連串的牢騷,對他們案件的處理方式和不得不忍受的待遇表示不滿。等她終于能夠插上話了,確定下來的一點就是他們記得葉連娜,盡管主要是因為她的突然死亡。先前他們從未跟她說過話,因為他們一句俄語也不懂,因此這次談話并沒帶來什么收獲。

走出接待處時,胡爾達向多拉表示感謝。想著那個敘利亞婦女也許知道一些情況,胡爾達請多拉碰到時聯系她?!拔視??!倍嗬饝?。她會將此事放在首要位置,胡爾達不抱任何幻想。

三刻鐘后,胡爾達回到了雷克雅未克。她把車停在警察局外面,沒有進去,而是著手尋找是哪個律師在處理葉連娜的案子。她只打了幾個電話就確定是位中年律師,曾在警察局工作過幾年,后來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他馬上就想起了胡爾達。

“我恐怕告訴不了你什么,”他友善地說,“不過歡迎你來。你知道我們在哪兒嗎?”

“我能找到。我現在可以過去嗎?”

“靜候光臨?!彼f。

* * *

律師的事務所位于市中心,很不起眼,甚至都沒有接待員。阿爾貝特·阿爾貝特松親自出來迎接胡爾達,一眼就看穿了她在想什么?!拔覀冞@家機構手頭比較緊?!彼忉屨f,“不會把錢浪費在花哨的外表上。我們都是揀最緊要的事做??傊?,很高興再次見到你?!?/p>

阿爾貝特一向態度隨和,說話溫文爾雅,語調柔和,就像深夜電臺主持人在舒緩的背景音樂下與聽眾聊天。無論怎樣展開想象,你都不會覺得他長得好看,但他有那種令人信任的面孔。

阿爾貝特帶她去的地方與多拉旅舍那間空蕩蕩、沒有靈魂的小辦公室形成了鮮明對比。幾面墻壁都掛著畫,辦公桌旁的架子上有一排照片,能擺放東西的地方都摞著成堆的文件。胡爾達覺得有點壓抑。實際上沒那么多事可做,阿爾貝特這樣是欲蓋彌彰。這些照片和畫作更適合放在家里,而不是工作場所。莫非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你接手這個案子了?”兩人一坐下,他就開口問道。

胡爾達毫不遲疑:“是的,現在是這樣?!?/p>

“有什么進展呢?”

“目前我還無可奉告,”她回答,“亞歷山大在一開始調查的時候跟你談過嗎?”

“談過。我們開了個會,不過我覺得我沒幫上什么忙?!?/p>

“你從一開始就處理葉連娜的庇護申請?”

“對。我負責很多人權方面的事務。當然,我還有別的工作?!?/p>

“你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下她那案子的背景?”

“嗯,她申請冰島庇護的理由是她在俄羅斯遭受家庭迫害?!?/p>

“可她的申請沒能成功?”

“什么?不是,恰恰相反,我們取得了良好的進展?!?/p>

“有多好呢?”

“他們就要同意她的申請了?!?/p>

胡爾達一時被弄糊涂了?!暗纫幌?,你是說他們會給她庇護權?”

“是的,當時正在處理?!?/p>

“那她知道這件事嗎?”

“當然知道。她死的前一天聽說了?!?/p>

“你告訴亞歷山大了嗎?”

“當然了,不過我不覺得這有什么關系?!?/p>

亞歷山大“忘了”在他的報告中提及這個事實。

“這樣一來,她自殺的可能性就很低了?!焙鸂栠_強調說。

“那倒不一定,”阿爾貝特爭辯道,“整個過程會讓申請人承受巨大壓力?!?/p>

“她給你的印象怎么樣?我是說,總體上的印象。她開朗嗎?或者性格傾向抑郁?”

“很難說?!卑栘愄貙χ鴷栏┫律碜??!昂茈y說,”他重復道,“因為她幾乎說不了英語,而我又不會俄語?!?/p>

“那么,你請了個翻譯?”

“嗯,需要的時候就請。整個過程有相當多的案頭工作?!?/p>

“也許我應該跟翻譯談談?!焙鸂栠_嘀咕著,與其說是對阿爾貝特,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如果你認為有幫助的話。他名叫比亞爾蒂爾。住在城西,他在家工作。不過文件里都有。你想借可以借走?!?/p>

“謝謝,那太好了?!?/p>

“她有音樂天賦?!卑栘愄赝蝗谎a充道,好像剛剛想到這一點。

“音樂?”

“對,我看她很喜愛音樂。我的合伙人在辦公室放了把吉他,葉連娜有一次拿起來為我們彈了幾首?!?/p>

“你還知道其他什么有關她的事?”胡爾達問。

“其他什么?沒什么了,”阿爾貝特回答,“我們從來都算不上真正了解我們代理的尋求庇護者,我也盡量不涉及私人的事。你知道,他們一般會被遣送回去?!彼聊艘粫?,補充說,“這件事令人難過??蓱z的姑娘。不過,自殺總是如此?!?/p>

“自殺?”

“是啊。這不是亞歷山大的調查結論嗎?”

“嗯,的確。是亞歷山大的調查?!?/p>

8

“我以為這個案子已經結了?!狈g比亞爾蒂爾安坐在一把辦公椅上,那椅子又破又舊,搖搖晃晃,一定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遺留物?!暗绻麤]有,我愿意提供我所能提供的幫助?!?/p>

“謝謝。亞歷山大當時和你談過沒有?你給他提供什么信息了嗎?”

“亞歷山大?”比亞爾蒂爾有一頭漂亮的金發,此時的他一臉茫然。他的名字取得好?!氨葋啝柕贍枴钡囊馑际恰懊髁痢?。他們坐在由車庫改裝的房間里,它附屬于城西富裕郊區的一幢小的獨立式住宅。三面環海,地勢宜人,盡管風很大。胡爾達抵達此地,按了前門的門鈴,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把她帶到這間“比亞爾蒂爾的辦公室”。房間里沒有為訪客準備的椅子,胡爾達只好將就一下,坐在一張舊床鋪的邊沿,床埋在書堆里,她從書脊上的文字推斷,很多是俄文的。雖然她事先打電話通知說她要來,但比亞爾蒂爾似乎也沒費心清理一下。地板上散落著成堆的文件、步行靴和比薩盒,墻角還有一堆臟衣服。

“亞歷山大是我在刑事調查部的同事,”她解釋道,同時一陣惡心,“是他負責調查的?!?/p>

“哦,我沒見過他。你是第一個跟我說這件事的人?!?/p>

胡爾達感到那種苦澀的怨懟情緒又在內心翻騰。如果她實至名歸被提拔起來,當了亞歷山大的上級,她早就給他下達驅逐令了。

“怎么回事?”比亞爾蒂爾打斷了她的思緒,問道,“有什么新發現嗎?”

胡爾達調用了她先前給律師的相同回答:“目前我還無可奉告?!笔聦嵣?,除了直覺,她沒有任何依據,但她沒必要承認這一事實。此外,一天下來,她愈發確信自己重新展開調查的決定是對的。無論葉連娜的死因是什么,很明顯,原來的調查做得太過馬虎了?!澳憬洺R姷剿龁??”

“不經常,不。一有這種活我就會接。不牽涉很多工作,報酬也很不錯。單單靠翻譯謀生是很難的?!?/p>

“但你還算過得不錯?”

“或多或少吧。我給不少俄羅斯人做口譯,都是些處境相同的人,就像那個……”

“葉連娜?!焙鸂栠_提醒道。連比亞爾蒂爾都不記得她的名字。如此之快,這個女孩在冰島的存在就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沒有人在乎她。

“葉連娜——對了。嗯,有時我會給她這種情況的人當翻譯,不過我主要給俄羅斯人當導游,帶他們參觀景點。有些人很有錢,所以報酬不錯。此外我還翻譯各類短篇小說和圖書,甚至自己也寫點兒東西——”

“你對她的印象如何?”胡爾達插話說,“她有自殺傾向嗎?”

“既然你問了,”比亞爾蒂爾感到他談論自己的欲望受了挫,“很難說。也許吧。如你所料,她在這兒并不開心。但這難道……我是說,肯定是自殺嗎?”

“事實上,也許不是?!焙鸂栠_帶著毫無根據的自信說。她有一種預感,這位翻譯知道不少情況,還沒說出來。這里的竅門是避免給他太多壓力,現在她要做的只是保持耐心,讓他在合適的時間打開話匣子?!澳阍诙砹_斯上過學?”她問。

他好像對話題突然轉向感到吃驚?!笆裁??啊,是的。上的是莫斯科國立大學。我喜歡那座城市和語言。你去過那兒嗎?”

胡爾達搖了搖頭。

“是個神奇的地方。你應該找個時間去看看?!?/p>

“好啊?!焙鸂栠_說,她知道她永遠都不會去。

“很神奇,但也很有挑戰性,”比亞爾蒂爾繼續說道,“從游客的角度說,這地方很有挑戰性。一切都那么陌生:語言,西里爾字母?!?/p>

“但你的俄語很流利,不是嗎?”

“哦,當然了,”他輕飄飄地說,“不過我多年前就掌握了其中的要領?!?/p>

“所以你跟葉連娜溝通毫無問題?”

“問題?沒有,當然沒有?!?/p>

“你們倆都談些什么呢?”

“沒談什么,”他坦誠地說,“大多數時候,我只是在她跟律師會面的時候為她做翻譯?!?/p>

“他提到她喜歡音樂?!焙鸂栠_說,以便讓談話繼續下去。

“哦,對了,沒錯。她的確跟我說過這事。她作過……以前作過曲。她沒機會在俄羅斯從事這種職業,但有個夢想:想在這兒當個作曲家。有一次她在律師事務所給大家彈了一曲。相當熟練——嗯,你知道,很不錯。但這完全不現實。在冰島,沒人能靠作曲謀生?!?/p>

“能比做翻譯的多掙點兒嗎?”

比亞爾蒂爾笑了,但沒有接這個話茬。不過,短暫的停頓之后,他說:“實際上,的確有點別的事……”

“別的事?”胡爾達鼓勵地問了一句,從表情上能夠看出他在猶豫是否要說下去。

“不過,你一個人知道就行了?!?/p>

“知道什么就行了?”

“你瞧,我不想卷入任何事情……我不能……”

“發生了什么?”胡爾達以極盡友好的聲音問道。

“只是她說的一些話……順便說一下,這是絕對不能公開的?!?/p>

胡爾達強迫自己禮貌地笑了笑,忍住不去指出警察和記者之間的區別。雖然她無意做出任何承諾,但她保持了策略性的沉默,不想嚇著他。

她的招數奏效了。稍作猶豫后,比亞爾蒂爾繼續說:“我想她可能在做花柳生意?!?/p>

“花柳生意?你是說做妓女?”胡爾達問,“你有什么理由這么想?”

“她告訴我的?!?/p>

“任何報告都沒有列出這一點?!焙鸂栠_憤怒地說,但她針對的是不在場的亞歷山大,而不是比亞爾蒂爾。

“不,不可能列出的。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她就跟我說了,但堅持說她不想讓別人知道。我覺得她很害怕?!?/p>

“害怕什么?”

“應該說害怕什么人?!?/p>

“是冰島人嗎?”

“不清楚?!彼q豫了,前前后后思考著這件事,“說實話,她的話給我的印象是,正是為了這個目的她才被帶到冰島來的?!?/p>

“你當真?你是說她申請庇護只是個幌子?”

“有可能。她對整件事情含糊其詞,但很明顯她不想讓這種消息傳出去?!?/p>

“那么她的律師不知道?”

“我認為他不知道,是的。我當然什么都沒告訴他。我替她保密?!蓖A艘粫?,他略帶羞愧地補充道,“一直到今天?!?/p>

“你到底為什么不告訴別人呢?”胡爾達問,語氣比她原打算的更為嚴厲。

又是短暫的沉默,隨后,比亞爾蒂爾相當別扭地回答:“沒有人問過?!?/p>

9

年輕母親像往常那樣徒步回家,但今天晚上她特別累。在博格酒店里度過了漫長的一天,天氣陰沉沉的,凄風苦雨更是令人疲憊。她在市中心的一家地標性的酒店里打工,幾乎什么都得干:有時打掃客房,有時去餐廳和酒吧幫忙,經常忙到深夜。她愿意接受任何輪班,只要不影響探視女兒就行。

12月1日是冰島的主權日,紀念冰島在三十年前,即1918年從丹麥獲得部分獨立。傍晚時分,學生們聚集在酒店舉行晚會,很多人唱歌、演講,知名詩人托馬斯·格維茲門松還朗讀了他的幾首作品。

圣誕節很快就要到了,她想給女兒買一件禮物,盡管她還不確定該買什么。她只知道一定是某種特別的東西。她必須籌措出這筆錢來。她很想去老電影院看一場克拉克·蓋博的《繁榮小鎮》,但她可能還是會錯過,因為她要為女兒省下每一分錢。

她多么羨慕今晚那些年輕的學生。她多么渴望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她知道自己有潛力做出些成績,但這是永遠不會實現的。冰島照理說是個無階級的社會,每個人照理說都應該是平等的,沒有上層、中層或下層階級。每個人照理說都應該平等地擁有成功的機會。但她知道這是個神話,她永遠無法超越她目前的地位:從事低收入的工作,沒有保障。一個來自貧困家庭的單身母親。她沒有任何機會。

但她決心讓自己女兒有不同的未來。

10

比亞爾蒂爾透露的情況向胡爾達的調查投來一道曙光。這是一個爆炸性的消息,不僅證實了亞歷山大的工作極其敷衍,而且讓俄羅斯姑娘的死亡事件有了全新的角度。問題是,胡爾達該在什么時候向上司報告這個新的轉折。此時此刻,馬格努斯甚至不知道她選擇重審哪一樁懸案。無疑他正忙于慶幸自己巧妙地排擠掉了她,就算他能想到她,也會以為她正坐在辦公桌前,翻閱陳年的警察文件以消磨時間,而時間正無情地流向她的退休。

事實上,自從今早那次決定性的會面后,她就沒再靠近過刑事調查部。讓她驚訝的是,這一天過得比她所擔心的快得多:她到處奔波,根本沒有時間自哀自憐。等晚上有空再做這種事吧。但是,不行,她計劃早點上床,好好睡一覺,清理一下頭腦,明天一早再決定下一步該做什么。她那時就可以決定是否有精力和勇氣投入俄羅斯姑娘的案子。也許她應該直接放棄,開始習慣退休生活。承認自己的警察生涯已經結束。別去抗拒不可避免之事。別去追逐或許根本不存在的幻影。

無論她最終做出何種決定,仍有一個散開的線團需要繞緊纏好。她坐在母親那把舒適的舊椅子上,手里拿著電話,思忖了一會兒,猶豫著是否撥打一天前她質詢的那個可憐護士的號碼。她開車撞了那個可惡的孌童犯,整個詢問過程中既緊張又內疚,渾身抖得像片樹葉?,F在她一定承受著地獄般的痛苦,害怕跟她兒子分開、蹲上幾年監獄。畢竟,她已經坦白了。但是到目前為止,胡爾達不僅沒有就這次談話寫一份正式報告,甚至還對上司撒了謊,說這個案子離偵破還差得遠。在給這個可憐女人打電話之前,她不得不與自己的良心做一番抗辯:是堅持謊言,盡最大努力不讓這對母子受到進一步的傷害,還是明知這個女人不可避免地會被判罪,在報告中寫出真相。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胡爾達只有一種選擇。

這女人有一部手機和登記在她名下的一個家庭電話號碼。她沒接手機,座機響了很長時間,最后她才拿起電話。胡爾達自我介紹說:“我是胡爾達·赫爾曼斯多蒂爾,是刑事調查部的。昨天我們談過話?!?/p>

“哦……對……當然了?!蹦桥擞霉H穆曇粽f。她顫抖著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一直在調查這起事件,”胡爾達撒了個謊,故意使用警察的正式用語,“我得出的結論是,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定罪?!?/p>

“什么……你是什么意思?”女人結結巴巴地說。聽起來她像在哭。

“就你而言,我不打算往下進行了?!?/p>

電話的另一端是震驚后的沉默,過了一會兒,那女人聲音嘶啞地說:“可是……我告訴你的那件事呢?”

“再追究下去,把你拉上法庭,是沒有任何意義的?!?/p>

又是一陣沉默。接著是:“你……你是說你不打算……逮捕我?我……自從我們談過話,我就一直發抖。我覺得我都快——”

“對。我不會逮捕你的。既然我要退休了,運氣好的話,這應該是你最后一次聽到這件事了?!蓖诵?。這是她第一次把這個字眼說出口,它在耳朵里產生了奇怪的回聲。她又一次驚訝自己對這一里程碑事件毫無準備,盡管這是可以預見的。

“其他人……你在警察局的同事呢?”

“別擔心,我不會在報告里提到你的供詞的。當然了,我無法預測我離開之后這個案子會怎么樣,但就我而言,我詢問你的時候你什么都沒有承認。我這么說對嗎?”

“什么?哦,是的,當然。謝謝你……”

某種考慮迫使胡爾達補充了幾句:“但不要誤會我的意思:這并不是在免除你的罪責。也許我能理解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但事實是你必須接受現實。只不過在我看來,把你關進監牢,從你兒子身邊奪走母親,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p>

“謝謝你,”那女人由衷地重復道,抽泣聲現在已經聽得清清楚楚,“謝謝你?!彼执丝跉?。胡爾達掛斷了電話。

當忙碌或承受較大壓力的時候,胡爾達常常忘記吃東西,但她現在要保證自己有飯可食。晚餐跟昨天一樣:吐司加奶酪。約恩死后她徹底放棄了烹飪。起初她還做過努力,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習慣了獨自生活,中午在食堂吃一頓熱飯,晚上則主要靠快餐或三明治糊口。

她邊吃簡單的快餐邊聽廣播新聞,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一看清來電是誰,她就一陣厭煩,不想搭理,但習慣和責任感讓她拿起電話。對方連自己的名字都懶得通告,便開始直接發難,不過亞歷山大從來都不講任何禮儀,也算他一貫的風格了:“你在搞什么鬼?”他劈頭就問。她想象著電話另一頭的他:皺成一團的五官、雙層下巴、濃重的眉毛下方耷拉著的眼皮。

她不能被他嚇唬住?!澳阍谡f什么?”她盡量用正常的聲音問道。

“少來這套,胡爾達。你我都很清楚。真他媽的夠了。那個淹死的俄羅斯姑娘?!?/p>

“你連她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這么一問顯然讓他措手不及。頓時他啞口無言,這倒是很少見。但他很快就回過神來?!斑@又有什么關系?我想的是——”

“她叫葉連娜?!焙鸂栠_打斷他。

“我才不在乎!”他抬高了嗓門。無疑他的臉漲成了紫紅色?!澳銥槭裁匆迨诌@件事,胡爾達?我以為你已經離開了?!?/p>

看來消息已經傳出去了。

“你一定是聽錯了?!彼叫撵o氣地說。

“哦?從我聽到的情況來看……”他琢磨了一下,“無論怎樣。你為什么要插手我的案子?”

“因為是馬格努斯要求我做的?!焙鸂栠_說。這是夸大事實,但不要緊。

“你是在故意詆毀我,就是這樣。我已經處理過那個案子了?!?/p>

“那種處理方式沒給你帶來什么聲譽?!焙鸂栠_冷冷地說。

“那里頭沒什么不可告人的,”亞歷山大恐嚇說,現在幾乎是在叫喊,“那可憐的婆娘就要被驅逐出境了,所以她跳進了海里。故事結束了?!?/p>

“相反,她的庇護申請就要獲批了,她自己也知道?!?/p>

電話的另一頭突然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亞歷山大結結巴巴地說:“什么?你說什么?”

“這個案子遠遠沒有了結,就是這樣。你打斷了我的晚餐,所以,如果沒有別的事……”

“打斷你的晚餐?哦,是啊——坐在電視機前,孤單單吃著三明治?!彼麗汉莺莸卣f。甩下這句刻薄話后,他掛斷了電話。

這就揭人之短了。實情就是她一直都是一個人;一群男人中間唯一的單身女人,而這些男人多數都結了婚,如果不是跟他們的第一任妻子,就是跟第二任妻子在一起,周圍也都是大家庭。這不是她第一次成為中傷的靶子。這跟地盤有關,伴著無聊的笑話,是種公然的欺凌。她知道,在跟別人打交道時她可能渾身是刺,但她必須厚著臉皮才能生存下去,而作為回報,這似乎給了那些小伙子拿她當靶子的許可。

當然,她可以不把亞歷山大的惡意挖苦當回事,但為了證明他是錯的,她決定給步行俱樂部的彼得打個電話。她仍然把他當作朋友而不是男友。他們的關系太柏拉圖式了。每當他們在一起,她總是希望自己能年輕二三十歲;那樣的話,邁出下一步就不會太困難,從禮貌的輕吻臉頰自然發展出更親密的舉動。另外,有時候,跟他聊著電話,她又像個女孩子那樣害羞了。這是一個跡象,她想,表明他們的關系正步入正軌,也表明她確實有所企望。

像往常一樣,他很快就應答了。典型的機敏和干練。

“我想知道,”她躊躇地說,“我是說,想知道你今天傍晚是否愿意過來喝杯咖啡?!痹捯怀隹?,她就意識到這么說可能會被誤解。竟然冷不丁邀請一個男人來喝咖啡……她想補充一句,她并不是要與他共度夜晚,但她咬緊嘴唇,只希望他不要過分解讀她的提議。

“我很愿意?!彼卮?,沒有片刻猶豫。他總是很果斷,從不拘泥于細節或小題大做。這是胡爾達十分欣賞的品質。不過,這對他們來說是向前跨了一大步,因為以前她從未邀請他到她這兒來過。她琢磨,這是不是因為她對自己的公寓感到羞愧呢?跟奧爾塔內斯他們那座帶落地窗和大花園的老房子相比,是的,也許吧。但原因主要在于她在自己周圍構筑了一道無形的防御,她一直不愿意為他解除掉,現在,在迫切需要陪伴的時候,她決定冒這個險。

“現在我就可以過去嗎?”他問。

“好的,當然,那太好了。如果可以的話?!备f話的時候她沒有安全感,真是荒謬可笑,這太不像她了。通常,她對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把控得當。

“當然。你住哪兒???”

她一口氣報出自己的地址,最后說:“四樓,我的名字就在門鈴上?!?/p>

“我馬上到?!彼麤]說再見就掛斷了電話。

***

“你也該邀請我來了?!边@是彼得在她開門時的第一句話。他快七十了,比胡爾達年長幾歲,但外觀上與年齡很相稱,看上去既不年輕,也不顯得更老,盡管他的灰白胡子確實讓他有點兒老爺爺的模樣。胡爾達不禁想約恩要是活到七十歲會是什么樣子。

沒等她弄清發生了什么,彼得就已經到了客廳,舒舒服服坐在了她最中意的那把椅子上。胡爾達心里一陣不悅:她母親的扶手椅是她的專屬位置,但她當然不會說出來。畢竟,她很高興有他在這兒,很高興有人愿意和她共度這個夜晚。她已經習慣了孤獨,盡可能去承受,但沒有什么能真正代替另一個人的陪伴。她有時試著一個人去餐館吃午飯或晚飯,但這讓她難為情,很是尷尬,所以現在她更愿意在食堂或在家吃飯。

她問他要不要來杯咖啡。

“謝謝,不加奶?!?/p>

彼得以前是位醫生。他六十歲就提前退休,當時他的妻子生了病。他告訴胡爾達,直到最后,他們得以共度多年的美好時光,但并未談及任何細節。這些信息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她不想讓他再度經歷一次悲痛,希望他也能夠理解,別再要她揭開往日的傷疤。她只告訴他約恩五十二歲的時候突然去世?!八叩锰缌??!彼a充說,敷衍地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

彼得的舉止安閑舒適,其中隱含著一絲剛毅,這種性格讓胡爾達推測他一定是位好醫生。他確實干得不錯。她造訪過他在福斯沃格高檔住宅區的大房子。房子空間寬闊,天花板很高,客廳里擺滿漂亮的家具,墻上掛著油畫,書架上擺著各類書籍,甚至在屋子中央最顯眼的地方還有一架大鋼琴。自從看過這座房子,她就幻想著能住在那兒,在文雅家庭里一間可愛的客廳安度天年。她可以擺脫那套沉悶的高層公寓,用現金償清債務,在上等社區的大房子里享受舒適的退休生活。當然,這并不是主要原因;事實上,有彼得的陪伴讓她感覺很好,她逐漸意識到,經歷了多年孤獨之后,她可能已經做好準備繼續前行,再次托付自己。

“這一天可真夠我受的?!闭f著,她走進廚房去端事先煮好的咖啡。

回到狹窄的起居室,她把杯子遞給彼得,他微笑著表示感謝,等她往下說,臉上流露出耐心和關切。他曾做過外科醫生,但她覺得他也會是個出色的心理醫生:他是個懂得傾聽的人。

“我要停止工作了?!背聊兊米屓瞬惶娣臅r候,她說。

“這是早晚的事,對吧?”他說,“這并不像聽起來那么糟糕,你要知道。你會有更多時間用于你的愛好,有更多的時間享受生活?!?/p>

他當然知道如何做到這一點,她想,一時的羨慕之情讓她心里酸溜溜的。作為一名事業有成的醫生,他晚年沒有任何經濟上的煩惱。

“對啊,這是早晚的事,”她低聲表示同意,“但還沒到時候?!弊詈脤λ拐\相告,不要美化事實?!罢f真的,我接到了驅逐令。我只剩兩個星期了。他們雇了一個小伙子代替我?!?/p>

“見他的鬼。你就這么接受了?這可不是你的性格?!?/p>

“話說回來,”她心里咒罵自己在馬格努斯公布這個消息時沒有據理力爭,“至少我設法從上司那兒爭取到了最后一個案子,把它干完?!?/p>

“這才對勁。有意思嗎?”

“一件謀殺案……我想?!?/p>

“真的?兩周就能破案?你不擔心破不了案,退了休還會折磨你的神經嗎?”

她沒想到這一點,但是彼得說得有道理。

“現在打退堂鼓也晚了?!彼f,但沒什么說服力,“總而言之,也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就是謀殺?!?/p>

“這個案子是怎么回事?”他問,竭力裝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

“一個年輕女人被發現死在瓦斯萊敘海岸的一個海灣里?!?/p>

“是最近?”

“一年多以前?!?/p>

彼得皺起了眉頭?!拔铱刹挥浀??!?/p>

“當時就沒有什么媒體報道。她是個尋求庇護者?!?/p>

“尋求庇護者……不,我肯定沒聽說過?!?/p>

的確沒多少人聽說過,胡爾達想。

“她是怎么死的?”他問。

“是淹死的,但她身上有傷痕。負責這個案子的警探認為是自殺。我不能肯定。他算不上我們當中的優等生,我得補充一句?!?/p>

她為這一天取得的進展高興,向他簡單描述了她的發現,但讓她失望的是,彼得看起來很懷疑。

“你確定,”他遲疑地問,“你確定你沒有夸大事實嗎?”

他如此坦率,胡爾達有些吃驚,但另一方面又很喜歡他能直言不諱。

“不,我一點也不確定?!彼姓J道,“但我決定追下去?!?/p>

“好啊?!彼f。

***

時間不早了。幾個小時前,他們把咖啡換成了紅酒。彼得待的時間超出了預期,胡爾達非但沒有不高興,相反很喜歡有他陪伴。烏云終于消散,給太陽讓路,外面明亮的天光很有欺騙性,實際上已經很晚了。

喝紅酒并不是胡爾達的主意。喝完咖啡后,彼得問她是否有點兒白蘭地,她道歉說沒有,但肯定在什么地方藏著一兩瓶葡萄酒。

“聽起來不錯。對這顆老心臟有好處?!彼f。她又有什么資格質疑醫生的話呢?

“有件事讓我感到不同尋常,”彼得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說,“你這兒居然沒擺放任何家人的照片?!?/p>

這一觀感讓胡爾達心中一驚,但她盡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我從來不喜歡那樣。我也不知道為什么?!?/p>

“看來我弄明白了??赡芪以诩依飻[太多我妻子的照片了。也許正因為這個,我才花了那么長時間忘記她。我被困在過去了,相當確切地說?!彼麌@了口氣。這會兒他們開始喝第二瓶了?!澳汶p親呢?你的兄弟姐妹?也沒有他們的照片嗎?”

“我沒兄弟姐妹?!焙鸂栠_說。她沒有立刻說下去,但彼得耐心地等著,抿了一口紅酒?!拔夷赣H跟我一直不太親近?!彼詈笳f,像是在為沒有照片辯解,盡管她沒理由非得找借口。

“她去世多久了?”

“十五年了。她也不算太老,才七十歲?!焙鸂栠_說,意識到自己很快就到那個年紀了:再有五年多一點。過去的五年一轉眼就消失了。

“她生你的時候也不可能太老?!北说眯乃懔艘幌抡f。

“二十歲……不過我想,在那個年代也不算特別年輕?!?/p>

“你父親呢?”

“從來沒見過他?!?/p>

“真的嗎?他在你出生前就去世了?”

“不。我只是沒機會了解他。他是個外國人?!彼乃季w又回到了過去,“實際上,有一次,好幾年以前,我確實去過國外找他,不過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她對彼得禮貌地笑了笑。雖然她容忍了這些私人問題,但她并不喜歡被人盤問。無疑他期待她以同樣的方式回應,詢問他的家庭和過去的生活,以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但這是不會發生的。目前不會。她覺得自己對他的了解足以讓她繼續下去:他失去了妻子,獨自生活(住著一座對他而言太大的房子),更重要的是,他給人的印象是一個正派、善良的人,既誠實又可靠。這對胡爾達來說就夠了。

“是啊,”他打破沉默,聲音里透著醉意,“我們是兩個孤獨的人,一點不錯。有些人在生命的早期就決定……要孤身獨處。但說到我們的情況,我認為這是命?!彼nD了一下,“我妻子和我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推遲要孩子。等我們改變主意的時候已經晚了。最后,我們常常討論這是不是個錯誤?!边^了一會兒,他又說:“我不相信后悔這種事:生活就是這樣,總會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實現其結果。但話雖如此,我真希望在這個時候我不是孤獨一人?!?/p>

胡爾達沒想到他會這么坦率。她不知道該說什么,短暫的沉默之后,彼得接著說:“我不知道你們兩個怎么沒有孩子,我并不想打探,但這種事情,這種決定,對我們的生活有深遠的影響。這忽視不得,真的重要。你不同意嗎?”

胡爾達點了點頭,謹慎地看了看表,又看了看酒瓶,彼得得到了暗示:是時候道晚安了。

11

不管有多忙,她總是準時來探視女兒。一星期兩次,一天不誤。無論雪多大,風暴多猛烈。甚至生病也阻止不了她,因為隔開她們的玻璃確保她不會傳染給她的孩子。兩次探視惹得不近人情的雇主找她麻煩,第二次,她提出了辭職。女兒才是第一位的。

至少從身體上看,小女孩在茁壯成長。她的兩周歲生日很快就要到了,就她的年齡來說,她很健康,個子也夠高,但她眼睛里有一種恍惚的神情,讓她母親憂慮不安。

也許,內心深處她知道已經過了太長時間:她的探訪沒有取得任何成果;在這兩年的分離中,連接母女的無形之線在某個時刻斷掉了。也許在一開始就發生了,從她違心將女兒交給陌生人的那天起。她的父母為女兒非婚生子而羞愧,想把這件事掩蓋起來,認為這樣最好。他們給她提出了嚴苛的選擇:要么把孩子送人收養——這是她做夢都想不到的事,要么把她放在一個專門為嬰兒設立的機構“過渡一下”。

孩子出生時,她一直跟父母住在一起,沒有能力搬出去單獨住,因此她的選擇倒也簡單:既然她不能放棄孩子,第二個選擇似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在完成義務教育后,她沒有再考取任何資格證書,覺得現在彌補已經太晚了。無論如何,她的父母從不鼓勵她接受教育,而是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她弟弟的肩上,如今他在雷克雅未克學院上學。

但情況就要發生變化。她已經工作了兩年,攢了些錢,雖然她仍和父母住在一起,但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搬去自己的公寓了。然后她就能實現她長久以來的夢想,從福利院接回自己的女兒。

她與父母的關系越來越緊張。起初,當她意外懷孕時,她太麻木了,不敢反抗他們,由他們隨意擺布?,F在,恐怕她永遠都不能原諒他們將她與孩子分開?;叵肫饋?,她都無法明白自己怎么會同意這種事情。

她只希望她的小女兒能從心里原諒她。

12

在彼得臉頰上輕吻了一下跟他道別,之后,胡爾達回到客廳,重新坐回那把舊扶手椅。她坐立不安,無法直接上床睡覺,無法面對獨自一人置身黑暗、只有自己的思緒相伴。這些思緒紛至沓來,盤桓在她周圍,伺機猛撲上來,一個比一個令人心煩意亂。

那個俄羅斯姑娘仍占據著她的心思,盡管她跟彼得喝紅酒的時候把她擱在了一邊。紅酒——好主意:瓶底還剩了一點兒。浪費是不能浪費的。胡爾達伸手拿過瓶子,把殘酒倒入杯里。那個俄羅斯姑娘……一想到葉連娜,胡爾達的思緒難免兜了一圈,轉回年輕女子死亡案最后落到她辦公桌上的具體情狀:今天,無論從哪一點上看,她算是收到了通知;被告知清理辦公室;被像一件舊垃圾一樣掃地出門。

為了分散注意力,她開始想彼得,但這也是個問題,因為她不想冒險對他們的未來寄予太多希望。他的造訪很順利,但現在他們需要邁出下一步。她不想失去他,害怕如果她處理事情的速度太慢,到頭來她可能會徹底關上這扇門。而且,實事求是地說,她還能得到多少機會呢?

實在是進退兩難。她呆坐在那兒,失神地盯著自己的杯子,不時啜上一口,直到她腦海至深至暗的角落爬出她不愿去想、她從未停止想的人:約恩和她的女兒。

最后,她覺得自己的眼皮垂了下來,知道她已經累得不得不上床睡覺了,心里清楚這一次可以安然入睡,不會毫無必要地遭受內心惡魔的拷問。

破天荒頭一遭,她關掉了床頭柜上的鬧鐘,這臺鬧鐘多年來每個工作日早上六點準時叫醒她。好吧,這次就讓它休息,胡爾達也可以休息了。她沒有多想,就把手機調成靜音。她很少這樣做,因為工作對她來說非常重要,她喜歡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都與外界保持聯系暢通。你不可能總是或者說從來就不可能在正常辦公時間內進行復雜的調查。

她閉上眼睛,任由自己飄浮于夢的世界。

第二天

1

胡爾達發現已經快十一點了,大感錯愕。她都不記得上一次睡了這么久是何年何月的事。她臥室里的燈像往常一樣亮著。她不喜歡在黑暗中睡覺。

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又看了看鬧鐘,但事實毫無疑問。一定是累積起來的疲乏困住了她。她又躺了一會兒,享受著自己總算不必匆匆忙忙的舒適感。就在這時,夢境的一個個片段重又回到腦海里。葉連娜出現了。胡爾達能記起自己一路返回尼亞茲維克,來到旅舍那間不舒服的小單元。她無法回憶全部的細節,只是覺得這個夢讓人心煩意亂,雖然不像幾乎每一夜都會重現的夢境那樣糟糕,那個夢是那么恐怖,有時她都會被嚇醒,喘不過氣來??植啦皇浅鲇谙胂笞呋鹑肽О憧駚y地相互糾纏,相反,是因為每個細節都是真實事件的回憶,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忘記。

她坐起來,深吸了一口氣,驅散這些幻影。她現在需要來一杯濃咖啡。

她突然想,她或許真的可以習慣不再工作。不承擔義務,不用鬧鐘。在四樓的公寓里過一種盡管單調卻舒適的退休生活。

只是她并不打算去習慣過這種日子。

她必須有生活的目標。短期內她需要解開葉連娜死亡之謎,或者至少做出完美的一搏。她知道這種成功會讓她帶著榮耀離開工作崗位,但更重要的是,她有一種難以抵御的沖動,想為這個可憐的姑娘討回某種公道。長遠來看,她想找個人安定下來,擺脫孤獨,也許——只是也許——彼得就是她要找的人。

直到第一杯咖啡喝到一半,她才想起查看手機,不像如今的一代人那樣癡迷于智能手機,她并沒有被這玩意束縛住。刑事調查部的年輕成員幾乎一刻也離不開他們的屏幕,相反,如果可以選擇,胡爾達寧愿永遠不用看它。

因此,當她看到有人給她打過電話,一連兩次,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不免感到驚訝。打給查號臺的電話顯示,這個號碼屬于她夢中占據重要位置的那家旅舍。

接電話的是個年輕男子。

“早上好,我是胡爾達·赫爾曼斯多蒂爾。我這里是警察局?!?/p>

“喂。早上好?!彼卮?。

“今天早上八點鐘左右,有人從這個號碼給我打過電話?!?/p>

“噢,是嗎?從這個號碼?可能是多拉,但也可能是任何人,反正不是我?!彼詈髱讉€字成了幾乎聽不見的咕噥聲。

“你說的‘任何人是什么意思?”胡爾達問。

“嗯,你要知道,所有住戶都可以用這個電話?!彼忉屨f,“不過只能打國內電話。國際號碼被屏蔽了,否則你可以打賭電話費都得上天了?!彼α藥茁?。

胡爾達沒心思說笑?!坝修k法知道是誰打給我的嗎?或者你能不能幫我接多拉?”

“多拉?對不起,不能?!?/p>

“為什么不能?”胡爾達問,耐心快被磨沒了。顯然,半杯咖啡是不夠的。

“她上夜班,現在正睡覺呢。而且沒必要打擾她,她會把手機關掉?!?/p>

“但這事很急,”胡爾達反駁道,盡管她知道也許沒什么急事,“把她的座機號碼給我,好嗎?”

年輕人又笑了?!白鶛C嗎?再也不會有人用座機了?!?/p>

“那么,你能讓她給我打電話嗎?”

“好吧,我盡量記著。就打你來電的這個號碼?”

“對?!焙鸂栠_說,隨后又想起了什么,“你們那兒有個從敘利亞來的女孩,我要跟她談談。她在嗎?”

“敘利亞?我不知道。我是新來的,還誰都不認識。多拉應該了解情況?!?/p>

胡爾達放棄了努力?!皼]關系,”她簡略地說,“我過會兒再打來?!?/p>

“好吧。那我就不必轉達讓她打給你電話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轉達吧,讓她給我打個電話。謝謝你?!?/p>

胡爾達惱火地嘆了口氣,掛了電話,又給自己倒了點兒咖啡。

2

這是她們搬進新家的第一天:一間很小的地下室公寓,小到連“公寓”這個詞都有點勉強,但這畢竟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拖延至今,她終于搬出了父母的住處,與他們依依不舍地告別,同時默默下定決心絕不會再回去。接著,她又去接女兒,心里有點拿不準會受到何種接待,不知她是否真的會被允許把女兒帶走。

事實證明她的擔心毫無根據。負責的女總管說,孩子跟他們待了兩年之久,已經很少見了,正常情況下他們只在這兒住幾個月。她還警告說,她女兒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適應這種變化,不過祝愿她們倆一切順利。她是個好孩子,她說。

天哪,這真的很艱難。孩子號啕大哭,不讓她媽媽抱她,也不跟她走。這并不是做母親的夢想已久的團聚。

當她們終于準備離開時,女總管補充了一句:“她經常不太容易睡著?!?/p>

“不容易睡著?”母親問,“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嗎?”

女總管顯得猶疑不決,顯然在尋思,透露這孩子在他們那里的情況是否明智,但最后她不情愿地承認:“有個孩子在我們這兒住過一陣,有時候他——”她猶豫了一下,“他在別的孩子睡著的時候戳人家眼睛,鬧著玩?!?/p>

聽到這句話,母親覺得后背一陣發涼。

“開始還以為他干一次就得了,”女總管繼續說,“但后來我們不得不干預了。你女兒是個敏感的孩子,這件事對她影響很大。從那以后她就不好好睡覺;她怕黑,不敢閉眼睛。坦率地說,是挺麻煩的?!?/p>

第一天,女孩對她的新家和她母親都不太友好。她不肯說話,躲避母親的目光。起初她甚至不吃東西,最后才順從一些。到了晚上她不睡覺。搖籃曲也不管用,絕望之中,年輕女人懷疑自己是否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也許她應該直接把孩子送人收養,而不是做出這種妥協,讓她只能當個名存實亡的母親?,F在,她只是一個經常出現在玻璃墻外的女人,竭力想出一些話來,嘴里說著那些永遠不能代替真愛和安全感的陳詞濫調。

盡管小女孩使出渾身解數,還是沒能抵抗疲勞的襲擊。最后,母親讓臥室里亮著一盞燈,終于哄她睡著了。她筋疲力盡地躺在女兒的床邊,隨即沉沉睡去。那一刻,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

3

胡爾達有點驚訝馬格努斯那邊沒有任何動靜。昨天晚上亞歷山大對她大發苛責,之后,她一直等著上司也給她打一個類似的電話。這種情況沒有發生,其原因只有兩種可能的解釋:第一,馬格努斯決定無視亞歷山大的抱怨,讓胡爾達踏踏實實繼續調查此案。這是極不可能的,因為他們兩個狼狽為奸,異常親密,只要亞歷山大來句牢騷,馬格努斯就一定會支持他。第二種更有可能的解釋是,亞歷山大根本沒有向馬格努斯告狀,也許是因為他內心深處知道自己搞砸了調查。他一定在祈禱胡爾達不會挖掘出任何新的信息,這樣,整個事件就會悄悄沉下去。她很想知道亞歷山大如何獲悉她正在調查葉連娜的死因,很可能是阿爾貝特告訴他的,因為他們在阿爾貝特當警察的時候互相認識。

馬格努斯沒再干預,讓她省事不少,但胡爾達知道不能指望他會一直這樣。上級給她兩周的寬限期處理這個案子,但很有可能在這之前勒令她結束調查,也許只提前一天告訴她,讓她清理辦公桌,所以必須充分利用剩余的時間。議程上的第一項任務是追蹤翻譯比亞爾蒂爾透露的線索。當涉及性產業或人口販賣時,警方的全部智慧來自一位名叫特蘭迪爾的警官。他的本名是特龍迪爾,有一半法羅人的血統,不過他一輩子都在冰島生活,所以通常就用當地習慣的叫法。胡爾達一直對這個人熱情不起來,盡管他對她一直很有禮貌。他的舉止讓她覺得過于諂媚討好,但她不得不承認,因為不屬于那些人的小圈子,自己對特蘭迪爾和其他男同事的看法肯定帶有某種偏見。不過,值得肯定的是,至少特蘭迪爾是位稱職的警探:他嚴謹、聰明,通常都能取得不錯的成績,與亞歷山大截然不同。

特蘭迪爾沒有接他桌上的電話,所以她打了他的手機。電話響了好長時間,最后他才接。

“我是特蘭迪爾?!彼H為正式地說。令她懊惱的是,她意識到這意味著他沒有費心把她的號碼加進通訊錄,盡管他們一起工作了這么多年。

“特蘭迪爾,我是胡爾達。我能跟你面談一下嗎?”

“啊,胡爾達!好久不見了,”他說,那種禮貌讓她覺得是裝出來的,“不過我今天放假了。我得用掉去年夏天剩下的一點假期。能等到明天嗎?”

她想了一會兒。時間是至關重要的因素,她今天必須取得某種進展,而這是她所掌握的最有希望的線索。

“對不起,事情很緊急?!?/p>

“好的,請講?!?/p>

“我能過去見你嗎?”她知道這樣做更能產生結果:如果他對她撒謊,她就有機會從他的肢體語言中識別出來。

“嗯,我在高爾夫球場呢?!边@話并沒讓她吃驚:特蘭迪爾是警察隊的明星球員?!拔乙_球了。你能快點嗎?”

“你在哪兒?”

“于里達韋德利?!?/p>

她沒聽懂。

發現她這頭沒有反應,他又解釋道:“球場是在黑斯莫爾克山頂?!彼f了一下怎么走。

“我幾分鐘就到?!彼读藗€謊,心里很清楚她那輛老舊的斯柯達應付不了這種挑戰。

從東南方向出城,她發現自己的思緒停留在彼得身上。他們度過了一個多么美好的夜晚,她多么想念這種陪伴啊。她還回想起她向他提及自己的過往生活,甚至還有她沒有說出的事情。目前還沒有。以后會有很多時間說起這些的。

就在城郊的另一邊,黑斯莫爾克自然保護區以其春季的青蔥綠意迎接了她,針葉樹、樺樹和低洼的灌木叢介于冬季的單調和夏季的繁盛之間。在雷克雅未克不斷擴大的混凝土叢林中,黑斯莫爾克獻出一片綠樹和遠足小徑的寧靜綠洲,在這里,人們可以盡享與家人外出的悠閑時光。

特蘭迪爾給出的方向十分明確,長期的警察生涯教會了她注意細節,因此去高爾夫球場的路并不難找。盡管狹窄的礫石路彎彎曲曲,難以發現迎面而來的車輛,胡爾達和她的斯柯達雙雙完好地抵達了目的地。

特蘭迪爾正站在停車場等著她,他打扮得整整齊齊,穿著漂亮的高爾夫球服——鉆石圖案的套頭衫搭配尖頂帽,身邊停著手推車和一套球桿。胡爾達沒什么依據來評判他的著裝,但考慮到特蘭迪爾對高爾夫的狂熱程度,她覺得他只會選最上乘的產品。

“我時間有點緊?!碑斔呓鼤r,他說,無法掩飾聲音里的不耐煩。似乎為了強調,他瞥了一眼俱樂部會所上的大鐘?!澳阆胗懻撌裁??”

胡爾達不習慣被人催促,但特蘭迪爾顯然不打算讓任何事情妨礙他的比賽。

她直奔主題?!耙荒昵八廊サ亩砹_斯女孩。她叫葉連娜?!?/p>

“一點印象都沒有,”他說,“真希望我能幫到你?!北M管他明顯很匆忙,但講究禮貌是少不了的。

“她以尋求庇護的身份來這兒,結果被發現死在瓦斯萊敘海岸的海灘上。最初的調查有點粗略,不過我剛得知她或許是被帶到這兒做妓女的,可能是非法交易的一部分?!彼屑氂^察特蘭迪爾的反應,注意到自己引起了對方的興趣?!八晕蚁敫阏務??!彼詈笳f。

“我……我對此一無所知?!彼麚Q了另一種語氣,現在顯得更猶豫了,有意回避著,“我從沒聽說過什么葉連娜?!彪S后,他想了想又說:“對不起?!?/p>

“的確會發生這種事,”胡爾達堅持說,“有些人以尋求庇護為借口來到這個國家,實際上是某種有組織的賣淫網絡的一部分,對吧?”出門前她在網上做了一番快速調研,找到足夠的證據來證明這一論斷,至少可以探查一下特蘭迪爾,以獲得更多信息。

“嗯,是的,我想確實會發生的,但我們目前還沒有調查這種事??磥砟闶盏搅艘恍┱`導信息?!?/p>

“如果這種事的確有過,”胡爾達堅持說,“你能告訴我那些人的名字嗎?有誰跟這種勾當有牽連?有沒有在冰島的?”

“我想不起什么人,”他的回答有點兒快,她想,也不停頓一下,考慮考慮,好像他希望她離遠點兒,別去調查這類線索,“也許是一次性的:有人把她帶到這個國家,然后就消失了。這是最有可能的情況,你不覺得嗎?”

“有可能,”她慢慢地說,“我想。在這種情況下,誰是最有可能的人選?如果有人應該知道,那就是你了?!彼苡卸Y貌,但很堅持。

“對不起,胡爾達,”他又說了一遍,“我一點也不清楚。情況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幸運的是,在冰島,這種有組織的犯罪不多。對不起,你看,我現在真的要走了,如果遲到就會錯過開球時間?!?/p>

她點點頭,盡管高爾夫術語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安还茉鯓?,謝謝你,特蘭迪爾。很高興能向你請教?!?/p>

“沒問題,胡爾達。隨時恭候?!比缓笏旨恿艘痪?,她覺得從那聲音中聽出了一絲諷刺,“好好享受你的退休生活?!?/p>

她望著他拖起高爾夫球桿走上小路,走向一個小山丘,那里站著另外三個高爾夫球手,顯然在等他。這是個打球的好天氣。天空是純凈無云的碧藍色:沉悶的冬季過后,這幅圖景令人賞心悅目,盡管空氣中仍有明顯的寒意。

看起來特蘭迪爾要第一個開球,隨便它叫什么吧。他隨后伸手從包里拿了根球桿,注意到胡爾達還站在停車場里看著他,朝她投來一個尷尬的微笑,停頓下來,等她離開。她也揮了揮手,寸步未動,有意讓他感到別扭。他移開目光,站好姿勢,背對著胡爾達,球桿像武器一樣高高舉起,隨即向后揮動,發出狠命的一擊,那球飛出球道,落在帶刺鐵絲網圍欄的另一邊。從特蘭迪爾及其同伴們的反應來看,她推斷出這并不合他們的意。

4

小女孩仍然鎖在她的殼子里,除了一直哭哭啼啼,幾乎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但母親不肯放棄。必須想辦法彌合二人之間的鴻溝。這就好像她的女兒因為她不曾陪伴而懲罰她,這很不公平,因為母親無力采取任何行動。她沒有真正的選擇。而現在她卻在這里,獨自帶著她的孩子,對未來的焦慮讓她徹夜難眠。怎么才能把工作和獨自撫養孩子結合起來呢?她認識的女人幾乎都是已婚家庭主婦,有充足的時間照顧家庭和孩子。不只是社會在跟她作對:即使是這些所謂的朋友也毫不掩飾對她單親身份的不滿。與此同時,她的父母仍堅持認為小女孩該送人收養,對她獨自撫養孩子不以為然,一直跟她保持距離。她時常覺得無處求助。

她非但沒有因為逆境而變得堅強,反而覺得被漸漸銷蝕,疲乏日甚一日。

上班的時候這位母親別無選擇,只能把女兒托付給住在附近的保育員。保育員是一個冷漠、嚴厲的女人,對撫養孩子抱有老式的觀念。每個工作日,母親把女兒留在保育員悶熱的地下室公寓都不免揪心,那里散發著紙煙的氣息。但她必須工作,否則她就無法養活自己和女兒,而這個女人的日托服務是她在自己社區唯一負擔得起的。

跟女兒說再見總是讓她受不了。盡管她明白這天結束后她還會來接她,但每次告別似乎都是她們最初分離的重演。她祈禱小女孩不要有同樣的感覺。孩子每次都哭,但不清楚是不是因為要跟母親分開。

她告訴自己,最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母女關系最終會變得正常。正常是她唯一的要求。但是,在內心深處,她覺得、她更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這份損失再也無法彌補。

5

特蘭迪爾拒不提供信息,這是毫無疑問的,但胡爾達不會因此止步不前。在她為數不多的警察朋友中,有一個人在特蘭迪爾所處的那個陰暗世界有必要的聯系人。

由于胡爾達完全不想涉足刑事調查部,她決定在位于市中心外的恰瓦爾斯塔迪爾畫廊的咖啡廳安排與朋友見面。這個案子的確讓她忙個不停。盡管出于某種原因,她對葉連娜有一種責任感,但她也十分清楚這個案子是轉移被拒之痛的手段,每次重溫與馬格努斯的那次談話,她就會被這種痛苦感吞沒。

咖啡廳里除了一對年輕夫妻,幾乎沒什么人。他們正在大口吞咽著蘋果派。從背包和相機來判斷,他們是游客。兩人顯然很相愛,就像當年她跟約恩那樣。贏取她的芳心殊非易事,但她曾深深地愛著他,這段記憶仍然那樣清晰,令人痛切。對彼得,她胸中并未激起同樣強烈的情感,但這沒關系,她真心喜歡他,可以設想跟他會有某種未來。這就夠了。她可能已經失去了愛的能力。不只是可能,肯定就是。她很清楚那是在什么時候發生的。

蘋果派太誘人了,等待之中胡爾達也點了一塊,剛吃完最后一口,她的朋友就走進了咖啡廳??▊惐人《畾q,但她們一直處得很好。胡爾達把她置于羽翼之下——不是以母親那種方式,她從未把卡倫當成女兒,而是像老師對學生那樣。她在年輕女子身上看到了自己,試圖引領她穿過警察父權制的迷宮。事實證明卡倫是個聰明的學生。如今她上了等級晉升的快車道,得到的機會和職位是胡爾達夢寐以求的。胡爾達看著她的門徒迅速崛起,頗感自豪,其中不無嫉羨之情。有個細小的聲音在她心里問:你自己怎么就沒再升上去呢?

這一問題她還沒有找到滿意的答案。毫無疑問,有各種各樣的促成因素,包括當時對女性的態度,但事實是,她總是發現很難與同事關系緊密,總與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也在職業生涯中為此付出了代價。

“胡爾達,親愛的,你好嗎?你真的要走了?你已經離開了嗎?”卡倫坐到她對面的椅子上,“恐怕我不能久留。工作忙得腳不沾地了,你知道那種狀態?!?/p>

卡倫以前在掃毒組為特蘭迪爾工作,但現在她已經登上更高的臺階。

“你不喝杯咖啡嗎?”胡爾達問,“吃點兒蛋糕?”

“絕對不吃蛋糕,我最近不吃谷蛋白,但我還是要一杯咖啡吧?!笨▊愑终玖似饋?,“我自己去取?!?/p>

“不,拜托,讓我來——”

“不,不能聽你的?!笨▊惔驍嗨?,用一種讓胡爾達聽來像是憐憫的語氣。好像她要退休,一杯咖啡就能讓她破產。如果說有什么事胡爾達無法忍受,那就是被人同情。盡管如此,她還是不想浪費時間爭論如此微不足道的事情,隨便吧。

“我們必須時不時吃頓飯,”卡倫拿著一杯卡布奇諾回來,說道,“這樣我們就不會失去聯系。當然,我知道你比我大,但沒意識到你有這么老?!绷钊梭@訝的是,卡倫似乎把這當成了恭維。她眉開眼笑,絲毫沒有為自己失言而尷尬。也許她以為胡爾達會因為被說外表年輕而受寵若驚。

胡爾達竭力擺脫一陣惱怒,但她漸漸明白她們從來就不是真正的朋友??▊愒趯蛹壷贫戎衅疵逝罆r需要她的支持和友誼,但現在,很明顯,胡爾達已經幫她達到了目的,可以丟到一邊了。她暗自詛咒以前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現在她需要卡倫。

“我要退休了?!彼f。

“是啊,我聽說了。我們都會非常想念你,親愛的,你知道的?!?/p>

“是的,沒錯。我也一樣?!焙鸂栠_言不由衷地說,“不管怎么說,在我走之前,馬格努斯要求我澄清一件小事。他需要一個有經驗的警官幫忙瞧一眼?!边@么說隱瞞了部分真相,但胡爾達已經漸漸習慣了。

“真的嗎,是馬吉說的?”卡倫聽上去很驚訝。

胡爾達從來沒想過稱呼自己的上司“馬吉”。

“是的,是他說的。事關一年前死去的一個年輕俄羅斯女人。她可能在這里做妓女,以尋求庇護做掩護?!?/p>

卡倫的臉上顯出茫然的神情。她瞥了一眼手表,敷衍地笑了笑,顯然急著要走。

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后,她說:“對不起,我在這方面幫不了你。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案子,再說,我已經離開了?!?/p>

“是的,我知道,”胡爾達平靜地說,“但在我的印象里,你很熟悉這方面的情況——熟悉主要人物的名字和面孔。也許是我不了解你的權責類型……”她故意把話說了半截。她本想直截了當地問一下,這是否意味著卡倫沒有被委以重任,但她認為自己已經清楚明了地傳達了這一信息。

“不,你說得對。說吧?!笨▊愓f,她上鉤了。

“有沒有我們還沒盯住的什么人涉嫌……呃,從事這種勾當?”

“我不清楚現在的情況如何,但有個人的名字從腦子里跳出來了,盡管……”卡倫緘口了,但胡爾達不打算放過她。她等著,等一會兒不行,就繼續等。這種事她最拿手了。果然,卡倫很快就感到不得不繼續說下去:“但是很難給他扣上什么罪名,所以我們多多少少算是放棄了。他名叫阿基·阿卡森,你可能聽說過。是做批發生意的?!?/p>

這個名字的確很熟悉,不過胡爾達對不上號?!澳贻p還是年老?”

“四十歲左右。住在城西,他那所豪華住宅肯定花了不少錢?!?/p>

“批發生意賺得很多?!?/p>

“沒那么多,你就相信我吧。他已經陷到脖頸了。但有時候你就是找不到把柄,也只能放手??丛谏系鄣姆稚?,別散播出去;按照官方說法,這人是清白的?!?/p>

“別擔心,我守口如瓶?!焙鸂栠_向她保證,“很有意思,但我說不準這能否對我有幫助。我需要的是跟死去女孩有關的情況?!?/p>

“我懂你的意思??傊?/p>

她們就此分手了,雙方都沒有表現出太多熱情。不管她說了什么,胡爾達還是打算拜訪一下這個批發商。說到底,她又能有什么損失呢?

6

雖然她和女兒的生活已經步入正軌,但也不完全是這位母親所想象的那樣。她發現這是一場艱苦的、無休無止的斗爭。孩子很淘氣,脾氣暴躁,性格孤僻,雖說母親盡其所能對她傾注了全部的愛和溫存。晚上是最難熬的:小女孩仍然怕黑,只有開著燈才肯睡覺。她們的經濟狀況也岌岌可危,對孩子、對金錢和未來的種種擔憂無一不讓她勞心傷神。

她開始后悔沒有告訴女孩父親她懷上了他的孩子。他是個美國士兵,戰后曾短暫駐扎在冰島,他們的關系更短暫,只持續了一兩個晚上。意識到自己要生孩子的時候,她一夜又一夜地睡不著,苦苦思索是否要尋找他,但這道障礙似乎無法逾越。她無法鼓起勇氣這么做,對他們的關系和由此產生的后果過于羞愧。當然,兩人對所發生的一切負有同樣的責任,但他可以自由地返回自己的祖國,讓她一個人面對后果:懷孕、生下一個私生子;不得不看家人和朋友的眼色。

當然,現在為時已晚。他回美國了。盡管她知道他住在哪個州,但這也于事無補,因為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不知道他姓什么。他肯定跟她說過,可她英語水平有限,很可能沒留意。再說這在當時也好像無關緊要。如果她不是過于害羞,在剛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就可以抓住他,因為那時他還在冰島。但是一想到去凱夫拉維克的美國基地,要求跟一個除了教名之外一無所知的士兵面談,而她的肚子已經開始顯形……上帝啊,不,她做不到??墒乾F在,她只能為自己如此可悲而自責。她真希望為了孩子,為了這個生活起步如此艱難、可能永遠無法了解父親的小女孩,自己當初能夠厚著臉皮去找他。他永遠不會知道他在冰島的寒冷荒原上有一個美麗的女兒。冰島只是這位年輕英俊士兵的多個派駐地之一,盡管他可能只來這個國家一次,但他留下了一個永久的標記物,讓人想起他的存在。

她害怕有朝一日要向女兒解釋這件事。

7

多拉從旅舍打來電話時,胡爾達還沒離開恰瓦爾斯塔迪爾。

“今天早上我沒找到你?!倍嗬f,“我沒打擾你的事吧?”

卡倫走后,胡爾達仍留在咖啡廳里,覺得又累又泄氣。她得多坐一會兒,才能打起精神回到外面冰島的春天中。這一次,這種天氣預示的是結束而不是開始。實際上她根本無法接受不得不放棄工作的想法。不僅是上司向她爆出這一消息時的簡慢態度讓她陷入了困惑和震驚;也不僅是她對被迫提前離開而不安:她是對終究不得不離開而不安。無論怎樣去評論她的同事,他們組成的團體是她的生命線。即使他們之間有爭吵、相互嫉妒,那也比被關在她的高層公寓里要好,在那里,沒有任何東西分散她的注意力,她會被過去的回憶吞噬。不僅壓抑,甚至可以說窒息。自打她記事的時候起,她就一直睡不踏實,甚至在周期性的噩夢開始之前也是如此。讓她堅持下去的是她的案子、她的調查、工作的壓力。昨夜的情況就很典型:關于死去的俄羅斯女孩的夢把過去那些多余的記憶——她的悔恨、她的內疚——都推到了一邊。她能不能做些不同的事呢?

胡爾達坐在那兒,沉思著自己的命運。畫廊的咖啡廳里只剩下她一個人;連游客都走了。在如此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盡管吹著凜冽的北風,沒人對冰島藝術或冰島奶油蘋果派感興趣。畢竟,你總能在外面找到一個避風的地方。

難道這就是她退休后的生活嗎?在咖啡廳里坐著,消磨著漫長而空虛的時光?她本想給彼得打個電話,邀請他來一起喝杯咖啡,但她克制住這份沖動,不想給人留下太熱切的印象。

可多拉問是否打擾了她的事。真諷刺。

“沒有?!焙鸂栠_如實相告,“對不起,那會兒我沒有聽到電話。希望不是什么緊急的事情?!?/p>

“哦,不,一點不急。說實話,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操心這件事。那姑娘已經死了好久了,人人也都滿意——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p>

胡爾達明白,她太明白了。由于沒人為這個俄羅斯女孩說話,她得到的是警方的草草結案。雖然這不是胡爾達的錯,但她羞愧難當。

“我只是碰巧想起了一些事情,可能完全不相干,但誰知道呢,可能對你有用?!?/p>

胡爾達立刻坐直了身子,豎起耳朵。

“有個家伙來接過她一次。是個陌生人?!?/p>

“陌生人?”

“是的,不是處理庇護案件的律師。也不是那個俄語翻譯。是別人?!?/p>

“你是說,他把她接走了?”

“是的,我看見她在旅舍外面上了他的車。我剛想起來?!睆乃曇襞袛?,多拉對自己有新的消息相告很得意,“你看,我記得我還納悶她要跟那家伙去哪兒,因為,當然了,她不認識任何冰島人?!?/p>

“他是冰島人嗎?”胡爾達一邊問,一邊拿出筆記本,記下了細節。她突然間精神十足。

“是的?!?/p>

“你怎么知道的?你跟他說話了?”

“什么,我?沒有。我不過是在外面碰見他們,但他肯定是進去過里面找她了。當時我是去接班還是去干什么的?!?/p>

“你怎么知道他是冰島人?”胡爾達重復道。

“冰島人很容易分辨:長得都一樣——你知道我的意思。典型的冰島人面孔,冰島人的外貌?!?/p>

“你能描述一下這個人嗎?”

“描述不了,時間太久了?!?/p>

“他瘦嗎?還是特別胖?”想到必須一點一點從這個姑娘嘴里撬出所有信息,胡爾達暗自嘆了口氣。

“對,他挺胖的,沒錯。肥胖類型,有點兒蠢,我就記得這么多?!?/p>

“那么,不是你喜歡的類型?”胡爾達說。

“天哪,不是。記得我當時就想,她也許給自己找了個男朋友,但他們看起來太不般配了。她很迷人,你知道,又高挑又優雅,可他又矮又肥?!?/p>

“你以前從沒見過他?”

“沒有。我沒見過?!?/p>

“你記得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嗎?”

“你是在開玩笑吧。我連早餐吃了什么都不記得。上帝啊,那會兒是,我不知道,是在她死之前一段時間?!倍嗬f。這話跟沒說一樣。

“你覺得可能是她的男朋友嗎?”從她與比亞爾蒂爾的談話中,胡爾達對發生的事情有了自己的看法,但她想知道多拉是否也有同樣的懷疑。但她并沒有直接問出來。沒有必要制造傳聞,至少現在沒必要。

“哦,不,沒那么想,只是在我腦子里一閃。如果她有個冰島男友,我相信肯定比那個家伙強壯得多?!?/p>

“你能猜到他找她有什么事嗎?”

“不知道。再說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經管這個地方已經夠我支應一陣子了;住戶想干什么不是我考慮的問題?!?/p>

“他多大年紀?”

“不好說。就是那么個家伙。中年人吧。歲數比她大?!?/p>

“你看到他開的是什么車了嗎?”

“嘿,對了,一輛大型越野車。像他這種人都開四輪驅動;一般是黑色的?!?/p>

“是哪種四輪驅動?”

“別問我,我分不清。那種車看起來都一樣?!?/p>

“會不會正好是她死的那天?”

“我確定不了,”多拉說,“有可能是前一天,但恐怕不是。否則我當時肯定會把這兩件事聯系起來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焙鸂栠_說。

“是啊,沒錯?!?/p>

“從那以后你再見過這個人嗎?”

“沒有,我沒見過?!?/p>

“這些都很有意思,多拉。謝謝你打來電話。如果你又想起了什么,能再聯系我嗎?無論什么事情?!?/p>

“好的,當然了。這挺有趣,是不是?這種偵探活動。我是說,我有時候讀犯罪小說,可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卷進一個案子里?!?/p>

“這不完全是一回事,”胡爾達用一種令人泄氣的聲調說,隨后,她探出這是個突破口,便換了一種語氣,用鼓勵的聲調補充道,“不過,你能否幫我個忙,把眼睛擦亮點兒?”

“你是什么意思?”

“問問周圍的人,萬一有人記得某個可能很重要的細節呢。我相信葉連娜是被謀殺的,現在要靠我們來找出兇手?!币魂囈蓱]刺痛了她:她會不會把這姑娘置于危險的境地,甚至是……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在冰島這種平靜的小地方,情況通常不會是這樣。在這里,殺人都是一次性的:一時沖動;受酒精或毒品的影響;因憤怒或嫉妒發作。有預謀的謀殺聞所未聞,更不用說連環殺人了。她在追蹤一個殺人犯,這一點她毫不懷疑,但多拉是安全的。

“一定的。我會問問周圍的人,沒問題?!?/p>

“那個敘利亞女人怎么樣了?”胡爾達問,“我現在能跟她談談嗎?”

“不,對不起,你談不成了。警察把她帶走了?!?/p>

“你這話什么意思?”

“她要被驅逐出境了。這種事經常發生。就像小時候玩的搶椅子游戲。音樂一響,所有人都站起來,繞著圈子走;音樂一停,其中一把椅子被撤掉,就會有人倒霉。今天輪到了那個敘利亞女人?!?/p>

8

她提過一兩次她要出城的事,想多看一看冰島。去鄉村,去遠離城市的地方——倒不是說這里是個多了不起的城市。即便雷克雅未克與她住過的地方相比,也不過是個村莊而已。

當時提出旅行的想法,她也不過是半開玩笑半認真,沒指望會有什么結果,尤其是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里。無情的冷風從海上吹來,日復一日,有時還下雨,更多的時候是風雪交加。從窗戶向外看去,大地一片潔白,美不勝收,但氣候條件不斷變化,明信片上的那種瑰麗景色也保持不了多久,一開始變成灰黑的泥濘,然后難免在霜凍中結冰,被新下的雪覆蓋。

所以他來電提議周末外出短途旅行就挺讓人意外的。他說,就是去看看雪。她瞥了一眼窗外的瓢潑大雨,透過玻璃聽著狂風的呼嘯聲,打了個寒戰。但是人只能活一次,她想。最好同意,體驗一些新東西,來一場北極邊緣的歷險。

“不會挨凍嗎?”她問,“外面看著挺冷的?!?/p>

“比這還冷,”他回答,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又加了一句,“是一次歷險?!?/p>

所以他們的思路是一致的。

她聽到自己答應了。但她還有話要問:我們要去哪兒?我們怎么去?我該帶什么?

他讓她放心。他們坐他的四驅車去。并不是說他們要遠行:天氣變幻莫測,他們不會冒任何風險。只是讓她遠離這一切,給她嘗嘗荒野的滋味。

她又問:“我們要去哪兒?”

他不肯說。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彼詈蠡卮?,然后問她是否可以帶一件暖和的外套,比如羽絨服。她說她沒有合適的衣服,他便提出借給她一件。她還得準備厚點兒的羊毛內衣,在旅途中保暖,尤其是在晚上:那會兒才真冷呢。

有那么一瞬間,她懷疑自己是否應該改變主意不去,但她隱隱感到一種推動力,一種對她冒險精神的召喚。她告訴他,大概他已經知道,她沒有羊毛內衣,他提議給她買幾件,借給她錢。她可以以后再還給他。

9

她是否已接近了真相?有沒有可能這個尚未查證的男人是在葉連娜尸體被發現的前一天接走她的?他是個客戶嗎?胡爾達能描述出當時的情景,好像她自己就在現場??梢韵胂笕~連娜被迫在異鄉賣淫的孤獨和被遺棄的感覺。也許他是她的第一個客戶。也許,到了做那件事的時候,她不愿意了。拒絕會讓她付出生命的代價嗎?

這種想法讓胡爾達心中充滿無力的憤怒和仇恨。她得注意自己了。維達林主教寫過什么來著?狂怒在眼中燃起烈火;這種感覺她太熟悉了。

她認為有必要再給比亞爾蒂爾打個電話,便撥了過去,問葉連娜是否提起過客戶的事,比如,提到某人的名字或職業。比亞爾蒂爾樂于幫忙,但遺憾的是,葉連娜沒有告訴他任何細節。

下一步是去見阿基,那個涉嫌經營賣淫集團的商人。查到他的地址后,胡爾達開車去了他在城西的高檔住宅區。那房子原來是一座老式的單層獨立別墅,有一個維護妥帖的花園。樹上的枝丫還光禿禿的,但處處洋溢著期待之感,好像隨時準備發出春天的第一顆芽。寧靜的氣氛籠罩著這座位于昂貴街區的不顯眼住宅,好像家里沒人,促成了這一印象的是車道上也沒有車。她試著按了按門鈴,沒有回應。她決定在車里等一會兒,以備主人突然回來。這是她目前為止得到的最好的提示,她想設埋伏直接見這個阿基,不給他準備的機會就用問題轟炸他。再說,她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她稍稍退后,讓老舊的斯柯達停在合適的距離,她仍然可以從那兒清楚地看到房子。

她已經數不清職業生涯中自己在車里等待了多少個小時。這種蹲守有一種久已習慣的舒適感。兩個小時過去了,她忍不住想要站起來伸伸腿。她對自己說,最好再堅持一段時間。要不她再去敲門試試運氣?畢竟,他可能在里面;他可能一整天都在家。

她正掂量著應該怎么辦,就在這時,一輛四驅車開進了車道。走出來一個身材瘦削、看上去十分年輕的男人,頭發剪得很短,舉止輕快利落。胡爾達看著他走進屋子,過了幾分鐘,才跟隨他的足跡上前敲門。那人自己應了門,仍穿著戶外的鞋子和外套。

看上去他對這次造訪頗感意外,靜靜地、警惕地等著她說出事由。

“你是阿基?”胡爾達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鎮定自若。

他點了點頭,嘴唇翕動著,露出迷人的微笑。

“我能說句話嗎?”

“那要看情況。是哪方面的事?”他的聲音很柔和,卻帶著一絲堅定。

“我叫胡爾達·赫爾曼斯多蒂爾。我是警察?!彼咽稚爝M口袋,希望摸到她的證件。

“警察,”他若有所思地說,“明白。你進來吧。發生什么事了?”

她想說“是的”, 回想起海灘上葉連娜尸體的照片,但又阻止了自己:“不,倒也沒有。我只是想問幾個問題,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痹诋斍暗那闆r下,她盡量表現得彬彬有禮,不想給阿基任何理由去找他的律師。最好暫時保持簡簡單單。就她目前掌握的證據而言,很難證明這次訪問是正當的。只要刺探他一下,看看會發生什么,了解一下他是什么樣的人。

他請她坐在客廳里。也許這只是其中一間客廳,因為房子里面比從外面看更大。裝飾是現代和極簡主義的,色彩以單色和鋼鐵為主。胡爾達坐在黑色的沙發上,沙發是用亮晶晶的材料做的,摸起來冰涼,阿基棲在她對面的腳凳上,這套坐具里還有一把漂亮的扶手椅。

“我有點趕時間,實際上?!彼莱鲞@句開場白,似乎要劃清自己的地盤,傳達的信息是:她待在這兒,就必須遵守他的規矩。

“我也是?!彼庾R到自己當警察的日子屈指可數,“我想問你一個來自俄羅斯的年輕女人的事……”她沉默了一會兒,研究阿基的反應,認為她察覺到他明白她在說什么的跡象。他的目光閃爍著移開了一秒鐘,然后又與她的目光鎖定在一起。

“俄羅斯?”

“她是以避難者的身份來冰島的,”胡爾達解釋道,決定不給他任何警示就直接切入,“但實際上她很可能是性交易的受害者?!边@只是她在探究的一種推測,倒也不妨當作事實來陳述。

“恐怕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胡爾達?!彼哪抗馊跃o緊地盯著她,“你弄得我莫名其妙。你以為我認識這個女人?”

認識,用的是現在時態。這是他對葉連娜和她發生的事一無所知的跡象,還是他心里有鬼,企圖轉移她的注意力?

“她死了,”胡爾達直截了當地說,“她的名字叫葉連娜。尸體是在瓦斯萊敘海岸的一個海灣發現的?!?/p>

阿基的臉上仍然毫無表情。

但他好像也沒打算把胡爾達趕出去。他正襟危坐,鎮靜自若,儀表堂堂,一身深藍色牛仔褲、白襯衫、黑色皮外套和閃亮的黑皮鞋。他的整個外表,就像他的房子和汽車一樣,都是富裕的標志。

“房子不錯,順便說?!焙鸂栠_評論道,打量著四周,“你是做什么的?”

“謝謝。不過大部分是我妻子的功勞。我們喜歡到處都漂漂亮亮的?!?/p>

胡爾達笑了。當她看到這些家具和室內裝飾時,“漂亮”并不是腦海中閃現的第一個詞;她會選擇“毫無靈氣”來形容。

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等著他回答問題。

“我做的是批發生意?!边^了一會兒他說,顯然對這一事實感到自豪,至少是樂于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

“你們賣什么?”

“你想要什么?”他的微笑綻開了,隨后更加認真地說,“也許不該在警察面前開玩笑。我進口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酒、家具、電器,只要賣得好,什么都進。希望做資本家還算不上犯罪?!?/p>

“當然不算。就這樣?”

“這樣?”

“你認識葉連娜嗎?我可以給你看看她的照片?!?/p>

“沒這個必要。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不認識她。我從來沒聽說過她的名字,也沒見過任何俄羅斯避難者,沒跟俄羅斯做生意,就這么回事。我的婚姻很幸福,所以我沒必要去找妓女,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彼谋砬槿粤髀吨醭坏逆偠?。

“不,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焙鸂栠_安撫道。盡管周圍環境富麗堂皇,她卻感到一種越來越強烈的不安。他們之間的玻璃咖啡桌像鏡子一樣閃著光,房間明亮通風,午后的太陽從窗戶射入一道道光柱。阿基給人的印象是受人尊敬,彬彬有禮,穿戴整齊,甚至長相也算漂亮,但直覺告訴她,她是在跟一個強大的對手交鋒,而且是在他的地盤上。

雖然接下來的沉默只持續了幾秒鐘,但時間似乎過得無限緩慢。

“實際上,我想問的是……”胡爾達遲疑地說,這不太合乎她的性格,她強迫自己說下去,“我想問的是,是不是你負責把她帶到這個國家的?!?/p>

阿基看來一點兒都不為所動。

“哦,這是個問題。你是在問我有沒有把一個妓女帶進來嗎?”

“是的,或多個妓女?!?/p>

“這么說我可真幫不了你了?!彼穆曇糇兊蒙燥@尖厲,胡爾達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盡管房間里很溫暖。

“我說的是非法販運,”她固執地繼續說,“組織賣淫。根據我掌握的信息,葉連娜卷入了這種勾當?!?/p>

“真有意思。你怎么會認為我參與了這一行?”阿基的聲音又恢復了絲一般的柔滑。

“我什么也不認為?!焙鸂栠_匆忙說。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她不愿直接指控他參與犯罪活動。

“可是你也在暗示我?!彼致冻隽宋⑿?。

“不,我只是問你是否了解這個女孩或者這類活動?”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不了解。坦率地說,我覺得這有點過分,一個警察竟然來敲像我這樣一個人的門,冷酷地指責他在組織某種賣淫團伙。他不僅守法,還總是超額納稅。這么說你同意吧?”他仍然出奇地鎮定,聲音平穩。胡爾達納悶:一個無辜的人會不會更覺得受到冒犯,更義形于色地表示憤怒。

“我沒指控你什么,而且如果你對葉連娜一無所知……”

“你為什么到這兒來?”他猝不及防地問道,“你怎么會來找我呢?”

她不可能告訴他,她在警方的線人相信他是性產業的主要參與者。

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后,她說:“有個匿名舉報?!?/p>

“匿名舉報?這東西并不特別可靠,對吧?”他借機步步緊逼,“你有什么證據要我反駁嗎?這是憑空捏造的指控,你很難為自己辯護。你一定知道,”他向前靠了靠,“我有值得維護的好聲譽。在商界,聲譽就是一切?!?/p>

“我很理解。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證這次談話不會有任何后續。顯然你并不熟悉這個案子,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焙鸂栠_感到自己急于走出這間房子,到午后的明媚春光中去,盡管阿基的舉止絲毫不具有威脅性。事實上,恰恰相反。

突然她覺得自己被包圍了。手心在冒汗,她愈發膽戰心驚,意識到局面發生了逆轉。她常常試圖進入嫌犯的大腦,不是因為同情他們的困境,而是為了改進審訊技巧。這么多年下來,她自認已經駕輕就熟。有一次她走得太遠,把自己鎖進了一間牢房,想體會禁閉是什么滋味,她能堅持多久。鎖上牢門之前,同事最后問她是否確定要做這件事,她點點頭。冷汗刺痛了皮膚。門關上了,留下胡爾達一人面對四面光禿禿的墻壁。加固的牢門邊上有一扇窄窗,床鋪上方還有一扇稍大的磨砂玻璃窗,其唯一目的就是放入少量的光線。發現自己呼吸急促得不正常,胡爾達閉上眼睛,把注意力從自己被困于狹小空間這一事實上轉移。但這不僅無濟于事,反而讓她感到幽閉恐懼。她害怕自己會暈過去。不過她知道自己與真正的囚犯不同,只要敲敲門就會有人把她放出來。氣喘不已,近乎歇斯底里,她竭盡全力堅持下去,最后才跳起來,使勁砸門。見同事沒有馬上回應,她差點兒尖叫起來,用身子去撞,狠命敲打。但就在那一刻,謝天謝地,門開了。她以為自己被鎖在里面好幾個小時,但同事瞥了一眼掛表,說:“你只堅持了一分鐘?!?/p>

幽閉恐懼現在沒那么強烈,但這次在阿基的客廳里遭遇的某種東西觸發了記憶。

她站起身來?!昂芨吲d見到你。未打招呼直接就來了,應該感謝你答應見我?!?/p>

阿基也站了起來?!斑@是我的榮幸,胡爾達。如果我能協助你做進一步調查,就聯系我?!彼斐鍪謥?,她握了一下算是告別?!爱斎?,如果聽到任何消息,我會通告的,”他笑著說,“盡管批發行業很少有讓人興奮的事。胡爾達——胡爾達·赫爾曼斯多蒂爾,是吧?”他說。這一次,他話里的威脅是明白無誤的。

10

旅行的日子到了。她在旁邊站著,看他收拾完兩個背包,其中一個是給她的?!拔倚枰@么多東西?”她問,猛然間意識到這次旅行比她想象的更加艱難。他點點頭,告訴她帶的裝備不能再少了。背包里包括一個讓她熬過寒冷夜晚的睡袋,食物給養,一條厚圍巾,一雙看起來太大的手套,一頂羊毛帽子和一只空瓶子。她問要不要把瓶子裝滿水,他笑了。別忘了我們是在冰島:這里有足夠的凈水。我們要在山上的小屋里過夜,那兒的溪水比水龍頭里的水純凈得多。

當她覺得沒地方再放別的東西的時候,他又加了一支電筒和幾節電池,然后宣布萬事大吉了。她吃力地提起背包,那重量讓她喘不過氣來,大聲嚷嚷太沉了?!皟艉?,”他說,“背起來你就注意不到它了。你還需要這些……”他伸手拿了一對拐杖,把它們綁在外面。

他把兩個包都裝上車后,問她會不會滑雪。她搖了搖頭,發現了一道曙光,一條可能的出路。她告訴他,她這輩子從來沒滑過雪,現在開始學已經太晚了。也許他們還是不去旅行的好。他笑著說他不可能就這樣讓她失望。隨后他消失了,回來時帶了一副滑雪板、兩根滑雪杖和一根粗繩子。

她緊張地問他是否打算撇下她,一個人去滑雪。

這是一項安全預防措施,他解釋說,如果出了什么問題,他可以滑雪去求救??吹剿劬o盯著繩子,他補充說繩子十分必要,以防汽車陷入困境。

“你預料會發生這種事?”她問,呼吸憋在了嗓子眼里。

“不,沒可能?!彼参克f。她相信他。

她爬進副駕駛座,他則打著了火,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他讓她稍等一會兒,然后匆匆回到屋里,讓引擎轉著。她在后視鏡里看著他,見他拿著兩把斧子回來,心里咯噔一下。他把斧頭塞進后備箱,回到了駕駛座上。

“那是……斧頭嗎?”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盡管她竭力掩飾看到這一幕時心里泛起的寒意。

“當然,是冰鎬——一人一把?!?/p>

“可我們要冰鎬干什么???”她問,“我不想冒任何風險,我不習慣極限運動?!?/p>

“別擔心,只是預防措施。我們什么都得考慮到。不會出什么事,不過是一次歷險?!?/p>

不過是一次歷險。

11

胡爾達清楚記得約恩死去的那一天。

她像往常那樣工作到很晚,在雷克雅未克市中心調查一起暴力襲擊事件。她并未正式接管這個案子,但承擔了大部分調查任務。這類事件在周末經常發生,此時酒吧都開到很晚。關門的時候人們都擁上街頭,營造出周五、周六晚上的狂歡氣氛。因為很多人都已喝得酩酊大醉,警察常常不得不干預,情況嚴重時還會招致正式的指控。

那天是周四,胡爾達花了一周時間尋訪目擊證人,試圖確定襲擊者,而受傷的年輕人還躺在醫院。

當她回到他們在奧爾塔內斯的房子時,已經快半夜了。

是房子,但已不再是家。

夫婦二人幾乎不說話了。

從外面的樹木到室內的氣氛、家具甚至床鋪,與這房子相關的一切都顯得陰冷凄涼。她和約恩不再共用一個房間。

她走進門,發現約恩躺在客廳的地板上,一動不動,死氣沉沉。

救護車適時趕到,醫護人員一開始還煞有介事地采取措施,說些無意義的話來安慰她,但當然太晚了。他幾個鐘頭之前就已亡故。

“他有心臟病?!焙鸂栠_只說了這么一句。兩名警察同事來到現場,是年輕人。兩個她都認識,雖然算不上朋友。她在警局里沒有朋友。她坐救護車去了醫院,一直待在約恩身邊。

從那天晚上起,她在這個世界上就孤單一人了。

12

她不能完全確定為何他要邀請她外出旅行。

大多時候他都很好,盡管他身上有一種緊張感讓她不太舒服。但他跟她說他們是朋友,在這個陌生的國家,她真的需要有個朋友。

不過,她覺得他想要的不僅僅是友誼;他對她懷有更強烈的情感,但她知道他們之間什么都不會發生。

她差點兒拒絕他這個去城外旅行的邀請,但最后決定抓住機會,稍稍享受一下生活。她很有把握他不會做出什么舉動;試圖說服自己他只是在幫忙。

畢竟,最壞還能發生什么事情呢?

13

做母親的丟了工作,發生這種事并不意外。老板從一開始就在猜疑她是不是單身母親,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他寧可雇用沒孩子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更可靠,會把心思全都放在工作上。

接著,有一天,他告訴她第二天不必再來了。她抗辯說她有權獲得更長的通知期,但他對此表示懷疑,表示他一克朗都不欠她的。接下來的幾天不啻一場噩夢,她的各種憂慮也確實會傳染,女兒變得比平時更加暴躁。她計算著靠她那一小筆積蓄她們能活多久,還能吃多久,還要多久就會被趕出租賃的公寓。無論她怎么計算,結果都不太妙。

這就是為什么她最終忍氣吞聲,搬回了父母家,這次是帶著他們的外孫女。老夫婦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孩子,盡管他們一開始對女兒的態度很冷淡。小女孩和外祖父的關系特別親密,外祖父常給她讀書,陪她玩耍,但這樣一來,母女之間脆弱的紐帶似乎就銷蝕磨損,慢慢松開,直到那可怕的一天到來:她的女兒不再叫她媽媽了。

14

他們出發時天還很亮。一離開城里,車輛就變得稀少,最后他們拐進了一條看似少有人用的側道。路上橫著一條鐵鏈,中間有塊標志,似乎是為了阻止車輛進入。

她扭頭看了看他,問他路是不是封閉了。

他點點頭,轉動方向盤,猛地駛出道路,繞過鐵鏈開到路的另一側。

“這樣安全嗎?”她緊張地問,“如果路封閉了,我們可以這么開過去嗎?”

他回答說這條路并沒有完全封閉;標志只是個警告,說明它無法通行。

她又一次不安,覺得這趟旅行是個糟糕的主意。

“無法通行?”她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的臉。

“別擔心,”他拍了拍方向盤,沖她笑了笑,“給這寶貝一個機會,讓我們看看它能做什么?!?/p>

與外面荒涼而寒冷的世界相比,車里是溫暖的,暖氣持續噴出一股股熱氣。她想到家里父母的那輛車。暖氣從來都不好使。

她望向窗外的風景,望著這片廣袤無垠、無樹的曠野,既陶醉又有點害怕。目力所及之處,除了偶爾瞥見的黑色——那是巖石或一簇草叢,一切都是那樣潔白。淡淡的藍光籠罩群山;美包羅萬象,同時又是恬然平靜的。盡管車沒有開出多久,可他們已然孤獨于世。這種隔絕感既讓人興奮又讓她害怕。周遭的景致有種殘酷無情的意味,尤其如今又是冬季;大自然不關心你的生死,輕易就會讓你迷失方向。

汽車在深雪中打滑,猛然間一陣顛簸,將她從思緒中驚醒,有那么恐懼的一刻,她以為他們要沖出路基翻車了。她的心怦怦直跳,準備應付沖擊。但她的擔心是多余的,汽車又自行扶正了。

收音機里播的是一連串她無法聽懂的話,像是在單調地陳述某件事實。

最后,她忍不住問播音員在說什么。

“天氣預報?!彼耐榛卮?。

“天氣預報說什么了?”

“不太好,”他說,“要下一場大雪?!?/p>

“我們是不是該……”她猶豫了一下,然后說,“那么,我們不是該往回走嗎?”

“沒門,”他答道,“壞天氣只會更刺激?!?/p>

15

手機鈴聲響起時,胡爾達正站在特里格瓦加塔的熱狗攤旁,在夕陽下的余暉中隨便抓一口吃的。這個特別的攤點幾十年來一直是冰島美食的重要地標。早在冰島引入外賣的概念之前,熱狗就已然擁有國菜的地位。后來,有位美國前總統(克林頓曾兩次到訪冰島?!g注)訪問期間來這兒吃熱狗,讓這個小攤位迅速獲得了國際知名度。

她心里一直想著跟阿基的那次談話,盡管很明顯,他完全不像多拉描述的那個開四驅車接走葉連娜的人。

真可惜,如果這能跟葉連娜建立起聯系,案子的推進就方便多了。

她拿穩熱狗,努力不讓可樂、芥末、番茄醬或蛋黃醬灑在外套上,同時掏出手機接聽,這是她通過長期練習才得以完善的雜耍動作。胡爾達多年光顧這個攤點。這里總是人滿為患,但最近游客數量大大增加,隊伍明顯變長了。一群人在周圍轉悠,要么等著服務員送餐,要么吃著熱狗,掙扎著不讓吃的東西掉到身上。

“胡爾達嗎?我是阿爾貝特·阿爾貝特松?!甭蓭煹穆曇羧韵裢D菢訍偠鷦勇?,開口說出第一個字就能激起別人的信任。胡爾達一時以為他有吉報相告:一個有這樣聲音的人,肯定不會傳達什么壞消息吧?

“你好,阿爾貝特?!?/p>

“你的……調查進展如何?”

“相當不錯,謝謝?!?/p>

“好極了。我想應該給你打個電話,我發現了幾份有關葉連娜的文件資料。就在我家的‘文件柜里?!碑敯栘愄靥岬轿募竦臅r候,胡爾達覺得她察覺出了一絲諷刺的味道,想起了他辦公室里的混亂,猜測他是在一堆材料的底部找到了那些文件。但這是個好消息:額外的文件可能包含更多的線索,她現在就可以著手處理一部分。

“那太好了?!彼f。

“我明天上午得去利特拉-赫倫監獄見一個客戶,下午我可以把文件帶到辦公室去。你到時候過來吧?”

胡爾達想了一會兒?!安?,如果可以的話,我現在就去取。你在家嗎?”

“我在家,可我現在正要出去,實際上已經有點兒晚了。不過如果你這么著急,我讓我哥哥把文件交給你。他跟我住在一起。我把信封給他?!?/p>

“很好。你住在哪兒?”

他把自己的地址給了她,然后又問了問調查的進展情況,她是否真的相信葉連娜是被謀殺的。

“我相信是的?!焙鸂栠_告訴他,掛斷了電話。

天色還早。取這幾份文件沒她跟他說的那么緊急,但她覺得自己迫切需要忙碌起來。任何事情都比一個人回家、勉強入睡要好,心里知道自己離退休又近了一天,離被迫無事可做的空虛之苦又近了一天,而那又是她回避不了的。

16

突然間她打了個寒戰,雖說車里一點兒也不冷。她本能地覺得她不該在這里,她來這兒是個錯誤。并沒發生什么具體的事觸發這一感覺,但她感到呼吸不自然地加快了。也許是因為這里杳無人跡,景象遼闊空落,因為抹去了一切的單調的雪?

“你喜歡在這兒生活嗎?”她問道,以此抵抗初起的恐慌情緒。

“當然,”他回答,“至少我覺得是這樣。不過話雖如此,這里的氣候有點煩人,我們享受不到多少夏天,但我喜歡冷,喜歡下雪。也許你能理解?你是俄羅斯人嘛?!?/p>

她只是點了點頭。

“我想你會喜歡的?!彼a充道,聲音很友好。

他對她很好;她不該怕他。

當然,她的確為自己的未來,為獲得冰島的居留許可的事擔驚受怕,擔心如果得不到該怎么辦。

她試著放松些,正常呼吸。明天她再擔心未來吧,今天她要好好享受這次旅行。一切都會好的。

17

時值夏末,約恩去世一年多之后。

胡爾達站在埃夏山頂上,那是一座長長的平頂山,從雷克雅未克的法赫薩灣北側拔地而起。這算不上多艱難的遠足運動,她早已習慣更具挑戰性的高地攀爬,但她一直喜歡徒步旅行。這里離城市很近,你可以在春夏之交漫長而明亮的傍晚下班后去那里,一小時內就能快步走到山頂。

上班時一整天她都覺得不舒服,于是決定自己出去爬山。當然,山上還有其他步行者,但她一直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呼吸山上的新鮮空氣,領略周遭的絕美景致,從海灣對面雷克雅未克擴展開來的城市,到南邊的雷恰內斯半島,再到東邊大片無人居住的高地和冰蓋,將整個冰島的西南角盡收眼底。

天色漸晚,她知道她必須馬上重新開始,但她想盡可能地推遲這一時刻。在這里,她怡然自得;在這里,她幾乎可以忘記其他的一切。

但她知道,當她回到家,上床睡覺,噩夢又會接踵而至,她會像往常那樣被同一個問題所困擾:我本該知道嗎?

18

她從后視鏡里瞥見低垂夕陽的一縷微光透過云層窺探過來。在這個季節,冰島的夜晚來得早,不過在黑暗降臨之前,他們還有一點喘息的空間。

路面的積雪越來越深,最后,讓她膽戰心驚的一刻終于來了:汽車陷進了雪堆,車輪打轉,引擎尖聲轟響。他關了點火器,讓她別擔心;她該趁機到外面活動活動腿腳。逃出又熱又悶的空間,讓肺里吸滿純凈冰冷的空氣,這簡直是一種解脫。幸好他準備了合適的保暖衣服,劇烈的寒意讓她精神振作,并不覺得難受。

她試探著來回走了幾步,緊挨著車子,一開始還猶豫著要不要離開路面,因為擔心白皚皚的表面之下也許并不平坦。見此情景,他朝她咧嘴一笑,打了個手勢表示不會有問題。雪在腳下嘎吱作響,只有她留下的腳印破壞了它的完美;雪是她的,只屬于她一個人。放眼望去,再沒有任何人類的痕跡,只有延伸至地平線的空曠景觀。他們在這里完全孑然獨處。但她最初的憂慮已經退去。最壞還能發生什么事情呢?

她看著他把輪胎里的氣放掉一點,以此減壓、增加輪胎的接觸面,然后跳回駕駛座,讓四驅車的輪胎一寸一寸離開雪堆,最后終于脫身。幾乎就在同時,第一片羽毛般的雪花開始飄飛,輕柔地落在衣袖上。

19

小女孩的外祖父第一次提起那個話題時,雷克雅未克正沐浴在罕見的陽光下。母親站在屋后院子里的避風處,看著女兒玩耍。陽光下,小女孩快樂地沉浸在游戲里,景象十分迷人。也許用“不快樂”來形容這么小的孩子并不合適,但她很少像現在這樣顯得心滿意足。

那個建議把母親嚇了一跳,因為提議的人是她父親,而所有人中,他跟外孫女建立起的關系最為親近。憑他的語氣,她覺得也許他說的不是真心話,只是在附和女孩外祖母的情緒,外祖母從一開始就堅決不贊成。她已經清晰無誤地向他們明確了自己的觀點:無論孩子多么可愛,任何人都不該非婚生子。這給整個家庭帶來了恥辱——不僅對母親,對她的父母也一樣。

他們站在院子里陽光明媚的地方,外祖父試探性地建議把小女孩送去寄養,哪怕讓人收養也行。他知道在東部有一對夫婦有能力給她所需的一切,確保她未來的生活比在雷克雅未克這邊更好。他說他們都是好人,但他的聲音不太自信。也許那些人沒那么好,或者這個想法本身不怎么樣。盡管如此,他的女兒還是聽著,心里清楚對這個給了母女二人棲身之所的男人說“不”是何等困難的事。她養活不了自己和女兒;她的第一次嘗試失敗了,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攢錢才能再做嘗試。

眼淚涌上眼眶,她答應想一想這件事。

20

律師的住宅位于綠樹成蔭的格拉法爾沃格郊區,這讓胡爾達想起她在奧爾塔內斯的老家。盡管社區的特色迥異,但房子本身卻有某種東西觸發了懷舊之情。也許是那舒適、舊世界的氛圍吧。此刻撥動她的心緒并不難。自從接到解雇通知,她的思緒就異常頻繁地回到過去。她與彼得之間萌動的感情也攪起一陣波瀾,讓她不安地想起那些尚未告訴他的往事。

她按了一下門鈴,等待著。

應門的人比阿爾貝特矮了不少,也很粗壯,但家族的相似之處還是顯而易見。他看上去比他弟弟歲數大得多,胡爾達猜測可能大十歲,他的腰也更粗。

“你是胡爾達吧?!边@位哥哥微笑著說。他流暢的播音員腔調也透露出他和阿爾貝特的關系。

“是的?!?/p>

“進來吧?!彼阉龓нM一間客廳,里面擺滿了不太搭配的家具,以胡爾達對這類物件有限的判斷力來看,其中大部分都是明顯過時的。最顯眼的地方擺著一臺四四方方的舊電視機,前面是一張看上去十分舒適的大躺椅。

“我是巴爾迪·阿爾貝特松,阿爾貝特的哥哥?!?/p>

阿爾貝特和巴爾迪:顯然,兩人的父母只翻了翻《嬰兒人名詞典》的頭幾頁就敲定了他們的名字,胡爾達想。(兄弟倆的名字分別以字母A和B開頭?!g注)緊接著,一個本應立刻注意到的事實觸動了她:阿爾貝特的哥哥與多拉描述的那個開四驅車的男人完全吻合——又矮又胖。她屏住呼吸,同時告誡自己要穩住。律師的哥哥恰好就是她要找的人,這種可能性有多大?無可否認,他與此案有關聯,但只是間接的。而且,無論如何,多拉那番模糊描述指向的人也太多了。不過,借機問他幾個問題也無傷大雅。她想直截了當地問他是否去過旅舍接葉連娜,但又覺得有點操之過急。最好先讓多拉指認他,然后再冷不防地發動攻勢。

回想起在阿基的房子里那股心驚膽戰的滋味,胡爾達不禁與眼前的一切進行對比。盡管引起了她的懷疑,巴爾迪·阿爾貝特松還是給人留下了和藹可親、毫無威脅的印象。

“我想,阿爾貝特不在家吧?!彼f,想隨便聊上幾句。

“不在,去開會了。他總是忙個不停?!?/p>

“你也是律師嗎?”

巴爾迪禮貌地笑了笑,笑里帶著一種精心排演的聲音。毫無疑問,他常被問及這種問題?!鞍?,不是。那是阿爾貝特的地盤,他是我們家頭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律師。我……我目前正處于工作的間歇期?!?/p>

“明白了?!焙鸂栠_等待著。根據經驗,直截了當提問往往毫無必要。

“阿爾貝特很豁達,讓我留在他這兒?!卑蜖柕辖忉尩?,接著,短暫的停頓之后,糾正了自己的說法,“說‘留可能用詞不當了,我住在這兒。自從失業后,過去兩年我一直住他這里。原來這兒是我們父母的房子,他們后來搬去較小的住處,阿爾貝特就把這房子買了下來?!?/p>

胡爾達花了點時間才做出反應,想要回答得圓滑一些?!斑@倒是個不錯的安排……如果你們相處得很好的話?!?/p>

“嗯,是的,這從來就不是問題?!彪S即,他改變了話題,問道,“你想喝杯咖啡嗎?”

胡爾達點了點頭。她不能放過進一步了解這個男人的機會,哪怕他有一丁點兒卷入這個案子的可能??傊?,他給人的印象是更需要有人陪伴而不是咖啡因。

過了很久,他才端著咖啡回來,一番折騰之后,咖啡還是難以下咽。沒關系,這為長時間的聊天提供了完美的借口。

等待之中,胡爾達在房間里四下尋找巴爾迪的照片。她要弄一張拿給多拉,想用手機的攝像頭拍下她所發現的任何照片,盡管她的手機已經破舊不堪,照片的質量大概好不了。令她沮喪的是,一張也沒找到。她琢磨是否能偷拍一張而不引起他的懷疑,但她知道這對她的敏捷度是個考驗。她擺弄不好手機,拍照需要按太多鍵了。

他們坐在一張大餐桌的兩邊,胡爾達暗想,這時間真不如花在彼得身上。不過,也許還不算太晚:每年這個時候,白天和黑夜并沒有真正的區別;黑夜不過是一種心理狀態。想著彼得,心里漸漸萌生出另一種念頭——從根本上說,她也許已經工作夠了;應該考慮晚上好好休息,不受直接或間接的工作干擾了。她以前傾向于把工作帶回家,即使根本沒有必要。她的大腦總是超負荷運轉,從來沒能把自己從案件中剝離出來,完全關閉。約恩對此有過埋怨,但她就是這種性格。

“咖啡很好?!彼吨e說,“不過我只能待一分鐘。我還要去別的地方?!彼攘艘豢?。

“我以前做過嘗試,”巴爾迪說,“我是說想當警察。沒進得去?!彼牧伺淖约旱拇蠖亲?,“身材不合格,可現在做什么都晚了。阿爾貝特總是瘦巴巴的?!?/p>

巴爾迪的話聽不出任何怨懟的情緒,盡管這是他第二次貶損自己,夸贊弟弟:先前他提到阿爾貝特是家里第一個有資格當律師的人??磥?,他由衷欽佩自己的弟弟,毫無嫉妒之心。

“他比你大還是???”胡爾達機智地問,盡管答案顯而易見。

“他比我小十歲,你肯定也看得出來吧。父母本來也沒有打算——對他們來說是個驚喜?!?/p>

“他經手很多這樣的案子嗎?”

“哪一個?”

“給那些尋求庇護者做代理?!?/p>

“我想是的。對他來說,人權的角度比錢更重要?!?/p>

“不過,他大概是有報酬的?!?/p>

“是的,當然了,但他主要是以人為本。他樂于幫助這些人?!?/p>

“你做什么呢?”胡爾達冒險喝了第三口咖啡,但咖啡太苦了,她小心翼翼地推開杯子。

“做?”

“謀生手段啊。你搬到這兒之前。在你丟掉工作之前?!?/p>

就在這時,胡爾達的手機插了進來,在她杯子旁邊的桌子上又是響鈴又是振動。發現是馬格努斯的來電,她暗自嘆了口氣,她現在最不想跟這個人說話。她猶豫著該不該接,隨即決定過后再說。她不知怎么才能在響鈴時關閉音量,也不知道有沒有這種可能,于是掛斷電話,利用胡亂摸索的時機打開拍攝模式。這需要擺弄幾下,但她希望巴爾迪不會發現。她按下了“拍照”鍵,弄出的咔嗒聲在房間里久久回蕩。她歉意地朝對面看了一眼,說:“對不起,我真拿它沒辦法。我想調成靜音?!?/p>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不太會擺弄手機?!卑蜖柕险f。顯然并不在意被抓拍了照片,或許都沒意識到她做了什么。

“我當過好幾年管理員,”他繼續說下去,回答她之前的問題,“但他們一直在裁人,我是第一批被裁掉的。此外,我也換過很多工作,從不在一件事情上耽擱太久。我以前主要是給商人干,全憑我這雙手,你知道這種事的?!?/p>

胡爾達不得不承認她無法把巴爾迪想象成一個謀殺犯;他像是那種連蒼蠅都不忍心傷害的人。雖然外表可能靠不住,但她自認當了這么多年警察,與各種人物打交道,包括法律上的好人和壞人,擅長判斷人的性格。不過,她的判斷并非絕對可靠。她栽過一次大跟頭……那是她最大的錯誤,永遠改變了她的生活。

即使她的觀點是正確的,即認為巴爾迪不會殘忍地謀殺一個女人,但葉連娜之死仍然有一小部分可能與他有關。據胡爾達所知,很有可能,在過去的某個時間點,他接受了一份棘手但報酬豐厚的工作,結果跟一幫壞人混在了一起。

“你弟弟有幾份文件要給我?!彼Y貌地提醒他。

巴爾迪的臉沉了下來。顯然,他一直希望她能多待一會兒,就著糟糕的咖啡談天說地。

“有這回事?!彼鹕黼x開了房間,幾乎立刻就拿著一個棕色的信封回來了?!敖o你。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但我希望能派上用場。阿爾貝特當過警察,他應該知道什么有用?!?/p>

胡爾達抵御住要糾正他的誘惑:阿爾貝特從來都不是警察;他只是作為一名律師為警方工作?!班??!彼恢每煞?,然后把椅子向后推了推,站了起來,動作明顯地看了看手表,暗示她得走了。

“你跟他一起工作過嗎?”巴爾迪問,明擺著是想把他們的談話拉長一點。

“沒直接打過交道,但我記得他。大家都認為他人很好?!彼f,盡管她不知道實際情況如何。

巴爾迪笑著說:“聽你這么說很高興?!?/p>

這似乎是個真誠而友善的人。即便短暫相識,胡爾達也很難相信他跟案子有關聯,但她必須求助多拉才能搞定這個問題。

胡爾達告辭了,強迫自己等到了外面再看那只信封,盡管好奇心驅使她恨不得馬上撕開。

因此,當她快速瀏覽了十幾頁,發現文件全都是俄文,不免非常失望。她翻了好幾遍,希望能找到點兒她看得懂的內容,每頁的文字都掃了一眼,但還是白費力氣。有些文件是手寫的,有些是電腦打印的,其余的顯然是官方文件,但她完全不知里面包含了什么信息。

她拿出手機,考慮給一位注冊翻譯打電話,但想了想,決定還是推到明天再打。相反,她要開車去尼亞茲維克,給多拉展示一下巴爾迪的大頭照,看看能有什么結果。

不,這些文件必須優先處理。胡爾達正要打電話預約俄語翻譯,手機這時嗶嗶響了幾聲,顯示來了一條短信。是馬格努斯發來的。該死,她還是得給他回個電話。信息寫的是:“立刻來辦公室見我!”這個感嘆號別有深意。她心里一緊。她從來對馬格努斯這個人沒什么耐心,尤其在當前的形勢下,而當她確信其他同事也有同感時,她也不吝于向他們抱怨他。她已經記不清自己多少次私下罵他作為管理者根本不稱職??烧f一千道一萬,他仍然是她的上司,他這條信息也產生了預期效果。她暫時擱置了翻譯文件或造訪多拉的想法,立即服從了他的命令。她是被叫去訓話的,這一點毋庸置疑;對她來說是一次全新的體驗。

21

雪在那陣短促的疾風之后停了,但鉛灰色的烏云預示著還要下得更大。

突然,他毫無預兆地來了個急轉彎,駛離大路,開始橫穿曠野,向遠處的山脈進發。她往后一縮,渾身繃緊,牢牢抓著車門把手?!斑@兒有路嗎?”她驚慌地問。

他搖了搖頭?!皼]有,”他說,“我們是在雪殼上走。真正的樂趣這才開始呢?!彼肿煲恍?,似乎在強調他的幽默感。

默默坐了一會兒,她大膽地問他們是否有可能破壞地形。他們可以這樣做嗎?這片未被觸及的風景引起了她的共鳴;就好像他們正在穿過一片無人居住的荒野,一處先前從未有人涉足的地方;就好像他們沒有權利待在那兒。

“別犯傻了,”他搶白道,“當然可以了?!?/p>

她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不過她也不是很了解他。他友好的外表下是否隱藏著陰暗的一面?

她試圖擺脫自己的不安。

“想試試嗎?”他突然問。

“什么?”她問。

“想試試嗎?”他又說了一遍,“開車啊?!?/p>

“我不行。我從來沒開過四輪驅動,也從來沒在這么深的雪里開野路?!?/p>

“別犯蠢了,試試吧?!彼f,微笑著,就像一切只是友好的玩鬧。

她疑惑地搖了搖頭。

他那邊的反應是踩下剎車、關了引擎,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道路遠在身后,山,他們顯而易見的目標,則在前方的更遠處。

“現在你來接手?!彼魺o其事地說,隨即干脆利落地跳下車,大步繞到另一頭,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連小孩子都行。沒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答應你來一次冒險嗎,記得吧?”

她提心吊膽地下了車,輕手輕腳踩著厚厚的積雪走到駕駛位那邊,在方向盤后坐定。幸運的是,這輛四驅車是手動的,她習慣開手動車,打開了點火裝置,小心地掛上一擋,車開始爬行,慢慢在雪地里開出一條小路。

“你可以跑快點兒?!彼靶Φ?。她戰戰兢兢掛上第二擋,用力踩下油門。

“那兒——在你右側;更好走些?!彼更c道,盯著固定在擋風玻璃內側的衛星導航儀上混亂的圖像,“現在,快!避開那片草叢?!?/p>

她向右一個急轉。這種條件下沒有出錯的余地,有那么一瞬她擔心自己轉不過去,他們會翻車。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但汽車平安地繞了過去。

“要是陷進草叢可就完蛋了?!彼忉尩?,隨即他又盯著衛星導航儀,“現在你要過河了?!彼颊f,哈哈一笑。

“過河?真的?我們下面有條河?”心又開始狂跳。

“當然,四周到處是水,在冰層下面?!?/p>

“你肯定這樣絕對安全嗎?”

“嗯……”他停頓了一下,為了造成效果。他說,“我們只能希望冰層現在不會融化?!?/p>

她不由自主地抓緊方向盤,他那譏嘲的笑聲并沒有減輕她的恐懼。

22

農舍坐落在靠近海岸的山坡上,這地方人煙稀少,不遠處就是瓦特納冰原的冰蓋和大海之間延伸的廣闊而平坦的沙灘。母親牽著女兒的手站在院子里,放眼望去,高山、冰川、沙質平原和大海的全景令人贊嘆不已。她以前從未到過這個國家偏遠的東南部,雖然她無法否認這里的壯觀景色,但這并不是她來這里的原因。她是來和女兒告別的:把她送給別人收養,留在這個偏僻之地的陌生人中間。

盡管她頑強地忍住了眼淚,她父親顯然已經感到她很不情愿。他特意夸贊這對夫婦的慷慨,強調小女孩在鄉下成長,被大自然和新鮮的海洋空氣所包圍,對她來說是多么健康。孩子很快就會適應的,他向她保證:她已然經歷過生活中的一個重大變化,雖說這么快就讓她再經歷一次不太公平,但最好還是一了百了。畢竟,留在城里她能有什么前途?他們沒錢,能夠期盼的不過是艱苦的磨礪和無情的拼爭,讓餐桌上能有糊口的食物。那種生活對孩子來說太難了,他的外孫女應該過得好點兒。父女之間沒有挑明的是,那對來自東部的夫婦提出補償他們一家的開銷,而這筆補償金跟他們撫養孩子的花費相比完全不相稱。盡管誰都不愿意付諸言語,但他們知道,他們實際上是在賣掉這個小女孩。這筆錢很可觀,足以改善他們的生活。這簡直是用親生骨肉換錢。女孩的母親已經打定主意一分都不會碰。她父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他愿意,就拿去還債好了。但盡管她不愿承認,實際上,只要還跟父母住在一起,她就是直接或間接的受益者。

她猶豫不前,握緊女兒的手,她父親慢慢地向房子走去。主人一定知道是他們來了:周圍再沒有其他人。

她注意到女兒在發抖,也許是因為山上吹來的冷風,盡管天氣很好?;蛘咝∨⒛芨杏X到某種可怕的、重大的事情就要發生。

我怎么能讓自己被人說服做出這種事?當這位母親看到她的父親走近前門,腦子里想的全是這個。

她把小女孩摟進懷里,緊緊抱住她,想讓她不再顫抖。這一趟旅程漫長,坐了飛機又坐車。一個年輕人,可能是農場的雇工,去機場接了他們。此時他仍坐在車里,無疑是奉命不去打擾即將舉行的微妙的會談。

門開了,一位中年男子走了出來,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F在沒有回頭路了。淚水從母親的臉頰上滾落。小女孩看到這一幕,也開始抽抽噎噎哭了起來。兩個男人是老朋友了,看了她們一眼,又繼續說著話。母親和孩子只不過是臨時演員,在這個龐大計劃中的作用十分有限。諷刺的是,女孩的外祖母,這一決定的暗中推動者,卻無法面對,沒跟他們一起來。

母親感到自己的擁抱迅速、無疑地讓小女孩安靜下來,終止了她的顫抖。這讓她覺得自己是女孩的親生母親,不只是玻璃墻后面的女人,她也希望——也許只是抱著一線希望——小女孩也對她有同樣的感覺。

那邊喊了一聲。她的父親在喊她們,讓她們進去。她猶豫了一下,所有疑慮浮上了表面。她朝房子走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那對夫婦現在就站在門口,臉上掛著善意的微笑,他們的善意中并沒有打動她的真心。他們微笑好像只是為了把她爭取過來。

突然間她下了決心:她不打算踏進那座房子一步,不打算把小胡爾達留在他們身邊。

“我要回家?!彼们逦穆曇粜颊f,其中的堅定讓她吃驚。她父親盯著她,一句話也沒說?!拔乙丶?,”她又說了一遍,“胡爾達跟我一起走?!?/p>

他走了過來,伸出雙臂抱住她們母女二人,說:“好吧,這是你的選擇?!?/p>

他面帶微笑。

她摟緊女兒,發誓再也不會放她走。

23

胡爾達已經在警察局外的車里坐了好幾分鐘,她沒有勇氣進去,害怕馬上就要跟馬格努斯面談。她倒不后悔什么。對葉連娜的死進行深入調查是正確的決定,而她也不想不戰而退。造訪阿基是必要的,不過事后看來,也許她不該那么著急,而是該先多收集一些情報。但這都是因為她給自己設定的破案期限太緊了。

幾乎想都沒想,她就掏出手機撥了彼得的號碼。他馬上就應答了。

“胡爾達,”他高興地說,“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彼坪蹩偸禽p松暢快,總是積極而樂觀。是的,她確實喜歡他:她怎么可能不喜歡呢?

“哦?”她立刻因這一生硬的回應而后悔。她是對他的話驚訝,而不是有意無禮。

“是的,我想也許我們今晚還能再見面。我本打算在我這兒為你做頓晚飯的?!?/p>

“那太好了?!焙鸂栠_回答說。被傍晚明亮的天色所欺騙,她一時竟忘了晚飯時間早就過了?!拔业囊馑际恰@原本該是件很棒的事?!?/p>

“不管怎樣,就這么決定了?,F在我可以給你做飯了。我已備好所有食材,包括一塊上好的羊肉。我可以一邊等,一邊把它放在烤肉架上?!彼盅a充道,“你已經吃過了?”

“什么?不,不,我沒吃?!睙峁凡凰銛??!拔?,啊,我很期待?!彼庾R到自己喘不過氣來,為即將與馬格努斯的談話而緊張,希望彼得不會注意到,不會開始問什么令她尷尬的問題。

她暗自承認,一想到要去拜訪他,心里就有一陣暖意。她迫切需要找人聊一聊:關于葉連娜和案子,關于放棄工作的事。她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要告訴他。

“好了。你上路了嗎?你還要多久?”

“我得先去趟辦公室。不會很久的?!敝辽偎M绱?。

***

通向馬格努斯辦公室的走廊就好像走不到盡頭。他的門開著,她正要抬手敲玻璃以示提醒,剛好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他眉頭緊皺,神情嚴肅,她立刻就明白這次會面很難對付。她惴惴不安,生怕他在這么好的春天傍晚來上班完全是為了她。她究竟做錯了什么?她該獲得更明確的許可才能重啟調查嗎?或者是阿基告了她的狀?可想而知,他這種人一定在高層有幾個當權的朋友。

“坐下?!瘪R格努斯厲聲叫道。

正常情況下,這種語氣會激怒她,但這次她太緊張了,只好乖乖坐在他對面的座位上等著。她甚至都沒機會開口說話。

“今天傍晚你去拜訪阿基·阿卡森了?”

她點了點頭。否認這件事沒有任何意義。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在想什么?”馬格努斯的惱火升級成了憤怒。

胡爾達身子一縮。她做好了心理準備接受溫和的訓誡,但沒想到他會發飆。

“你這話什么意思?我……我是在執行一個——”

他打斷了她的話:“對,說出來,你自己解釋一下。反正我也不想在你快退休的時候解雇你?!?/p>

胡爾達鎮定下來?!拔沂盏骄€報,說他參與了人口販賣或賣淫之類的勾當?!?/p>

“這消息是從哪兒來的?”

胡爾達無論如何不能把卡倫扯進來?!笆且粋€消息來源,我不能透露他們的名字,但我……我通??梢砸揽俊??!?/p>

或許卡倫給了她無用的信息?她是不是去見了一個誠實的商人,指責他參與有組織的犯罪活動?那可就糟透了。

“可為什么,我能問一下嗎,為什么你要親自去調查一個人口販賣團伙?”馬格努斯問道,聲音里透著輕蔑。

“是你讓我挑一個案子?!?/p>

“挑一個案子?”馬格努斯重復道,一臉困惑。

“是的,一直干到我必須離開為止?!?/p>

“哦,我明白了,可是……我從來都沒想到你會把這話當真。就是隨便提了個建議。我以為你會回家放松一下,打打高爾夫球,或者做些別的事消遣?!?/p>

“我去山里徒步旅行?!?/p>

“是啊,我還以為你會去爬爬山什么的。你以為你在干什么,調查一個案子卻不告訴我?”

“我一直認為得到了你的允許?!彼穆曇舾椒€了,心跳也慢了下來;她要清點自己手上的武器。

“那么,是個什么案子呢?”

“死去的俄羅斯女人:就是在瓦斯萊敘海岸上發現的那個?!?/p>

“明白了。是亞歷山大的案子,對吧?這在很久以前就結案了?!?/p>

“這我不太確定。他的調查是一種恥辱?!?/p>

“你說什么?”馬格努斯尖刻地問道。

“行了,馬格努斯。你和我一樣清楚亞歷山大的手法充其量是碰運氣?!焙鸂栠_對自己如此大膽有點吃驚。這是她想說但一直不敢說的話。只是這會兒她沒什么可失去的了。

馬格努斯沒馬上回答,最后他也不得不承認了:“也許他不是我們最好的警探,不過……”

“沒關系。你只要信任我就可以了。我認為我們肯定忽略了某些情況。如果她是被謀殺的,我們有責任查明真相?!?/p>

“不……不……案子已經結了?!瘪R格努斯說,但她能聽出他聲音里的猶豫。

“你不能就這么開除我。這么多年了,怎么說我也有一定的權利?!?/p>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突然問道:“那么,又是怎么扯上阿基的呢?”

“這個俄羅斯女孩有可能被帶來從事性產業工作。如果我得到的信息是錯誤的,那很抱歉。我也沒想打擾一個無辜的人?!?/p>

“無辜的人?”馬格努斯笑了,但聽起來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他罪有應得。這才是他媽的問題所在?!?/p>

“你這話什么意思?”

“他在經營一家大型的性交易機構?!?/p>

“這么說告我狀的不是他?”

“你瘋了?上帝,不,我們沒聽到他那邊有任何動靜。不,是你把幾個月來的辛苦工作搞砸了。我們一直在監視他,據我們所知,他直到今天晚上才知道——這都要感謝你?!?/p>

胡爾達驚呆了?!澳闶钦f我——?”

“對,是你……我們的人在監視那座房子,眼看你進去了,但為時已晚:破壞已經造成了。不知他正在做什么。是在給同伙發警報還是在銷毀證據?我們說話這會兒團隊正在召開緊急會議,決定是否要挽回損失,現在就逮捕他。麻煩的是,他們需要更多的時間收集對他不利的證據。真是一團糟。你會因此受指責??磥砦业冒ひ坏读??!?/p>

“我真不知說什么好。我一點線索都沒有?!?/p>

“你當然沒有他媽的線索!因為你懶得先跟任何人核實。一到你這兒,就總是鬧出同樣的問題,完全不能合作?!瘪R格努斯用拳頭捶著桌子,“總是重復同樣的麻煩?!?/p>

這話讓胡爾達很生氣:“你知道,我沒有多少選擇的余地。這么多年,你和你的伙伴們都不太愿意‘合作。有時我只能獨自處理案件,因為沒人愿意跟我工作。你們男同胞抱成一團,把我拒之門外。嗯,我不是在抱怨,要抱怨也已經太晚了,再說,這也不是我的風格,但我想讓你知道這是什么滋味,以免下一個女人也經歷同樣的破事?!?/p>

馬格努斯看上去很吃驚她會做出如此反應?!拔覍Υ愀@個部門的其他人沒什么不同。我沒必要坐在這里聽這些?!?/p>

胡爾達聳聳肩?!澳阈睦锴宄?,馬格努斯。不過我要退休了,所以這不再是我的問題?!?/p>

“我想這次會議已經開得夠久了。案子已經結了?!?/p>

這一次,是胡爾達在用拳頭砸桌子。她一次次讓自己吃驚,郁積已久的怒氣全都爆發了出來:“不!我需要更多的時間來完成這個案子。你欠我的也有這么多吧,至少?”

這番爆發讓馬格努斯僵住了,他的臉上毫無表情。

“我還需要幾天,也許一個星期。我會隨時通知你,這樣我就不會再踩到同事的腳趾了。這次完全是無意的,你很清楚?!?/p>

他坐在那兒想了想,最后才勉強讓步:“好吧。再給你一天時間?!?/p>

“一天?一天遠遠不夠?!?/p>

“嗯,那也只能這樣。我可受夠了。你就提早動身吧。我們做個交易,我明天不打擾你,好嗎?但是后天,你要來這兒清理你的桌子。然后你就可以開始適應你的退休生活了?!?/p>

24

天色暗淡下來。

開了一段時間后,她多少掌握了對付雪的竅門。四驅車對方向盤的反應很好,凍得硬邦邦的雪殼撐住了它的重量。預報的暴風雪尚未賦形,盡管已經有幾片雪花開始飄落,剛好打開雨刷。

到頭來還是他對:這是一攬子計劃的一部分,是她報名參加的冒險活動的一部分。她現在后悔自己在挑戰面前退縮不前。

這番試駕還不錯,之后他重新接過方向盤,讓車以極快的速度飛馳,直到前面出現了一座山才松開油門,減速停了下來。

“可以了。我們就把車停在這兒?!?/p>

她下車走進輕薄的雪霧中,打量著周圍?!拔覀円先?,上山?”她看見一片白色之中露出的黑色峭壁,有些畏縮,于是疑惑地問。

他搖了搖頭?!安?,不是一直上山,只是進入下一個山脊上的山谷。但這條路有點挑戰性?!?/p>

黑暗以可怕的速度逼近,她只希望他們能趁著黃昏到達目的地。這里的黑夜密不透光:遠方城鎮的燈火照不到這里,只有一座座大山和積雪。

“這附近……會不會還有其他人?”

“誰也不會來這兒?!彼苯亓水數卣f。

他開始卸車,把兩個人的背包和其他裝備放在雪地上。他伸手從一個背包里掏出一件厚厚的套頭衫,是一件傳統的洛皮毛衣,用冰島羊毛手工編織而成,套頭周圍是白、棕、灰三色的之字形圖案。

“來,穿上這個,不然你會凍僵的?!彼f,咧嘴一笑。暮色中很難看出那是什么樣的笑容。

她毫無抗拒地服從了,脫下厚厚的羽絨服。一陣寒戰傳遍了全身。也許只是寒冷,她對自己說,但是再細想想,也許……也許是因為恐懼。

他把背包遞給她,壓得她踉蹌了幾步才勉強背起來。他幫她把背帶調整好,隨后把冰鎬固定在外面。

還沒走出幾步,她就發現忘了戴手套。就在那一瞬間,她的手指失去了知覺,不得不叫他幫忙把手套從背包里翻出來。做完這件事,他們繼續前進,在越來越厚的積雪中蹣跚前行,直到他停了下來。

“我們要試試從這兒爬上去。你能行嗎?”

前方,她看見一處陡峭的白色斜坡,一直往上延伸到看不見的高度,坡頂光線昏暗,一片模糊,雪花刺痛了她的眼睛。

“你覺得你能做到嗎?”他又問。

她疑惑地點點頭,等著他帶路。

“你先來?!彼聊艘粫?,提示道。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無人協助,她一個人對付不了這個斜坡。

“我?為什么?”

“我確定不了上面的雪到底多結實。如果發生雪崩,我還能把你挖出來?!?/p>

她站在那里,嚇得僵住了,想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又擔心他句句當真。

他把固定在她背包外面的拐杖遞給她,讓她往前走。

也沒別的辦法,她開拔了,萬分小心地往上走。一開始還不太陡,但越往上爬,坡度就越大。她嘗試著集中精力一次走一步,垂下眼睛,竭力保持著平衡。她不時向上望一眼,可那白皚皚的地面和飄落的雪花融為一體,讓她根本看不見斜坡的盡頭。她越來越難以拔出雙腳,難以找到落腳點。緊接著,每走一步,她就會向后滑一點,有時要嘗試好幾次才能爬高幾厘米。她試圖用腳尖在雪地上踢出立足點,但成效十分有限,最后,一陣暈眩的恐懼讓她失去了平衡,半途滑回了原來的路上。

25

幾片白云懸在彼得花園里高高的樅樹上空,仿佛是用粗大的筆觸在藍色的天穹上畫出來的,太陽正在向西邊沉落。通常,這是一年之中胡爾達最富活力的時節,但今天是個例外。與馬格努斯的會面讓她耗盡了精力,身心俱疲,無法再做任何調查工作:葉連娜的事只能等到明早再說了。

還沒等她敲門,彼得就已打開了房門,無疑他一直在廚房的窗戶里望著她。她盡量不讓自己顯出疲憊的樣子。

“胡爾達!進來吧?!彼膽B度如往常一樣熱情,就像一個醫生在對他喜歡的病人說話。他引著她走進兼做餐廳的起居室,桌子已經擺好,上面放著一大塊看上去肥美多汁的羊肉,顯然是剛從烤架上拿下來的,作為主菜。一陣撲鼻的香氣讓胡爾達意識到自己餓壞了。正如她期待的那樣,彼得還開了一瓶紅酒。幸好她做了預案,把車停在家里,叫了輛出租車。

“看起來很不錯?!彼f。

他為她挪好椅子,她感激地坐了下來,頓時覺得一陣疲倦從四肢流溢出來。彼得隨即消失在廚房里。坐在這里的感覺有點兒奇怪,好像她不屬于這里,是個不請自來的闖入者。然而,另一部分的她感覺好像回到了家。也許從起居室窗戶望見的花園讓她記起了奧爾塔內斯她原來的花園吧。

彼得的住處很溫暖,不僅如此,它有一種舒適的居家氛圍。是的,她很容易想象自己就住在這兒,享受彼得的陪伴,和他一起做飯,飲酒到深夜……

“忙了一整天吧?”彼得端著一碗蔬菜走了進來,“我這一天就很平靜。等你退休了,就會欣賞這一點的。你身體強健,又有業余愛好?!彼α?。

“應該會吧?!焙鸂栠_悲傷地回答,“是啊,你可以說我這一天過得相當……難熬?!?/p>

彼得坐了下來?!俺脽釀邮职?。這樣烤出來的都很好吃。這倒是個不錯的轉變,可以給別人做飯了?!?/p>

“謝謝?!彼粤艘淮罂?。味道十分特別,彼得顯然是一位出色的廚師。這絕對是個加分項。

“出了什么事?”他問。

“什么?”

“今天。一定發生了什么事,我看得出來?!?/p>

胡爾達思忖著該向他吐露多少實情。討論這個案子不是問題,因為她完全相信彼得審慎的辨別力,但她不愿描述她與馬格努斯的會面。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她對自己的失策而羞愧,盡管她的本意是好的。

沉默持續了一兩分鐘,不知怎的,這倒沒讓人覺得有什么不舒服,接著,她讓自己都感到吃驚,說:“我跟我的上司見了個面。他想讓我放棄調查?!?/p>

“立刻?”

“是的?!?/p>

“為什么?你打算放棄?”

“我會見了一個我不該見的人。說來話長,大體上是說,我的調查跟另一項調查重疊了。我當時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過必須承認,這事有點兒怪我沒跟上司打招呼。他完全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彼龂@了口氣,“一開始處理這個案子的警探也跟我大叫大嚷。老實說,我有點亂?!?/p>

“事情一定會迎刃而解的。我敢肯定?!毕裢R粯?,彼得看上去鎮定自若,“按我對你的了解,你是不會不戰而降的?!?/p>

胡爾達笑了?!安粫?,我設法從他那兒多要了一天。我的最后一天?!?/p>

“那你可得好好利用?!?/p>

“一點兒不錯?!彼e起杯子,喝了第一口,“換句話說,我要好好享用這上好的葡萄酒?!?/p>

“明天一過,你就自由了。恭喜你!”

“你總是知道如何看到光明的一面?!?/p>

“難道我們不該慶祝一下你的退休嗎?”

“如果你愿意,”胡爾達的聲音變得柔和,“這就算是我們在慶祝了。簡直是絕頂的美味?!?/p>

“我們可以去爬埃夏山?!北说锰嶙h說,“你說呢?我都記不清我去過多少次了,可我就是百爬不厭。自家后院就有那么一座大山,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幸運。晴天的時候城市景色……”

“你都用不著勸我。我加入?!焙鸂栠_回答說。這么多年來,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真正在期待什么。有那么一瞬,她琢磨著放棄葉連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會怎么樣,向馬格努斯希望她馬上退休的愿望屈服。她差點提議他們明天就去爬埃夏山。

這些話就在她的舌尖上打轉。

可是她開口的時候說的卻是:“好吧,那就是后天了。我還需要一天時間做調查?!奔纯?,她強烈、不安地預感到這是個錯誤的決定。

***

這是接連第二個晚上他們紅酒喝過了頭。胡爾達恐懼早晨的到來,擔心她再睡過頭,因為宿醉什么事都干不了。但彼得喜歡她待在身邊,她也不得不承認她很享受他的陪伴。早已過了午夜;幾個小時就在混沌之間過去了,交談對他們而言變得十分隨意。胡爾達不愿結束這個美好的夜晚,緊緊陷在他的皮沙發里。

他們現在并排坐著,彼此之間仍然保持謹慎的距離。彼得顯然小心翼翼,不要離得太近:他太知道拿捏分寸了。

“你昨天對我說你從來沒見過你父親?!彼f。

胡爾達點了點頭。

“你母親結過婚嗎?還是她自己把你養大的?”

“沒有,她一直沒結婚。我們跟外祖父母住在一起。我和外祖父是好朋友,他是我最親近的人。我想我們在某些方面一定非常相似。我覺得他就像一座橋,連接著我跟另一頭的家。我母親跟我從來都沒那么親密,但多虧了外祖父,我才有了歸屬感,不知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我從未見過父親那邊的親戚。沒有外祖父,我的童年不會很快樂?!?/p>

彼得點了點頭,她覺得他是理解的。

“我倒想見見我的父親?!彼^續說,聲音低沉而憂郁,突然想哭。那是酒在作祟:她知道自己有點醉了,但她很享受這種感覺,無法停下,就一直喝下去。

“在那種年代,”彼得開口道,體諒地改變了話題,盡管沒有偏離他們一直在討論的事情,“跟隨單身母親長大是什么感覺?我知道,現在人們認為這理所當然,但我記得,人們說起沒父親的同學時的那種態度,我是說,沒人知道他們的父親是誰?!?/p>

“的確很難,”胡爾達承認道,一邊伸手去拿瓶子,把兩人的空酒杯倒滿,“非常艱難。我記得她一直在換工作。在那個時代,靠女人養家糊口是很罕見的,因為有我,她就不能挑挑揀揀,做自己喜歡的工作。真是拼了命掙扎。我們過得很拮據,這么說一點兒都不夸張。我們沒露宿街頭,唯一原因就是我們能跟外祖父母住在一起。我們的餐桌上總是有吃的,可要買別的東西就沒錢了;誰都買不起任何奢侈品。慢慢長大后,我發現真的艱難,我相信你能想象得到?!?/p>

“嗯,說實話,我無法真正想象那是什么感覺,”彼得慢慢說道,“我父親和我一樣是個醫生,所以我們一直很富裕。很幸運。貧困最糟糕的一點就是對孩子的影響?!?/p>

“其實……”胡爾達打住了話頭,她覺得自己被紅酒弄得有點迷糊,懷疑自己剛要說的話是否明智。她該告訴這個男人多少呢?她可以信任他嗎?不過話說回來,偶爾敞開心扉談談過去或許是件好事,甚至對健康有益。她把事情憋在心里太久了,也許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機會。她從來不能在辦公室討論私人問題。她的年輕同事們根本沒有興趣聽一個六十四歲女人生活中的起起落落。更重要的是,她的朋友,她真正的朋友,用一只手的手指就數得過來。她決定冒這個險:“其實,結果可能會截然不同?!?/p>

“哦?”彼得說。他的回答來得如此迅速,沒有絲毫含糊,讓胡爾達懷疑自己灌下去的酒是不是比他多。

“我很小的時候我母親就把我送進了一家保育機構。一個嬰兒之家,差不多就是個孤兒院。我是從外祖父那里聽來的;這件事我母親從來沒跟我透露過一個字。在那個年代,未婚母親必須這樣做。從外祖父的暗示來看,我想一定是他和外祖母給她施加了壓力,后來,他后悔了。他說我一出生就從母親身邊被帶走了。你記得那種嬰兒之家嗎?”

“我本人沒有這種記憶,但我當然聽說過?!?/p>

“很顯然,我母親常來看我,我想這也很正常。外祖父說他為她驕傲。一旦她攢夠錢就去認領我。她完全有權利這么做,盡管我認為那些機構里的嬰兒通常是被寄養或收養的?!?/p>

“你在那兒待了很久嗎?”彼得問。

“將近兩年。好像這還不夠糟,在這段時間里,他們從不允許我母親碰我或抱我。據我所知,父母只能隔著玻璃墻看看自己的孩子。工作人員覺得如果父母能抱他們,等他們離開,孩子就不好哄了?!?/p>

“我想你不會記得吧……”彼得遲疑地問。

“是啊,那段時間我沒有任何記憶?!焙鸂栠_說,“我太小了。但我參觀過嬰兒之家所在的那座建筑。那是猴年馬月的事了。一進門就覺得奇怪。那是一種壓倒性的似曾經歷過的感覺。玻璃墻不見了,但我見過它的照片。我沿著走廊走過去,本能地在一扇關著的門邊停住了,問那位帶我參觀的女人,以前孩子們是不是睡在這兒。她點了點頭,說我說得對,她一打開門我就恍然大悟。我知道,我就知道,我睡過那個房間。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話,但那是一種奇特的經歷?!?/p>

“我相信你?!北说谜f。和往常一樣,他的回答毫不遲疑,說的話也恰到好處。

“我的確保存著幼年時期的真正記憶,”胡爾達繼續說,“他們曾經計劃把我送人收養。那是在我母親把我接回去,我們跟外祖父母住在一起之后。有一對夫婦有意收養我。這也是我從外祖父那里聽到的,不是從我母親那里,盡管我沒有理由懷疑他說的話,而且這次我真的記得一些事情。我記得坐飛機的事。應該是去東部。這與地點相符,因為那對夫婦住在斯卡夫塔費德區的冰川沙地之間,當時那兒相當麻煩。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次旅行,盡管我只是個小孩子。我們以前從來沒有離開過雷克雅未克,所以我保留了這次旅行的記憶,因為它太不尋常了?!?/p>

“跟我說說……”彼得猶豫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也許這個問題不太恰當……”

“說吧?!焙鸂栠_說完就后悔了。

“嗯……如果你可以選擇,回顧過去,你愿意在你母親身邊長大嗎?”

這個問題困擾著胡爾達,也許正是因為她經常、幾乎是無意識地糾結于同一件事情,卻得不到任何明確的結論。她的童年幸福嗎?算不上;也許根本就不幸福。但是,無從得知如果她由陌生人撫養長大,會不會更好命。錢重要嗎?出身貧寒,為維持生計而無休止地奮斗,是否對她產生了持久的影響?

她將思緒投向自己的早年生活,竭力回憶起一些快樂的往事。其中之一是她坐在臥室里聽故事;她不記得故事講的什么,但記憶既生動又溫馨。當時坐在她旁邊的是她的外祖父,不是母親。她還回憶起一次旅行,當時她八九歲,去的是街角的一爿小店,那家店已經關門多年了。她去那里是為了花自己的錢,那是她夏天幫外祖父在小公寓里做手工活攢下來的一小筆錢。一切都與她的外祖父有關聯,而不是她的母親,然而她的母親一直對她很好。

她沉吟片刻才做回答?!爸皇悄阄抑g說說罷了,而且,如果過后我對這次談話感到懊悔,那只能怪罪這酒。我得承認,我本可以有一個更快樂的童年,盡管被寄養是否會解決這個問題還很難說。我所相信的、我確知的是,如果一開始就允許我跟我母親在一起,我的生活就會更好。我知道小孩子記不得他們最初幾年的事情,但記得是一回事,感受是另一回事。我相信我拾起了那種不安全感,這影響了我的一生。我也相信我可憐的母親從把我交出去的那一刻起,直到臨終都感到內疚。內疚可是會成為一個沉重的負擔?!?/p>

“對不起,胡爾達,我不是有意……胡亂打聽?!?/p>

“這沒什么。我受夠了對過去的事那么敏感。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打翻了牛奶哭也沒用。雖然難免會為某些事情后悔:它們一直等在那兒,在你睡著的時候發動攻擊?!焙鸂栠_把時間留給沉默,目光在漂亮的起居室里游移,又一次想到彼得根本不知道生活匱乏是什么滋味。

他剛想說點什么,她就插了進來:“我們一直在說我的事?!彼⑿χ硎具@并非批評,“現在談談你吧。這房子是你和你妻子建的嗎?”

“是的,是我們建的。這地方特別宜居。位置很好,這個地區當然也不錯。我們一度差點兒把它賣掉,幸好當時沒賣。我非常喜歡。有太多的回憶,當然有好有壞。我打算一直住在這兒,雖說房子太大了?!蓖A艘粫?,他又說,“對一個人來說,的確太大?!?/p>

“為什么?”

“什么?”

“為什么當初差點兒要賣掉它?”偵探的本能讓她警覺起來,她準確無誤地抓住了這一閃爍其詞的暗示。

彼得沒有直接回答。他站起來,又拿了一瓶酒,然后坐回沙發上,仍然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有段時間我們到了離婚的地步,大約十五年前吧?!焙鸂栠_可以看出,對他來說,談論這些需要一番努力。

她等著,沒有說話。

停頓了很久,又抿了一口葡萄酒,彼得才詳細解釋道:“她有外遇。這種情況已持續了好幾年,而我卻一無所知。后來被我無意中發現,她就搬了出去。我起訴離婚,就在離婚快辦完的時候她來找我,求我給她一次機會?!?/p>

“你覺得原諒她容易嗎?”

“是的,我原諒了她。也許因為那是她,而我多年來一直愛著她。這點一直沒變。我想這只是我的天性。我總是很容易原諒別人。不知道為什么?!?/p>

聽了這句話,胡爾達心想,也許他們并不像她想的那樣相稱,因為她肯定不會輕易原諒。

“你提過你以前住在奧爾塔內斯?”他問,轉移了話題,“你在那兒有房子嗎?”

“是的,那是……”她停頓了一下,小心地挑選著措辭,“那是個美麗的地方,就在海邊。我仍然懷念海浪的聲音。你呢?你在海邊住過嗎?”

“住過。我父親曾在東部當醫生,但我是個城里的孩子,真的。在市井的嘈雜聲,而不是在海浪聲中長大。你丈夫死后你把房子賣了?”

“是的,我付不起養護費?!?/p>

“你說他死的時候很年輕,對吧?”

“他當時五十二歲?!?/p>

“可怕,真是可怕?!?/p>

胡爾達點了點頭。

盡管他們討論著憂傷的話題,但起居室就像是一個安寧的天堂。外面,夜色和五月里一樣暗淡。但就在這一刻手機響了,轟然入侵的噪聲打破了寧靜。胡爾達抱歉地看了彼得一眼,在手提包的深處翻找著??辞鍋黼姷氖钦l,她著實吃了一驚,尤其是時間已過午夜。是那個撞倒戀童癖的護士;胡爾達裝作她的坦白從未發生過,給了她難得的喘息之機。她本以為再也不會聽到有人提起那件事了。

胡爾達沒接電話就掛斷了?!皩Σ黄?,從來得不到片刻安寧?!?/p>

“可不是嘛?!北说眯α?。

胡爾達把手機放在桌子上那瓶新開的紅酒旁邊。他們還沒有喝完;還有很多酒。

手機又響了。

“該死?!焙鸂栠_喃喃自語,聲音比她想的要大。

“沒事的,接吧,”彼得和藹地說,“不會妨礙我的?!?/p>

可是,胡爾達根本不想跟這個倒霉的女人說話,她大概還因她所犯的罪而困惑,極度渴望向知道真相的另一個人傾訴,以減輕良心的負擔。胡爾達無意充當傾聽者,尤其是現在。她很享受彼得的陪伴,沒有理由去破壞這種氣氛。

“不,沒有什么急事。我真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晚打電話來。這么不體諒別人?!焙鸂栠_再次掛斷電話,這次她關掉了手機,“好啦,也許現在沒人打擾我們的安寧了?!?/p>

“再來點兒酒吧?”彼得問道,打量著她半空了的杯子。

“我不介意,謝謝。不過最好這是最后一次。別忘了,我明天還要工作?!?/p>

彼得斟滿了她的杯子。接著是相當長的一段沉默。胡爾達沒什么話可說;她太累了,酒精也幫不上忙。

“不生孩子是你刻意做的決定嗎?”彼得問道,有點出乎意料?;蛟S談到胡爾達的丈夫自然就會說起這件事。

這問題讓她措手不及,盡管她早該知道她遲早要告訴彼得;至少,如果他們的關系發展下去,她會這樣做。

她花了些時間才想出如何回答,彼得以其特有的耐心等待著??磥硭莶坏锰嘧屗Щ蟛唤獾氖虑?。

“我們有個女兒?!彼K于開口了,選了一個簡單的答案。

“對不起,我還以為……”彼得很吃驚,有點兒弄糊涂了,“我記得你說過……我還以為你和你丈夫沒有孩子呢?!?/p>

“那是因為我有意回避這個話題。你得原諒我。我還是覺得很難啟齒?!甭犞约赫f話磕磕絆絆,胡爾達竭力不讓自己的臉皺成一團,“她死了?!?/p>

“我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彼得猶豫地回答,“聽到這個我很難過?!?/p>

“她是自殺的?!?/p>

胡爾達感覺到眼淚從臉頰上滑落。的確,她不愿談論這些。雖然她每天都在想女兒,但她卻很少提起她。

彼得一言未發。

“她年紀那么小,剛滿十三歲。從那以后我們就沒想過再要孩子。約恩當時五十歲,我比他小十歲?!?/p>

“天哪……你真是歷盡磨難,胡爾達?!?/p>

“一說起這件事我就受不了,對不起??傊?,事情就是這樣。接著約恩死了,從那以后我就孤身一人了?!?/p>

“這有可能就要改變了?!北说谜f。

胡爾達想笑一下,但突然感到被疲憊所包圍。她喝得夠多,說得夠多了;她要回家。

彼得好像憑直覺就了解了她的感受?!拔覀兘裢砭偷竭@兒吧?”

胡爾達聳了聳肩膀?!笆前?,也許吧。我過得很愉快,彼得?!?/p>

“我們明晚再來一次?”

“好啊,”她說,沒有絲毫的猶豫,“那真是太貼心了?!?/p>

“也許我們可以到外面找個地方吃頓飯?慶祝你退休。我請你在霍爾特酒店吃晚飯。你看怎么樣?”

這的確很大方?!疤炷?,那太好了。我好久沒去那兒了??隙ǘ加卸炅??!被魻柼鼐频甑牟蛷d是雷克雅未克最豪華的場所之一,胡爾達還清楚地記得她上次去那兒時的情景。那是和丈夫、女兒一起度過的周年紀念晚宴,非??鞓?,花費不菲,令人難忘。

“我不能每天晚上都把自己的廚藝強加給你。就這么定了?!?/p>

胡爾達站起身,彼得也跟著站了起來,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羔羊肉棒極了,”她說,“真希望我也能烤那么好?!?/p>

他們走進大廳,這時彼得突然問道:“她叫什么名字?”

胡爾達一驚。盡管她立刻明白他在問什么,但她佯裝不知以贏得時間?!皩Σ黄?,你說什么?”

“你女兒,她叫什么名字?”他的聲音和善,真心想了解。

胡爾達突然意識到,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說出女兒的名字了,她為自己感到羞愧。

“迪瑪。她名叫迪瑪。這名字不太常見,我知道。它的意思是‘黑暗?!?h3>最后一天

1

胡爾達在床上翻了個身,不想馬上起來。她把腦袋埋進枕頭,試圖再瞇瞪過去,但她再也無法睡著。在過去,她可以適當享受一次懶覺,隨著年齡增長,這種能力日漸消退,時有時無。

等她看了一眼鬧鐘,卻懊惱地發現她跟昨天一樣,又睡過了頭。

她需要利用這天的每一分鐘來收束已展開的調查,但她一坐起來就頭痛欲裂。雖然跟彼得一起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但她真不該喝那么多;在喝酒這件事上她缺乏實踐,已經生疏了。通常她只在進餐時喝一兩杯。她顧不得自己宿醉沉沉,要將注意力集中在案子上,盡管她對案子的興趣在快速消退。除了對死去的俄羅斯女孩有一種使命感之外,現在唯一激勵她的是固執的脾氣。她只是不能忍受讓馬格努斯贏了這一局。她死纏爛打才讓他寬限出二十四小時的調查時間,她必須盡力一試,直到今晚交出報告,跟警察這一行說再見。

她突然意識到,她真正期待的是與彼得的下一次約會。她在倒數著離今晚在霍爾特酒店的晚餐還有幾個鐘頭。

2

她試圖在光滑的雪地上站直身子,但說得容易做起來難,背包的重壓讓她無法保持平衡。

“下來吧!”他喊道。

她服從了命令,爬下剩余的那段路,安全到達了底部,心里一個勁兒感謝老天相助。

“把拐杖給我?!彼f,“我們穿上冰爪,你用上你的冰鎬吧?!?/p>

完善了裝備,她又一次爬上斜坡,心提到了嗓子眼。

這次攀登仍然艱難,但現在,借助靴子上的冰爪,她在雪地上走得更踏實了。她一寸又一寸向上爬,心里祈禱著千萬別有什么閃失。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地面,害怕在最陡的地方向后仰過去。每次只艱難地走出一步,直到發現不太費力了,意識到她已經過了最糟糕的地段,前面的路似乎更好走了。她松了一口氣,雙膝陷在雪地里等待著,身心俱疲。坡太陡了,她根本看不清他是否已開始向上爬,更不用說爬多遠了,但她不敢喊他,想起他似乎是半開玩笑地說過會有雪崩的危險。她究竟為什么要聽信他的話,做出這種瘋狂的事來?

3

早飯時間早就過了,而且不管怎么說,胡爾達也吃不下什么。她決定活動活動筋骨,便去了街角的超市。天氣比昨天更陰沉,天空被一層厚厚的烏云遮住,不合時令的風刮個不停。難道春天只來了一天,就又走了?

這天氣讓胡爾達的心情變得壓抑。通常她不會讓變幻莫測的冰島氣候影響自己,但她更希望生命中數不清的日子中的這一日,她往昔生活的最后一天,應該有個更讓人期盼的開始。

一整夜她都做著有關迪瑪的夢,盡管如此,這一夜她總算睡得安穩。雖然夢里充滿了悲傷,但至少多年來折磨她的噩夢未曾來襲。也許這是個巧合,不過她覺得這是談論迪瑪帶來的益處,尤其又有彼得這樣的好聽眾。也許有朝一日她能夠對他敞開心扉,給他講迪瑪的故事,告訴他她是一個多么甜美可愛的女孩。

胡爾達漫無目的地在超市的過道里走來走去,沒什么可買的,最后出來時只帶著兩樣引起她注意的東西:一瓶可樂和一包“波洛王子”巧克力威化餅。這包“波洛王子”把她帶回過去,想起冰島與東歐國家易貨交易的日子,用波蘭巧克力交換冰島的魚。世界的變化太大了。

一旦振作起來,今天的第一項任務就擺在了她面前:開車去雷恰內斯半島,看看能否一石二鳥——最好是一石多鳥。她要跟那個敘利亞女孩談一談,如果還不太晚的話。那女孩昨天被捕,胡爾達估計她被扣在機場警方的拘留室里,但同樣有可能已被驅逐出境,坐上早班飛機回家了,這意味著胡爾達錯過了審問她的機會??丛谏系鄣姆稚?,她為什么不安排和她面談,或者至少在今天早上設個鬧鐘?面對即將到來的退休,她真的越來越粗心了。

她還得在尼亞茲維克的旅舍停一下,給多拉看看她偷拍的巴爾迪·阿爾貝特松的照片。如果多拉不在,她可以把照片用電子郵件發給她,但她更希望親眼看到她的反應。這可能是瞎闖瞎撞,但是,在這個階段,胡爾達覺得她必須保持所有渠道暢通。

突然她靈機一動,覺得有必要利用這個機會去查看一下葉連娜死的那片海灣,或者說她的尸體被發現的地方。她也有可能是在別處喪命的。

胡爾達發動汽車向城外駛去,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可能不適合駕車,酒精肯定還在血管里四處蕩漾。她已經多年沒遇到這種情況了。到了下一個路口,她掉頭回家,叫了輛出租車。

能夠輕輕松松歪倒在后座上,由別人費心開車,實在是一種解脫,尤其是這輛出租還是嶄新的豪華型,沿著雷克雅未克的雙車道呼嘯而過,穩定性和速度與她那輛生銹的破鐵桶簡直天壤之別。

黑色的熔巖場在她眼前伸展,宛如從車窗前流過,刻板的簡單中透著威嚴,卻又毫無變化,像不斷重復著的疊句。她還記得自己讀過這一地貌是如何形成的,有些熔巖可以追溯到冰島有人定居的八世紀之前,有些則是后來的火山噴發產生的。平坦的地形上空,汽車駛離雷克雅未克越遠,云層就變得越厚、越黑,直到零星的雨點濺到擋風玻璃上。

熔巖和雨水的結合對胡爾達起到了某種鎮靜劑的作用,她垂下眼簾,不是要打瞌睡,而是為了振作起來,積攢起這一天需要的精力。一個個面孔浮現在腦海里,但葉連娜不再占據前景,退到另外一些輪廓鮮明的身影后面,先是迪瑪,然后,又是彼得。

她發現自己花在彼得身上的時間遠遠超乎預想,仿佛突然接受了不可避免的事實。是的,她的年紀悄然增長,簡直像是殘酷的一擊,但它帶來的變化也可能是積極的。說到底,她理應讓自己獲得滿足;平日也可以熬到很晚,與一位英俊瀟灑的醫生痛飲而不必于心不安。理應有機會偶爾忘掉噩夢。理應不必聽從一個本不該晉升在她之上的無能上司的命令。

迷失在種種遐想中,她不由自主地瞌睡過去,直到司機把她叫醒,說他們就快到目的地了。她花了一兩分鐘才弄清自己在哪兒:凱夫拉維克警察局。

大白天就打起瞌睡,這太不像她的性格了,而且還是在出租車上睡了過去??諝庵幸欢ㄓ惺裁礀|西;今天一切似乎都不對勁。胡爾達預感到有什么事要發生,只是她不知道是什么事。

4

黑暗現在真的降臨了。他在坡頂上跟她會合后,他們在平地上走了一會兒,稍停一下把電筒固定在頭上?,F在,她能看清自己往哪里下腳,但狹窄光錐以外的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中。她問他是不是快到他們過夜的地方了,他搖搖頭?!斑€得走上一段?!彼f。

雪是那樣完美,在她頭頂電筒的光照下閃閃發光,踩踏它、破壞那純凈的外殼都像是一種褻瀆。她從未體驗過與大自然如此緊密的聯系。冰冷的束縛似乎為周遭的環境添加了一股神秘的魅力。專注于元初之美,她盡最大努力忘記她對旅行的保留態度。

沒過多久,堅硬、結冰的雪層就被更深、更軟的積雪所取代。駐足片刻,她關掉頭頂的電筒,等著眼睛適應黑暗。他們周圍可以瞥見雪山和小丘的模糊輪廓,這讓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意識到,如果沒有他的引導,她就會徹底迷失方向;她全然不知如何找到他們要去的小屋,或者如何折回汽車那里。沒有他,她幾乎肯定會暴尸荒野。

想到這兒,她不禁打了個冷戰。

她又打開電筒,低著頭,頑強地跟隨著他的足跡。兩個人之間出現了一段缺口,她加快腳步,竭力縮短它。匆忙中她一個閃失,只覺得腳下的地面突然被抽走了。發現自己陷進了松軟的雪中,她方寸大亂,擔心掉到洞里再也爬不出來。好在雪坑并不像她擔心的那么深,但從堆積物的魔爪中脫身已毫無可能,尤其身上還壓著沉重的背包。她喊了起來,一開始聲音發顫,繼而扯開嗓門,最后他聽見,轉身回來救她,把她拖了上來。她繼續前行,跟在他身后,不時聽見雪層下面有水滴落的聲音,在大山之間荒蠻的寂靜中,汩汩的水聲傳達出一種熟悉的、令人欣慰的音符。

突然,他停住腳步,腦袋左右轉動,好像在估量地形情況。她只能分辨出遠處一座山的黑色輪廓,溝壑縱橫的山坡被一層白色弄模糊了。

她想聽出河水的聲響,但那汩汩聲已經安靜下來?,F在,除了靜寂什么都沒有了。

5

“看來你的運氣不錯,”值班的警長自我介紹他叫奧利弗。他個子很高,瘦長的身軀上沒有一丁點兒贅肉?!昂苄疫\。那個敘利亞女孩還在這兒。我們本打算今天早上把她送上飛機,可她的律師把事情鬧大了。你知道那種陣勢?!?/p>

“她的律師不是阿爾貝特·阿爾貝特松吧?”胡爾達問。

“阿爾貝特?不,我不認識這個人。負責敘利亞案件的律師是個女人?!?/p>

“她叫什么名字?”

“我記不得這些律師叫什么?!?/p>

“不,我是說那個尋求庇護的?!?/p>

“嗯?!眾W利弗皺起了眉頭,“她叫什么來著?我想是阿梅娜吧。對,是阿梅娜?!?/p>

“你們為什么要驅逐她出境?”

“是那些官員的決定。跟我沒關系。我只負責送她上飛機?!?/p>

“我可以跟她說幾句話嗎?”

奧利弗聳了聳肩?!皼]什么不可以的。不過,我拿不準她一定會同意見你。我什么也不能擔保。她這會兒最討厭的就是冰島警察了,這也沒什么奇怪的。你為什么要見她?”

看他的年紀,肯定比胡爾達小三十歲,但無論是說話的腔調還是舉止,都沒有表現出對她的資歷有絲毫尊重?,F在她經常遇到這種情況,每次都讓她怒不可遏,年輕一代接管了一切,讓她顯得多余,仿佛她的經驗不再有任何價值。

胡爾達不耐煩地嘆了口氣?!斑@和我正在調查的一件案子有關,一個尋求庇護者死在了附近的海岸上?!?/p>

奧利弗點點頭?!坝羞@回事,在弗萊屈維克。我記得。發現尸體的時候,我和我的搭檔被叫到了現場。是個外國女孩,對嗎?沒能熬過等待期?!?/p>

“是俄羅斯人?!?/p>

“啊,就是?!?/p>

“你還記得當時的情況嗎?”胡爾達問。

奧利弗皺起眉頭:“沒什么特別的。又一起自殺案罷了。她在淺水里躺著,一看就已經死了。我們也沒什么可做的。你為什么要調查這個?”

她忍住了要他少管閑事的沖動?!坝行滦畔?。我不方便透露細節?!彼指┥韷旱吐曇粽f,“整件事都有點微妙?!?/p>

他只是又聳了聳肩。他對這個案子顯然興趣不大,胡爾達也有一種明顯的印象:他不相信像她這樣一個老女人有能力處理警方的調查。

“好吧,我就讓你跟她談談,既然你堅持?!彼f,就像在對付一個頑皮的孩子。

胡爾達勉強忍著,沒有憤然回擊。

“不過我們兩個審訊室都占著?!彼又f,“你能去她牢房里跟她說話嗎?”

這讓胡爾達愣了一下。她真想放棄這條調查線索,禮貌地向他道謝便轉身走掉,但她還是忍住了?!芭?,那好吧,我看也可以?!痹谒斁斓淖詈髱讉€小時做成點兒有意義的事,倒也無妨。

“我去去就來?!?/p>

他走開了,但轉眼間就返了回來。

“跟我來?!?/p>

他把她帶到一間牢房,打開門,然后又在她身后鎖上。被關在里面,胡爾達渾身打了個寒戰。每當她小時候犯下什么小過小錯,外祖母總是把她送進櫥柜,讓她反省自己的罪行。櫥柜又黑又破,更糟的是,外祖母總要把門鎖上。無論是胡爾達的母親還是她的外祖父,都不敢在櫥柜這件事上為她出頭。也許他們并不覺得這有多么糟糕,但對胡爾達來說,這種折磨讓她終生害怕被關在狹窄封閉的空間里。為了分心,她急于找點兒正面的東西轉移注意力:就要跟彼得共度一晚了,對,這件事就行。她告訴自己,就算為了她自己和葉連娜,她必須堅強。

敘利亞女孩形影瘦弱,痛苦地弓著腰。

“你好,我叫胡爾達?!迸]有反應,盡管胡爾達說的是英語。她坐在一張與墻壁固定的床上。牢房里沒有椅子,這時候走到她身邊坐下是不明智的,胡爾達留在門口,給對方留下一定的私人空間。

“胡爾達?!彼貜驼f,緩慢而清晰,“你叫阿梅娜,對不對?”

女孩抬起頭來,與胡爾達的眼睛對視了片刻,然后又垂下頭看著地板,雙臂防護性地交疊在胸前。她很年輕,還不到三十歲,也許只有二十五歲,她神態焦慮,甚至是恐懼。

胡爾達接著說:“我是警察?!?/p>

正當她開始懷疑奧利弗是否誤導了她,這個年輕女人并沒有足夠的英語知識時,阿梅娜生硬地回了一句:“我知道?!?/p>

“我要和你談談,就問幾個問題?!?/p>

“不?!?/p>

“為什么不?”

“你想把我送走?!?/p>

“這跟我沒關系,”胡爾達安慰她,聲音既慢又溫和,“我在調查一個案子,我想也許你能幫我?!?/p>

“你騙我。你想送我回家?!卑⒚纺鹊芍鸂栠_,帶著一股無處發泄的怒氣。

“不,這與你無關,”胡爾達安慰她,“是有關一個俄羅斯女孩的死。她名叫葉連娜?!?/p>

聽到這里,阿梅娜突然有了活力?!叭~連娜?”她激動地說,“我就知道。終于來了?!?/p>

“你這話什么意思?”

“她死的時候有點兒奇怪。我告訴警官了?!?/p>

“警官?是男的嗎?是叫亞歷山大嗎?”

“是男的,對。他不在乎?!卑⒚纺日f。盡管英語不太流利,但她完全能夠把意思表達清楚。

胡爾達又在心里詛咒亞歷山大的無能和偏見。還有什么他在報告中“忘了”寫的事?案子本應該已經破了,可她覺得自己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

“你為什么認為她的死有點兒奇怪?”

“她拿到了留下的許可。留在冰島。她得到了同意?!睌⒗麃喒媚飶娬{說。

胡爾達點頭表示明白了。

女孩繼續說下去:“沒有哪個拿到同意的人會這樣做。跳海。她特別高興,坐在樓下,在接待處,在電話里聊了一整晚。特別高興。我們都很高興。她是個好姑娘。心善。誠實。很難在俄羅斯生活??墒请S后……第二天她死了。就那么死了?!?/p>

胡爾達點點頭,同時掂量著這一描述,懷疑她對葉連娜的樂觀看法某種程度上可能受了兩人之間友誼的浸染,其中也夾帶了這個敘利亞女孩對獲得庇護的自身感受。

封閉的空間開始侵蝕胡爾達,影響了她集中心神的能力。她開始出汗,雙手又濕又滑,心跳快得失常。她必須盡快結束這場談話離開這里?!坝袥]有可能她是被帶到冰島當妓女的?”她問。

這一問完全出乎阿梅娜的意料?!笆裁??妓女?葉連娜?不。不,不,不。不可能?!彼坪踉趯ふ液线m的字眼,想辦法反駁這一提問在她心里播下的小小的、懷疑的種子?!安?,不,我敢肯定。葉連娜不是妓女?!?/p>

“有人看見一個男人開車接她。他又矮又胖,開一輛四驅大轎車。我想他可能是個客戶……”

“不,不。也許是她的律師。他開一輛大轎車?!卑⒚纺认肓艘粫?,然后補充說,“但他不胖。我不記得名字。他不是我的律師;我的律師是個女的?!?/p>

“你知道大轎車里的人有可能是誰嗎?他會不會是葉連娜認識的人?”

阿梅娜搖了搖頭?!安?,我不這么認為?!?/p>

胡爾達決定結束她們的談話。她的幽閉恐懼癥很厲害,現在她渾身汗濕,心力耗盡。但她還沒來得及再說什么,阿梅娜就搶先說:“聽我說,你一定得幫我。我幫你。我可不能回家。我不能!”她聲音中赤裸裸的絕望激起了胡爾達本能的憐憫之情。

“嗯,我不覺得……不過我會跟值班的警察提及此事。好嗎?”

“請他幫助我。告訴他我幫了你。求你了?!?/p>

胡爾達又點了點頭,接著轉移了話題,問道:“你能想到葉連娜到底出了什么事嗎?是不是有人要謀殺她?如果有,是誰?”

“不,”阿梅娜立刻回答,“想不出來。她只認識這個律師。她沒有敵人。是個很好的女孩?!?/p>

“明白了。謝謝你跟我談這些。希望你一切順利。很高興能見到認識葉連娜的人。她發生的事讓人痛心。你們是親密的朋友?是最好的朋友嗎?”

“最好的朋友?”阿梅娜搖了搖頭,“不是,但我們是好朋友。她最好的朋友是卡佳?!?/p>

“卡佳?”

“對,也是俄羅斯人?!?/p>

“俄羅斯人?”胡爾達吃了一驚,一時忘掉了她的窒息感,“一共有兩個俄羅斯女孩?”

“對。她們是一起來的??押腿~連娜?!?/p>

見鬼,胡爾達心想,卡佳可能在幾個月前就離開了這個國家,這真讓人泄氣,否則胡爾達肯定要跟她談談。她要更接近受害者,更了解她的想法,她都跟誰有聯系,她是否害怕什么人,她是否真的被拐賣到性產業工作。

“你知不知道卡佳在哪兒?”她問,自己也覺得不會得到肯定的回答,“她也獲得了居留許可嗎?”

“我不知道。沒人知道?!?/p>

“你這話什么意思?”胡爾達覺得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不過現在與其說是驚慌,不如說是興奮。

“她消失了?!?/p>

“她消失了?你是什么意思?”

“是的,消失了?;蛘吲芰?。也許她藏了起來?;蛘唠x開了這個國家。我不知道?!?/p>

“是什么時候的事?”

女孩皺起了眉頭?!霸谌~連娜死之前。之前幾個星期。也許一個月。我說不準?!?/p>

“你們不擔心嗎?警方有什么反應?”

“是的……是的,當然。但她還是跑了。我也應該跑的……還沒有人找到她,我想?!?/p>

“葉連娜呢?她對這個消息有什么反應?你說過她們是最好的朋友?!?/p>

“嗯……一開始她很生氣。她覺得卡佳很蠢,以為她倆都獲得留下的許可了??珊髞怼卑⒚纺让嫔珖烂C起來,“她很著急。非常著急?!?/p>

“對她失蹤的事有什么說法嗎?”胡爾達問,不太期待能得到回答。

阿梅娜搖了搖頭?!八褪亲吡?,她不想讓人趕出這個國家。這里的人……”她尋找合適的字眼,“很絕望。是的,我們都很絕望?!?/p>

“卡佳這人什么樣?”

“不錯。很友好。非常漂亮?!?/p>

“有沒有可能是她,而不是葉連娜,在做妓女?”

“不。不,我不相信?!?/p>

“明白了?!焙鸂栠_完全沉浸在這次談話中,但現在幽閉恐懼癥重新攫住了她。

感謝了阿梅娜的幫助之后,她敲了敲門,緊張地抽搐著,等奧利弗開門放她出去。

“別忘了,”阿梅娜打破沉默說,“你得幫我?!?/p>

胡爾達點點頭:“我會盡力?!?/p>

就在這時,門開了。

“得到你想要的了?”奧利弗問,但并不是真正感興趣。

“我得跟你談談。就現在?!焙鸂栠_厲聲說,語氣像高級軍官對下屬說話那樣。

奧利弗再次鎖上牢房之前,她悄悄回頭瞥了一眼,看見敘利亞女孩站在門里,一瞬間,她的臉上寫滿了絕望。

6

河水現在已經浮上表面,他們正沿著河岸走在一條群山環繞的狹窄山谷中間。

“看,”他突然說道,朝黑暗處做了個手勢,“小屋在那兒?!?/p>

她朝他手指的方向睜大眼睛,盯著淡淡的雪霧,但只有當他們走近時,她才能看清白色背景上漸漸成形的一個小黑點,現出一個深色木墻上方的斜屋頂;一座遠離塵世的小木屋。

他們走到近前,才發現窗戶和門都埋在雪里。他刮掉門上的積雪,發現門被凍住了,費了好大勁兒才打開。一進門她就甩掉背包,擺脫重負讓她一下子輕松下來。屋里一片漆黑,但他們頭頂的電筒光束照亮了整個屋子,照見足夠四個甚至更多人睡覺的地方。她在其中一張薄床墊上坐下來,喘息片刻。

小屋很簡陋。里面只有一張小桌、幾把椅子和幾張鋪位。它大概只能為旅行者提供基本的庇護,在冰島的荒野中保障生存,談不上任何程度的舒適。

“你能給我們取點兒水嗎?”他把空瓶子遞給她。

“水?”

“對。去下面的河邊?!?/p>

一想到獨自一人摸黑外出她就有些害怕,但還是照做了,只戴著頭上的電筒。小屋坐落在一塊坡地上,下到小河的路很陡。她側身向下走,小步移動著,因為太滑了,而且她也沒穿冰爪。走完最難的那段路,他們就把它脫掉了。她最怕的就是一個跟頭滑下斜坡,摔在坡底冰冷潮濕的雪地上。

安全到達河岸后,她把瓶子浸入冰冷的水中,等它灌滿,然后停留了一會兒,偷偷喝了一口。這水純凈、清澈、冷冽刺骨,直接來自冰川,讓人在長途跋涉之后神清氣爽。

再次回到小屋,她脫掉外套,仍在為爬上斜坡而流汗。同伴正忙著點蠟燭:他解釋說小屋里既沒電也沒有熱水。她也加入進來,很快,十朵閃爍的小火苗幫他們驅散了黑暗,盡管并沒有散發出多少熱量。

“你應該把外套穿上,”他說,“不然你很快就會覺得冷的。這里的溫度跟外面一樣?!?/p>

她點點頭,但沒有立即服從。她不想再穿上那件笨重的夾克了,現在還不想。

他拿出一個爐子,用冰島語叫它,因為他不知道怎么翻譯。他點燃了,熱了些茄汁焗豆。她狼吞虎咽吃掉自己那份。就著河里的冷水吃豆子很是美味,為她體內帶來一陣暖意,但這一效果沒能持續太久。漸漸地,由于靜止不動,寒冷開始滲入骨頭。在沒有暖氣的小屋里坐著,跟在外面的雪地里沒什么不同。

等她再穿上大衣時已經晚了,寒冷已經牢牢控制了她。她牙齒打戰,在狹小的空間里來回踱步,盡力恢復手指和腳趾的血液循環。

“我給你燒點兒水,”他說,“你想喝茶嗎?”

她點了點頭。

每一口茶都給她凍僵的身體帶來一股暖流,但隨后顫抖又會奪回陣地。

突然,他站起來伸手拿他的背包。

“我有……”他開口說,猶猶豫豫,好像不好意思,“我有件東西給你?!?/p>

她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的聲音很友好;她覺得沒什么好怕的。他給她買了禮物嗎?為什么?她沒有任何東西給他。

他打開背包在里面亂翻起來,幾乎發瘋般尋找著什么。

“抱歉……應該在這兒啊……真抱歉?!?/p>

她等著,有點兒著急。

最后,他找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她,昏暗中看上去像包著一層金紙。

“喏,給你的?!彼加悬c兒結巴了,“只是件順手買的小東西,沒什么?!?/p>

“為什么呢?”她想問,卻沒有問。

“謝謝你?!彼吐曊f,接過盒子,用她冰冷的手指笨拙地拆開包裝。里面是個小黑匣,顯然是從珠寶店里買的。

“要打開它嗎?”她問,心里希望對方回答“不”。

“好啊,打開吧?!?/p>

打開盒子,她看見里面是一對耳環和一個小戒指。

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盯著這件禮物。她希望這不是訂婚戒指那類東西。不,當然不可能……

她抬起頭來。他正注視著她。

“對不起,只不過是我買旅行用品的時候在購物中心看到的。我想你可能需要點兒美好的東西。你也可以把它送回商店,如果你愿意的話,買點兒別的什么,手鐲,鞋子,隨便什么……知道吧?!?/p>

“謝謝?!彼卮?,接著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我們明天一大早就動身,”他說,連忙換了個話題,“你必須好好睡一覺?!?/p>

7

“但愿你獲得了有用的東西,”奧利弗向胡爾達投來一個傲慢的微笑,“要是沒別的事,我就忙別的事兒去了?!?/p>

胡爾達沒理會他話里的意思,問道:“你知道去年在尋求庇護者的旅舍有個俄羅斯女孩失蹤的事嗎?”

“失蹤?嗯……有這事,現在你一提,我倒想起來了,我們確實發布過一個尋求庇護者失蹤的信息。是個女孩。但我不記得她是從哪兒來的?!?/p>

“你能查一下嗎?”

奧利弗眼珠一轉?!翱梢?。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我一有空就告訴你?!彼謱λ冻瞿欠N討厭的、居高臨下的微笑。

“你現在能查一下嗎?”胡爾達吼道,那口氣十分威嚴,嚇得他跳了起來。

“現在?嗯,好吧,我想……”

他坐在電腦前,一副備受煎熬的樣子。

一陣敲擊之后,他宣告說:“對,她是俄羅斯人?!?/p>

“名叫卡佳?”胡爾達問。

他盯著屏幕?!笆堑?,沒錯?!?/p>

“出了什么事?”

“給個機會讓我讀完?!彼麣夂吆叩卣f。

胡爾達嘆了口氣。

“是的,看來我們把她弄丟了?!彼K于證實說。

“你們把她弄丟了?”胡爾達重復道,很反感他這種用詞。

“對,她沒再回旅舍。發生過這種情況,但不太經常。有時候是一場誤會,有時他們想逃跑,忘了我們這兒是個島。一般過段時間就又出現了?!边^了一會兒,他又對這一說法做了限定,“幾乎總是這樣?!?/p>

“但她沒再回來?”

“實際上沒有。至少現在還沒有出現。但我們會找到她的?!?/p>

“已經一年多了。你們還那么樂觀?”

“嗯,我沒處理這個案子,所以我不知道?!?/p>

“那么,是誰在處理?”胡爾達不耐煩地問。

奧利弗搖了搖頭?!翱磥頉]人處理這件事,沒人直接處理。文件還是開放的。最終她一定會出現的?!?/p>

胡爾達點了點頭?!拔颐靼琢??!?/p>

“也許她離開了這個國家,”他暗示說,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從海上?誰知道呢?這樣,問題就解決了,可以這么說?!彼肿煲恍?。

“他們找過她嗎?”

“據我所知沒有系統性地找過。我們四處打聽,但沒有真正的線索?!?/p>

“你可別告訴我沒人特別費心去找她,因為總有其他更緊迫的事情要做?!?/p>

“你也可以這樣講?!眾W利弗回答,根本沒有那種雅量去表現出愧色。不過,公平而言,他至少開始把她當回事了。也許她對奧利弗有點苛刻;她平時不這么粗魯,但這幾天實在太難熬了。

“你不可能讓我搭你的車吧?”她問,比先前更有禮貌。她仍然很疲憊,眼睛后面一陣陣跳動。

“去哪兒?”

“去發現葉連娜尸體的那個海灣。叫什么來著? 弗萊屈維克?”

奧利弗露出想要拒絕的樣子,但她用一臉怒容為她的請求助威,表明她不會接受一個“不”字。最后,他不情愿地同意了?!昂?,那我們就開始行動吧?!?/p>

8

他爬上了她頭頂的鋪位。雖然這種接近讓她深感不適,但也沒什么別的辦法。

她在床邊的椅子上放了一支蠟燭,好讓自己有點兒光亮。兩人的電筒放在桌子上,他關掉之后就把電筒放在那里,強調他們必須省著點兒電。她掙扎著鉆進睡袋,由于身上裹著厚套頭衫和羊毛內衣而十分吃力,還要盡可能往下蠕動。然后她吹滅了蠟燭,黑暗包圍過來,只是在片刻之后,幾扇窗子模糊的灰色輪廓讓她稍感放松。

上帝,她真冷啊,冷得可怕。周身遍布寒意。她把睡袋收口拉緊,緊裹自己的身子不讓熱氣散掉。最后她把腦袋也縮了進去,封住睡袋的縫隙,只留下一個小口探出鼻子和嘴巴。然而即使這樣她還是無法暖和起來。

通常她很快就會睡著,但在這種陌生的環境里她做不到。她躺在那兒等待睡意,試圖克服窒息感,但只是徒勞。

9

駛離凱夫拉維克十分鐘后,他們拐進通往瓦斯萊敘海岸的岔路。

“沿著海岸再走五分鐘就到了?!眾W利弗嘆了口氣,“隨后就要來一次遠足下到海邊,不知道你能不能受得了?!?/p>

“你的意思,是我們來一次遠足吧?!焙鸂栠_說,好像沒有什么比這更自然了,“你可得跟我一起去,給我指認那個地方?!?/p>

聽到這話,奧利弗無奈地點了點頭。

他在一條小路旁停了車,這條小路似乎通向岸邊,一堆石頭堵在前面?!拔覀冏囍荒茏哌@么遠,”他一本正經地說,“沒辦法繞過路障?!?/p>

海灣比胡爾達預想的要遠,天氣也很糟糕。她真的要讓自己經受這種折磨嗎?

“走到那兒要多久?”她猶疑地問。

奧利弗打量了她一眼,他的表情透露出心里的想法:像她這樣的老婦人能走多快?

“多少得走一刻鐘吧,”他猜測道,然后看了看表,“瞧,我實在沒有時間干這個,再說,下面又沒什么可看的?!?/p>

是他的這種反應讓天平歪向一邊。他太讓她心煩了,盡管公平而言,部分的原因可能是她的宿醉。她決定干脆把他一路拖到海邊。

“我們只好將就一下了?!彼喡厝映鲆痪?,下了車,沿著小路出發了。她朝身后瞥了一眼,發現奧利弗跟了上來,盡管很不情愿。天還在下著毛毛雨,海岸邊的風也刮得很厲害,但她發現這倒讓人精神為之一振。運氣好的話,風會吹散周身的疲憊,也會帶走她殘余的頭痛??拷_?,她的心境也改善了:她能感覺到自身的緊張隨著每邁出一步而逐漸減輕。他們在崎嶇的石道上蹣跚前行,低頭迎著風,兩邊都是長滿苔蘚的熔巖地,擁有獨特的荒涼之美。除了頭頂飛過的那只孤零零的鳥,只有她和奧利弗是這幅風景畫中會動的東西。你永遠也猜不到不遠處就有農場,因為這片區域非常偏僻,讓人覺得自己是全然孤獨的存在。一邊走著,胡爾達心想,葉連娜究竟在如此偏僻的地點干了什么:她是自己來這兒并意外死去的嗎?她是自殺,還是被引誘來,被某個未知的人謀殺的?

“你們在這兒從沒遇到過什么車,是嗎?”胡爾達問,提高了嗓音,壓過風聲。

“什么?沒有?!眾W利弗咕噥了一聲,聳起的肩膀和酸楚的表情傳達的信息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而不是帶雷克雅未克刑事調查部的死老太婆一路跋涉去海岸邊。

他們離尼亞茲維克的旅舍一定有二十多公里遠,胡爾達心想,這地方可不是輕輕松松徒步就能到達的。在這一點上,就像在其他方面一樣,亞歷山大的報告是有缺陷的,沒有準確指出在哪兒發現的尸體。一定是有人送了葉連娜一程,這是明擺著的。當然,重要的是,通往大海的最后一段路無法行車,亞歷山大也忽略了這個細節。

“這條路是最近才禁止通行嗎?”胡爾達問。

“哦,不,幾年前就這樣了?,F在這里沒人住。這條路上除了幾座廢棄的建筑物外,什么也沒有?!?/p>

“所以不太可能有人把尸體拖到海灘上?”

“你瘋了嗎?她肯定是在海灣里死的。要我說,那是一場意外或是自殺。你在浪費時間,你要破解的罪案從來就沒發生過?!彼孤实匮a充道,“要處理的緊急案件都夠多的了?!?/p>

這景色荒涼落寞;只有零星附著的耐寒植物和一棵孤零零的枯樹。

他們沒花多少工夫就來到那幾處廢棄的建筑旁邊。其一是一幢兩層樓的房子,不過只是個空殼:雙坡屋頂仍然完好無損,但墻體的灰色混凝土塊已被大自然剝蝕精光,窗戶和門都開了大洞,能直接看到里面。另一幢房子小一些,單層,屋頂是紅色的,墻上的白漆正在剝落。他們一走到旁邊,胡爾達就停下來觀察周圍的環境,注意到任何有人的地方都望不到他們這里。就連停在路邊的警車也不在視野之內。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相信葉連娜就是在這個荒涼之地被謀殺的,沒有任何目擊者。你到底來這兒做什么呢,葉連娜?她又自問道。你是跟誰在一起呢?

如果說如今的五月這里一片孤寂和荒涼,那么葉連娜在隆冬時節來到這兒時是什么樣子?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有任何預感嗎?重要的是,她剛剛得知她將被允許留在冰島。她一定欣喜若狂,也許這讓她比平時更粗心大意,所以沒能從同伴那里察覺到危險,最后就……

“尸體這么快被發現特別偶然?!眾W利弗打斷了她的思緒,“來這兒的人不多,尤其是冬天,可是有一群步行者絆在她身上。他們打電話報警,我跟我的搭檔就趕到了現場?!?/p>

他剛說完,海灣就出現在眼前。

海灣雖然不大,卻呈現出某種樸素的美,大海一派寧靜,盡管刮著狂風。胡爾達體會到瞬息間的幸福之感,海的景象和氣息讓她立刻回到他們在奧爾塔內斯的老家,回到了家庭的懷抱,恰好是災難降臨前的那段日子。隨后,這種感覺消失了,她的思緒回到了葉連娜身上,她一年多前一定也站在這個地方,看見同樣的景色,或許也體會到了同樣的寧靜。

“他們發現她臉朝下躺在海灘上。她頭上有傷,但無法確定是怎么受的傷??赡苁撬さ沽?,頭撞暈了。死因是溺水?!?/p>

胡爾達小心翼翼地在濕滑的巖石中間擇路走向水邊,感到有必要盡可能接近葉連娜,盡管她的尸體早不在這兒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心點!”奧利弗喊道,“你要是摔斷了腿,我可不會把你弄回車上?!?/p>

胡爾達停住腳步。大概已經夠遠了。她可以想象葉連娜躺在那邊的淺水里。大海是如此無情:給了冰島人生命,卻強行索求可怕的代價。她凝視著法赫薩灣,望向巨大的、白雪冠頂的埃夏山的山體,她的心不僅為葉連娜,也為她自己而流血。她懷念過去的生活,懷念過去那些美好的日子。盡管她有了彼得這個新朋友,但她感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太孤獨了。這種感覺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強烈。

10

“唉,真是浪費時間?!眾W利弗在他們返回警車時抱怨道。

“我倒不那么確定?!焙鸂栠_說。

“你把車放在哪兒了?在警察局?”

“我……不是開車來的?!彼由爻姓J道,裝作這是很正常的工作方式。

她在奧利弗的臉上察覺到一絲狡黠的笑容。

“要我開車送你回雷克雅未克嗎?”他不冷不熱地提議說,“我們一路走過來,現在也不太遠了?!?/p>

“謝謝,但我得去趟尼亞茲維克的旅舍。如果你能把我送過去,那就太好了?!?/p>

“好的?!彼f。

雨暫時停了,但烏云仍低垂在凱夫拉維克上空,隨時有可能再來一場大雨。

“非常感謝你的幫助?!彼麄兊竭_目的地后,胡爾達說,匆匆下了車。她目送著奧利弗開遠了。

這是葉連娜最后的容身之所。

在胡爾達決定深入調查葉連娜的死因后不久,她就和這個年輕女人產生了強烈的關聯之情。而現在,當她在突如其來的春季豪雨中站在旅舍的外面,這種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她現在不能放棄,尤其當所有的直覺都告訴她,她就要知道真相的時候。但她擔心這一天,她的最后一天,還不夠。

事實證明她很幸運。多拉坐在前臺,專心讀著報紙。

“又見面了?!焙鸂栠_說。

多拉抬起頭來?!芭?,你好。又回來了?”

“是的。我想跟你說句話。有什么新聞嗎?”

“新聞?沒有,這里從來沒有任何新聞?!倍嗬α诵?,合上報紙,“有新來的人,不過總是老一套。也許你是說跟葉連娜有關的事?”

“實際上,是的?!?/p>

“沒有,沒有新聞。你的調查進展如何?”

“循序漸進吧?!焙鸂栠_說,“你瞧,我們能坐下來談談嗎?”

“當然可以,請坐吧,電話旁邊有個凳子?!倍嗬噶酥盖芭_旁邊的一張桌子,上面有一部老式的座機電話,旁邊還有一本裝訂好的電話簿,這在時下是很少見的。

“實際上,我想找個地方,嗯,更私密點兒的?!焙鸂栠_說。

“哦,這里的住客沒一個懂冰島語。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讓接待處無人看守。我們已經徹底討論過這件事了,我想不會花太長時間吧?”

“不,不會的?!彼眠^電話旁邊的凳子,坐下來,面對著接待臺邊的多拉。

“跟我說說卡佳?!?/p>

“卡佳?那個跑掉的?”

“沒錯?!?/p>

“我記得她。俄羅斯人,喜歡葉連娜。我覺得她們是好朋友。然后有一天她就消失了?!?/p>

“她的失蹤有人調查嗎?”

“但愿吧。有個警察來問了我幾個問題,但我沒什么可告訴他的。我想她可能在什么地方耽擱了,但她再也沒出現。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找到她了,但她肯定沒回來過?!?/p>

“目前她還是失蹤狀態?!?/p>

“哦,是嗎?我跟她一直相處得很好。不管她在哪兒,希望她沒事?!?/p>

“有沒有人把她的失蹤跟葉連娜的死聯系起來?”

“這個嘛,之間倒是隔了一段時間?!倍嗬粲兴?,“但是,不,我不這么認為。你朋友當時就葉連娜的事來詢問我,我也沒有提這事?!?/p>

“亞歷山大?”

“就是。他完全沒那種熱心勁兒。好像對這個案子不太感興趣。你給我的感覺是更有活力?!倍嗬α?,“如果有人殺了我,我絕對希望你負責案件調查?!?/p>

胡爾達聽了這個黑色幽默沒有笑?!白蛱?,”她說,“你告訴我葉連娜跟一個陌生人上了一輛四驅車?!?/p>

“嗯?!倍嗬c了點頭。

“矮、胖、丑,你說過?!?/p>

“沒錯?!?/p>

“昨天晚上,我遇到了一個和這個案子有間接聯系的人,所以說,他可能在某個時間見過葉連娜。他也有辦法弄到四驅車?!焙鸂栠_想起多拉曾說過所有越野車在她看來都一樣。也許是因為她不止一次看到過同一輛車;也許是巴爾迪用他弟弟阿爾貝特的車把葉連娜接走的。她很快就會弄清楚的。胡爾達開始在包里翻找手機。由于沒能立刻找到,她突然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她可能把它忘在家里了,因為她現在才意識到自己整個上午都沒看過手機。

“對不起,”她咕噥道,“就一秒鐘?!?/p>

啊,手機在。胡爾達松了一口氣?!笆沁@樣的,我這兒有一張他的照片。讓我看看……”

手機沒任何動靜。是電池沒電了嗎?真該死。

“會不會碰巧你這兒有個充電器?”她問多拉,“跟這個匹配的……”她指著電源插孔。

“我能看一看嗎?”多拉拿起手機,按下一個按鈕,它便突然發出一陣響動,“你把它關了。給你?!?/p>

這會兒,胡爾達才隱約想起前一天晚上關掉手機的事?!皩Σ黄??!彼f,臉紅起來。今天一切都不對勁。

當她正在尋找照片時,手機開始發出刺耳的嗶嗶聲,顯示有一條短信進來。然后又響了一次,兩次,三次。

“到底是怎么回事?”胡爾達大聲說,不是對多拉,而是在自言自語。屏幕上的信息一個接一個地打開了。

給我回電話

立即給我回電話!

馬上來警局!

胡爾達,馬上給我回電話!

短信都是上司馬格努斯發的。還有一條來自亞歷山大:“胡爾達,你能給我打個電話嗎?我想和你談談調查的事。真的沒必要重啟了?!彼龥Q定不回復亞歷山大,也不給他打電話。

但她無法忽視馬格努斯的短信。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她才不在乎呢。

“一分鐘,多拉。我得打個電話?!焙鸂栠_的心怦怦直跳,她選了馬格努斯的號碼,隨后猶豫了一會兒。她真的想跟他說話嗎?他有沒有可能給她帶來好消息?如果沒有,他到底想干什么?幾個月來,他幾乎沒跟她說過話,只是讓她處理她的案子,對這些案子也沒有絲毫興趣。但現在他已經差不多解雇了她,卻突然急切地想和她取得聯系。她會不會踩到別人的腳了?

她鼓起勇氣按下了通話鍵。

馬格努斯在第二聲鈴響時接了電話。這本身就很不尋常。

“胡爾達,你到底上哪兒去了?真他媽的夠了!”她經??吹剿l脾氣,但現在聽到他的聲音,她意識到她從未見過他大發雷霆。

她深吸了一口氣?!拔议_車去了雷恰內斯,看看葉連娜的尸體是在哪兒被發現的,追蹤了幾條線索。是你要我今天繼續辦案的?!?/p>

“要你?是我容許你,這是兩碼事。你說還有線索?你這是在白費力氣,胡爾達!沒有人謀殺那個俄羅斯女人?!?/p>

“實際上,有兩個女人?!焙鸂栠_插嘴說。

“兩個?你什么意思?算了,這無關緊要。你現在就給我過來。你聽好了!”

“出了什么事嗎?”

“你可以用你的命打賭出事了。馬上給我滾過來。我們得談談?!?/p>

他掛了電話。她覺得他經常對她不公平,但他從來沒有如此粗魯無禮??隙ㄊ浅隽舜笫?。

胡爾達坐在接待臺前,只覺得一陣心驚膽戰。一時無法獲知到底發生了什么,這讓她備受煎熬。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事情一定和阿基有關。她是否無意中破壞了同事們的調查?如果是這樣,他為什么不能在電話里告訴她呢?

胡爾達終于又能開口說話了,臉上火辣辣的?!翱峙挛业泌s緊走了?!彼f。

多拉點了點頭?!昂玫?,我也覺得你要走。這人聽起來不太高興,且不管他是誰吧!”

胡爾達勉強擠出一個微笑?!皼]有?!?/p>

“可是你想問我什么呢?”

“什么?哦,當然?!焙鸂栠_把目光轉向手機,最后找到了巴爾迪·阿爾貝特松的照片,“鏡頭有點模糊,但會不會是那個坐在四驅車里的人?”

多拉瞥了一眼屏幕,然后用力點了點頭。

胡爾達盯著她,完全驚呆了。

“就是他?!倍嗬f,“絕無任何疑問?!?/p>

11

她喘息著醒了過來。

她無法呼吸,感到快要憋死了。她花了好一會兒才弄清自己在哪兒:在寒冷午夜的冰冷小屋內,像繭蛹一般裹在睡袋里。

寒冷如此劇烈,連鼻子都凍得塞住了,就因為這個她才呼吸困難。有那么一會兒,她覺得自己被困在了睡袋里,便瘋狂地摸索著要擴大開口,覺得就要歇斯底里了。她得把頭松開才能呼吸點新鮮空氣。

最后,她成功了。

她稍稍坐起來,盡量保持冷靜,減緩狂亂的心跳。

用來當枕頭的外套弄得皺巴巴的,很不舒服。她重新疊好它,盡可能弄得柔軟,然后又躺下,把睡袋拉到下巴那里,這一次沒再把頭縮到里面,然后集中精力重新入睡。

12

胡爾達叫了輛出租車回雷克雅未克:刑事調查部會支付車錢的。她本可以打電話給奧利弗,接受他的好意,但那樣會花更多的時間,她要趕緊回去。

令人如釋重負的是,接她的司機沒有表現出聊天的意愿,讓她可以想自己的心事。在返回雷克雅未克的半路上,她意識到自己沒有遵守對阿梅娜的諾言:她答應告訴奧利弗她幫助了警察,但后來忘了,因為她太專注于自己的問題。她一整天都在為自己憤憤不平,但現在她感到內疚??蓱z的阿梅娜在這個國家沒有幾個盟友,而胡爾達本可以做點什么幫幫她,一個小小的恩惠。她一心只想著救葉連娜,盡管對她來說已經太晚了。但阿梅娜還活著,胡爾達有機會糾正這個錯誤;她決定過后給奧利弗打個電話,但不是現在。

天空正在變亮:運氣好的話,他們會把小雨拋在身后的雷恰內斯。

跟馬格努斯的通話仍然讓她神經緊張,一路上也根本沒機會打個盹。腎上腺素在血管里涌動,大腦在飛速運轉。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一邊做了最壞的打算,一邊決定最好給彼得打個電話。

“胡爾達,真是意想不到的驚喜,”他說,聽起來還是那么樂觀,“情況如何?”

“實際上很忙?!彼f。聽到這友善的聲音,意識到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一個可以真正交談的人,這真令人欣慰。這是一種溫暖人心的感覺。

“我期待今晚的到來。我已經訂了一張桌子?!?/p>

“是的,說到這個……我們能不能推遲到明天?我不太確定這一天結束會怎樣?!?/p>

“噢,我明白?!彼穆曇袅髀冻雒黠@的失望,“沒問題?!?/p>

“一有空我就給你打電話,好嗎?到時候我們可以隨便吃點什么?!?/p>

“好的,這主意不錯。但我們不能推遲到明天,得是后天?!?/p>

“什么?”

“去霍爾特酒店吃飯。我們不能推遲到明天,我們明天晚上要去登埃夏山。你忘了嗎?”

“哦,是的,當然沒忘?!毕氲竭@些,她心中充滿了幸福的期待,期待著徒步旅行,期待著能和彼得共度時光。

“那么,我隨后聽你的消息吧?!北说谜f。

“好的,我希望我這邊不會太遲?!焙鸂栠_回答,心里感激他對最后一刻改變計劃的反應這么好。

他們掛斷了電話,留下胡爾達一個人想心事。她真想讓司機載她去另一個目的地,與馬格努斯的會面令她畏葸不前。她完全不知道他找她有什么事,這就讓情況變得更加糟糕。要是她能直接回家,放松下來,恢復鎮靜,再也不必踏進刑事調查部的大門,那該多好啊。永遠不要被迫跟她那位廢物上司打交道,永遠不再聽他的訓斥。但那就意味著丟下葉連娜不管,也許還會讓兇手逍遙法外。

她很清楚不存在這種選擇:她是一個堅守自己立場的人,一直就是這樣做的。于是,她默默坐在那里,任出租車載著她一路前行,雷恰內斯的熔巖場讓位于雷克雅未克的郊區,那里混合著公寓樓和帶后花園的獨立式大房子,現在天氣轉好,家家戶戶得以享受燒烤的樂趣;那是胡爾達失去的生活。

走進警察局,心里準備著應對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這時她突然意識到:情況有變。氣氛凝重得簡直可以用刀切。她徑直走向馬格努斯的辦公室,不向左右兩邊看,避開同事的目光。但這會兒他不在。胡爾達一時不知所措,尷尬地環顧四周,隨即決定去找他的副手,他在隔壁一間較小的辦公室。這又是一個晉升速度快得超乎胡爾達想象的年輕人。

倒不用她費心解釋事情的原委。一看見她,他就開口了,那種表情明擺著胡爾達沒好果子吃?!榜R吉正在會議室等你呢?!彼贿吀嬖V她是哪個會議室,一邊搖著頭,就像在暗示胡爾達還沒上陣就已輸定了。

她夢游一般緩慢地走向自己的毀滅,就像一個死刑犯走向絞刑架,渾然不知發生了什么事。

房間里只有馬格努斯一個人。他臉上的痛苦表情說明心境不佳。她還沒來得及打招呼,他就劈頭蓋臉發問道:“你跟誰說過話嗎?”

“跟誰說過話?”她困惑地重復道。

“關于昨晚發生的事?!?/p>

“恐怕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彼f。

“好吧。坐下?!?/p>

她在馬格努斯辦公桌對面的座位坐下。他面前放著幾份文件,但胡爾達的視力已不如從前,看不清是什么。

“?,敗ゑR吉爾斯多蒂爾?!蓖nD了很長時間后,他慢慢地說,目光落在文件上。

胡爾達一聽到這個名字,感覺自己的血都涼了。

“你知道她是誰,是不是?”

“哎呀,我的上帝,她出什么事了?”胡爾達問,聲音就快破掉了。

“你見過她,對吧?”

“對,當然見過??墒悄阒腊?。我已經告訴你了?!?/p>

“很好?!彼c了點頭,讓沉默繼續下去。就這樣拖了一會兒。顯然,他是想用胡爾達本人的策略給她下套,但她不會上當:她決心迫使他采取下一步行動。

最后,還是他先屈服了?!澳銓弳栠^她,是不是?”

“是的,沒錯?!?/p>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還對我說,這次會面沒產生什么有趣的東西?!?/p>

胡爾達點點頭,覺得自己出了一身汗。她還不習慣接受審問,的確,很難用別的詞來形容眼下的情況。

“‘離偵破還差得遠,這是你的原話,不是嗎?”

她再次點了點頭。馬格努斯等著她回答,這一次,她沒能忍受住壓力:“沒錯?!?/p>

又是一陣停頓后,馬格努斯用比先前溫和的語氣說:“你知道嗎,我對你有點驚訝,胡爾達?!?/p>

“為什么?”

“我認為你是這一行里最佳人選之一。事實上,我知道你的確是。這些年你已經多次證明了這一點?!?/p>

胡爾達等著,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稱贊她。

“問題是,她已經招認了?!?/p>

“招認了?”胡爾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會有這等事?一番掙扎,胡爾達冒著生命危險放過了那個女人,可是她,竟然招認了?

“是的。我們昨晚逮捕了她。她承認撞倒了那個人,那個戀童的混蛋。我自然同情她,但不可避免的事實是,她撞了那個人。是故意撞的。你對此有什么看法?”

“真令人難以置信?!焙鸂栠_說。她努力做出令人信服的表示,但無疑是失敗了。

“是的,難以置信。但你我都知道,她有強烈的動機?!?/p>

“是的,她有?!焙鸂栠_努力保持鎮靜。

“她可能會被判刑。至于她的兒子,誰知道他會怎么樣呢?情況很難,胡爾達;你也同意吧?”

“是的,當然了。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

“很難不同情她?!?/p>

“嗯,我想……”

“你在這方面挺出名的,胡爾達:你總喜歡做無罪推定,避免妄下斷語。我很清楚這一點,說來遺憾,我們從來沒有好好了解彼此?!?/p>

說來遺憾。真虛偽。

“你是不是讓她舒舒服服走了個過場?”

“你這話什么意思?”

“我是指面談過程?!?/p>

“不,完全不是??紤]到當時的情況,我對她的態度相當嚴厲?!?/p>

“沒有結果?”

“沒有?!?/p>

“是這樣的,胡爾達,有一點我不太明白,”他說著,皺起眉頭,換了他常用的那種居高臨下的腔調,“知道嗎,?,斦f她在你們談話的時候向你坦白了……”

這就像馬格努斯向房間里扔了一枚手榴彈。胡爾達覺得膝蓋發軟。有什么辦法能讓自己脫身呢??,敹颊f了什么?她為什么要背叛胡爾達?這簡直難以理解。

或者說,是馬格努斯在虛張聲勢?

想釣出真相?

想引誘胡爾達承認自己行為不端?

問題是,她看不透他,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走。她是應該坦誠相告呢,還是繼續對他撒謊,否認一切?

胡爾達沉吟片刻,并不急于回答?!笆沁@樣,”她最后說,“說實話,她講得很不清楚。當然,她還在為我們發現她兒子的照片而苦惱。她可能認為她已經承認了什么,但那并不是我對我們那次談話的感受?!彼p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我明白了?!瘪R格努斯的臉上仍然毫無表情。

他很擅長這個,胡爾達意識到,她低估了他。

“所以,這都是你們二人之間的誤會。能這樣解釋嗎?”

胡爾達覺得,她回答的每個問題都讓自己越陷越深。房間讓她不舒服,就像她被困住了一樣。

“一定是的。你絕對確定是她干的嗎?我是說,把他撞倒在地?不論她是怎么承認的?”

“你在暗示什么?”他慢慢地問,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好奇。

“也許她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尤其是她告訴你她之前已經招供這件事?!焙鸂栠_繼續試圖厚著臉皮死撐下去,盡管她現在最想做的是投降,承認一切。

“她肯定得對肇事逃逸負責,我認為這一點毫無疑問。但這不是主要問題?!?/p>

“哦?”

“她還有別的事告訴我……”

聽了這話,胡爾達的心跳加快,快得她都要暈過去了。馬格努斯拖延著,似乎很喜歡看她局促不安的樣子。

“?,敻嬖V我,當天晚上會面結束后,你和她取得了聯系。是這樣嗎?”

“我不記得了。對,也許吧,我要寫報告,得核實一些細節?!?/p>

“胡爾達,她說你打電話告訴她不要擔心她的供詞。你不打算繼續調查下去了?!爆F在他提高了聲音,滿面怒容,“這可能嗎,胡爾達?有沒有一點點的可能她說的是真話?”

這讓她怎么回應呢?她在臨退休之際毀了自己的記錄,就因為一個善舉,反而害了自己?還是繼續否認?畢竟,這是?,數囊幻嬷~。

為了贏得時間,她選擇什么都不說。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胡爾達?我覺得你很同情她。沒人會對一個戀童癖浪費憐憫之心。我不會,你也不會。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隨便把法律攥在自己手里。要我說,我覺得是對這個女人的同情讓你越界了。某種程度上,我能理解?!彼虝旱赝nD了一下,但胡爾達仍然固執地一言不發,“她將面臨牢獄之災,母子被迫分開……我確實能理解。畢竟,你也失去了自己的女兒?!?/p>

“別把我女兒扯進來!”胡爾達喊道,“你到底對她了解多少?你根本不了解我和我的家人,你從來都不了解!”這一爆發讓胡爾達自己都驚訝,但至少暫時讓馬格努斯亂了陣腳。他最好別再敢把迪瑪扯進來。如果他敢,胡爾達就管不了自己會做什么了。

“對不起,胡爾達。我只是設身處地為你著想?!?/p>

事情越來越清楚了,盡管胡爾達釋出好意,?,斶€是出賣了她。這個女人的背叛是如此不可理解,讓胡爾達一想起來就覺得受了傷害?;蛟S?,敭敃r處于極其躁動不安的狀態,但這不足以成為她行為的借口。在接受馬格努斯的詢問時,她一定是徹底崩潰了。

直到這時,胡爾達才想起昨晚她關掉手機的緣由。她到底為什么喝了那么多酒?宿醉無助于應付現在的壓力。今天做事處處被掣肘,而此時恰恰需要她發揮出自己的能量。她想,也許她已經老了,隨即又憤憤然拂去這一念頭。她知道她一直是個好警官,無論現在還是從前。

?,斀o她打過電話,深更半夜。這本該引起警覺的,說明她有迫不及待的理由要聯系她。但胡爾達沒心情和她說話。天哪,她現在真是后悔。也許?,斚敫塘恳幌伦允椎氖?。唉,上帝啊。

“這是個極其嚴重的問題,胡爾達?!瘪R格努斯在一陣持重的沉默之后說。

她仍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不知道她的行為可能造成什么后果。他總不會在她工作的最后一天羞辱地解雇她吧?

“你是說她現在已經招供了?”胡爾達問,意識到這么問等于她承認了錯誤,而不是直接坦承罪責,“我們談了什么,或者她如何理解談話的結果,真的重要嗎?”她忍住了想要哭訴的可恥欲望:求求你,寬容點吧。這么多年了,在我漫長、成功的事業之后,我們就不能忽略這個小錯嗎?

“你說到點子上了,胡爾達。在正常情況下,我想我不會小題大做的,畢竟你也要走了,而且對你來說,現下是個艱難時刻。只是判斷失誤,并沒有造成傷害?!?/p>

在正常情況下?他想對她說什么?

“但情況變糟了。?,斪蛱煲估锶チ藝⑨t院。我估計她以前在醫療服務部門工作過,現在是受雇于一家養老院?!?/p>

“國立醫院?”

“對,顯然這并不太難:醫院也沒有什么安保措施,她熟悉周圍的環境,一遇到鎖著的門,她就亮出工作證蒙混過去?!?/p>

猜測著事情的走向,胡爾達開始渾身不舒服。

“沒用多久她就找到了戀童癖的病房。他正處于誘導昏迷狀態,據我所知,他的進展還算令人滿意?!瘪R格努斯停了一下,無疑捕捉到了胡爾達臉上的惶恐之色,隨后繼續他的陳述,“她抓起一只枕頭,使勁壓在那人的臉上?!?/p>

胡爾達嚇得不敢問接下來發生了什么。她等待著,陷入希望和恐懼的痛苦之中。

“他死了?!?/p>

“她殺了他?”胡爾達不敢相信,盡管她已經猜到了。

“她殺了他,胡爾達。然后馬上就自首了。跟我們講了這個讓人傷心的故事。因為他對她兒子所做的事,她才開車撞他。她當時就想殺了他,不僅是報復,也是為了不讓他對別人的孩子做那種事。你去她上班的地方探訪過她,對吧?一下子就看穿了她。她說你對她嚴厲逼供,最后,她屈服了,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這是一種解脫,她說。她還說……”他垂下眼睛看了看面前的文件,提到?,數年愂?,“她把心事說出來感到很寬慰。她無法忍受自己做了那樣的事。在你找過她之后,她覺得隨時都會有人來抓她,但那天晚上你打電話給她,跟她說你要放她一馬。她驚呆了。她很感激,當然了,但同時又很失望。罪惡感死死壓在她身上,讓她決定除了認罪之外別無選擇。所以她給你打了電話?!?/p>

胡爾達身子縮了一下。那個深夜的電話。

“但你沒接?!?/p>

胡爾達搖了搖頭,心煩意亂?!皼]有,我當時很忙?!彼÷曊f。她到底為什么不接電話呢?

馬格努斯繼續揭她的傷疤?!白蛲硭臓顟B很糟糕,無法正常思考。她覺得沒有未來,只有一片黑暗,所以還不如來個徹底了斷。想做點兒有價值的事。你要知道,昨晚你本來可以阻止她的,胡爾達?!?/p>

她點了點頭,喉嚨哽得發不出聲音。

“更別提你為了包庇她而表現的嚴重不當行為了。不僅僅是不當行為。你很清楚,胡爾達,你這是違反法律,妨礙了司法進程?!?/p>

但我的意圖是好的,她對自己說。法律并不是是非的唯一仲裁者。有時候你得從大局出發。她沒有想入非非;她很清楚,處在她這種地位的人這樣想多么危險。畢竟,她曾發誓維護法律。但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違反它了,借口是特定情況下這種行為情有可原。唯一不同的是這次她被發現了。一個人死了,有一部分是她的錯。她突然很不舒服,但戀童癖的死并未喚起她的任何悲傷之情。也許說他死有余辜有些過分,但她確信少了這個人,世界會變得更好、更安全。

“我們能不能……”她欲言又止,無法再說下去。這是一生中的第二次,她周遭的世界坍塌下來。先是迪瑪的死,現在又是這檔子事。她的名聲,她出色的工作記錄,這一切都將化為烏有。更糟糕的是:她可能面臨指控。在從事了長期的警察工作之后,她能忍受最后被送上被告席、進監獄嗎……彼得那邊呢,他會怎么說?她非常害怕拖延至今才開始期待的未來就要從她手中溜走了。

馬格努斯坐著不動,也不說話,眼睛盯著胡爾達。沉默變得如此壓抑,讓她真想尖叫;她覺得太過疲乏,無法做任何別的事了。

“你無法想象這對我來說有多難,胡爾達,”他最后說,“我很失望。我一直很尊敬你?!?/p>

盡管她對此很懷疑,但她沒反駁他。

“你是我們刑事調查部很多人的榜樣。你為很多人鋪平了道路,比如卡倫。你讓我陷入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胡爾達?!?/p>

胡爾達不知作何感想。馬格努斯是真誠的嗎?她希望如此,但如果他是,那就意味著她多年來誤判了形勢,低估了她在同事中獲得的尊重。

她挫敗地低下了頭;她已經完全失去了斗志。

“我很生氣,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我不想浪費時間對你大喊大叫:事情比那嚴重多了。不能再嚴重了,讓我沮喪透頂?!彼又f,讓胡爾達吃驚的是,這話聽起來像真的,“每當有人要換掉你或把你調到另一個部門,我總是支持你。你做事慢,但很執著,老派,不是人人都欣賞這一點。但你能弄出結果?!?/p>

她不確定是否該相信這些話;她從未覺得自己從馬格努斯那里得到過任何真正的支持,一次也沒有。但多年來,她確實取得了一些成果,領導了一些備受矚目的案件的調查。她特別記得其中的兩起案件:冰島南部海岸外一個小島上發生的一起死亡事件,四個朋友打算在那里平靜地度過一個周末;發生在東部一個偏僻農場的可怕事件,那是1987年的圣誕節,也就是迪瑪死去的那個圣誕節。兩起案件從感情上對她的沖擊很大,當時的情形經常返回來困擾她。

“謝謝你?!彼龑︸R格努斯咕噥了一句,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們會盡量大事化小,胡爾達,這對我們雙方都好。我沒對你的同事透露任何詳情。如果你的職業生涯就這么不光彩地結束,那是件很屈辱的事,盡管如果你以后面臨指控,這件事肯定會暴露的。但船到橋頭自然直。我會在周一把這件事交給政府檢察官,之后,就不歸我管了。我不能讓它憑空消失,胡爾達,你必須明白。但我們要盡量減少損失?!?/p>

她謙卑地點點頭表示感激。她也不想繼續否認或者撒謊。這場戲結束了。

“當然,你必須立即辭職。再也沒有回旋的余地了。你的辦公室清理出來了嗎?”

她木然地搖了搖頭。

“那我找人來幫你,把東西送到你的公寓去,好嗎?”

“好吧?!?/p>

“順便問一下,那個俄羅斯尋求庇護者的事怎么樣了?”

胡爾達竭力不讓自己崩潰。她不能這樣結束自己的職業生涯:六十四歲的她,在工作的最后一天以淚洗面。她清了清嗓子,嘶啞地說:“我還在做。她們一共有兩個人?!?/p>

“對了,你之前在電話里提到過。你是什么意思?”

“有個叫卡佳的俄羅斯女孩一年前失蹤了。之后葉連娜死了。這兩個女孩是最好的朋友。我懷疑亞歷山大沒有把這兩者聯系起來?!?/p>

“它們有聯系嗎?”

“我不知道,但需要核實一下?!?/p>

“你是對的?!彼肓艘粫?,然后說,“你能不能寫一份報告,有空的時候用電子郵件發給我?我一有時間就親自看一看?!?/p>

他說話的腔調出賣了他。她一分鐘也不相信他,但她很感激他的姿態。

“好,我會寫的?!?/p>

他站起身,伸出一只手,她一言不發地握了握。

“跟你一起工作是我的榮幸,胡爾達。你是個出色的警察?!彼nD了一下,補充道,“真遺憾就這樣結束了?!?/p>

13

她又一次猛然驚醒,隨即意識到仍是半夜。

一開始,她以為是寒冷把她弄醒的,她的確冷得要死,不只是頭部,整個身子都凍僵了。然后她便發現睡袋拉鏈被拉開了。

同伴從上鋪下來,爬到她的床上,現在就躺在她身邊,一只手伸進她的內衣里。

她驚恐萬狀,想推開他,可四肢凍得不聽使喚。他拉著她貼近自己,吻著她,而她則用盡全力要把他推開。

“別鬧!”他吼道,“我們都知道接著是什么事,也知道我邀你度周末是什么意思。我都看見你那種眼神了。別忸怩作態,真他媽的夠了?!?/p>

她不敢相信他說的話,簡直快嚇昏了。

她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她有生以來從未這樣尖叫過。

他都懶得伸手捂她的嘴。

14

胡爾達僵立在赫弗菲斯加塔街區的警察局外面,一動不動。幾位同事經過時跟她打招呼,但她卻無法回應他們的問候。她只是站在那里,茫然地望著天空。

就好像她的生命完全停滯了:她無法向前看,無法想象明天會發生什么。她現在最需要的是跟彼得談談,但她無法鼓起勇氣給他打電話?,F在還不行。

直到最后她才找回行動的意志,慢慢繞過大樓的拐角,朝海的方向走去。雖然太陽已經沖破云層,但當她走到海濱大道時,還是遇到了一陣狂風。她穿過公路,不顧車流,在一條長凳上坐了下來,凝視海灣對面的山巒全貌。這份景致從未讓她厭倦。她在盛年征服了所有山峰:埃夏山,斯卡茲荒原,阿克拉山。這令人驚嘆的美景有一種令人鎮靜的作用,寬慰她,帶她回到她最快樂的那些時刻。但這也讓她想起葉連娜被沖進海灣的情形。大海賜予一切,也收回一切。

再一次,胡爾達感到孤獨壓倒性的重量。

她的良心承負了太多太多。

她的思緒又回到葉連娜身上。她會不會是關鍵所在?是她獲得某種寬恕的方式?恢復她的名譽,哪怕在某種程度上?她能否通過解開這個案子,從生活的廢墟中搶救點兒什么出來?如果再沒什么別的,至少能讓自己更安心些?

法赫薩灣翻騰的海水給不出答案,但也許帶來了一絲希望的微光。她向馬格努斯保證她會放棄調查,但如果她在今天余下的時間里繼續調查,有多大可能被他發現呢?就充分利用一下她工作的最后幾小時?她還有兩條線索需要跟進。如果她繼續做下去的話,哪些人又會受到傷害?這意味著必須撒謊,假裝她仍在警局,但不太可能有誰會質疑這個事實。

是的,她不得不這么做。就為了今天。這是她最后的機會。這件事十分必要,足以分散她的注意力,直到她今晚鼓起勇氣面對彼得。

15

“沒人能聽到你的聲音?!彼俸傩χ舅囊r褲,想把它拉下來。

這時她不知從哪里獲得了一股狠勁兒,盡管凍得失去了知覺,她死命地一推,力量大得讓他從床上滾落到地板上。

她跳下床鋪,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見,意識到她唯一的機會就是奪門而出,跑到外面的雪地里,在遼闊、空曠的大地上找個地方躲起來。這種想法不切實際,但她必須試一試。就在這一剎那,她看見他從她背包里解下后放在門邊的冰鎬發出微弱閃光。

或許是某種奇跡,她搶先把它抓在手里。

16

胡爾達敲了敲阿爾貝特的門。她希望跟他哥哥談一談,弄清是不是他開著四驅車帶葉連娜去了什么地方。令她吃驚的是,是律師本人開的門,雖然此時還不到下午四點。

“胡爾達?”他有點吃驚。

“阿爾貝特,我只是來碰碰運氣……”

“好啊,好啊,我就這一次提前回家,因為也沒有什么事?!彼瓷先ズ軐擂?,閃爍其詞,好像生意不太順利,“你沒收到文件嗎?巴爾迪告訴我你昨天晚上來取了?!?/p>

“啊,對,我拿到了。但文件全是俄文的,所以我還沒能收集到任何信息?!?/p>

“是吧,我也這么想,不過,誰知道呢,里面可能有些用得著的東西。希望你能為那可憐的女人討回公道。畢竟她是我的客戶?!?/p>

“實際上,我還想跟你哥哥再聊幾句?!?/p>

“跟我哥哥?”顯然,再沒有比這更出乎阿爾貝特意料的事了。

“是啊……他,嗯,他昨天碰巧提到了一件事,”她笨拙地撒了個謊,咒罵自己沒有想出一個更好的借口,但她沒想到會撞見阿爾貝特,“我只是想讓他澄清一下?!?/p>

“他到底跟你說了些什么?跟葉連娜有關嗎?”

“不,嗯,是的,不是直接有關。這有點難以解釋?!?/p>

“那就是跟我有關了?”阿爾貝特的聲音變尖了。

“什么?當然不是,沒那回事。他在嗎?”

“不,他不在。他今天找了一份油漆房子的活兒,所以一時還回不來?!?/p>

“你能讓他回來后給我打個電話嗎?”

阿爾貝特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個請求,但最終還是說:“行,當然可以。我會的。我會往警局給你打電話的?!?/p>

“不,打手機吧,你有我的號碼?!?胡爾達急忙說,笑了笑。

阿爾貝特簡單地回了她一個微笑,隨即關上了門。

17

她現在無法取得警察官方翻譯的服務,那么,顯而易見的辦法是看看比亞爾蒂爾能不能幫個忙。胡爾達回到車里,向城西譯員住的地方駛去。這將是她最后的??扛?,除非文件上有什么重大發現。雖然她還抱著這個希望,但她逐漸意識到,如果得過且過,最終休息下來,那真是讓她感激不盡。

手機響了,她把車停在路邊接電話。還是馬格努斯。

“胡爾達?!彼犐先ズ車烂C。

“是我?!彼蚱鹁?。

“我今天不想給你增加負擔了,但我忘了說一件事:他們今天早上逮捕了阿基?!?/p>

“真的嗎?”她的情緒稍有些起色,“是因為經營賣淫集團?”

“這是其中之一,但不足之處是他們被迫把整個行動提前了,結果有點匆忙,這都是因為你未經允許就去訊問他?!?/p>

胡爾達暗暗罵了一句。

“在此期間他可能一直忙著銷毀記錄,這是個麻煩。你最好有所準備,他們會打電話問你跟他談話的事。他們會想知道他有沒有泄露什么消息,你是根據什么情報行事的……”

胡爾達嘆了口氣?!昂冒伞贿^我沒有什么新東西給他們?!?/p>

“那么,恐怕你只好忍受這些煩擾了。整件事是一場重大失敗,但不要讓它影響你?!?/p>

影響已經不小了,她一邊掛斷電話,一邊想。胡爾達知道同事們為此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她對自己可能毀了他們的調查深感內疚。

她討厭犯錯。

她真是太討厭犯錯了。

當她還小的時候,做家庭作業,外祖母總是在她背后看著,檢查每一個答案,每一篇作文,無論是語法、數學、地理還是歷史……胡爾達覺得她的批評往往既苛刻又不公平。一次又一次,外祖母告訴她,她必須做得更好,她太慢了,她必須勝過那些男孩子才能有成功的機會。這類訓誡常常讓她涕淚漣漣。

直到成年后,她才獲悉建設性的批評這一概念,這對外祖母來說是完全陌生的。

現在,又一次,她感到了犯錯的恥辱。

她可以做得比這更好。

18

這一次,胡爾達沒有浪費時間去房子那邊,而是徑直走向比亞爾蒂爾的車庫,敲了敲門。這時,她注意到窗戶上有一塊整潔的牌子:比亞爾蒂爾·哈特曼松,口譯兼筆譯。

他很快開了門,看到胡爾達時顯得很驚訝。

“你好?!?/p>

“你好,比亞爾蒂爾,又是我?!彼傅卣f,意識到她永遠都是在跟假想的敵人作戰,所肩負的破案使命幾乎注定要失敗。

“好啊,好啊,”他微笑著說,一邊撓著他那金黃色的毛發,“看來我要成為警察的老朋友了?!?/p>

胡爾達漫不經心地猜想著他的年齡。她沒有費心去調查他,只是推測,盡管他的外表像孩子,但肯定快四十了。第一次來的時候給胡爾達開門的女人看上去七十歲左右,大概是他的母親。

“事兒不少吧?”她用友善的聲音問。

“嗯,是啊,翻譯工作量沒那么大,但有很多俄羅斯旅行團。我敢說冰島能夠維持下去,全靠這些游客的錢。但今天平安無事。我只是在……寫作,在寫我自己的書?!?/p>

自從冰島銀行體系崩潰(以及隨后冰島克朗的崩潰)以來,旅游收入的激增無疑幫了大忙,讓這個國家回到了正軌,因為游客帶來了寶貴的外幣。前景比以前稍稍明朗些,但金融危機投下了長長的陰影,胡爾達想到旅游業對她個人的財務狀況沒什么作用,一時有點兒心煩。她的薪水不高,現在她唯一期待的就是政府養老金的固定收入。

“進來吧,”比亞爾蒂爾打斷了她的思緒,“恐怕還是亂糟糟的。我還沒工夫去買把客人坐的椅子,你只好在床上湊合一下了?!彼哪樧兊猛t,“我是說,你只能坐床上了?!?/p>

胡爾達找了一塊沒有雜物的地方,安頓在那兒,而比亞爾蒂爾則坐在他那張破舊過時的辦公椅上。房間里的空氣悶得讓人不舒服,胡爾達的突然造訪讓他沒來得及打開窗戶。

“你就住在車庫里嗎?”她好奇地問。

“是啊,確實如此。我在這兒睡覺、工作。更私密,你看是吧。房子是爸媽的,但我無法再跟他們住在一起。像這樣擠在一起生活實在太過分了。不幸的是這里沒地下室,否則我早就搬過去了,但他們讓我把車庫修繕了一下?!?/p>

胡爾達想問他為什么不干脆搬到公寓里住,但沒有問,怕聽起來太不禮貌。

比亞爾蒂爾似乎猜到了沒說出口的問題:“我自己找一套公寓沒有意義,目前如此;無論是租還是買都太貴了。房價漲上了天,我又沒固定收入。翻譯工作,導游的活兒,都是過一天算一天。有時候我忙得不可開交,尤其是在夏天,但通常都是沒什么可干的。不過我還是在設法攢點兒錢。到頭來都會解決的。爸媽年紀越來越大,所以他們到時候肯定會換個小點兒的地方住?!?/p>

或者他們死掉,胡爾達從他的表情中讀出這層意思。

“我想請你幫個小忙?!彼f。

“噢,是嗎?什么忙?”

她把阿爾貝特轉給她的那一信封的文件遞給他。

“里面有葉連娜的律師找到的一些材料。我不知道有沒有什么用得著的東西,不過也就是所謂的‘應查盡查罷了?!彼α诵?,輕描淡寫地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順便問一句,調查進行得怎么樣了?我看你還在辦案?!?/p>

“對啊……當然了,我不打算放棄?!彼读藗€謊。事實是,她很樂意現在就放棄。今天,當她還在為馬格努斯爆出的消息震驚之際,追查這個案子是她最不想做的事情,盡管這是她所余的唯一一件事。

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是,有個人因為她死了,不過是個虐童者,這讓她更容易面對自己的良心:有些犯罪簡直不可原諒。

而且她很有可能破壞了同事對阿基活動的調查。她作為一名警官的事業就這樣灰飛煙滅了。難怪她的狀況不適合工作。然而,盡管如此,她還是堅持下來,固執得不肯放棄,陷入與時間的最后一場賽跑。

“我當然會幫你看的?!北葋啝柕贍栒f著,把椅子轉過來對著書桌,從信封里抽出文件,在面前攤開,“給我幾分鐘,讓我通讀一遍?!?/p>

“當然?!彼蝗挥辛四撤N預感,補充說,“你能不能注意一下有沒有提到一個叫卡佳的人?”

“卡佳?”他問了一句,仍然盯著翻動的紙頁。

“對,我認為是她的一個朋友?!?/p>

“好吧?!?/p>

“你不認識她?沒給她翻譯過什么?”

“沒?!?/p>

“問題是,她失蹤了?!?/p>

“失蹤?”

“嗯,要么就是扮演了一出消失的戲碼。她也是個尋求庇護的俄羅斯人,我突然想到這兩起案件可能有關聯?!?/p>

“好吧。還沒看到。第一份文件是俄羅斯的居住證明;想必她是帶著證明自己身份的?!?/p>

“哦,我明白?!焙鸂栠_有點失望。她知道她是在抓救命稻草,但這些文件是她最后的機會?!罢堊x得仔細點兒?!彼M可能有禮貌地加了一句。

“一定?!?/p>

比亞爾蒂爾背對著胡爾達,一言不發地繼續讀下去,她不自在地棲在他的床邊,焦急地等待著。沉默漫無止境地持續下去,直到比亞爾蒂爾終于有了某種反應。

“嗬?!彼f,那語氣明顯表示他發現了什么意想不到的東西?!班??!彼种貜偷?。

“什么?”胡爾達站起來,越過他的肩膀看去。他正在看最后一頁,是手寫的。

“你發現什么了嗎?”她不耐煩地問。

“嗯……我并不是……不過……”

“什么?”她問,聲音變得尖利起來,“上面說什么?”

“她說起跟朋友去鄉下的旅行,她稱這個朋友為K??赡苁强褑??”

“嗯,有可能,有可能?!焙鸂栠_感到自己激動得渾身發緊。終于來了。

“還有一個人……我不確定是男人還是女人……”

“快,快說說……”

“這次她還是用名字的首字母。但從上下文看,好像有個男人和她們在一起?!?/p>

“首字母是什么?”

“是個A?!?/p>

19

他哈哈大笑。

“把冰鎬放下,我們談談。反正你也沒膽量用它?!?/p>

她驚恐地靠在門上,一只手在前面揮舞著冰鎬,另一只手摸索著門把手。

他看來全然不為所動,往前走了一步。然后,他一下子就來到她面前,從她手里奪過冰鎬。

他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

她被嚇癱了,盡管她的全部本能都在喊叫著讓她往外跑。

接著他往前一沖。

是不是冰鎬打中了她的頭?有那么一瞬間,她莫名其妙,難以置信。她仍然凍得麻木,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隨后,她抬手摸了摸頭皮,感覺到溫熱的血滲了出來。

20

“是個A?”

“對?!?/p>

“你是不是說……”

“我馬上想到的就是這個?!北葋啝柕贍桙c了點頭,神情沮喪。

胡爾達說出那個名字:“阿爾貝特?”

“對?!?/p>

“但也許,也許完全無害。跟準備她們的案子有關。他會不會也是卡佳的律師?”

比亞爾蒂爾聳了聳肩?!安贿^,看起來也并非無害。她在暗示某種暴力——讀著像是日記的摘錄。也許她想把它寫下來,以防萬一。至少,我認為是葉連娜寫的。她只能說很少的幾句英語,用俄語寫也很自然?!?/p>

“什么?阿爾貝特無意中發現了它,連里面的內容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把它轉給了我?”

“真諷刺,”比亞爾蒂爾說,“我覺得自己好像置身一部偵探小說里。我年輕的時候讀過很多這類書籍?!彼肿煨α诵?,好像很享受偵探助手的角色。

“上帝啊……”胡爾達喃喃自語。她該從哪里入手呢?難道是阿爾貝特本人,而不是他的哥哥有所隱瞞?

“讓我把它看完?!北葋啝柕贍栒f著,又低下頭來讀,邊讀邊點頭,“對了,對了,”他真的進入了角色,“你知道嗎?”他從文件上抬起眼睛,“我估摸出了他們到底去了哪兒。離雷克雅未克有點兒遠,開車大約要一個半小時?!彼崃艘粋€山谷的名字,胡爾達從來沒聽說過,她本人更喜歡攀登高山,山谷沒那么刺激。

比亞爾蒂爾接著說:“可是很奇怪,因為她提到了一個房子,可據我所知,那個山谷沒人居住?!?/p>

“你能在地圖上找出它的位置嗎?”胡爾達問。

“我能做的還不止這些,我可以帶你去?!彼麩崆械亟ㄗh道,“我也沒什么別的事?!?/p>

“是嗎?好的。謝謝你。我隨后再跟阿爾貝特談談。你能幫我翻譯這份文件嗎,逐字逐句翻譯?”

“當然,我們開車的時候,我告訴你上面寫著什么。我們能坐你的車去嗎?我,呃,我油箱里的油不夠我們去那兒?!?/p>

做個翻譯顯然意味著只能勉強度日,胡爾達想,心里不免涌起一陣同情。

***

胡爾達在她那輛可靠的老斯柯達的方向盤前坐定。比亞爾蒂爾坐上副駕駛位,充當導航員,抓住空隙給她講述手寫文件的內容。葉連娜和另外兩個人——一個名字以K開頭的女人和一個以A開頭的男人——前往山谷旅行。他們在一間夏屋過夜,但那個男人侵犯了另一個女人,這個周末就提前結束了。

雖然胡爾達很難相信阿爾貝特與此事有關,但她也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性。有可能是他殺了卡佳和葉連娜嗎?他哥哥又是如何參與其中的呢?

手機鈴聲響起時,她滿心祈禱不會又是馬格努斯。他們最近的兩次談話仍然讓她驚魂未定,直到現在都沒能把一切拼湊起來。真的,她本可以再花一天的時間來結束這個案子,她也會感覺自在一些。盡管她不愿承認,她突然發現自己在想,也許她再年輕十歲就好了。

她把車停在路邊,拿出手機接了電話,盡管來電號碼是陌生的。

“胡爾達嗎?你好,我是巴爾迪,巴爾迪·阿爾貝特松。阿爾貝特的哥哥?!?/p>

“哦?你好?!闭媸枪硎股癫?,這時候來電簡直太湊巧了。

“阿爾貝特告訴我,你有話跟我說……”他聽上去有些緊張。

“是的。是跟葉連娜有關,就是你弟弟代理的那個俄羅斯女孩?!?/p>

“哦……”

“你認識她嗎?”

“我?不……”他猶豫了一下,胡爾達等著,“不認識……但我,嗯,我見過她一兩次。你為什么問這個?”

“你能告訴我你在哪兒見到她的嗎?”

“我從尼亞茲維克接過她幾次?!?/p>

“哦?是因為什么呢?”

“給我弟弟幫忙。他要會見她,但沒時間親自接她。他忙著開會什么的。所以我借了他的吉普車過去接她。不是什么大事。我們記了花費的時間和汽油的成本。這不是問題,對吧?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盡管嚴格說來,阿爾貝特不是自己開車接的。我有空的時候就幫他一把,算是對我跟他住在一起的最起碼的回報。我愿意做點貢獻,如果可以的話?!卑蜖柕显陔娫捓锏暮粑暭贝俣潭?。

到頭來就是這等結果?巴爾迪只是在幫他弟弟的忙嗎?

“謝謝你,巴爾迪。這不是問題。我只是想確認一下,這樣我就可以把你從我的調查中剔除了。有人看到你在尼亞茲維克接她,我想知道原因,就這樣。別擔心,絕對沒問題?!?/p>

“好的,謝謝?!彼f,“我……只是,我不太習慣摻和警方的調查?!?/p>

“是啊。這樣也挺好?!?/p>

“這話沒錯?!?/p>

胡爾達還想知道阿爾貝特是否也為另一個俄羅斯女孩卡佳做過代理。

“順便問一句,”她盡量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弟弟跟你在一起嗎,巴爾迪?我也有幾個問題要問他?!?/p>

電話另一端是一陣沉默。

“嗯……沒有,他不在?!豹q豫了一下,巴爾迪補充道,“實話說,我不知道他在哪兒?!?/p>

“好吧,巴爾迪,沒問題。謝謝你的電話?!?/p>

她打了阿爾貝特的手機。她越來越迫切地想要找到他,擔心如果他就是兇手,他可能正企圖外逃出國什么的。

沒有應答。

掛斷電話,她的心思突然飛到了敘利亞女孩阿梅娜身上。有什么東西在她腦海深處糾纏不休。阿梅娜透露出的某種見解……胡爾達在一開始就忽略的一個重要細節。該死。過去她一直更為認真地記筆記,她的記憶力也更好。是一些……她說的什么話……胡爾達喚起牢房里那個女孩的形象。賣淫,對了,阿梅娜極力否認葉連娜參與了賣淫。她的否認也很有說服力。她還提醒胡爾達另一個俄羅斯女人卡佳的存在。她也提到了居留許可。葉連娜獲得了居留權……對,沒錯……是跟居留許可有關的什么事。但那到底是什么呢?那一小段記憶仍然躲避著她,仍然是那樣撩人地觸不可及。

“對不起,我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機嗎?”再次發動汽車之前,比亞爾蒂爾打斷了她的思緒,“我忘了告訴父母我要外出。而且,我,我的手機還沒充值?!彼哪樣旨t了。

“沒問題?!彼咽謾C遞給他。

他撥出號碼,等待著?!班?,爸,聽我說……是的,我知道……媽只能自己做了……不,爸,我現在不行……我在給這位警察局的女士幫忙……我們正在忙一個案子……”他沖著她翻了個白眼,下了車,仍繼續說著。

胡爾達回想起人們叫她“姑娘”而不是“女士”的那些日子。

他走到一邊,胡爾達抓住機會打開收音機,在座位上躺了一會兒。這是漫長的一天,而且仍不見結束。但天空一片碧藍,無望的開端之后,有了一個美麗的陽光燦爛的夜晚。胡爾達想,五月在她寒冷的北方老家絕對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

幾分鐘后,比亞爾蒂爾回到了車上?!昂鼙?。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彼⑿χf,“只要半個小時左右就到了?!?/p>

他們已經開了一個小時,胡爾達感到肚子餓得厲害:自從今早的幾塊“波洛王子”餅干之后,她什么也沒吃。她也越來越疲乏。返回時也許她可以讓比亞爾蒂爾開車。這次出行最好不是在浪費時間。她向自己保證,今天結束時她會放棄這個案子,但她能信守諾言嗎?她仍然為沒能跟阿爾貝特取得聯系而心神不安。她必須跟他談談。

要么她只是按命令辦事:把她收集的所有證據帶給馬格努斯,讓他來完成這個案子?告訴馬格努斯她懷疑他們的老同事阿爾貝特犯下雙重謀殺,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小伙子們很抱團,阿爾貝特被接納為群體的一員,盡管他是律師而不是警探。

她暗自罵了一句。也許她應該放棄。讓這趟旅程趕快結束吧。

她想念彼得,突然發覺她幾乎為最終退休而高興,她為能與他一起度過她的黃金歲月而興奮。他們可以一起做很多事情,在冰島各地旅行,甚至出國,在彼此的陪伴下享受生活。她會繼續徒步遠足,現在是跟彼得一道,但她也可以發現新的愛好;她仍很健康,需要保持活力。她甚至可以打一打高爾夫球,許多同事都有這種喜好。才六十四歲,還有那么多值得期待的事情;也許她可以嘗試在彼得的幫助下把過去的黑暗拋在腦后。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得如此透徹了。

她很期待回到家里,上床睡覺,當太陽在明天升起時開始新的生活:與彼得在一起的新生活。

21

過了一會兒,他摸到桌上的一只電筒打開,然后低頭看著她,試圖弄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他愛過這個女人,現在她死了,躺在他的腳邊。他殺了她。這一切都很詭異,令人錯愕。

他必須盡力挽救這一局面。要有邏輯思考。盡量避免讓小屋地板濺上太多血跡。

思考。最重要的事實是沒人知道他們這次旅行。人們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們會來這兒,或在小屋里尋找犯罪證據。

天還黑著,意味著他還有很多時間。他所要做的就是保持頭腦冷靜、行動有條不紊。

這是他第一次殺人,說到底,殺人如此容易,實在令人心里發毛。

22

“我認為這條路是對的,”比亞爾蒂爾說,“這就是葉連娜提到的山谷,我不知道這里有什么建筑。不過我有很長時間沒來過了?!比缓笏a充道,“你確定我們應該來這兒嗎?我還真不習慣,追蹤殺手這種事……”

“都已經走了這么遠,不能回頭了?!焙鸂栠_說,“不會有事的。我一點也不相信有什么風險。這個方向對嗎?我們要繼續往山谷里走?”公路縮窄,變成一條礫石小徑,路面狀況每過一公里就下降一個等級。

“是的,沒錯?!?/p>

他們繼續沿著山谷顛簸前行,胡爾達有點擔心斯柯達無法應付坑坑洼洼,但其他的隱憂在腦海中爭奪著她的注意力:醫院里的死亡;前往監獄的母親;這一悲慘事件對胡爾達本人的潛在影響;她在史無前例的倒霉一周里毀掉了一切。葉連娜漸漸淡出了視野,被其他的煩心事擠掉了。

這是個美麗的夜晚,太陽低垂在幾乎無云的天空,一片新栽的樹苗在山谷中蒼白的草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山坡還沒有變綠,這邊的春天不像城里來得那樣早。有那么一瞬,環顧四周,看到了廣闊的空間和無邊的藍天,胡爾達體會到一種自由之感,覺得潛力無窮無盡。但疲勞隨之再次出現,她愿意付出一切去享受其他地方的天氣:最好是看看彼得在福斯沃格的花園。

“也許我們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彼洁熘?,又是五分鐘把骨頭顛碎的路。

“好的,我同意?!北葋啝柕贍栒f,“前面一百米左右更好掉頭?!毕乱幻腌?,他得意揚揚地喊了起來,“房子!看,那兒有個建筑。是新蓋的。我上次來這兒的時候還沒有呢?!?/p>

胡爾達放慢速度,朝比亞爾蒂爾手指的方向開。

“我們過去看看?”他提議說,“我敢打賭葉連娜說的就是它?!?/p>

“絕對的?!焙鸂栠_說。

叫它“房子”有點夸張了。等他們走到近前,發現不過是一座原始的茅舍或板棚,旁邊像是個建筑工地。雖然沒有跡象表明有人在干活,但很明顯,這一片是正在建造的一所大房子的地基。胡爾達把車停在小屋前,出于習慣,下車之前仔細地掃視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在明亮的夏夜里,任何人都不可能在開闊的草地上藏身。甚至連巖石都沒有。唯一可能的隱匿處就是這座小屋。

胡爾達與比亞爾蒂爾的目光相遇?!斑@兒沒什么可看的?!?/p>

“難道我們不該至少瞧瞧屋里的情況嗎?”他問。

“我們沒有搜查令?!彼瘩g說,盡管她很想無視這類規定。畢竟,她有什么可失去的呢?尤其是他們走了這么遠的路。

“我們可以從窗戶往里看?!北葋啝柕贍柼嶙h。

胡爾達聳聳肩。她很難阻止他。

他繞著小屋轉了一圈,從窗戶往里看。然后,一時興起,他擰了一下門把手,門開了?!皼]鎖!”他喊道,不等她做出反應,他就一步跨了進去。

“哼,管他呢?!焙鸂栠_嘟囔了一句,不慌不忙地跟在他后面,心想,哪怕被人發現了,她也不可能被解雇兩次吧。

進入小屋,她能感覺到心臟在期待中加速跳動,沉睡已久的腎上腺素在血管中脈動,伴隨的是大腦突然間從沉睡中蘇醒。阿梅娜那句逃逸掉的評論,在過去的兩個小時里一直困擾著她,忽然閃回腦際。在葉連娜死去的前一天晚上,她坐在旅舍大廳里打電話聊了好長時間。但胡爾達現在清楚地記得前臺告訴她,國際號碼被屏蔽了。葉連娜只會說俄語。有沒有可能她一直在跟比亞爾蒂爾通話?

比亞爾蒂爾。

他去哪兒了?她在小屋里看不到他的身影。她還沒來得及回過頭來,就感到頭上重重地挨了一擊。

23

昏暗中他花了好一陣清理小屋,即使這樣,很明顯,他必須盡快帶著更強力有效的東西回到這兒,除掉任何殘留的痕跡。奇怪,他感覺自己超然物外,就像是另一個人用冰鎬砍了那個女人的頭,而他卻在其后承擔了清理的重任。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為卡佳難過,同時又對她表現得如此愚蠢而憤怒。她不該死,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他只能做出那種反應。

他瞥了一眼小屋的留言簿,確認每年在這個時候,往往間隔好幾天,甚至幾周才有人來,所以如果他今天晚上直接回來,應該不會被人撞見。

但眼下的首要任務是處理掉尸體。

他把尸體塞進她的睡袋,拖到車里,他相信飄落的雪會很快掩蓋他的足跡。在黎明前幾個鐘頭的黑暗中,隆冬時節,在遠離文明之地,他確信不會有人看見或打擾他的行動。麻煩的是如何處理尸體。腦子里擺出的所有方案都有風險,有些風險還很大。

最后,他拿定主意開進內陸,駛向最近的冰蓋。他知道有一條十分理想的裂縫帶可以利用。最后一段路無法開車抵達,但滑雪板在這種寒冷多雪的氣候就派上了用場。這種事在夏天是完全辦不到的,冰川上會擠滿游客,但眼下這個季節可以冒險一試。他現在就要去那兒,那是確??延肋h消失的地方。

24

長久以來,胡爾達閉起眼睛不去正視真相。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了,她一直生活在這一事實的毀滅性后果之中。她弄不清到底何時她才意識到情況不妙,但當時也已經晚了。對此,她部分歸咎于否認現實,部分歸咎于她對自己鼻子底下發生的事置若罔聞。這種令人沮喪的諷刺一直伴隨著她。畢竟,她曾為自己的洞察力而自豪,認為自己是警隊里最好的偵探之一,正是因為沒有什么能瞞過她,因為她掌握著比同事們更早看穿所有謊言和欺騙的訣竅。

可是當犯罪發生在她自己的家里,她就什么都沒注意到。

或者說根本不想注意。

直面事實簡直是不可能的。在她成年后的大部分時間里,她一直愛著約恩;他們結婚很早,他一直對她很好,是一個誠實、可靠的丈夫。他們的愛情綻放出花朵,至少有一段時間如此,那是真正的愛情。她還記得他們相戀的第一年,這個英俊的、文雅的男人看上去那樣有教養,那樣通曉事理,徹底征服了她。因此,她很容易忽略某些線索,讓自己相信它們另有含義。

迪瑪出生的時候,兩人都很高興,他們是多么驕傲的一對父母啊。但女兒十歲時,她的行為有了變化,變得喜怒無常、孤僻,深受抑郁癥的困擾??墒呛鸂栠_還是沒有明白過來。她任由自己活在蒙昧無知中,并說服自己,原因不可能在家里。

當然,胡爾達嘗試過跟女兒交談。她問迪瑪為什么這樣痛苦,到底發生了什么讓她心煩意亂,但迪瑪十分固執,不愿溝通,拒絕給出任何答案,一心默默忍受下去。絕望之際,胡爾達甚至荒謬可笑地想,他們給女兒取了這么一個不尋常的名字,是不是自作自受:迪瑪,意思是“黑暗”。好像他們從一出生就給她定了罪,盡管選擇這個名字是因為它既美好又富有詩意。在更為理智的時刻,她把這種想法歸為愚蠢的胡言亂語,不予理會。

事后看來,胡爾達后悔自己沒有對迪瑪施加更大壓力,沒有強求她回答。這孩子陷入絕望的困境中,一天比一天更深地墜入深淵。

迪瑪才十三歲就自殺了,在她自殺前的最后幾個星期里,胡爾達睡得很不安穩,好像她預感到了災難的來臨。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沒有采取有力的措施來挽救迪瑪的生命。

迪瑪死的那一刻,看到約恩的反應的那一刻,真相就轟然闖入了她的心里。她甚至沒必要問。她的整個世界一夜之間變了形。但出于某種原因,他們繼續裝作若無其事,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向外界展示出一致的面孔,盡管他們的婚姻在那一刻已經完結。也許,她想回避與約恩直接對質造成的后果,擔心他的可怕罪行會連帶性地沾染了她。害怕人們會嚼舌根,竊竊私語說她一定知道,她本該有所行動,阻止他,保全自己的女兒,挽救迪瑪的性命。最無法忍受的是這些非難中可能存有些許的真實性。所以她沒有對她曾關愛的男人說一句話。從未質問他對她愛得勝過自己生命的女兒做了什么。她不想知道這種虐待已經持續了多長時間。但有一件事她確信無疑:迪瑪的自殺是虐待的直接后果。迪瑪的確自殺而死,但約恩對她的死負有全部責任。

此外,胡爾達不忍心聽任何細節,不忍心想象他強加給女兒的任何令人作嘔的行為。

迪瑪死的時候,胡爾達內心的某種東西也死去了。在她的痛苦深處,在悲痛難以承受之時,在她覺得該為所發生的事情受到責難的無數個白天、無數個不眠之夜,唯一使她堅持下去的是她對約恩強烈的仇恨。

他們再也沒有談論過女兒,相互間也沒提過她的名字。胡爾達不敢當著這個陌生人,這個……怪物談論她的事。約恩也有意從來不在胡爾達面前提起迪瑪。

25

過了好一陣胡爾達才恢復了意識。一開始,她不記得發生了什么,她在哪兒,跟誰在一起。但當她終于清醒過來,竭力睜開眼睛,卻感到頭部一陣刺痛。

她是躺在什么地方。頭頂上是明亮的夜空,可又有……是泥土地嗎?她到底是在哪兒呢?

她又閉起眼睛。天哪,頭要裂開了。是他打了她。比亞爾蒂爾打了她的頭。眼睛睜開一條縫,她驚恐地發現,自己正躺在山谷建筑工地的地基溝里。

這時她看到了比亞爾蒂爾。

她尖聲喊道:“你在干什么?”

比亞爾蒂爾微笑著,平靜得像一個幽靈。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沒想到你會醒過來,”他慢條斯理地說,“你愛怎么喊就怎么喊,這兒就我們兩個。這塊產業是我一個朋友的。我幫他在這兒蓋個度假小屋?!?/p>

她徒勞地掙扎著想坐起來。

“我把你綁了,為了安全起見?!彼终f了一句。

“你這個該死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她罵道,恐懼瞬間變成了不可遏止的憤怒。

“我在考慮要讓你消失。消失在小屋底下?!?/p>

大腦在瘋狂運轉。她要拖延時間?!拔夷堋夷芎缺畣??”

“水?”

他想了想?!安荒?。這是你自己的錯,你心里清楚。你就不該到處探聽,問我卡佳的事。沒人發現卡佳和葉連娜……和我之間的聯系。我可不能冒任何風險。你一定明白了吧?”

“你是說你要殺了我?”

比亞爾蒂爾沒有回答。

她的心撞擊著胸腔,胡爾達瘋狂地試圖掙脫,但發現她只能從一邊扭到另一邊。

“躺著別動!”

“你就是……就是這么除掉卡佳的?”胡爾達問。無論如何要讓他繼續說話。

“類似吧。但是她……在另一個地方?!?/p>

“在哪兒?”

“我認為這跟你沒關系。另一方面,我覺得你也沒法告訴什么人。她在比你還冷的地方?!彼肿煲恍?,“她也跟我一起去鄉下旅行,盡管情況很不一樣。那陣子我愛上了她,她也知道。我以為那次旅行是交往的開始,但她另有想法,而且……唉,做下的事無法更改?!?/p>

胡爾達努力穩住呼吸,抵御著一陣陣恐慌的浪潮,以便動用腦力。她應該能想出擺脫的辦法。勸服他。為做到這一點,她需要贏得時間,讓他參與交談。

“你謀殺了葉連娜,是不是?”她說,控制住自己的聲音,“她死的前一晚,你們倆聊了一通電話。你從未提起這件事?!?/p>

“葉連娜。她沒事找事,”比亞爾蒂爾說,“葉連娜是唯一知道卡佳和我是親密朋友的人。她不停地糾纏,問我她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一開始,我撒謊說我幫卡佳甩掉當局;她躲在鄉下。但葉連娜一直吵著要我讓她見卡佳。然后她給我打電話,就在……就在她死的那天晚上。她威脅說要報警。我使勁勸她別這么做。我得阻止她,你一定明白吧?”

胡爾達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我邀請她去海邊散步。她也沒理由害怕我?!?/p>

26

“我必須見卡佳!”葉連娜在電話里說,“我必須見她!”

“嗯,辦不到啊?!北葋啝柕贍栒f。他坐在自己的車庫里,確切說,是他父母的車庫里。這是充滿挑戰的一個月:找上門的工作太少,而且他一直打不起精神從事自己的寫作。內陸發生的事讓他心煩意亂。他不停地在腦海中回放不得已殺死所愛女人的那一刻??褋淼竭@個國家尋求庇護;他受雇為她做翻譯時與她相遇。一開始他們就十分投合,或者說他認為如此。她太漂亮了??岩痪溆⒄Z也不會說,她只得經常向他求助,有時他們會聊上一晚上。他們分享對大自然和俄羅斯文學的興趣。他一直不太會跟女人攀談,尤其是跟冰島女人?,F在他已年過四十,差不多認命就要單身下去了,可這時卡佳進入了他的生活。他幻想著娶她為妻,這樣她就能自動獲得居留許可。也許他能夠搬出父母家,或者把他們打包送進養老院,跟卡佳搬進他們的房子。他在想象中已然計劃好他們的未來,只需等待合適的時機,相信卡佳也是這樣想的。她愛他。后來,她隨口說起她想什么時候到城外轉一轉。他立刻抓住了她這句話,意識到他的機會來了。他要帶她去內陸,他們可以在一所山間小屋住宿。到了那兒,當只剩下他們二人,與外界隔絕,他們的關系也就開始了。

但事情的發展卻截然不同。結果他不得不殺了她。當然他不想這樣,但有時候你就是別無選擇。這就像葉連娜的情況;他也是被迫才殺了她。她總是追問卡佳的事,而他又不得不撒謊,聲稱幫她躲了起來;卡佳聽說她不太可能拿到居留許可,就張皇失措了。當然,這也不是真的,但他必須想出個合適的理由來解釋為什么她必須逃走。葉連娜并沒質疑這一說辭。

他曾祈禱葉連娜很快就被驅逐,這樣他就再也不必見她了。祈禱卡佳的命運永遠不會大白于天下。警方曾搜尋過她,但沒人知道他們去山地旅行的事。除了葉連娜,也沒人知道他跟卡佳相處甚好。相處甚好,在小屋的那一夜之前的確如此。

可是葉連娜那天打電話來。她接到通知,以她有限的英語水平明白了她的申請已被接受。她通報消息的電話讓他方寸大亂,陷入恐慌:她想見卡佳,告訴她這個好消息,說服她自首,這樣她們就能在冰島開始新的生活。

“我必須見她,”葉連娜不依不饒,“而你是唯一能幫忙的人。告訴我她在哪兒,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我只是想見她,跟她說句話?!?/p>

“我們不能冒這個險?!彼f。

電話的另一邊沉默了一會兒。

“那我就去找警察?!比~連娜攤牌了。

“警察?”

“對。我要告訴他們是你幫她逃跑的。如果警察盤問你,你就不得不告訴他們真相。這樣她就有機會了,你還不明白嗎?有機會拿到真正的居留許可。但她得先去自首!”

又是一陣沉默。他們在電話上聊了那么久,比亞爾蒂爾的神經都快崩潰了。被迫編造瞎話弄得他疲憊不堪?,F在他也害怕起來。

他可不能進監獄。不能。這件謀殺案千萬不能曝光。她的尸體藏在一處裂縫的底部,很安全,而他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抹去小屋里的所有罪證。而且,沒有人,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去過那里。他僥幸逃脫了,至少他是這么想的,直到那個賤人葉連娜決定毀掉一切。

“好的?!彼詈笳f。

“好的?”葉連娜重復了一句,聽上去很驚訝,“你想讓我去報警?”

“不,我告訴你她在哪兒。要不……你愿不愿意今晚跟我一起去親自見她?”

“什么?真的嗎?行,我當然愿意?!?/p>

“我相信一切都會好的。這是個大喜的日子,讓人高興的消息……我帶你過去?!?/p>

說這話的時候,他腦子里的轉盤不停轉動,找到了一個完美的地點: 弗萊屈維克那個孤零零的小海灣,大概在雷克雅未克和凱夫拉維克之間。他很熟悉那個地方;導游工作讓他熟知自己國家的地理,既有第一手經驗也有書里讀到的。這個小海灣的好處是,雖然離尼亞茲維克只有一刻鐘的車程,但沒有任何房屋或道路能俯瞰它??梢源_保除了他們不會再有別人,因為那里連汽車都到不了:他們只得下車,步行走完最后幾百米的距離。

“你能來接我嗎?”葉連娜問。

“嗯……不能從旅舍接。那樣就有被人發現的風險,因為卡佳一直躲著,這你理解?!彼岬铰蒙岣浇囊患疑痰?,讓葉連娜在那兒跟他碰頭。

***

“這段路也太長了?!比~連娜抱怨說,她凍得牙齒直打戰。雖說地面沒有雪,但天氣很冷,她又沒穿對衣服。盡管如此,也沒別的辦法。比亞爾蒂爾帶路,沿著小徑來到小海灣。前面隱約出現了兩棟樓房,在黑暗中很難辨認。

“她在那邊的那個房子里,靠近海邊的那一座?!彼詈笳f。

“真的?卡佳在那兒?”

“誰也不會想到來這兒找她?!?/p>

“難以置信。你是說她一直在這兒?”

“一開始她待在我那兒?!北葋啝柕贍栒f,讓聲音里帶上一股溫情。有那么一會兒,連他自己都差點兒相信了,回憶著他曾幻想娶她、帶她住進他的房子里?!暗菢犹kU了,”他接著說,“我年邁的父母跟我同住。遲早他們會發現的?!?/p>

“我明白?!比~連娜說。

黑暗中他看不出她的表情。她真相信了?

“我肯定她有資格申請居留許可,跟我一樣,”片刻之后葉連娜繼續說,“我們的情況沒什么不同?!?/p>

“對,”比亞爾蒂爾說,“是這樣?!?/p>

“不過……可惜的是她就那樣跑掉了。是你出的主意嗎?”她的聲音充滿責備。

“我的主意?當然不是?!北葋啝柕贍栍檬軅恼Z氣說,“我盡了最大努力勸她別這么做?!?/p>

“她知道嗎?我是說,知道我們要來嗎?”

“不。她沒有電話?!?/p>

葉連娜沉默了。

當他們走近那幾幢房子時,她才再次開口。

“這種感覺不對頭,比亞爾蒂爾。沒有人能住在這兒。窗戶上都沒玻璃。這些房子是空的?!?/p>

“別傻了。我向你保證她就在這兒?!?/p>

葉連娜轉過身來看著他,現在他可以看到她懷疑地瞇起眼睛。

“你在跟我撒謊?”

與他獨處在寒冷與黑暗之中,她看似突然驚恐地緊張起來。

比亞爾蒂爾停下腳步。一絲風都沒有,海浪的汩汩聲令人迷醉。他端詳著她。她現在是逃不掉了。

“你是在撒謊嗎?你為什么撒謊?”她的聲音提高了,聽上去尖厲、緊張,“卡佳在哪兒?”

她后退了幾步,躲開他。比亞爾蒂爾沒有動。

接著她轉身跑進了黑夜。

沒多一會兒他就趕上了她。他搶上前去,將她推倒在地,抓起旁邊的一塊石頭狠擊她的頭部,把她打暈了。她死了嗎?大概還沒有。他覺得他還能探到脈搏。

比亞爾蒂爾抱起她,把她軟綿綿的身體拖到海灣,黑暗中在巖石上磕絆了一兩次。然后,他小心地把葉連娜放在地上,把她的頭浸在海水里,死死按住。

27

“你的意思是我帶的文件里什么都沒有?”胡爾達問,她的腦子瘋狂地運轉著,決心竭盡所能讓談話繼續下去。

比亞爾蒂爾笑了?!皼]什么讓人感興趣的。當然了,你提到卡佳,讓我不得不快速思考;找個借口把你引到城外。我必須擺脫你。沒別的辦法?!?/p>

胡爾達暗自咒罵。這真是來自地獄的一天。她的所有錯誤都回來折磨她:?,數恼J罪,那個在醫院被殺的男人,還有阿基被捕。她根本就不該起床。她告訴自己,通常情況下,她本來會更快地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危險,但煩惱削弱了她的直覺。

“拜托,給我點兒水?!焙鸂栠_喘息著說,盡管向這個人要任何東西都是違背常理的。

“以后再說?!彼f,但她不確定他是不是當真的。

“她們兩個都做妓女嗎?”她問。

比亞爾蒂爾爆出一陣大笑?!爱斎徊皇?。兩個都不是。她們都是好女孩,尤其是卡佳——她很可愛?!?/p>

“但是……”太遲了,只是現在,胡爾達才明白比亞爾蒂爾是如何誤導了她,使她在調查最初就走上了錯誤的道路。

“見你出現在我的門口,我真是嚇掉了魂,”他接著說,“我都把這些拋在腦后了;以為這案子很久以前就結了。我只能想辦法把你的注意力從我身上移開。然后我突發奇想:我就跟你說,葉連娜一直在做那種事。效果很好,不是嗎?把你耍得團團轉?!?/p>

胡爾達看見比亞爾蒂爾一臉茫然的微笑。

她能感覺到恐懼緊緊攫住她的心,但她不能讓它麻痹自己。有那么一會兒,她又變成了一個孩子,被外祖母鎖在可惡的櫥柜里。

她閉一會兒眼睛,專心去聽那陣陣鳥鳴??隙〞腥诉^來搭救她的。盡管已經過了午夜,附近一定會有什么人。也許比亞爾蒂爾會改變主意,也許他只是想嚇嚇她……她的希望隨著每一秒的流逝而減退。

“你逃不掉的?!彼K于說,但連她自己都聽不出這話有什么說服力。

“我已經逃脫了兩起謀殺。我快成老手了。我得保證你永遠不會被人找到。這個禮拜我們正要打水泥地基?!?/p>

“但是……”她的心思飛到了她的手機上??隙ㄓ锌赡茏凡榈剿男雄?,知道她去過什么地方,即使要救她已經太晚了。

比亞爾蒂爾似乎又一次看透了她的心思。

“我幾小時前就處置過你的手機。還記得你借給我的時候我假裝打電話給我爸嗎?我拿掉了電池?!?/p>

“我的車還在那兒?!?/p>

“是有點兒讓人頭疼,我承認,但我會處理的。把車開下懸崖,扔進大海,然后再想法回城里。不管怎樣,沒人會對我的行蹤感興趣,因為我從來都不是這個案子的嫌疑人。別擔心,我會逃脫得一干二凈?!?/p>

28

黑暗的好處是沒有陰影。

胡爾達閉上了眼睛。

幽閉帶來的窒息感既恐怖又難以形容,但奇怪的是,一種平靜降臨了,想必這是她生命的最后時刻吧。她再不必忍受被指職業不端的羞辱了。如果她死去,馬格努斯就會放棄對她的訴訟,她對此確信無疑。她的心思飛向了彼得。他會等著她。也許他一直在給她打電話。他將不得不永遠等待下去。

最重要的是,死亡提供了一條仁慈的出路:終結那些噩夢。這是盼望已久的赦免。和平。在過去二十年多的時間里,胡爾達一直試圖通過對犯罪者表示理解和同情來彌補她所做的一切,彌補沉重壓在她靈魂上的行為。有時,這讓她跨越了界限,就像?,數那闆r那樣。這個女人犯了罪,開車撞了一個戀童犯,但胡爾達太理解她了。

胡爾達真希望她相信存在著至高無上的權柄。小時候她常和外祖父母一起去教堂,但后來,在女兒死后,她信仰的最后一絲殘余也離她而去。

她的思緒回到約恩和迪瑪身上。

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愛的人莫過于這兩個人,丈夫和女兒。但當她發現約恩一直讓迪瑪遭受難以形容的殘忍虐待,愛變成了恨。一下子,她同時失去了他們兩個:迪瑪自殺,約恩變為一個怪物。仇恨與日俱增,愈發強烈,膨脹成一種巨大的、不可控制的憤怒。他的所作所為永遠無法被原諒,然而他還活著,迪瑪卻已不在人世。胡爾達一看見他就會想起迪瑪。女兒死了,這個做母親的辜負了她,但她卻被一種甚至比迪瑪活著時更強大的母愛所吞沒。

她不得不將約恩從生活中抹去。但與他離婚還不夠,她也不想把這個家庭拖入公開的性虐待調查。那是絕無可能的。不,她要讓一切在表面上維持常態,但是約恩必須離開,他必須為他可怕的罪行付出代價。

事實證明這相當容易。

約恩有心臟病,但如果適當用藥,他可以很長壽。

胡爾達用一種無用的替代品換下他的藥丸,然后等待著,希望這種改變產生某種效果,希望有朝一日,他只是睡過去,不再醒來。

當然,她知道自己做錯了。不僅是錯誤,說得直白一點兒,這簡直就是謀殺。然而,她把這些情緒推到一邊,專心于手頭的工作,專心于擺脫約恩。她滿懷希望地尋找些許的寧靜。對正義的渴望壓倒了一切;她必須為女兒的死報仇。但是,更重要的是,她無法忍受讓約恩再活下去。

這一計劃在頭腦里形成之后,她就不做其他考慮了。其他考慮是后來才有的,太晚了。

直到最后她終于等不下去了。一天,她回家吃午飯。她知道約恩在家。她故意挑事跟他爭吵,把約恩引向嚴重的心臟驟停。

他倒在起居室的地板上,說不了話,喊不出來,但還活著。他望著她,眼中充滿了懇求。他無法知道她都做了什么,胡爾達也不想解釋。她只是站在那兒看他死去,心里想著迪瑪。她毫無感覺,既沒有遺憾,更沒有快樂。當他終于去了,一種解脫之感隨即到來。一切都結束了。

胡爾達知道她終于可以往前走了。當然,一切都不再是正常的了,但她已經做完她不得不做的事。

她殺了一個犯下比謀殺更糟糕的罪行的人。

她任由他躺在地板上,回去上班了。

晚些時候,她回到家中,“發現”了尸體,叫來救護車。就這樣。

一個心臟衰弱的人死于非命。這沒有什么不同尋常之處。他女兒不久前自殺了;這件事實際上造成了巨大的壓力。沒人懷疑迪瑪自殺的真正原因,更不用說約恩的死可能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了。所有人都將同情寄予他的妻子,何況她還是個警官。當然沒有任何審訊。她僥幸逃脫了,但此后約恩幾乎每晚都會在夢中重現。犯了謀殺罪卻僥幸逃脫——她發現自己無法接受這一事實。

她想,用這種殘忍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也許是一種適當的懲罰。

胡爾達努力不驚不慌。她還抱著一線希望,心里想著女兒。當然,迪瑪從來沒有遠離她的思想,但現在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繼而被無限的愛意吞沒,伴隨著可怕的愧疚。

迪瑪……

胡爾達必須給生命最后一次機會。

“求你了,比亞爾蒂爾,”她說,“拿出一點憐憫吧。我相信我們能達成某種和解。好嗎?我放你走,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甚至可以離開,你也就不必讓我消失了。我保證。你說呢,比亞爾蒂爾?求你了?!?/p>

鳥兒在歌唱。

它們不知此時已是夜晚。

尾聲

“很高興看到這么多人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聚集在此,讓我們向胡爾達·赫爾曼斯多蒂爾致以最后的敬意?!蹦翈熣f道,“當然,這不是葬禮,因為我們都很清楚,胡爾達還沒被找到。我們由衷地祈禱她在某個地方,仍在人世,仍然享受著生活;她只是因為自己的原因離開了。所以,也許我們該把這個場合看作一個紀念胡爾達一生的機會,盡管從很多方面來說,這當然是一個悲傷的場合。沒人確切知道胡爾達工作的最后一天發生了什么,也沒人知道她為什么會消失得毫無蹤影,又是在她即將開始一段漫長而快樂的退休生活之際,而那是她多年來為警察事業做出奉獻的回報。當然,并不是每個人都樂見這一里程碑:有些人害怕這一天的到來,有些人則迫不及待。我們不知道胡爾達對退休做何感想,不知道最后一天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的身體安歇在何處,但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可以安歇了,與上帝和她的同胞和解。胡爾達在警察生涯中享有杰出成就,軍階晉升迅速,受到各級警官的尊敬。她的大部分事業集中在調查重罪,以確保自己同胞的和平與安全。最近幾年,她參與了最引人注目的諸多案件的偵破,經常處于調查工作的前沿,時而也從事幕后工作,以其特有的謙遜態度避免受人矚目。

“胡爾達的許多同事今年春天額外付出時間和精力四處尋找她,盡管無從知曉她是在哪里失蹤的。我深知,胡爾達想必會被他們無私與慷慨的努力深深打動,這足以證明了他們深愛著她。她的朋友們不肯放棄持續的搜尋,直到希望全數落空。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高地搜尋,可以說,那是胡爾達立足的本土。你們所有人無疑知道,胡爾達最大的愛好是去山地遠行: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是一只真正的山羊。我已經數不清她爬過多少座高峰?;蛟S她自己也數不清吧??梢韵胍?,在退休前夕,她大步攀上她最喜愛的一座山來印證這一時刻,那是她的最后一次旅行。如今她安歇在自己深愛的冰島的荒野中心,讓我們以此獲得安慰吧。

“因為家境困難,胡爾達在雷克雅未克的一個兒童之家度過了生命的頭兩年。這種事在當時并非罕見,但她受到了敬業的職員們良好的照顧。兩歲時,她與母親同住,后來搬到外祖父母那里,組成了一個大家庭,胡爾達也一直和母親、外祖父母保持牢固、親密的關系。這段充滿關愛的快樂童年對胡爾達日后的生活助益良多:她性情開朗、陽光,與大家和睦相處。胡爾達從未見過她的父親,他是美國人。

“但有兩個人在胡爾達的心里占據最為重要的位置。一個是丈夫約恩,她在很年輕的時候遇到他,短暫相識之后就結婚了;這是個幸福的決定;人們形容他們是真正的靈魂伴侶。胡爾達和約恩患難與共,有很多共同的興趣,互相彌補,就像任何佳偶良伴那樣。朋友們都證實兩個人之間從未發生過齟齬。他們在奧爾塔內斯的海邊安家,當時那里還是鄉下,也許正是在那里,胡爾達在心中燃起對冰島風物的最初熱情。

“也是在那里,他們的掌上明珠,他們的女兒迪瑪,出生了。迪瑪在學校受人喜愛,是個模范學生,小姑娘前途無量,無怪乎胡爾達和約恩都很為她自豪。因此,她十幾歲時悲劇性的死亡對父母是場毀滅性的打擊。他們以堅忍的精神和勇氣來應對,如先前一樣不可分離,無疑從彼此身上獲得了極大的安慰。他們仍住在奧爾塔內斯,并最終返回了工作崗位:胡爾達回到警局,約恩繼續他的投資工作。接著,兩年之后,胡爾達也失去了約恩,她一生的愛。他在頭幾年被診斷出心臟病,但人們絲毫沒有料到他如此年輕便與世長辭。胡爾達再次面對可怕的打擊,以不屈不撓的勇氣做出回應,重新站立起來生活,繼續在要求嚴苛的職業中做出自己的成績。

“胡爾達從來沒有忘記約恩和迪瑪。而且,如我們所知,她始終忠實于自己的基督教信仰,堅信她將在來生與她所愛的人團聚。對于我們所有深切懷念胡爾達的人來說,得知她如今安臥在約恩和迪瑪的懷抱中是一種安慰,她對他們的愛勝過生命本身。

“上帝賜福我們對胡爾達·赫爾曼斯多蒂爾的紀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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