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08省道

2024-03-18 10:11喬土
當代小說 2024年1期
關鍵詞:省道單車

喬土

許天陽再次踏上308省道,已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這個時候,正是煙市一年中最好的季節,陽光和煦,氣溫適中,空氣中彌漫著清新的海水的氣息。許天陽就像一個真正的煙市人一樣,踏著一輛單車在街巷中自由自在地穿行。煙市的街巷讓他有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在這里打拼多年,他還從未像今天這樣細細地打量過這個城市。這個城市,現代而古老,繁華而平淡,這一切都讓他覺得親切和美好。所以,他騎著單車的身姿是舒緩的,腰背也是挺直的,這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個標準的煙市人。是的,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已經和他緊緊地連在了一起。至于后來他怎么就駛上了308省道,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是用了一個詞:鬼使神差。真是怪了,他說,騎了有十里路,我才發現那竟然是308省道。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都怪我那天沒睡好。我們笑道,你都睡到了日上三竿。他辯解道,醒得晚并不代表睡得好。

許天陽說他那天確實沒睡好,或者說,沒有預想中睡得好。

他說自己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時,首先看見的是一把明亮的刀子,刀子明晃晃地掛在床尾,白得有些刺眼。這把刀子和他夢中的某個場景有著藕斷絲連的關系,讓他一時之間以為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那個夢里。等他終于明白過來那把刀子不過是一縷從窗簾的縫隙間擠進來的陽光時,刀子已經演變成一根筷子了。許天陽摸起床頭的手表,湊到眼前看了看,九點四十,這倒與他預想中的時間差不多。

但我真是沒睡好,他有些無奈地說。許天陽說沒睡好的主要原因是在凌晨五點十分的時候,他醒過一回,而那也正是他往日起床的時間。他習慣性地起身、穿衣、下床,在雙腳踏到木地板的一瞬間,才忽然記起今日與往日之不同。他暗嘆了一聲生物鐘之強大,自嘲又自責地搖搖頭,然后脫衣上床,重新躺倒睡去。然而,經過這么一折騰,他已錯失了最佳的入眠狀態。他強迫自己盡快睡去,但越是想入睡,就越是睡不著。眼睛雖然閉著,腦子里卻早已天馬行空,天南海北、古往今來,似乎什么都想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沒想。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卻睡不踏實,似乎一直是在半夢半醒中。后來,他就看見了床尾那束刀子似的光。許天陽坐起身時,感覺腦子里昏昏沉沉的,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躺下去了。九點四十,往日這個時間,他已經坐到辦公室里工作快三個小時了;而現在,卻還在床上。這么想著,他不禁就有些慚愧起來,來煙市這么多年,他還從沒睡過一個懶覺。這是第一個。再躺下去只會變得更難受,于是,他起身,穿衣,下床。在雙腳又一次踏到木地板上的那一刻,他的腦袋清醒了許多,身體似乎也穩定了下來,與此同時,一股幽深的、說不上來是什么樣的感覺突然冒出來,迅疾地鉆進了他的身體里。

這注定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假期,那天拒絕了格紅的提議之后,許天陽就已經意識到了。在這個假期臨近之時,格紅曾向他提議一起去趟日本,許天陽卻一口回絕了。格紅說,那我們去西藏吧,西藏也行。許天陽說,西藏也不去。那你想去哪里呢?格紅問。我哪里也不想去,許天陽說,就在家睡覺。他接著又說,我累死了,就想睡覺。格紅說那也不能睡七天呀,那么長的時間。許天陽說,恐怕七天也睡不夠,我要把這些年損失的覺都補回來。格紅撇了撇嘴,沒有再說什么,轉身走了。望著格紅一扭一扭離去的背影,許天陽心中有些歉意,他知道格紅肯定會為此生氣,但他只是看著她越走越遠,卻沒有把她叫回來。我非常理解許天陽想要利用這個假期好好休整一下的計劃,我知道,他確實是太累了。

許天陽是我的朋友中為數不多的一個成功人士。當然,我這里說的成功僅指我們每個人都夢想得到的事業和金錢。尤其是這幾年,他幾乎每天都以我們肉眼可見的速度大踏步前進著。用我另一個朋友謝強的話說就是,許天陽現在是踏上了幸運的快車。確實如此。如果說十年前的許天陽還是一棵小草的話,那今天的他無疑已經是一棵大樹了。

許天陽是一個十分優秀的人,這一點從我們至今還能保持足夠深厚的友誼上,就可見一斑。他茍富貴勿相忘的品德,讓我心存感念。許天陽也是一個聰明能干的人,他能把握住任何一個微小的、稍縱即逝的機會,并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作為他的老友,我十分清楚他是怎樣一步步打拼過來的。他的成功是必然的。

就是這么一個優秀、睿智的人,居然有一天坐在我的對面正經八百地對我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完全沒認出那條路就是308省道。你知道,我已經好些年沒走那條路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對我說,我想,我是忘記它了。

我想了想,認可了他的這個理由。他確實已經好些年沒走那條路了。

作為一個成功人士,許天陽可以說是已經融入煙市的生活中了。但確切地講,他還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煙市人,或者說,他只是在這里生活而已。許天陽真正的家在百里之外的霞城——如果那還能稱之為家的話。實際上,在那個小鎮上,一直生活著兩個與他息息相關的女人,她們是他的妻子(至少現在還是)和女兒。很多年以前,那里還生活著他的母親,一個體型過于肥胖的老太太?,F在,他的母親已經去世多年了,那個小城里只剩下他的妻子和女兒了。后來他提出離婚,妻子也同意了,但是有個條件,要等女兒高考結束,他們再去辦理離婚手續。他答應了。也許,她們現在每天還會想起他這個丈夫或父親,就如同他偶爾也會想起她們一樣。當然,更多的時候,她們對他是怨恨和詛咒,這一點,他心里十分清楚。但他沒想過回頭?,F在,他在煙市有了不錯的事業,有了漂亮的格紅,有了穩定的生活,他已經適應這里的一切了。

剛到煙市那幾年,許天陽回家是非常頻繁的。從霞城到煙市,從煙市回霞城,這是那些年里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情。從煙市到霞城有一百多里路,他每個星期都要回去一趟,看看母親,也看看妻女——那時,他的家庭雖然經濟條件差些,卻妻賢女孝,很是溫馨。

那時霞城至煙市的交通不是十分方便,多年來只有一條308省道相連。交通工具也不發達,一般是乘坐公共客車。許天陽在煙市打拼的地方位于城市的南郊,而客運長途站卻在城市的北面,每次他回家都要先坐一個多小時的城市公交(當然有時來不及了他也會打車),穿過市區,然后輾轉來到北馬路的長途車站,買一張去霞城的客車票??蛙囯x開煙市后即駛上308省道,一路向西、向南,沿途經過兩個縣的九個站點,每個站點停車五到二十分鐘,就這樣走走停停,四個小時后,才能到霞城。許天陽通常會在離霞城車站三里多路的地方提前下車,然后再打車或徒步回到自己在霞城的家中——這樣,他能比客車到站后再回家省上二十多分鐘。即使這樣,他回一次家兜兜轉轉仍需大半天抑或一整天的工夫。許天陽記得剛到煙市那幾年,煙市至霞城的客車票價是每張六元五角,后來漲到了八元,再后來又漲到了十二元。有一年國際油價大幅上漲,客車票價也隨之快速上浮到了二十元,油價跌下來后,票價卻一直穩定在二十元錢上沒有下來?,F在霞城至煙市的客車還在跑,但票價具體多少錢,他已經不知道了。

不知道的原因是許天陽后來有了一輛自己的車,他再也不用為回一趟家而穿過大半個煙市了。開車回家非常方便快捷,以前需要大半天或者一整天才可以完成的事情,自己開車只需兩三個小時就行了。再往后,同三高速開通,往來霞城與煙市就變得更加便利起來。高速路在煙市和霞城都留有出入口,其中霞城那個出口距離許天陽在霞城的家只有十多里路,這樣,許天陽只要一個小時就可以從煙市回到霞城。也就是從那之后,他再也沒有走過308省道。

許天陽并沒有因為回家方便快捷了而增加回家的次數,相反,他回去的次數越來越少了,相隔的天數也越來越多。距離并未拉長他的思念,反而將他推得更遠。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回霞城的家了。

他最近一次回霞城還是在四個月之前。那時霞城北有一段路正在維修,天剛下過雨,路面上的泥土被過往車輛碾軋成泥漿,污濁不堪。他小心翼翼地行駛著,不時地蹙蹙眉頭,抽抽鼻子,盡量繞過那些泥水。還有一處路段,兩個工人正在路旁用鐵錘和鑿子用力敲打一塊白石,錘聲響處,火星四射,碎石飛濺。他提心吊膽,生怕那些碎石會飛到自己的車上。他眼睛盯著兩個人的舉動,心里盤算著時間,就在他們一錘落下另一錘未發之際,果斷地一踩油門,車子快速沖過了那片危險之地。車輪濺起了一片污水,星星點點地落在了車窗上。此后,他就再也沒回過霞城?,F在,他也不知道那段路是否已經修好。

許天陽兩年前就有騎行的計劃,但他很忙,一直沒有行動。他也很累,騎行并不能減輕他的勞累,只會讓他更累。他對格紅說要好好休整一下,我理解他說的休整其實就是睡覺,他確實太需要休息一下了。

這些年來,許天陽一直都很忙。起先是為了糊口,后來是賺錢,再后來……反正他的事業蒸蒸日上,他也變得越來越忙?,F在,許天陽在煙市已經有了很不錯的發展,他有了自己的公司,公司的各項業務也進展順利。他上個月還剛換了輛新車。這個車怎么說呢?謝強的說法:用這個車接新娘,有面子!

謝強的侄子國慶節結婚,所以他想借許天陽的車作侄子的婚車。許天陽聽了二話沒說就把車鑰匙痛快地甩了過去,謝強連連稱謝,并要把他的車留給許天陽,有事的話好代個步。謝強的車也不錯,是輛大眾。許天陽回絕說,不用了,結婚這日子,有多少車恐怕也不夠;再說,我也沒有出行的計劃。

所以,那天上午,許天陽是騎著一輛單車來到煙市南大街上的。單車是兩個月前買給女兒的,女兒上高中需要一輛自行車,但此后他一直沒回霞城,車子也就沒有捎回去。后來,他給女兒打了一筆錢,讓她自己去買了一輛,這輛就放在了家中,他想等有空了也實施一下自己的騎行計劃。

許天陽是來吃早飯的。起床后他先是按慣例給格紅打了個電話,意外的是,格紅的手機關機了。他拿著電話呆愣了一會兒,走到陽臺上點上一根煙,看著外面的樹木默默地抽完煙,就騎上自行車來到了南大街。南大街上有一家叫“賽江南”的餐廳,飯菜口味和環境衛生都非常不錯,許天陽很喜歡這里。當他站在“賽江南”門前時,卻被街上的車流吸引住了。南大街是煙市的中心大街,本來車流量就非常大,現在可能是由于節日的原因,街上的車流量更大了。許天陽喜歡看這樣的車流,平常沒事時,他會站在位于二十六層的辦公室里俯視街上的車輛和行人,看著他們如螻蟻般奔跑與穿梭。

那天,許天陽站在“賽江南”門口看著川流不息的車輛,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幾乎天天早上要吃的油條和麻團,當然還有一碗必不可少的加了辣椒油和韭菜花的豆腐腦。辣椒油紅紅的、油油的,韭菜花綠綠的、碎碎的,紅紅的辣椒油、綠綠的韭菜花漂浮在白白的豆腐腦上……這樣想著,一股口水竟然不自覺地在舌邊涌動起來。他已經好多年沒吃這樣的早餐了。他決定不吃“賽江南”了,轉而騎著單車駛進了街巷。在他的印象中,吃油條和麻團的小吃鋪,就是在這樣的巷子里。但他騎過了好幾條街巷,也沒找到一家這樣的小鋪。

再后來,他就騎上了308省道。

多年過去了,308省道也沒有多少變化。依然是很窄的雙向車道,依然是陳舊的有些龜裂的瀝青路面,路兩旁依然是枝葉茂盛的粗大楊樹。非要說有點變化的話,許天陽覺得是這些楊樹似乎變得更粗更高大了,許多樹已長成一個人都抱不過來的大壯漢,巨大的樹冠遮天蔽日,整條路都被籠罩在其中。樹葉子像在鼓掌似的,嘩嘩嘩地在空中響個不停。絲絲縷縷的陽光穿過葉子間隙,斑斑駁駁地照下來,鋪在路上。308省道仿佛成了一條鋪了金子的河,閃閃爍爍的,讓許天陽感覺十分愜意。騎了不多遠,308省道便在他的腦子里復活起來,與此同時,他記憶深處的一些東西也開始悄然生長。

他想起了第一次走這條路時的情景。

那一年,他十六歲。那年的春天,村里修水庫,需要去百里之外的煙市水泥廠拉水泥,就派他和另兩個年輕人一同隨車裝卸。這對他們來說是一趟美差,幾個人都異常興奮。天不亮,他們便坐著村里的拖拉機出發了,他們走的就是308省道。這是許天陽第一次出遠門,因為是去煙市(后來知道水泥廠只是在煙市的郊區),所以幾個人都顯得很亢奮。他們坐在顛簸的拖拉機上,一路上大呼小叫,歡聲不斷。他們天不亮就出門了,半夜才回到村里。他們只是走馬觀花,并沒有深入到煙市的腹地,但這次遠行,還是給許天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多年以后,他所在的棉紡織廠改制破產,他決定外出創業時,第一個想到的仍是距家百里外的大城市煙市。

就這樣,我的事業有成的朋友許天陽在2023年國慶小長假的第一天,騎著一輛單車鬼使神差地駛上了他多年未走過的308省道。308省道上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致,讓他的心里油然生出一股舊地重游之感。

故事至此,似乎可以結束了。若不是那個突然冒出的念頭,許天陽大概率會在308省道上騎行一段路程后就返回煙市,接著繼續他的休整計劃。那樣,這一天也就和他一生中的很多平常的一天沒有什么區別了。

那個念頭突然冒出來時,把許天陽自己也嚇了一跳。

世上有許多事情就是這樣,沒有任何預兆,不經意間,卻水到渠成似的,一下子就會跳將出來?,F在,許天陽就在經歷著這樣一件事情。事情聽起來讓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卻實實在在、真真切切地發生了。就像事后格紅說的那樣,他就是個神經病。

格紅說這話的時候,正下著雨。天空陰沉,冷雨絲絲縷縷,枯黃的樹葉子落滿了煙市的街道。格紅手指上夾著一支細香煙,漠然地望著窗外的街道與行人,她并沒有吸那支煙,只是任由煙霧在手中慢慢升騰,裊裊不知所蹤。

當然,格紅也知道,許天陽并不是一個真的神經病。只是他的那個念頭一經破土,便如雨后春筍,拔地而起,又隨風而發,最后竟快速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密密實實地塞進了他的身體里。這個念頭鼓動著他身不由己地朝著霞城的方向一路騎行而去。

讓格紅想不通的也正在于此。這個假期里,許天陽沒有出行計劃,他不肯去日本,也不肯去西藏,他說他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讓自己已經透支的身體休息一下;而現在,他卻要回霞城,且用了這樣一種讓人想象不到的方式。

更讓格紅難以釋懷的是,在接下來的行程里,許天陽想到了許多的故人和往事,卻一次也沒想起過她,仿佛她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似的。當然,格紅也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該任性而為。許天陽給她打電話時,她正愜意地靠在飛機的舷窗邊,興致盎然地俯視著下面的異國風景。

接下來的故事就變得簡單了,我的朋友許天陽騎著一輛單車,沿著他多年未走過的308省道回他的家鄉霞城去了。這事也并不稀奇,許多騎行愛好者一騎就是幾百里上千里,但對我的朋友許天陽來說,這卻是一次不同尋常的經歷。

首先吃不消的是他的身體。我們都知道,許天陽是個胖子,有二百斤重,這樣的一個身體壓在一輛輕薄的小單車上,滑稽的樣子可想而知。所以他騎了沒多遠,就有些后悔了。他停下來,站在路旁,兩腿不由得微微顫抖。他想起了《三國志》里劉備說的話:身不離鞍,髀肉皆散;分久不騎,髀里肉生。然而我們也知道,許天陽是個一旦認準目標就不肯放棄的人,沒有什么困難會讓他輕易改變自己的想法。稍微休息后,他還是毅然決然地踏上了去霞城的路。

在去往東廳鎮的路上,許天陽看見了一條被車碾傷的蛇。蛇很小,尾部已被車輪碾碎了,只剩下上半身在路上掙扎。許天陽自小怕蛇,看了一眼就快速向前駛去。但走出十多米后,他還是騎車返了回來,下車走到斷蛇邊,口中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撿起一根樹枝將它挑到了路旁的草叢中。

路過高疃鎮的一處果園時,許天陽停車歇息。果園中一個正在勞作的大叔驚奇地看著這個滿臉汗水的大胖子,好奇地問他要去哪里。當聽說他要去霞城時,大叔的目光里流露出欽佩而又復雜的神情,摘了兩個紅蘋果給他解渴,然后看著他將碩大的身軀挪移到車子上才轉身進了果園。

在中橋鎮的一個小村旁,許天陽居然發現了一條清澈的小河,河水嘩啦啦地流著,讓他一下子就想起家鄉的那條白洋河。白洋河的水可真是多啊,一年四季不斷流,到了雨水旺季,更是大水滔滔。小時候,每年夏天他都要因為玩水被父親揍上幾次,以至于他到現在也沒有學會游泳。許天陽在河邊停了下來,仔細地洗了手,洗了臉,然后坐在河邊靜靜地看著河水嘩啦啦地向前流去。

走到臧家莊鎮時,許天陽看見了父親當年工作過的榨油廠。榨油廠已經停產多年了,如今只剩下幾間破敗的廠房。許天陽七歲或八歲時曾來過這里,是父親騎著單車帶他來的。那是一個冬天,非常冷,父親車后座上捆著一大包東西,他則坐在前大梁上。父親用力蹬著車子,他們一路往北而去。北風迎面吹著,走不多遠,他就凍得受不了了。爸爸,冷。他叫道。父親停下車,脫下自己的棉襖,像包一只小貓似的把他包裹起來。他感覺到溫暖了,然后他們繼續走。走了一段時間,他又舉著手叫起來,爸爸,冷。父親又下了車,把他的手緊緊握住,然后使勁搓,搓呀搓,搓呀搓,他的手果然就變得暖和起來。他們繼續向前,走不多遠他又開始覺得冷起來,這次,不管父親怎么搓,怎么哄,他還是感覺冷。他說,我要哭了。話音未落,便放聲哭起來。父親忙揩去他臉上的淚水,對他說,不哭不哭,皴了臉就不俊了;見他還是哭,又說,你別哭,我給你唱首歌。父親唱的是一支只有曲調沒有詞的歌。他一輩子似乎只會唱這么一首歌。那天,他聽著父親的歌聲,感覺真沒那么冷了。

在豐栗村前的那段上坡路上,許天陽下了車。他本來是打算騎上去的,但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也只勉強騎到了半坡上。他實在是騎不動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抬頭看看剩下的坡路,只有不算太長的一小段了,而就這么一小段,卻讓他不得不下車推行。真是老了,許天陽心中感嘆。他想起當年自己騎上民生路時的情景。霞城醫院前的民生路,有一段又陡又長的大斜坡,幾乎所有的騎行者上坡時都要下車推行。女兒出生那天,許天陽回家給父母報喜,他精神亢奮,豪情萬丈,一出醫院大門便風馳電掣,竟然一鼓作氣騎著車子沖上了坡頂,看得路人目瞪口呆。許天陽記得很清楚,那天的天氣特別好,清晨的霞光也比往日更加絢麗多彩。也就在那天,他在日記里為女兒寫下了第一首詩。

離霞城還有二三十里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308省道也變成了一條黑蛇。好在他的記憶已經完全恢復,即使在這樣的夜里,他也依然不會迷路。他在朦朧的夜色中繼續前行,絲毫沒有減速。天空中,一彎細月升了起來,這樣的月色讓許天陽想起了多年前自己沿著這條路從煙市步行回霞城的情形。

那次,他和蘇麗瞞著父母偷偷坐車去了煙市。煙市的一切都讓他們感到新鮮而好奇。他們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海;第一次吃到了香噴噴的鐵板烤魷魚;第一次坐進了寬敞整潔的電影院。他們玩得很愉快,玩得無憂無慮。但傍晚時分從電影院里出來后,他們才發現腰里的錢不夠買兩人回家的車票了,在煙市住一宿更是不可能的事,他們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后來,還是許天陽想出了一個主意。他用剩下的錢買了一個人的車票,讓蘇麗坐車回去,自己從煙市走回霞城。蘇麗死活不同意,非得和他一起走回去。許天陽沒有遷就她,將她一把推上了最后一班客車,就一頭扎進了夜色彌漫的308省道。

他走了整整一個晚上才到家。開始的時候,他還有些膽怯,他故作聲勢地放聲大唱著父親的那首無詞歌,大步前行。唱了一會兒,他發現這真是一首好歌,不僅能提神壯膽,還可消除困意。那天晚上,也是半月升空,月色朦朦朧朧,一切都顯得虛幻而又神秘。一路上,許天陽遇到了三只打架的狗、兩只拜月的黃鼠狼,以及一輛拉死人的拖拉機。

拖拉機陷在一個泥坑中,經他的幫忙才得以脫離困境。拖拉機司機告訴他自己拉了一個死人,如果不嫌棄的話可以捎他一程。也幸虧有了這輛拖拉機,讓他免了一半的徒步路程。和一個死人擠在一個車斗里,他有些害怕,但勞累和困頓最終還是戰勝了恐懼,他戰戰兢兢地爬到了車上,緊靠在車斗一角,縮身而坐。他不敢看被子里的死人,而那個人就躺在自己面前,又讓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拖拉機一路顛顛簸簸,那人的一條腿被顛得移了過來,與許天陽的腳碰觸了一下。那條腿硬邦邦的,像一根棍子。許天陽趕緊縮回自己的腳,但那人的腿卻越來越向這邊斜過來。許天陽腦子里回響著無詞歌的旋律,心里一遍遍地給自己打氣,死人有什么可怕的?這樣想著,他伸手將那人的腿抬起來,送了回去。天空中的星星閃閃爍爍,明月時隱時現,路旁黑乎乎的樹木匆匆而過。許天陽雙目微閉,迷迷糊糊中,他看見了一片藍色的海洋。醒來時,許天陽發現自己竟然并排和那個死者躺在一起,自己的一只胳膊還搭在他的身上,他嚇得猛地坐了起來。他發現蓋在死者頭上的被子不知何時已被風吹開了,露出一張蒼白卻神態安詳的臉?;秀敝g,許天陽竟覺得那人并沒有死去,他壯著膽子,將手試探著伸到他的鼻子下,他期望有粗重的鼻息打到他的手上。但是沒有。他伸手將被子重新給死者蓋上了。

那一夜過后,許天陽仿佛一下子長大了許多。幾年以后,蘇麗也成了他女兒的母親。

那天,在308省道上,許天陽記憶的閘門被打開了,許多陳年往事爭先恐后地跳了出來。許天陽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但他知道的是,這一天是多年來他第一次主動讓自己慢下來的一天,而這也成了這些年里他對過往回想最多的一天。

格紅不知道的是,在去霞城的途中,許天陽也是想起過她的,只是他沒有對她說。那時許天陽剛剛走到松山鎮那塊巨大的石頭前,看見那塊石頭,他忽然記起了早上那個與刀子有關的夢境。夢里的格紅爬上的就是這樣一塊石頭,她站在石頂上,左手握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右手則沖他或者遠處的什么地方揮舞著。她大張著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響。忽然一陣狂風吹來,格紅就大張著嘴一頭栽到了石頭下,卻好像又沒跌到底,在半空中變成一只風箏忽忽悠悠飄走了。

許天陽特意下車轉到石頭后面看了看,好像要確認一下格紅是否真的掉落在了那里。但也就是到此為止,接下來,許天陽又騎上單車,一路向西、向南,直奔霞城而去。

我們的朋友許天陽到達霞城時,霞城早已是萬家燈火。站在城外的高地上,看著眼前星星點點的光亮,許天陽忽然感覺有一股消失了許久的東西流水一樣慢慢地涌入體內。他發現,幾個月前讓他小心翼翼開車走過的那段路不知何時已經修好了,路兩旁漂亮整齊的路燈,此時也全部亮了起來,好像一副張開的手臂,歡迎著遠道而來的游子。這也是308省道在霞城的最后一段,是一條長長的坡路。而這樣的坡路,對于許天陽這樣長途跋涉的騎行者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了。他想象著雙腳猛蹬幾下,自行車飛也似的向著坡下沖去的情景。秋日的風拂蕩起他的衣服,路燈一盞盞飛快地向后退去,風在他的耳邊呼呼作響。他忽然又有些擔心起來,他不知道,這么快速地沖下去,他的靈魂能否及時地追趕上來。

猜你喜歡
省道單車
共享單車為什么在國外火不起來
公路宛若畫中游
飛吧,單車
省道S273跨廣茂鐵路橋防落棚及防護架設計與施工
共享單車,汝欲何往?
共享單車來了
對惡意破壞共享單車行為要“零容忍”
共享單車(外四首)
華通動力HM1000銑刨機助力254省道
二次再生混合料在S102省道杭昱線的試驗性應用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