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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兵和他的狗(短篇小說)

2024-03-18 10:11王曦
當代小說 2024年1期
關鍵詞:黑子大頭戈壁

王曦

據說,每個人身邊都有個叫大頭的朋友。我也有一個,不過,我的這個朋友有點特別,它是一條狗,一條混血藏獒。

十幾年前,我在青藏高原上當兵,在某通信站任助理工程師。通信站建在戈壁上,海拔近五千米,離阿里地區行署所在地獅泉河鎮不遠。天氣晴朗時,從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獅泉河鎮的地標——赭紅色的燕尾山。不過,這種所謂的不遠是以廣袤的戈壁和延綿的雪山為參照物的,要是用車程來衡量的話,通信站那輛四處漏風、叮當直響的北京吉普,要顛簸兩個多小時才能把我們拉到燕尾山下。

通信站就是一個小小的院子,四周是茫茫戈壁,方圓幾十里無人煙。高原的天太闊了,戈壁太大了,顯得院子更小了,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發現。站里的人不多,平常在位的有負責人谷主任(通信站就是他一手建起來的),還有三個業務人員,老馬、包子和我。老馬是個業務嫻熟的工程師,比我大五歲,是我師傅;包子剛畢業,小我三歲,是我徒弟。另外還有一名戰士,叫彪子,擔任司務長兼炊事員兼駕駛員兼電工。我們還雇了康巴漢子嘎登和他的老婆阿佳,負責保衛工作,他們兩口子住在站門口的門衛室。

我是軍校一畢業就被分配到通信站的。高原上的生活單調枯燥,正契合我沉悶的性格。我每天的工作很簡單,除了學習和訓練,就是檢查裝備,確保它們正常運行。偶爾排除點小故障,大的問題基本沒有,有了我也解決不了,只能向山下的總站報告,由他們派人上來排查,或直接安排廠家的人過來檢修。所以,對我來說,時間就像遠處山頂的積雪,多得都溢下來了,而我一點也不知道珍惜。對于我的這種狀態,戰友有夸贊歲月靜好的,也有罵我渾渾噩噩的。我不在乎??煽傆幸恍r候,我的心里會莫名空空的,像是缺了點什么,卻又不知道用什么填補。于是,我偶爾也會搞出一點動靜,給自己找點刺激。有一回,我躺在樓頂,任憑漫天飛舞的大雪把我掩埋;還有一回,我走進戈壁,向著雪山前進,半夜才回來。為此,我沒少挨谷主任批評,并反復檢討。谷主任說我是勇于認錯死不悔改,我說領導批評得對。老馬說我太能裝,我說老馬特庸俗。包子說我該給他找個嫂子了,我讓包子管我叫姐夫。包子撲過來,用被子蒙住我,把我好一頓捶。因為包子真的有個姐姐。

很快,我上高原四年了,原本說好的三年一輪換,現在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我也并不在意。

這年入冬前,谷主任派我和彪子去獅泉河鎮接冬菜。

我們駐防的這片高原,號稱世界屋脊的屋脊,生命禁區的禁區,別說菜,連草都不見幾根。戍邊官兵平時吃的菜,都是汽車團從山下葉城縣拉上來的,一路翻雪山、越達坂,艱難無比。冬天,大雪封山,汽車上不來,只能提前做好冬儲。冬菜通常有土豆、白菜、白蘿卜、胡蘿卜、皮芽子,還有大蒜。我們都愛吃大蒜。山上運動少,沒胃口,嘴里淡得很,食欲不振,意志消沉,餓瘦了事小,影響了戰斗力可就是大事了。嚼一口辛辣的大蒜,可以多吃半碗扣肉面??廴饷媸峭ㄐ耪镜奶厣朗?,面條是平常的掛面,加軍用扣肉罐頭,用高壓鍋壓,出鍋油乎乎軟綿綿的,香得很。連南方人包子都能就著蒜瓣消滅兩碗,還邊吸溜面條邊說,吃面不吃蒜,等于白吃面。大蒜還可以碼在盤子里,泡上水,沒幾天就能長出一盤綠芽,剪了炒雞蛋也行,留著當盆景也行。高原冬日漫長,還有什么比一片綠色更珍貴呢?

通信站是個小散遠單位,分到的冬菜不多,用吉普車就能拉回來。不過這回,我有意外收獲,我弄回來一條狗。一條大狗,野的。

站里的人都出來看,把吉普車圍得那叫一個嚴實。大狗下車,大家自動為它讓路。大狗懶洋洋地站在那兒,不叫,也不跑,目光冷冷的,看也不看一眼圍著它的人。大狗這么沉默著,大家就有點害怕,稍稍向后退了兩步。

養得住嗎?谷主任問。

沒問題,我拍著胸脯說,這狗在鎮上刨垃圾,來到咱們這兒,好吃好喝伺候著,美得它。

嘎登搖著頭說,不是藏獒,不值錢。

谷主任問嘎登身后的阿佳,不是藏獒嗎?

阿佳小聲音說,不是。

我們都有些失望。

阿佳又小聲說,有一半是藏獒。

嘎登說,雜種狗,白送都沒人要,拉到山下倒是能賣個千把塊錢。

我們不理嘎登,都覺得混血藏獒也不錯。

老馬說,它怎么不叫?不叫的狗才咬人,不會又弄了條六親不認的瘋狗回來吧?

我說,怎么不叫?叫起來像獅子吼,狠著呢。

我踢大狗一腳,大狗還是不叫,不發狠,也不看我,只是不慌不忙地甩了兩下大腦袋,像要甩掉一個沒做完的夢。大狗抬眼打量了一下院子,傲傲的,活像個得勝還營的將軍。我本來挺得意,看大狗這個表現,就有些生氣,明明是個俘虜,擱這兒耀的什么武?揚的哪門子威?真是臉都不要了!

谷主任笑了,看把它能的,長這么大個腦袋,就叫大頭吧。

我給大家講述了抓大頭的過程。

我和彪子在軍分區倉庫接冬菜,一群流浪狗跑進院子,大大小小有七八條,帶頭的那條腦袋奇大。不用說,自然是大頭了。大頭帶著狗群直奔垃圾堆,在爛菜葉子里找吃的。大頭不刨垃圾,站在垃圾堆上,昂起大頭,風一吹,背上脖子上又臟又亂的長毛就飄了起來,威風凜凜的。我盯著大頭,越看越喜歡,便溜過去關上院門,喊彪子一起抓狗。彪子說,那么大一條,我可不敢下手。我說,虧你也是個使刀的。彪子說,我現在手里可沒刀。我丟給他一根棍子,說,算了算了,你也就能背個黑鍋,關鍵時候指望不上,幫忙堵著就行。于是,我提繩上前,彪子持棍策應,悄悄向大頭摸過去。眼看到跟前了,大頭突然一聲吼,聲音低沉雄渾,像是從地底下發出來的。我不禁打了個寒噤,頓時頭皮發麻,手腳變涼,血往腦門上涌,人也一下子興奮起來。我覺得我的心和這吼聲產生了共鳴。其余的狗抬頭一愣,隨即四散逃竄。一時間,院子里狗聲鼎沸。我和彪子圍追堵截,盯住大頭不放。大頭又是一聲吼,其余的狗得了命令,齊齊奔向院門。院門跟通信站的大門一樣,也是用鋼管焊的,有二十公分左右的縫隙。其余的狗沖到前門,連速度也不減,就鉆出去跑了。大頭鉆幾下,沒鉆出去,它的頭太大了。我和彪子將它堵在門前。見出逃無望,大頭不再頑抗,索性站在原地,漠然地看著我,像是認了命,神情里卻滿是不屑。我剛想上前抓俘虜,猛然看到大頭眼里掠過一縷寒光,嚇得我立即停下,吸一口涼氣,暗暗慶幸沒有貿然去抓。就這么對峙了一會兒,我去車上拿了根火腿腸,掰一截丟給大頭。大頭并不著急吃,先是看了兩眼,嗅了嗅,才慢悠悠趴下,把火腿腸舔進嘴里。我把剩下的火腿腸連續丟過去,試探著向前走了兩步,走到大頭跟前,蹲下來,壯著膽捋了捋大頭背上的毛。大頭動也不動。我這才放下心來,小心翼翼地把繩子套到大頭脖子上。

彪子抗議道,王參,你這人不地道,你吹你自己我不管,埋汰我干什么?

我說,要不你來吹?

彪子氣呼呼地去了廚房,端來半盆早上吃剩的扣肉面。大頭估計是許久沒吃頓飽飯了,把面吃完不說,還把盆舔了個干凈。即使這樣,大頭仍不慌不忙,吃得很從容。吃了我們的扣肉面,大頭不好意思再冷著了,安靜地趴在地上,任由大家摸來摸去。我心里隱隱生出些鄙夷來,你不是能得很嗎?怎么一碗面就讓你投降了?我說,別摸了,臟不臟呀,先把它弄干凈再說。大家七手八腳齊上陣,你爭我搶,亂作一團。一套洗剪吹下來,大頭精神抖擻,煥然一新。

阿佳說得沒錯,大頭血管里流的是藏獒和土狗混合的血。這年頭,藏獒身價極其高,一條好藏獒能換一套房。想要純種藏獒,得去偏遠牧區碰運氣。能弄到大頭,我們已經很滿意了。

大頭個頭高,腦袋大,脖子粗,四肢健壯有力,嘴巴、眼眶和四條小腿的毛是黃色的,別的地方的毛全是黑色的。黑金交錯,對比鮮明。腦袋高高地昂著,尾巴高高地翹著,眼睛里流露出一種高貴的慵懶,這種慵懶是娘胎里帶出來的,后天學不來。

我把大頭拴在遠離院墻的燈柱上,又學山里的牧民,往它脖子上系了一條紅綢帶。有了這條紅綢帶,大頭就不是野狗了,就有家了。

晚上,我沒敢睡踏實,支著耳朵聽,直到凌晨,沒聽到大頭亂叫,這才安心睡去。第二天一早,嘎登跑來叫我,說大頭想跑。我出去一看,原來大頭掙脫了繩子,想鉆門逃跑,結果卡在門縫里了。我找了條鐵鏈子,給它換上。

大頭的到來,給通信站添了很多樂趣。我們爭相給大頭喂食,生怕它餓著,每次吃飯時總要留一些給它,外出時就收集一堆骨頭帶回來。老馬放下那些又臭又長的電視劇,包子從單機游戲里抽出身來,我也暫時不看那些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小說和電影了。我們都走出房門,去跟大頭玩。有時為了誰牽鏈子,還吵起來。一個個大老爺們兒,在大頭面前爭風吃醋,活像邀寵的妃嬪。這么看,大頭總是昂著驕傲的頭,也不是沒道理的。其實,我們都有些擔心,擔心大頭不能適應通信站無聊的生活,這是有血的教訓的。

就在前一年,谷主任曾從山下拉上來過一條狼狗。狼狗通體烏黑溜光,耳朵支成大寫字母“V”型。谷主任喜歡得不得了,給它起名叫黑子。黑子來到站里,起初還正常,該吃吃,該睡睡,沒幾天,就變了,逮什么咬什么。有一次,我對著院墻踢足球,腳下一軟,球沒停好,滾到黑子跟前。黑子把足球摁到懷里,轉著腦袋啃,鋒利的牙閃著寒光,只聽噗嗤一聲,球被它咬爛了。到了晚上,黑子變得更加狂躁,嗚嗚汪汪叫個不停,有月亮時對著月亮叫,沒月亮時對著星星叫,叫聲瘆人,像在召喚荒原上的狼群。又過了幾天,黑子兩眼發紅,齜牙咧嘴,面目猙獰,誰也不認識了。嘎登說,這狗憋瘋了,吵得人睡不著覺。我說,要不放了吧。谷主任說,放出去咬了人怎么辦?我心想,這荒山野嶺的,哪來的人給它咬。就在大家一籌莫展之際,黑子自己把這個難題解決了。一天早上,我們發現黑子的尸體吊在院墻外,脖子上的鐵鏈還牢牢綁在墻內的電線桿上。谷主任揪住嘎登,問是不是他干的。嘎登連忙否認。我們調出監控一看,黑子是自己跳出去的。高原太寂寞,黑子受不了,自己把自己吊死了。埋黑子的時候,大家都不吭聲。

還好,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大頭沒表現出任何異常,我們都松了一口氣。

通信站就這么幾個人,天天湊在一起,牛皮吹爆了,大山侃平了,故事講完了,可說的就不多了,便埋頭各干各的事。慢慢地,寂寞就跑出來了。寂寞不是外來的,寂寞本來就在身體里。幸好有大頭,大頭威武雄壯,不但能嚇唬人,還能嚇唬寂寞。寂寞一看到大頭,就灰溜溜地躲起來了。

幾乎每天傍晚,我都帶著大頭出門遛彎。我們走進戈壁灘,走一個多小時,一直走到通往獅泉河鎮的公路邊,才停下來。我們坐在路邊,看路過的車,看天上的云,看夕陽照在公路盡頭的燕尾山上。我把心事一件一件講給大頭聽,直到燕尾山下有燈光亮起,我們才往回走。

高原上的時光就是這樣,你在意它時,它像雪山,巋然不動;你忽略它時,它又像流云一樣,飛快地溜走了。冬天終于過去,春天倏忽不見。高原上的春與秋,短得就像一次失敗的相親,連臉還沒來得及看清,就再也見不著面了。夏天到來時,大頭到站里已有大半年了。大頭褪掉過冬的絨毛,顯得腦袋更大了,身體更壯了。大頭的目光不再是冷冷的,而是有了溫度。大頭已經當通信站是家了。

有一天,我的軍校同學毛毛打來電話,說他要結婚了。我忙問跟誰,隨即意識到問得多余。毛毛高中時交了個女朋友,兩人大學考到了不同城市,每次“五一”“十一”長假,那個女孩都坐一夜火車來看他。這么多年,兩人終于修成了正果。毛毛問,你什么情況?我說,高原上天高云淡雪山綿綿。毛毛說,你趕緊想想辦法,調下來吧。我答非所問地回道,時間過得真他媽快啊。掛掉電話,我意識到,我畢業已經四年多了。

我下山休假,趕去上海參加毛毛的婚禮。同學來了不少,坐滿兩桌。大家久別重逢,親熱得不得了。我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在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中尋找,終于,在另一桌,我看到了她。她留了長發,少了些許英氣,多了一份知性,除此之外變化不大,還是素雅的白裙,還是那樣的恬淡,臉上散發著柔和的光。同當年一樣,我不管看向哪里,眼睛的余光始終在她身上。我看到她夾的都是青菜,我看到她的杯子里不是酒而是茶,我看到她站起來跟人碰杯,身上的白裙突然變肥變大,我看到她的肚子已然微微隆起。瞬間,我的腦袋原地爆炸,這個我大學時暗戀了四年的女生,懷孕了。我還是端坐在座位上,還是微笑著跟同學們說話,不過,他們不知道,我的心已經陣亡了。

軍校不同于地方大學,畢業后大家都分配到了祖國各地,星星般散落在長城內外、大江南北,很多人畢業后再難相見,今日聚在一起,實屬不易。在班長的主持下,大家各自匯報了自己的情況。聽到我還在山上時,好多人都說也想上高原看看,我笑著說歡迎來玩。幾杯酒后,男同學開始互揭當年的糗事,女同學頭抵頭手拉手擠在一起,大家像是回到了校園。

我瞅準機會,端著酒杯去她那桌打招呼。

我看著她的肚子說,你這是……?

她有點意外,畢竟我們上學時也沒說過幾句話。

她說,六個月了。

我說,恭喜恭喜。

她說,謝謝。

我說,我都不知道你結婚了。

她說,嗯,那個,我沒你聯系方式。

我擠出一個干巴巴的笑,說,我那地方,手機經常沒信號。

她說,我好像在咱們班QQ群里留言了,你沒看到?

我尷尬地撓撓頭說,我那地方,也沒有網。

我想了想,自己有兩年多沒登過QQ了。

然后場面就有些尷尬,我不知道下面該說什么。恰好這時,毛毛帶著他的漂亮媳婦來這桌敬酒,我趁機溜回我的座位。我的后背已經濕透了,把端過去的酒原樣又端了回來。

大壯端著酒杯過來,在我身旁坐下,摟著我的肩膀,賊兮兮地問,說了什么?

我反問,什么什么?

跟她說了什么?

就打了個招呼。

然后呢?

我再反問道,什么然后?

大壯很遺憾地說,人家已經結婚了。

我說,廢話,孩子都有了,能沒結婚嗎?

大壯看著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我暗戀她的這件事,除了通信站的大頭,我誰也沒告訴過。我一直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可從大壯的笑容里,我明白他知道此事。

大壯今天喝多了,用力掐著我的肩膀,和我碰了一杯,一口喝光,說,兄弟,快下山來吧。

大壯睡在我下鋪,整整四年。

婚禮結束后,我們列著隊走進上海的夜色里,不知誰起的頭,大家一起唱起了《軍中綠花》。大家都還年輕,有人立了功受了獎,有人當了領導,有人離開部隊回地方開了公司……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結婚的結婚,生孩的生孩……人人都有美好的未來。

上海的高樓大廈真多啊,比阿里的雪山還多;上海的燈光真亮啊,比阿里的陽光還刺眼。上海刺眼的燈光在我的臉上轉啊轉,把我轉暈了。上海真他媽的好啊。

我幾乎是逃回了山上。

大頭見到我,興奮得咬著我的褲腿,嗚嗚直叫。

谷主任問我怎么回事。

我說,咱們站那個事跡材料還沒寫完,我怕機關催,放心不下。

谷主任看著我,冷冷回道,說人話。

我說,其實也沒什么,就是覺得沒意思。

谷主任問,什么沒意思?

我說,山下沒意思。

谷主任問,那你覺得什么有意思?

我想了想說,老馬、包子跟彪子有意思,嘎登跟阿佳有意思,大頭有意思,主任你也挺有意思。

谷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說,上次政委過來幫建,給我捎了兩瓶昆侖特曲,今天剛好周末,晚上咱們好好意思意思。

晚飯時,彪子弄了一桌子硬菜,大家開開心心地喝酒,然后我就醉了。第二天醒來,大家該干嗎干嗎,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一醉,一醒,好像什么也沒改變,又好像改變了點什么。

過了很久,包子才跟我說,那晚我醉得像個傻子。

我問,什么情況?

包子說,又哭又笑的,把站上的人都感謝一遍,還要去給阿佳敬酒,給大頭敬酒,還要給這個打電話給那個打電話,結果手抖得連手機都拿不住,最后抱著垃圾桶說到半夜。

我忙問,我都說什么了?

包子說,要我學給你聽嗎?

我連忙說,打住,這個事過去了。

包子一臉壞笑,別過去啊哥,你感謝我的那些話我可都記著呢,我都不知道我有那么好。

我搗他一拳,罵道,滾,哪個當姐夫的不討好小舅子?

包子勒住我的脖子說,要不哪天咱倆再整一場吧。

我使勁掙開,大聲說,昆侖特曲后勁太他媽的大了!

包子說,多喝幾次,再大的后勁也沒了。

我還是老樣子,上班下班,學習訓練,打桌球看電影侃大山,一切照舊,除了不再發呆——一發呆我就頭大。我還是每天下午帶著大頭到戈壁上遛彎。高原還是那個高原,戈壁還是那片戈壁,大頭還是那個大頭,但我知道,我不是那個我了。四年多的高原生活,我肩上扛的,從實習學員的紅肩章變成一杠兩星,年底,我就是一杠三星的上尉了。我的肩膀變厚了,我的手變粗糙了,我的臉變黑了,可是我的心呢,它似乎還年輕著呢。我已經看了足夠多的雪山和遠方,我似乎也想去看看塵世間的繁華了。

以己度人,我就有點心疼我的朋友大頭了。人家本來在獅泉河鎮待得好好的,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何等威風瀟灑,說不定還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子子孫孫一大群;現在卻只能跟著我守著茫茫戈壁。我于心有愧,再帶大頭出去遛彎時,便解開鎖鏈,隨它怎么跑,能跑多遠跑多遠,跑掉不回來,我也不怪它??纱箢^無論跑到哪里,只要我一個口哨,就會飛奔到我面前。

“八一”節,彪子早早備好羊蝎子,頭天晚上用高壓鍋壓到半夜。會餐時,一盆香噴噴的紅油羊蝎子火鍋端上來,節日的氣氛立馬拉滿。我挑出幾塊肉,用開水沖沖,拿給大頭。這是它在站上的第一個建軍節,要好好過。

傍晚,我站在窗前,斜陽穿過黃色窗簾的縫隙,落在我醉醺醺的臉上。窗外,班公柳在風中搖擺。風就像指揮員的口號,紫青色的葉子聞令而動,整齊劃一。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向右轉,向左轉……沒有一片葉子是逆風的。我想看清其中一片葉子,可很難把目光聚焦在某一片葉子上。我有種強烈的感覺,覺得有片葉子在期待我的目光,可我找不到它。我在葉子里迷路了。

透過枝葉間的縫隙,我看到門口的大頭在啃骨頭。大頭蹲坐在地上,兩只前爪扒住一截羊脊椎骨,碩大的腦袋扭來扭去,尋找著切入骨縫的最佳角度。我突然意識到,這樣的大頭和咬足球的黑子多像??!

我走到門口,踢了大頭一腳,罵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不爭氣的玩意兒,白瞎了一副好皮囊,活該被人拴著看門!

出了門,大頭就把我踢它的事忘了,撒開腿在戈壁灘上狂奔,一口氣跑出幾十米遠。我跟在后面,搞不懂它有什么可開心的。大頭回頭看看,見我離得有點遠,便停下來等我。我不理它,低著頭,按自己的步點,搖搖晃晃向前走。從大頭身邊走過時,大頭跳起來扒拉我的胳膊。我用力把它推開,它又用它的大腦袋蹭我的腿。我又把它踢開,大頭還是不死心,在我身前蹦來跳去,一會兒打滾兒,一會兒用兩條后腿直立,像馬戲團里的狗熊。我連看都不看它一眼。大頭白忙活半天,老實了,也垂著腦袋,慢慢向前走,走了一會兒,回頭看我落下了,便停下來等我。如此反復。

高原上的黃昏,陽光仍舊明亮,天空是蔚藍的,天空中什么也沒有,戈壁一直鋪展到遙遠的雪山。礫石和沙子間,長著零星的針茅草,才入八月,針茅草細細的葉子已經開始變黃了。地平線上彌漫著一層似有似無的淺灰色煙霧。我走進煙霧中,卻發現煙霧并不存在,回頭望去,通信站的小院卻又籠罩在了煙霧里。

今天走得比平時慢得多,到公路邊時,夕陽已經把燕尾山照得血紅。公路像把烏黑的利刃,把灰色戈壁劈成兩部分。我看著通向遠方的公路,心想,我每天跟大頭待在戈壁上,再怎么走,走的還是這條路,再怎么看,看的還是這些山。一眼望過去,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還是這條路、這些山。

我和大頭坐在老地方,看路過的車。今天的車很少,好久才能看到一輛。

開過一輛卡車。司機是個藏族小伙,車開得很快。

我對大頭說,這個司機叫多吉,他要去獅泉河鎮喝酒,他的女人在酒館里等他。

講完,我摸了摸大頭,問,這個故事怎么樣?大頭嗚嗚叫兩聲。以往,每過一輛車,我都會為這輛車編個故事,講給大頭聽。大頭聽后,叫兩聲表示很好,不吭聲則是很差。車多時故事短,車少時故事長。今天車少,故事卻很短,還有硬傷——這輛卡車是從獅泉河鎮的方向開過來的。

連大頭都在哄我,是可憐我嗎?瞬間,我失去了講故事的心情。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有歌聲在戈壁上飄蕩,忽遠忽近,忽大忽小。很快,一輛插滿彩旗的拖拉機開了過來。車廂里站滿了披紅掛彩的牧民,他們開心地唱著歌,大概是去參加什么聚會。路過我身邊時,他們停止了歌聲,沖我雙手合十,大聲喊,扎西德勒!我站起來也沖他們雙手合十,扎西德勒!歌聲再次響起,然后遠去,消逝。

緊跟著過來一個騎自行車的年輕人,二十出頭,頭發凌亂,面龐黝黑。車后座綁著一個背包。他在我身邊停下來,問,同志,到獅泉河還有多遠?

差不多四十公里吧,我說,你從哪里來的?

拉薩,走阿里中線過來的。

我沖他豎起大拇指,牛!

他靦腆地笑了笑,同志,你在這兒當兵?

那邊。我指了指雪山的方向。

向你致敬。他沖我豎起大拇指說,這是你的狗?不咬人吧?我在扎布耶茶卡那邊,被野狗追慘了。

我說,它不咬人,很聽話。

他摸摸大頭的頭說,它的頭可真大。

它就叫大頭。我說。

他自行車前插了個小旗子,上面寫著:流浪中國。

你騎多久了?我問。

快一年了,從江西出發。

厲害。

我得走了,趕夜路不安全,這邊有狼。

一路平安。

謝謝。

嗨,我叫住他,摘下迷彩帽遞過去,這個送給你吧。

這合適嗎?他說。

沒事,我還有。

謝謝。他接過迷彩帽戴上,開心地笑著,跨上車走了。

我和大頭看著他消失在薄薄的暮色中。遠處的獅泉河鎮已經有燈光依稀亮起。

車真是個好東西啊,我對大頭說,車可以帶人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你說,還有比阿里更遠的地方嗎?

大頭嗚嗚叫了兩聲。

是時候了,我解開大頭脖子上的紅綢,摸摸它的頭,用手指著騎手消失的方向,對它說,走吧,前面的路,你知道怎么走,跟著那個人,你就能回家,回到獅泉河了,走吧。大頭看著我。我往通信站的方向走。大頭跟上來。我轉過身,彎腰抓起一個石子,舉手要砸它。大頭停在原地。我繼續走。大頭又跟上來。我把石子丟過去。石子砸在大頭足邊,濺起一小團灰塵。大頭向后跳兩步,站在原地不動。石子帶起的沙子被風吹進我的眼里,我轉過頭,眼淚就流出來了。當我走到足夠遠時,回頭看一眼,大頭成了一個黑色的小點。我喉頭一緊,彎腰哇哇吐起來,一口緊接著一口,稠的稀的,有色的透明的,辛辣的辛酸的,通通吐了出來,眼淚鼻涕一起流。我的胃空了,我的心也空了,我的腦子還是暈的。

一彎淺黃的月亮升上來,掛在遙遠的山尖上,把戈壁照得涼涼的。月亮像一只眼睛,窺視著世間的一切。

回到通信站時,天已經黑透了,我關好院門,鎖緊。

夜里,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自己在一間明亮的房間里,四面都是玻璃窗。一只麻雀飛進來,在這塊玻璃上撞一下,掉幾根毛,在那塊玻璃上撞一下,又掉幾根毛,死活飛不出去。我把窗戶打開,攆它向外飛。它卻更慌亂了,一頭撞向沒開的窗戶,直直地掉在窗臺上,撲棱兩下翅膀,不動了。

我驚醒了,忙去窗邊看,沒看到麻雀,卻看到了窗外院門前趴著一坨熟悉的黑東西。我又驚又喜,跑到門口,果然是大頭。我踢它一腳,它睜眼看了看我,繼續睡覺。

大頭自己回來了,可院門鎖得好好的,它是怎么進來的?

后來,我不再混日子,也不再干那些荒誕不經的傻事。我開始認真地讀書學習,讀有用的書,讀上級下發的材料和領導的講話,學習過期的報紙(站上最新的報紙也是半個月前的),并模仿寫一些簡短的新聞。半年后,我終于在軍區報紙上發表了一篇二百字不到的豆腐塊,之后又陸續發表了幾篇長點的新聞,還在總站舉辦的征文比賽里得了個獎。

過了年,我休完假返隊,路過總站時,政委把我叫到辦公室說,你先別上山,留在機關幫忙吧。我說,服從組織安排,謝謝政委。我打電話給谷主任匯報。谷主任說,這是好事,要把握住機會。我說,謝謝主任。谷主任說,好好干。我說,謝謝主任。

我開始在宣傳科沒日沒夜地幫忙,寫了很多新聞,只管悶頭寫,發沒發出來我一概不問。后來,領導的發言材料我也能拿下來了,有時候還能出彩,但從不出錯。就這樣過了一年半,組織上照顧我這個大齡青年,把我的關系從山上轉了下來。

那以后,我再沒上過高原。開視頻會議時,我偶爾能看到谷主任、老馬和包子,如果領導恰好不在會場,我就揮揮手跟他們打個招呼。那以后,我再沒見過嘎登和阿佳,也沒見過大頭。

我還沒跟他們告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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