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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醫生(短篇小說)

2024-03-19 09:02謝小靈
作品 2024年3期
關鍵詞:爺爺奶奶醫生

謝小靈

故事發生在舊社會。

那年春節,除了年十五的營老爺、營火龍、看花燈,村里還有一件新鮮事:刁醫生要來。這消息由村莊最富有的我爺爺發布,他滿臉放著光彩說,醫生是女的,她將是十二連片村莊唯一的醫生。我爺爺又開口說道,刁醫生來自城里。他說刁醫生曾風光一時,在一家大醫院工作。她會“中西結合”。

半個月后,她來了。裝扮做派和村里人不一樣。說話不一樣,表情不一樣,衣著顏色樣式不一樣,發型不一樣,手上還戴著一塊稀罕的手表。胳膊上夾了一本《醫學衷中參西錄》。

厝邊頭尾沒人像她那樣穿著。我們村人穿著黑色和藍色的粗布土布(藍士林,綠士林,花士林,黑士林,紅士林)布料做的衣服。年輕婦女褲腳比年紀大的窄一點,老年人是寬褲腳。有錢的人穿香云紗褲。揭陽榕城鎮、潮州城人會穿花布衣裳、花布褲。刁醫生上身白底藍花小褂,絲質裙子是暗色格款,里面還有襯裙,腳上穿一雙有褡褳扣眼微微發淡藍色光的涼鞋。

那一帶的青年女子、小媳婦多半剪短發或是留辮子,出嫁生孩子當母親后或有一兩個舍不得剪的也留著辮子,成為大媽以后基本上做發髻,形制有點像龜殼形狀,稱龜髻或者龜棕。龜棕打在頭頂,先把長長的頭發梳好,再把頭發捆在腦勺后面,用發針插在發髻上固定,起加固和點綴的作用,頭發歸攏盤起好像一個烏龜殼鋪在后腦殼上。龜髻頭尖、尾寬呈橢圓形,朝頭的前部靠上,寬頭朝后向下,越老發髻越大,富裕人家女人發髻上插銀針,發髻上的銀針閃閃發光。

刁醫生有不一樣的發型,她的長發隨意披著,頭發一部分別在耳后,一部分在肩上散落。我爺爺去過城里,知道這發型就是“披肩發”。

刁醫生身材不高,比例卻很勻稱。微胖,高鼻梁,神采倨傲。她戴的那塊手表據我爺爺說是“英納格”的,大家羨慕得很,她說只不過是看時間,不為了看時間要這塊表干什么。她的鼻子替代嘴巴“哼”了一聲,表達出坦蕩的不屑:你們什么世面都沒見過。

她的年齡難判斷。人們可以根據喜歡和討厭的程度給她不同的年齡。有人問她,有三十歲吧,她不給答案只給白眼。

刁醫生年紀輕輕就沒了丈夫。傳聞說她丈夫是國民黨軍隊的軍官,又一說他去了中國臺灣,還說他畢業于“四萬大學”,話說得隱隱約約,能確定的只有“生死不明”。有膽大的人曾就她丈夫問題發問,她從不接這話頭。想來也是,假如這位比她們高不了多少的刁醫生方方面面都比她們強,嫁得好,會看病,丈夫又還健全,那多不人道。

刁醫生和人講話時嘴角往下撇,眼睛不看對方,虛瞇眼睛,皺著眉,神情是沒有對象的高傲,似乎她面前的人不過是人體解剖圖上的骨頭架。她戴上聽診器,她什么都敢問,她的聲音很輕,大家聽起來振聾發聵:初潮是多少歲?月經量?聽不懂嗎,問你是哪一年來的月經?你上一次做子宮檢查是什么時候?停經多久了?她不停地發號施令:張開口,除去上衣,除去內褲。女人被她像剝成橄欖核桃,大花內褲跟犯人一般縮成一團。她邊說話邊用手來摸,還用儀器插入病人的隱秘部位,這仗勢令女人們誠惶誠恐,不知所措。

有的婦女當場就被刁醫生嚇垮掉,被怠慢、責備引起的不適超過病痛本身,她們拿起布包直接就往家里走。也有人訕訕地說,你看我得了什么病。她用手背把眼鏡往鼻梁上推,她用閃亮的儀器往病人腹部用力壓,再猛地一抽,迅速尖銳的痛使這些女人感覺快死過去。有人喊痛,她喊安靜,還不容置疑地說道:近期要避孕,禁止性生活半個月。她說這話時毫無表情。

刁醫生聽說自己被她們背后罵到體無完膚,她笑起來:背后的罵我當空氣,當面罵的,這禮物我不要,請拿回。她看慣病人常有的毛病,她露出“你們的心理我了如指掌”的神態:生病的人身子輕脾氣大。

她依舊自帶涂了彩釉的瓷杯,蓋著杯蓋,她不和大家一起喝茶。她依舊不用正眼看人,依舊露出在他人看來是張狂的表情,依舊走路不看人,她看腳底的路。

看見女人們在拔臉部的汗毛,她馬上說道,臉上和腋下毛發的存在是為了汗液排出和減少摩擦,是“自然規律”。她說“自然規律”的時候不笑。聽的人差點窒息。這是自古沿用的美容法。女人們學著她用那種腔調:這是“自然規律”。她們繼續用棉線拔掉臉上和腋下的毛。

刁醫生不受女人的歡迎,男人們卻被她吸引,與這些意志消沉的女人相比,他們因為她幫看病感到得了便宜。遇上魚刺卡到喉嚨、久睡涼席導致筋骨受寒背部僵硬急病,刁醫生火急火燎趕過來,從不會對他們袖手旁觀。她的針灸讓他們起死回生。她會治前列腺等疑難雜癥,男人們由于刁醫生多了新話題,他們打趣說:阿刁醫生,你同我多喝幾杯茶,我這前列腺發炎即刻會好。有人被她觀察到“包皮過長”,她說,包皮沒割,藏污納垢,但你這年紀做手術太遲。男人起哄,拿包皮打趣:快檢查一下我的過長嗎。話說得好腥。刁醫生從未被男人罵過,男人對她畢恭畢敬。她來了照樣要煮兩個雞蛋加冰糖,請她喝和番客一樣待遇的頭道茶。選茶上更加不敢怠慢,用最受番客青睞的烏龍茶,尤其是鳳凰單叢茶。除了這些應有的禮數,有的人還會瞞過老婆拿出專門從澄海買來送番客的林擒果給她。

除非遇上哪家生孩子或者小孩發燒或者是某人睡涼席引起的脊椎僵硬等急診,夜里刁醫生很少外出。夜里出診總是刁醫生一個人。刁醫生走路,左右臂膀有點晃,低著頭時晃得更厲害,像只小船兩邊擺動。

我爺爺住在村莊東頭。為了發子孫,他特意在院子四周栽種竹子,風吹過來竹子沙沙響,路面是結結實實的青石板,在雨天,雨點滴落在竹葉上和青石板路面發出清澈的聲音,從臥室小窗往外可看到屋檐滴下的水。墻角有大大小小的盆栽,花盆上的山水圖樸雅秀潤,遠山近水疏密得當,虛實相宜。

掌燈時分,我爺爺痔瘡破裂流血,他覺得是大事,經不住我爺爺懇請,刁醫生來家出診。

我爺爺把她讓進自己的內屋,這是他和我奶奶的臥室兼茶室,一張鑲金邊雕花鳳紋平頭案桌靠墻而立,下面是同款鑲金邊雕花三牙八仙茶桌。茶室的左右側是廚房和兩個兒子的臥室,對面是飯廳和小雜物房,房子通向庭院有一處回廊。主臥里擺了張萬字紋羅漢床(也叫如意床)和兩把南官帽椅。如意床是我奶奶的嫁妝,平時外人不允許享用,她弟弟來了,才會被允許坐一坐。

刁醫生和我爺爺坐在茶桌的左右兩邊。茶桌上茶具一應俱全。此時茶盤上三個小白瓷杯,有兩個杯子斟滿茶。他們兩人像摯交那樣面對面坐著。他們的臉離得相當近。

除了妻子,他還沒有這么近距離看過任何其他女人的臉。

把脈后,刁醫生說,把簾子拉上,脫掉褲子。這句話把我奶奶帶到驚嚇中,一陣悸動傳遍全身。她的心胸受到沖擊,心竟像被戳了一刀。

隔著珠簾,我奶奶如坐針氈,背部熱得出奇,她倒吸一口冷氣,她堅決認為:敗祖辱宗啊,癆病、肝病還有花病都說不出口、不吉利的病,也是丑死人。我爺爺竟然不覺得難為情。他拉開褲子,香云紗褲子的單扣眼一下就解開了。我爺爺的愉悅感難以描述,從背部也能感受到我爺爺無聲的笑。

刁醫生把手摁在那里,好像那兒有寶藏,她說:先做人工復位,再大就要做手術了。酒精發出的清涼和刺激讓我奶奶絕望,腦海里有一波又一波的眩暈襲來,她握緊雙手,額頭冒出汗珠,腋窩像被動物的利爪抓住直冒汗。

珠簾被揭開,幽暗中摻入灰白的光亮。我爺爺一動不動,趴在羅漢床上。聽到動靜,他倆都愕然抬頭,這表明來人有些闖入的意味。我奶奶忍著氣做了一碗粿條湯端上來。我爺爺發黃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這微笑實際上屬于刁醫生,我奶奶意識到他在對她獻媚。他聽見拉窗簾時刺耳的響聲,講話突然停住了。

我爺爺飛快地閃現不安的尷尬,對我奶奶說,去吧,再煎幾個櫻桃粿,阿奴(指他們的兒子)的先生也有份,多準備幾個。

刁醫生細細觀察粿條,上面浮著一層油。她開口說,不要多吃豬油,太油會堵塞血管,容易引起粥樣動脈硬化。我奶奶回話里帶譏諷,你姓刁,你嘴巴也刁。我奶奶貼緊頭皮抹山茶油,頭發烏黑發亮,刁醫生又說了,貼著頭皮抹油也會堵塞毛孔,影響毛發呼吸。頭油會破壞菌群平衡,導致真菌入侵,使得酸性增強,引發炎癥,導致脫發問題的出現。我奶奶的臉垮下來,我爺爺飛快地用贊許的眼光看著刁醫生。

我奶奶讓耳朵貼近臥室,生怕遺漏里面的對話。爐火正旺。

三個字(一刻鐘)過去,醫生的手還在某部位,血從她戴著手套的手指上往下滴。我奶奶知道老公年輕時,跟女人說話便臉紅,她很難想象在大幾十歲時,他心甘情愿讓另外的女人動手動腳。讓女人的手觸摸那部位,這治療方法幾乎讓她蒙羞:不知羞恥的兩個人。她攜帶上下祖宗三代一起感受恥辱,她的胃,她的胸,她的背部,全身一陣熱一陣冷。她的臉被丟盡。

我奶奶坐在大灶口的小凳子上,機械地往灶爐里加茅草,把火燒得噼里啪啦,大火一直在燃燒。一道道火焰從爐灶里噴涌而出?;秀敝?,她把灶爐中的火鉗放在了腳邊。鍋里的水早干了,鍋底發紅,一股煳味闖出來。櫻桃粿燒焦,成了一塊塊小煤炭。

我奶奶把原先準備給刁醫生的一斗米換成了一斗谷子。這么多谷子足夠他們吃五天,她又抓了一把出來。她恨恨地想下次谷子也留著,只給你光幣光洋(即偽幣或者金元券),偽幣此時已經不值錢,當時金元券早上五元錢到了晚上就是一元錢。那時農歷初三初六初九對墟日,粿條湯一碗二分銅板。豆干一斤三分銅板。十元可換大米十斤。收兩元錢的話或者就收了四桶米,四桶米可換成六斤谷子。

我奶奶算盤打得很精,一通盤算后,又抓回幾把谷子,想象下次醫生只能得到一堆圓形銅板小幣,她心里才平復一些。

我爺爺原本是正派人,名聲很好。為了自家的布店,時常去汕頭市進貨,也幫人帶貨,童叟無欺。他總是坐平頭車入汕頭。他把貨物托運在班車天藍色的鐵皮上,之后騎改裝過的單車拉貨。平頭車坐到汕頭需要三元錢(當時叫三萬元)。我爺爺進貨那天黃昏,我奶奶每隔五分鐘就望一下巷口,她沒法平靜下來。如果爺爺來晚了,她沒有睡意,也不知道餓。她只想和他坐在屋檐下喝著茶、講古。夜間睡覺前的時間他們算這天掙到的錢,講平頭車、城市的街道、服裝飲食等等;車沒有頭的,平頭坐四十人,長方形卡車,有頂棚。上客落客是從司機右手邊開門,車中間后面不開門。有收票員收票,車中間人行通道左右兩邊的座椅,一排四個座位,各邊是兩個座位。平常這些話題能夠引起我奶奶羨慕的眼光,可現在我奶奶的臉黃著,像潮州咸菜,之后,因怒漲紅的臉,像紅櫻粿,我奶奶哀嘆:你們兩個把日子搞得沒辦法再過下去了。

他們曾經有過苦日子。在大脊嶺抗日時候東躲西藏的日子,在山里躲著看到火光時,她以為那時和丈夫已經過完命運配給的苦難,沒想到艱難歲月是才開始。

刁醫生上門為我爺爺治痔瘡,我爺爺容光煥發。我奶奶絕望地清楚丈夫從治療中得到了安慰。每次看見刁醫生,感覺丈夫在允許外人要自己的命。聽說十五天一個療程,三天一次,做六個療程后再看效果,這才第一個療程,何時才到頭?她說自己“生不如死”,我爺爺卻對她受到的巨大煎熬視而不見,他沒有流出應該有的同情卻流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我奶奶不再給他好臉色。怎么才能圓滿解決呢?我奶奶說刁醫生來她不露面,避免刺激。我爺爺說這樣不好,說這是對“先生”不尊敬,不是待客之道。

慢慢地我爺爺口中忍不住用對比口氣談論她:醫生不打扮,不打扮也有檔次,不打扮不穿香云紗寬褲子也很出眾,不做發髻但也很有味道。結交上“有文化”的朋友,我爺爺平添出顧影自憐的驕傲。

為了沖淡男女味,我爺爺說刁醫生曾多次和他說的話題是結兒女親家的事。

他說:我們沒事,有什么事也是說兒女親家的事。我爺爺有了站穩站直的感覺。

我奶奶說:有事,你變形了。

我爺爺打出光明磊落的“結兒女親家”幌子,也不能解除我奶奶的戒心恨意,在講究干凈和尊嚴的我奶奶看來,這是深重的欺騙。

這句話以前他們也常用:你跟我滾,她沖他嚷,你滾。以前我爺爺嬉皮笑臉地回答:我滾,滾到你懷里?,F在她感覺到這種話的丑惡,像一枚釘子拍打她的胸部。

出診時間多半在黃昏。治療之前喝茶,我爺爺先將從客家留隍鎮山里取來的泉水貯鐺,先用絞只炭“活火”煮到初沸,再投滿滿一壺嶺頭單叢茶,沖沸水,接著他又蓋定,距離茶壺一寸之處,盤旋幾圈均勻澆上沸水,接著斟茶,絞只炭火焰徐徐熄滅,木脂盡脫,“炭香”四處彌漫,融入茶香從窄小窗戶飄到走廊昏暗的走廊通往,并不寬敞的臥室充滿單叢茶芳烈的氣味,我爺爺教刁醫生小口細細呷茶。他為她普及茶道,燒水、燙杯、泡茶、續水……每一道程序都極為講究的,這就是工夫茶,說這是一種“雅趣”。她把涂彩釉的水杯放在一旁。她像牙牙學語一樣端起了杯子。

我爺爺精心打扮,特意穿上黑色香云紗寬褲,邁著他那雙內八字短腿,看上去像一個O型在轉動。他瞇著眼睛,一泡又一泡續著工夫茶。能和一位雅致有文化的人推杯換盞,一種異樣的興奮拽住他的心靈,我爺爺仿佛覺得生活是那么美好,那么激動人心,在這飄飄然的生活中,新奇的感受將他托起,他像臺風中被托起的一片樹葉。

一天夜里,無垠的天空只有幾顆星星。我奶奶從悲傷演變來的憤怒爆發了。她把一個蚊帳玉石掛扣掰成兩段,把她帶來的小而精致的梳妝匣碾得粉碎。遭殃的還有碗和盤子,一個小瓷碗,上面是一幅黃公望所繪《富春山居圖》也摔碎了,鞠躬盡瘁的小塊碎片落在紅磚地面。

我爺爺呆呆地盯著地上的碎片。他也不再去買新的,家里的盤子碗越來越少。

夜漫長,寒意深重。有一方不安靜,另一方在流淚??诮菐状我院?,我奶奶開始不喜歡我爺爺。他們分床。

做清明的那天,天氣很好。風吹過每一家的瓦屋頂和灰墻面,為制作彈棉花的斗而種下的被臺風吹歪橫臥在河面的彩虹樹也是如此平靜。村里人準備好三牲以及蘿卜干煎蛋等祭拜先人。在我爺爺清理墳周圍的雜草燒香磕頭時,他們十歲的大兒子爬上“虎過領”高達三米的墳包,坐在那里拔草玩,不小心從墳頭摔下去,腳拐了,背駝了,久而久之背部脊骨壓迫心臟,他時常嘔吐,痛到無法呼吸,走路一拐一瘸。有一天早上,堂哥來背他上學,喊了幾聲,沒回應,到床上一看,駝背兒子一動不動死去了。他最后一口氣像命運的刀子劈向我奶奶。她幾次哭到暈死。后來她的耳朵里成天出現孩子的哭聲。我奶奶喊著:你害的,是你害死我兒子,你不走神,你的魂不被那個女人勾走,就不會不看護兒子,他就不會跳下來,我就不會這么慘。此時,她小兒子是六歲的娃娃。她一把抱住他,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說:你這個倒霉的爹根本不配做人。

全村人都聽見我奶奶撕心裂肺的哭聲。一夜之間,她兩鬢爬上了幾縷灰白的頭發,她發火時頭兩邊微白,灰白的頭發隨著她的左右搖擺而搖擺,似乎白發更智慧,白發比黑發更了解主人苦難的心,忠實地陪我奶奶吐完人生的黑暗。這次我奶奶幫從未見過面的周家祖先追溯性地裁判:你們周姓沒一個好人,個個都是骯臟的東西。她的眼淚流到雙眼迷離模糊,也顧不上頭髻正和歪了,她日益憔悴,腰彎得像根頭太大的向日葵。

當年我奶奶嫁到村里時很風光。他們稱心合意,有過甜蜜的時光。那時她很享受庭院幽深寧靜,她聞見竹林清新的氣息,雨順著瓦頂屋的屋檐流下來,滴落在竹葉上和青石板路上,小徑經雨水沖過更加平滑。

我奶奶以為生活將一直會這樣,伴著風聲在竹林中穿行,觀賞荷塘里的鵝和鴨嬉戲。我爺爺在家,她感到幸福,他上汕頭去進布匹,她感覺到幸福。他向她走來,她被他迷倒,一個覺得嫁對了,一個覺得娶對了,我爺爺常常逗她:獨守一個晚上算什么?我都獨守了半分鐘了。他們給人的印象是恩恩愛愛得讓人眼花繚亂。他們曾經相互如饑似渴,把床板踩斷一塊,都不好意思拿出去修理。如今他魂被那個女人勾走,他在家里就像鵝在湖面上飄蕩。

她無心打理那些以前覺得天經地義的事,不想繡花,不想拜老爺,不想拜老公,也不想切鵝草,逢年過節也不想做粿,她不再去碰茶杯。她常掛在嘴上的話:老不死變鬼,喪門神越變越壞。那女人,像一股颶風掀掉她的平靜生活。

一旦過界,丈夫不再屬于她。這天火神又降臨,她發作,先哭泣后怒吼。到動手解氣環節,她揚起手推開米缸,米缸像雷管爆炸,噼里啪啦爆裂成幾大塊無數小片,在滿屋子滾動。

砸碎米缸涵義很深,日子過不到一塊了。情分已經消耗殆盡。

終于有一天,在一個屋檐下卻備受折磨、忍無可忍的我奶奶對我爺爺提出:我死后不和你葬在一起。我奶奶態度和石頭一樣堅決。在我奶奶眼里,我爺爺已經和骯臟取得相同的資格。我爺爺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被徹底否定,他繼續做一些偽裝性質的心平氣和來反對,所以,我爺爺發誓說自己和醫生沒什么。我奶奶自然對他的虛偽不滿,等我爺爺意識到嚴重性,不安地道起歉來,我奶奶卻意識到道歉坐實了他的“私情”,自己橫豎是被摒棄的人,她連說三次決裂的話,表達她綿綿無絕期的仇恨。

她宣布“死不同穴”后,她模糊的失落轉為一種清晰的損失,清晰的損失再轉為充沛的怒氣。悲傷養肥了我奶奶的膽量,她超越早先的擔心恐懼,變得斗志昂揚,她認為這兩個狗男女一文不值。

自從我奶奶的大兒子從墳頭跳下來摔死,一些傳言開始在村里出現。我奶奶宣布“死不同穴”摧毀了眾人的最后防線。村里幾十位制作潮繡的繡娘聚在一起,邊干活兒邊閑聊,話題都是談論刁醫生帶來的災難。

——巴不得跟男人看前列腺炎,一定要摸到那里。騷婆才會這樣。在繡花作坊間,坐在最里頭的夢婆子喊了起來。女人們跟著直吐舌頭。

——見到男人就要觀察?不是觀察就是發情吧。阿秀手指捏著繡花針,把繡繃子將白紗布拉抻得一展平。她屢次聽到他懷著不變的敬意提及這位“先生”,早不滿男人明顯對刁醫生的維護。

——治感冒都治不好。用什么鬼西藥,故意使壞。平常講話少的萍姑娘也哼了一聲,顯出譏諷的神情。

——我給她看牙就是抬舉她,我的牙沒病,她竟敢說我口中很臭。村長兒子的未婚妻跨過人群,走到中間位置,她從小籃子里取出兩把外觀古舊的針線包,激動地抬起眉毛,臉上肌肉緊張變形。她說話直率,沒遮攔,對任何人都敢品頭論足。她肯定刁醫生的惡意就像肯定自己是村長兒媳婦的身份一樣。

——頭皮過油,從而導致頭屑問題滋生,腐蝕頭皮,引發炎癥,導致脫發問題的出現,脫發。我看讓她脫發才好呢。幾個女人叫喊了起來,有人鼓掌歡呼。

——沒見過她把哪個人治好。病人遲早走向死。她們把她的罪惡一股腦抖摟出來。

——衰人帶來衰事,這女人害人不淺。我奶奶是佛洋嫁過來的,她的爹爹帶她走過南洋,她比村里人多聽了幾部古書古戲,她也借助她的悲憤,講話有了威望。她意味深長地清了清嗓子,從古戲文里借用幾句話,一副對自己估價很高的表情。

——她說竹林招蛇,砍掉一些竹子是她的壞主意。村長兒子的未婚妻拋出竹子話題。

——砍伐竹子破壞了村子的風水,這外來女人給我們村帶來厄運,人丁越來越不興旺。

她順手把針線籮筐摔了出去?;@子里的繡花線五彩繽紛散落開來。

——這外鄉女人要勾掉我們丈夫的魂,還要他們絕后。還是我奶奶發現事情的端倪,她的分析引發切身的恐懼。

中秋節這天,快到中午時候,下過雨,榕樹的小葉片紛紛往下落,發出輕輕的沙沙聲,路面積水發著光,行人寥寥。池塘里,鵝在賣力地伸著長脖子吃草。天上布滿了云。兩三頭豬哼哼唧唧擠作一團。

中午發生了一件事。

刁醫生看完病,獨自步入樹冠營造的寬大的陰影中。她捋了捋頭發,眼簾低垂。

一群女人在河邊竹林沖了出來,像從兇惡的門神借了臉的婦女,她們猛獸一樣的眼睛充滿不可調和的怨恨,怒視著她,她們同時號叫:四只眼。她從眼鏡后嚴厲地注視她們。叫了幾聲后,她們不喊不叫了,她們臉上泛起大戰之前的沉默不語,她們排得很密,用人墻攔著她,她們攥緊了拳頭……刁醫生走左邊就有一群人往左邊擠,她到河堤右邊,就有一群人往更右邊擠她,再有幾厘米就是河流。她用雙腳緊緊夾住地面的泥,用雙手緊緊地抓住彩虹樹浮在水面的枝蔓。突然,幾個壯實的將她圍住,接著就有更多的人來圍她,她向另一條路退去,這伙人沖上來,幾個人將她攔腰抱住,使她頭部觸地,用腳朝她的腹部與腿部、背部猛踢。有兩個女人蹦跳起來,拿出剪刀,一把抓住她的頭發,想剪掉她的頭發:先解決你的頭油導致脫發問題。

她差點掉到水里。她想來個急剎車,扭轉傲慢表情,已經遲了。她叫不出她們的名字。面前全是她不熟悉的陌生人,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這些目露兇光的女人。懷著對自己前程宿命般的預感,她猛地知道了她們要做什么,可能會做什么。她用盡全身力氣掙脫她們,她快要滑向水里那一瞬間,她抓住那根平躺在河面的彩虹樹枝丫,奪路而逃,全身透濕,跑回了家。那幫人沒有追過來。

中午天陰沉下來,起風,刁醫生想到剛才的驚險一幕,整個人天旋地轉,她頭痛得厲害,她服了一片安眠藥。她準備休息。

迷糊中,她聽見有人敲門。拍門聲很文明,節制,是不用解釋的拍門聲。是出診的請求。

來的是三個男人。來人介紹說他們從離湖吉有三十華里的潮州城郊一個叫作“吉鄉”的地方來,“吉鄉”是潮州城郊一帶最大的鄉團,在舊社會是小墟,街上只有十來個小小的鋪仔,有一渡口與潮安祺頭村相連,一直用木船過渡相通。往返渡人,每次收費一個銅板,沒有錢就給一個雞蛋。

來人看她一臉倦意,知道她會拒絕。這不妨礙他們志在必奪,三人一人一句。是自來熟的口氣:

——老人家讓我一定要把你請到啊。

——這是五斗米。我們把它放在這里,請你收下。

——我們先搭車,后過渡口。路程太遠,渡口艄公夜里不擺渡,我們特意花了七十個銅板租船和艄公,岸上特地備好載人單車。

——這是我們特意準備的潮州城有名的老牌“榮誠月餅”,還帶了茶配,有香甜軟糯的綠豆餅、豆楫、明糖等,還有酥方仔、束砂、蘭花根,我們把它放在門檻里。

——聽聞刁醫生大名已久,家里老人說定要請到刁醫生來。你來一趟幫還了老人心愿,病好不好是小事,我們也是盡孝啊。

盡管刁醫生備受打擊,早已筋疲力盡,她想拒絕,但來人的話像一堵墻,她能做的就是說服自己跟他們去一趟。中午頭發差點被剪,不知出于什么考慮,她像本地人那樣盤好發龜髻,沒用針穿,只用根毛線扎好,她便跟著那幾個人走到渡口,跨步上了河邊草叢的船,她坐在船尾,船尾有竹篷擋雨。

幾人各就各位,開始劃船,船把水面壓彎,水面被船槳劃出一道道紋路,分開的流水又在前方重新充盈。微弱的陽光在河面晃動,泛起綢緞般起伏的光波,艄公搖動的槳把這些光點攪碎。大約半個小時后,村莊逐漸遠去,岸邊的房屋榕樹時隱時現,后來只有茫茫的水面,村莊成為小黑點,天空有一絲凝重感,暴雨將要到來,船在中途停滯像迷路的眼睛。

變天很快,天色加深。雷聲夾帶閃電,劃開天際。大風中零星的雨滴開始往下落,水面升起霧像聳立的墻體。

船在河的中心地帶,轉眼間天色已經變為黑暗,風力逐漸加大,風抓住船上的人,要吹破整條船。幾分鐘后,閃電刺在天空,雨水往下淋。

她突然意識到船上三個男人,連帶艄公四個人,從開船到現在還沒有說一句話。眼前這四個陌生人,一直是面無表情,在這段不明確的時間里,他們的沉默讓人壓抑。不說話的時候人會想到別的東西。似乎他們在內心進行著某種陰謀的對話,她聽見背后有某種不平靜的動靜,她看著水面沉默不語,她心里在做事。能見度太低。船好像停滯了,又像在原地打轉,這使得人對時空的意識喪失了一半。她不安起來。她筆直挺立背部。她的臉煞白,在黑暗中閃著白光。她感到喉頭發緊。她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她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倒下去,她感覺到自己的思維有一種混亂的清晰。發髻被風吹散,龜髻松開,幾縷頭發被風吹得左右搖擺。真實與幻象分不清,水上的光帶上虛幻的面目骨架肢體。

害怕刺激了她生出某種想法。

那天晚上有雨,我奶奶睡得早,聽起來雨在遠處,躺在床上生出厚厚的安穩,她閉上眼睛,她像是睡著了,屋檐的水滴聲正把她送入夢境。一陣敲敲停停的敲門聲傳到我奶奶耳朵里,敲門聲先重后輕。敲門聲似乎有暗號的功能。我奶奶后來說,我不覺得很奇怪,刁醫生平時也會在傍晚來敲門。門伴隨著低低的哭泣聲被打開。

刁醫生內心有一塊石頭砰砰砸向五臟六腑。她擤著鼻涕:我出事情了。我的胸很痛。透過小窗看著遠處的河水,似乎聲音不是從正門進來,而是從某個角落飄進來。

我爺爺安慰她:什么事慢慢說,慢慢說。

她抽抽搭搭地說:船上……船上安靜……四個人……他們幾個人……

她又說:……

我爺爺在這一帶算是走南闖北的,還是多點見識:不能放過他們。你不說,線索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不懲罰壞人,沒有天理了。

她哭哭啼啼說下去:我不能在這里再呆下去了,我現在是來向你辭行。

我爺爺喃喃地說:那你還是躲一躲吧,我會去看你。

刁醫生停住不說了。我爺爺也沒有說話,也許我爺爺抓住了她的手,也許我爺爺伸手去幫她抹眼淚。我爺爺和刁醫生一塊兒坐在黑暗中。

一大早鳥兒的啁啾把村人叫醒,我奶奶邁著小腳走出家門,四處傳播中秋夜所見所聞,快樂到內八字腳搖晃成外八字腳,走成8字麻花狀。歡快的消息“刁醫生中秋夜被四個男人搞了”迅速在一個村一個村傳開,也傳到偏遠的腳筒村。

幾天來,村里人對我奶奶特別友好。我奶奶的羅圈腿行動顯得異常敏捷。她努力把故事說長一點、說細一點,重復多次“刁醫生自己說的”來報答這種友好。她們的手一次一次捂著嘴巴在說笑??諝庵性诎l酵著快樂。

一周后,這個故事形成最終流傳幾十年的統一版本:刁醫生在中秋那天被一伙人劫走,小船上除了搖櫓的,還有三個男人。刁醫生開始對他們看都不看,抱著出診箱盯著水面,船行駛到江中心,小船晃起來,有人開始按住她,船上四個人(有時說五個)一個一個強奸她,這些人把她扔上腳筒村岸邊,把船開走。過了一兩年,這事還縈繞在人們的耳際,刁醫生又在湖吉村出現,她帶著類似使命感的眼神注視大家。消失了這么久,她的衣著打扮沒變,舉止和以前沒有兩樣。她的冷漠態度依舊,表情更加嚴肅。女人們為減少尷尬盡量和她避免眼光接觸。事實上,大家從不在她面前談論她,大家在背后必定談論她。

人們普遍覺得她好慘,好奇心強的人又不能確定她慘的程度,這真讓人傷腦筋,不過對那些女人而言,總歸也得到了僥幸的安慰。

請她看病的人越來越多,是啊,只要能夠順手對人表示惋惜,他們的善意和好意也可以俯拾即是。從此之后,他們都過著平淡無奇的生活。

很多年后,我奶奶和很多人的奶奶都死去了,刁醫生也去世了。

責編:周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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