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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痣狂想曲(短篇小說)

2024-03-19 09:02楊清霖推薦人:舒志鋒
作品 2024年3期
關鍵詞:馬山阿媽

楊清霖(海南師范大學) 推薦人:舒志鋒

推薦語:舒志鋒(海南師范大學)

“朱砂痣”無疑是少女溫如玉的隱喻,曾經對之做的涂銷,卻只是對于命運洞口的敞開,就像俄狄浦斯的逃離家鄉只是“殺父娶母”的宿命之途的開始。小說選擇以多層次的觀察視角講述故事,通過音樂的漸強節奏組織全篇,使得敘事細致而富有強度,所選取的三個主要敘事者對“朱砂痣”這一符號的“狂想”,概言之,是對情欲、對自我、對權力的狂想。

小說每一部分都可尋見對西方神話進行巧妙引用的痕跡:馬山威隸屬的小區名為“朱庇特”,以羅馬神話天父之名開篇,直指該空間的父權制統治屬性,他后續對溫如玉的窺視也就充滿了男性凝視的主體意味;楊老師向溫如玉講述希臘神話人物納喀索斯的故事,那道本屬于納喀索斯的神示無疑是同為自戀者的溫如玉的命運之鏡像;林乾良的結巴隱約地映射納喀索斯的愛慕者厄科的悲劇命運,其經歷折射出語言在個人命運乃至圖像時代中的失落——作者通過小說這一僅僅依靠語言的文學體裁,發出了對當代社會中“語言悲劇”的追問,這一追問緊扣著權力在話語中的生成、變化和重組:林乾良從在母親權威壓制下的“失語”,走向對監控所代表的“觀看”權力的掌控。在這由“受監”變成“施控”的演變中,凸顯的是當代社會的視覺問題:視覺機器造成觀看者與被看者間權力的失衡、個人隱私的無所遁形、科技時代中圖像的崛起、話語權力作為歷史產品的更迭……如此種種,無不透露出新生代寫作者對個體與社會問題那敏銳的觀察與感知能力。

楊清霖小說的文字,讓人感受到一種特有的暴力乃至于窒息,這源于她對于人性深層次的透視,因而呈現同理解一樣不能不尖銳??梢哉f,故事中的每一個人物都猶如困獸,以自我分裂的方式與世界進行搏斗:馬山威的“母親缺失與覬覦異性”,林乾良的“結巴與尊嚴”以及溫如玉的“虛擬與現實”,分別成為這些人物形象難以擺脫的二元式分裂,在深層次上塑造了他們的性格,使得人物及故事都呈現為棱鏡般的多面體。

無疑,三個人物都是不幸的存在,然而,這種不幸卻在某種古老人性欲望詛咒之下,走向了更深層的、幾乎無力逆轉的不幸:馬山威有著對于異性的變態性控制欲望,林乾良享受著監視網絡世界的快感,而溫如玉也在虛擬世界進行著現實世界難以達成的自我及他者想象……這些人性分裂驅使之下的欲望“填充”,實是極容易被反噬的行為,也就解釋了小說中的人物最后都成為了欲望的祭品。進一步說,這三人之間其實各自都有看與被看的關系,都身處于??滤缘臋嗔W絡,都利用自身的位置以及所長試圖去滿足所欲,作者僅用這三人就搭建起了一個邊沁所言“全景敞視監獄”,即第一部分標題的“潘提諾康”。但,究竟是誰身處權力中心的瞭望塔,誰又只是環形建筑里的小小囚徒?每個人都自以為擁有全知視角,但每一雙“眼睛”之上都還有更全視的眼睛,那這場角逐的勝利者究竟是這三者之一,還是人物頭頂一個未曾被注意到的電子眼?楊清霖對這些問題的提出及詮釋都頗為深刻及具有藝術性,她以十分敏銳的洞察與極富張力的文字,通過迭奏式的展開,完成了人性狂想曲的書寫。

如果權力是在精密復雜的機器一樣的系統中實施的話,起作用的是人在系統中的位置,不是他的本質。

——米歇爾·???/p>

f. 潘提諾康

朱庇特小區正門那十平米的保安室,是馬山威的神殿。它將他的眼睛變成一塊塊正方形的格子,八厘米乘八厘米的大小。小區里每一走道、拐角、有人或無人問津的角落,都被框進這些格子里,在二〇一〇年代的那個平面上固定,像一攤時間的嘔吐物。它們沒有聲音、顏色,偶爾會因故障空掉一塊,那搶眼的黑好似打在屏幕上的一塊補丁,馬山威恍惚會在那里頭看見自己,里面的他又在監控前注視著另外一個他,視線像金字塔層層下推,綿延不絕。

在最終也最低的層級里,他正窩在墻角,垂涎窺視著一個獨居女人的家用監控。

補光燈被丟在沙發上,四五根不同高度的三腳架七歪八倒,唯一挺立的那架剛結束一夜的工作,虛脫成人去樓空的形狀。眼下是周六的早晨。馬山威知道,她此時正在臥房安睡,盡管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一片零落的客廳,但他想象自己會像往常一樣翹班,潛入室內,到那張湖藍色的床單旁伸手撫摸那些她曾蜷縮的痕跡。那被她身體吹皺的布面上殘存著少女的香氣,玫瑰香、柑橘香、檀香、鈴蘭香都可以,那香氣里好似有人在說話,不然他怎么能一下就分辨出它們來?也許那聲音就是她的聲音,經由她嬌嫩的身體,自她濕潤的喉間發出……

馬山威當然聽過她的聲音,盡管只是在手機屏幕里,此前此刻此后都如此。所以當那個向來只在“同城推薦”的直播間里笑瞇瞇地扭腰的性感少女,在某一天真實地拖著行李箱路過他的保安室時,那種被什么兜頭砸中的感覺就顯得更像一個神跡。那往后他每一天都生活在焦躁和期盼中,不知道何時她又再往大門走來既是一種惶遽,又是使他甘愿忍受時間碾壓的恩賜。

自出現的拐角經由他再走向消失的拐角需要至少76秒,馬山威數過了,76秒后她將從他真實的眼睛走進他懸掛在白墻上的方塊狀眼睛里,變成黑白色的、拇指般的大小,小魚一樣無聲但迅速地自一個小方格游梭進另一個小方格里,直到J棟107房棕色的小門張嘴一口將她吞掉。

馬山威起初滿足于這種恩賜,相較于直播間里那些只能將對她的欲望刷成一串虛擬數字的男人來說,他得到的她顯然更多,也更真實。他知道她其實比屏幕里瞧起來要更胖一些,走路時圓潤的小腿肚有些外翻,離開了補光燈的皮膚微微發黃。胸脯并不那么大,鼻子并不那么小,眉骨與山根銜接處有一顆極淺的朱砂色小痣,淺到開播時美顏可以毫不費勁地將它消掉。這些模樣都是模樣之外的秘密,甚至連她自己都可能有意無意地忽略,但他卻都當珍寶似的一一拾掇起來——就像拾掇H棟挎著花紋繁復名牌手包的鄭師奶伸進裙下整理貼身衣褲的手,F棟303房的保姆在電梯里換尿布時偷偷扇嬰兒的那一巴掌,威風凜凜的西裝男悄悄吐在鄰居鞋里的痰,穿著睡衣的女孩關門后外賣員笑容里意猶未盡的戲謔。

監視器明明是塊狀物,他卻在某些流動的縫隙中看到了所有人的背面,那些隱而不宣的秘密,或大或小,或清晰或模糊,都同他的目光一齊黏糊糊地融化在一片潮濕的白霧里,環在每個人周遭,怎么扯也扯不掉。

滿足的碎裂是在一個晌午,馬山威意外在某個方格里看到一個拿著木棍的十七八歲少年突然消失又出現,不變的是慌張但故作鎮定的神色,變的是忽而鼓囊起來的牛仔褲袋。馬山威借口巡邏朝那個電子眼所在的方位跑去,還沒走到監控范圍內就看到位于一樓的她的陽臺,尼龍晾衣繩上在陽光里閃閃發光的各色衣物,還有中央空空蕩蕩的兩個紫色衣架,都正好是那棍子配合少年的身長能撩撥到的高度。

風從衣架之間掠過,正午的小區里空無一人,鮮艷而整潔的衣物吸滿少女的鮮艷與嬌嫩,在金黃的光線中自由飄蕩。馬山威無意識地摸了摸褲兜,那里空無一物——在這場無望的覬覦中,他驚覺自己快要敗下陣來。拿出手機向她發送警惕貼身衣物安全的私信是出于一種急切的示好,那些言辭沒太經過他大腦的審查,于是歧義肆意生長。很快,消息于半小時后顯示已讀,賬號于半小時又零一分鐘后顯示:已被對方拉入黑名單。

消息氣泡前的那個紅色感嘆號像刀口一樣打他眼前刮過去,馬山威險些慘叫,中箭的鳥一樣從半空中猛地墜下來。他無從思考她的苦衷,不管自己失敗的措辭是否在能指與所指的間隙中成了那少年的替罪羊,只知道他的高傲被激得碎了,細密的粉塵沉甸甸地裹在他的手指上,推動著他切換新的分身賬號,重新點入那個名叫“溫如玉”的主播主頁,創建一個沒有對話的對話框。

那之后,他與她之間成了一場虛構的、一觸即發的惡戰,他在互聯網上的分身就似無限增殖的癌細胞,在她的視野中生生不息,在追逐與被拒絕中綿綿不絕,卻從不曾泄露過一絲一毫他真實存在的痕跡。偶爾地,他也有惱羞成怒的時候,深情的乞請會在無視里變成威脅和辱罵,熱切的盼復會在無望的等待中通達瘋狂和臆想,他一遍遍地在發送向她的文字中勾勒他的癡夢,臨摹他的欲望,直至黑名單在他與她之間豎起一座銅墻,壓制得他動彈不得。

她的抵抗明明是把刀子,他卻選擇用它攪動自己的心。

這樣的瘋狂追蹤還有貼身衣物的接連丟失叫溫如玉不得不警覺起來,家庭攝像頭被訂購,裝在專賣店師傅的電動車后尾廂里,被小區的道閘桿攔下。馬山威起身一看,是林乾良,他那打出生就認識的家屬院街坊,而今就住在他家樓下,白天在附近的數碼店做維修工,晚上還要回家幫他媽加盟的連鎖雞排店送外賣,三十年如一日地做那個抱著阿媽大腿要奶喝的裙腳仔。不知道他是因結巴才不愛說話,還是因不愛說話才結巴,馬山威不在乎,對他來說林乾良和院里其他孩子沒什么不同,都只是他無數個惡作劇里隨機選定的懲罰對象,玩弄過就丟了,是死是活,他從沒上心。

對世上一切的漠視將他深棕色的眼睛沖淡成無色的,馬山威用那眼同林乾良打過招呼,放行,看著他身下那輛黑色電動車一跳一跳地碾過路障,沿著一條似曾相識的路線穿過一只只電子眼,被溫如玉的大門吸進去,又吐出來,最后游回他身前。

那種失敗的預感再次降臨,像廣州久不落雨的旱冬里皮膚上的裂痕,沿著腳脖子無聲地往上攀爬。馬山威走出保安室分一根雙喜給他,抬抬下巴道:“那女的不錯吧?有點名氣的,這一片數她最愛扭?!?/p>

半真不假的評價,拌一些技藝生疏的曖昧,將死的魚一樣在蹦跳中散發著難聞的腥氣。林乾良沒有回答,打火機的藍焰在半空中懸著,輕輕舔舐他嘴邊的煙卷。

“她家里的攝像頭……是……很貴的那種嗎?”

在這句破綻百出的打探里,林乾良徹底看穿了他。用語言表達意圖,在林乾良的世界中本就行不通,他們叫他“漏口良”,怎么個漏法?就是說話像用笊籬打水,還沒撈起來就已經漏個精光。他在馬山威急切的目光里低低地笑,于是馬山威的急切隨著這笑意沸騰了,自水沸成粥,粥凝成飯,最終稠成一塊干巴巴、硬邦邦的欲望。

五百塊錢交過去,破解軟件裝進來,完整的溫如玉就此嫁接到馬山威心上。他就此占有了全部的她——直播的、閑散的、化妝卸妝的、趿著拖鞋去洗澡的,他的目光在她頭頂上無所不在地、暢快淋漓地飄蕩,享受著她被什么東西全然征服的快感,哪怕那東西不是他,卻被他握在手里。

因此,他怎么可能忍受獨屬她的影像里出現另一個男人?

但那男人是突至的,就像一個降臨在她頭上的神跡,圣光刺進畫面里形成一道長而深的曝光,再也沒消失過。他總是一進門就急不可耐地擁抱她,馬山威看著她原本曼妙的曲線融化在那男人的身軀里,看著她身上雪地一樣的顏色粘在那男人身上,變成一攤黐黏的斑點,肩背的起伏是黑白的,卻組成她的喘息。

爾后她會跟著他離開,一起消失,離開小區隱進偌大的廣州城里。馬山威會難以自控地把這大段大段的空白假想為親吻、寬衣、性愛,而一旦他這樣想,那些她擁抱那男人時起伏的喘息就變成了烘烤的焰火,將他手里空無一人的屏幕燒成通紅的鐵板。那上面有零碎的肉塊在蠕動,被煎被熬得滋滋作響,定睛一看——正是他自己。

眼下是周六的早晨。馬山威知道,她此時正在臥房安睡。他打開消息列表,點進去以“漏口良”為題的那一欄。

昨夜,22:39。

“我剛才送餐過去,看到她家里有個男人,是誰?他們是要一起過夜?你怎么沒成啊,兄弟?”

他咬牙,躁怒的咀嚼肌凸起,將這對話框當作一張無辜的白紙憤然撕掉,連同那個仍癡癡望著那空無一人的客廳的破解軟件,還有對女人最后的一點耐性與慈悲。

她獨自在家。他跳進手機屏幕,穿過時間的縫隙,來到他夢中無數次看到的那扇門前,抬起手。

ff. 那喀索斯

溫如玉看著癱倒在客廳沙發上的那個女人,頎長的頸脖剛被眉筆刀劃過,深且長的刀口像長在脖子上的另一張嘴,正汩汩往外吐著血,所幸那不是她。

與此同時,一個陌生的男人正在臥室翻她的東西,她能聽見床頭柜的抽屜“刺啦”一聲滑過的響動,隨后她的首飾收納盒被打開,團成團的各類金屬被一根不耐煩的手指來回撥動。

他是想找些值錢的東西嗎?金子?鉆石?人民幣?他怎么會覺得她是買得起名貴珠寶的人,怎么會覺得這個時代還會有人把現金放在家里?他難道一點不害怕警察會找上門來嗎?畢竟昨天她才剛報過警,而且她的大門正對面就裝著一個由小區保安室管轄的監控攝像頭?

她頭一回發覺自己可以這么理性地分析事由,好像忽然就從什么詛咒中抽身出來,發覺整個世界不過是一只被蛀空了的牙齒,自己卻一頭栽了進去,在一個蠢貨布置的陷阱中,在一些自以為的甜蜜中,送上了性命。

那詛咒是愛情嗎?不,她想,她沒有愛,有也只知道給自己,這是十四歲離家那年母親氣急敗壞地在咒罵中道破的,母親的判斷總不會有錯。那年云南大旱,山火像神明桌邊的蠟燭直通天際,只剩人的淚沿著它殘破的軀干直直落下,作為命運滴到她身上。

野生的菌子長不出來,她的學費也就無從拾起,村尾和她同歲的秀秀裹了紅頭紗嫁人,父親就和她說,讀到初二也差不多了,大小也是到廣東進廠打兩年工,再回來嫁人,不如現在就嫁了。于是母親喊了個專給人做媒的嬢嬢來,將她當作一間待售的房子似的描在紅紙上,供居心叵測的來客們參觀,將層高、戶型、首付都逐一摸個透。那嬢嬢見她行情好,怕她嬌,便故意在笑紋中夾著真假難辨的關切,指著她的臉說,阿妹水靈得過分咧,就是這眼間距太寬,加上那顆媚得要人命的痣,搞不好是要被好色男人騙的命喲。

她那正期待著一個男人來騙她的母親反而急了,當天就將她拉到縣城的一家小美容店里,要將她山根左側那顆深粉色的小痣點掉,說這是經大師指點的改面相換命理的路數,也最切實易行。

溫如玉躺到吱呀作響的美容床上,覺得母親這舉動看似對男人千般防范,實還是百般討好。點痣結束得極快,仿佛只是放了只螞蟻在她臉上,一口一口將她的痣吃掉,余下一個空而深的肉洞,朝里一喊,蕩起命運的回聲。一周后她站在鏡子前,發覺那顆小痣還是長了回來,只是顏色淡了些,卻更顯得妙了,宛如一滴玫瑰色的春雨,自眾神手中落到她臉上,饑而渴的人張大嘴來接住它,卻落了空,只咬了一口空氣在嘴里吮咂,卻顯得滋味無窮。

母親沒再說什么,好像一匹終生勞碌的老馬,偶然脫了韁,繞著山腰苦苦奔了一夜,卻在凌晨驚覺自己被自己押回了原地。

日歷撕到九月,她沒再去學校,在家漫不經心地將嬢嬢帶來的男人們當書頁般翻轉撥弄,直到楊老師突然現身家訪那天。楊老師是她上個學年的班主任兼歷史老師,一個從廣州遠道來支教的女大學生,笑起來就像這個旱季里眾人仰脖期待的一陣甘霖。她問溫如玉為什么不去上學,為什么要十來歲就輟學在家等著嫁人,說人在什么都不明白的時候成家,是將各自命運里的苦難混合,生成人的形狀。

溫如玉全沒聽懂,只是呆呆望著楊老師挎包里探出一個角來偷聽的書,問,那是什么?

楊老師說是她的課本和教案。說罷將九年級上冊的《世界歷史》抽出來,放到她手上,說,你看,我們已經講到第二單元了,古代歐洲文明,要講希臘城邦和希臘神話。

溫如玉又問她要講哪個神話,她說她想聽,她最喜歡歷史。楊老師很高興,就跟她說了一個希臘美少年迷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的故事,但他叫什么來著?出生時領受的那道神示又說了什么?她太入迷了,又因再也沒法聽到這樣精彩的故事而覺得太悲傷了,用力想將每一個字留住,卻弄巧成拙,反倒把整個故事都遺失了。那天母親把楊老師送了出去,溫如玉獨自在房間躺著,望著蚊帳頂層潔白的一米棉布,想象那是圍裹在希臘女神充滿神力的身軀上的白紗,是楊老師講課時唇瓣一張一合間微露的潔白牙齒,是希臘城邦里散發著綠橄欖香氣的一場過云雨,是廣州聳立云霄的幾處高樓肩上一層闃靜的晨霧。

直到深夜,她起身,摸進父母房里,在粗重的鼾聲中挖出父親的錢包,帶走了那里面僅剩的幾張紙幣,坐最早的大巴離開了那條以早婚聞名全國的小鄉村,輾轉到了廣州——她蚊帳里的烏托邦。那往后,她刻意將自己制作成捕鼠籠的形狀,以圖在男人的狩獵場中分得一些殘羹冷炙,路過的人卻只看到里頭香氣四溢的餌塊,貪婪地伸出腳來,以無法抵抗的力量踏下,將她整個地踩碎了。

時至今日,已經過去多久了?

她正想掏出手機查看時間,卻發覺自己的四肢早已僵直,無法挪動分寸。沒錯,沙發上那個瀕死的女人就是她,只是時間的捶打叫她面目全非,已無法同自己相認了。此時身下的布藝沙發像個只會吮吸她奶水的嬰兒,瘦小的軀體正經由她血液的浸潤不斷地膨脹、膨脹、再膨脹。

她受不了這種冰冷的流失感,于是輕輕一躍,離開了身體,再站起來時從未感覺自己如此輕盈。她悄然走到臥室門口,看見那男人正坐在床邊翻她藏在床墊底下的文件袋,里面收納著她離開家鄉后曾簽署的每一份文件。

細說起,也并不多:只包兩餐的理發店,時薪十五的制衣廠,陰陽合同的勞務中介,天價培訓費的模特公司。和直播平臺簽訂的第三方協議,經紀人送來的起訴書,勒令她賠償公司六百萬元的判決書。

疊起來都不到三厘米的厚度,每一張都是一個她——白色的單薄的紙片,在男人手中被一張張拆解,丟棄在床單上奔流的湖藍色海洋里,各自顛簸悲慟。

但都無關緊要了。她活動了一下肩膀,似乎終于將來路不明的裝甲卸下。余光瞥見矗立在衣柜旁的全身鏡里,自己正呆立著,她已經想不起有多久沒有這樣直面它了。

在她踏入所謂“模特培訓”機構之前,世上所有會反光的物品包括鏡子、玻璃門和商店櫥窗都是她的摯友,它們愛她、贊美她,以目不轉睛的鏡像頌揚她,所呈現的永遠是她那足夠清爽利落的身體曲線,小燈泡一樣又圓又亮的雙眸,溫馴得似初生小羊般叫人心肝酥軟的笑容。

但后來它們同她的幻想、天真、志向一齊,在一個不知名的早上棄她而去了。她在新世界話語的圍獵下,學會了如何用他人的凝視定義自己,突然就發覺鏡子里的線條好像失控了,膝蓋粗魯地折斷了腿部的直線,原來自己的腿只是仿了八分像的贗品,遠不夠網絡圖片上的真品完美。她不知道“關節”“脂肪”“基因”和她的身體究竟是何關系,只是好奇為什么她平坦的腰肢在坐下來之后會皺出一小圈軟肉,為什么她的肩膀沒形成一個利落的直角,為什么她的皮膚有毛孔、她的腋下生毛發?

這樣的遺棄險些叫她迷了路,好在,即便鏡子鄙棄她,攝像頭卻愛她,又或者說,是攝像頭背后的那一雙雙無知的眼睛愛她:愛她在補光燈和磨皮功能開啟55%后的奶白色皮膚,沒有所謂的毛孔和色素痣;愛她深棕色的美瞳和被放大30%的雙眸、被瘦臉功能修剪的下頜線;只需要10%美體特效就能扭得萬分歡快的纖細腰肢。那些眼睛不需要公開顯示自己,只須在評論與彈幕組成的一片虛擬觀眾席上動動手指,就能將對她的觀看、獎賞與懲罰都作為娛樂共享,把所有可說與不可說的色情都納入一套話語里,隔著屏幕與她抵死相纏。

偶爾地,她會在與用戶互動的間隙失神,看著不斷滾動的評論發言,覺得那些字符像一串串淬了毒的金鞭子,無論長短,全抽進她的皮肉里。她還忍不住要好奇,看她的都是誰?他們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樣子,做什么工作,為了什么才來看她?

恍惚間,一個“嘉年華”禮物特效切破了她的屏幕,那種急切的欲望隨著虛擬的琴鍵和色塊被披露,以更龐大的隱喻顯現。她激動地連聲道謝,按照贈送者的要求起身整理裙擺,準備跳舞。

在那部被三腳架挾持的手機前,她望著自己的倒影,欣賞每一個使她完美無瑕的角度,好似那里面的不是她,而是某個愛戀她的神明正從中探頭窺視,捧著無限的愛與贊美要贈送給她。她沉進那玻璃一樣易碎又光怪陸離的流量里,任由那些目光將她剝開,把她白色的緊身襯衣往外翻,抓住兩臂邊上垂下的布料往下拽,剝開的地方依次露出頸脖、鎖骨、胸脯……她像一顆芒果被一點點撕去果皮,露出里頭飽滿濕潤的果肉,那一張張看不見的嘴伸過來,狺狺著分食掉了,余下一顆被舔舐成灰白色的、干癟枯朽的核,丟在她出租屋里長著綠色霉斑的沙發上。

她被觸不到的什么東西,永恒地征服。

她癡迷那倒影,無可置否地,因此為了能留住它,惡評、跟蹤、騷擾都不值一提,她有的是辦法應付,只是和原經紀人出現合同糾紛被告后,判決讓她賠償的六百萬元有點難以承受。但這又算什么?她從沒擁有過六百萬元,談何還給他們?盡管拿去好了。直播間觀眾排行榜的那一串串字符會源源不斷地向她獻祭,一切被人拿走的,都在這里找到用以填補的物料。她不愛任何東西,只愛那東西能帶給她的感覺,男人也一樣——所以當那個男人真的出現的時候,當他推開門進入她的房間也進入她的時候,她迷戀的也仍然是他在虛擬世界里為她豪擲千金時那叫她不能自己的興奮。每一份標價鮮明的虛擬“禮物”都好像在她心里放了一只饑餓的小獸,禮物底下的每一個數字都是冷冷的一個小點,一點一點連成一條虛線,切斷了真實與虛擬,倒錯了愛情與虛榮。

那男人只是一個賭徒,不折不扣的。在好運氣似海一樣喧騰的日子里,他用偶然路過他的財富釣上了她,但那不是沒標價格的。他早已將他的生命、精力、運氣和理性全都獻祭給了賭博,對他而言,她和雙單數沒有區別,他下注不是為了牌面上的點,更不是為了她,而是要贏得那數字背后更為龐大的數字。所以,在初次見面她嬌笑著問他“我和直播間里長得一樣嗎”的時候,他只是笑了笑,說:“差不多?!?/p>

差不多。溫如玉把這三個字小心地銜在嘴里,含軟了,磨化了,才終于咂摸出一點點他的意思來——無益無損,收回了本金,但就是沒有達到期望,就是“差不多”。他用這句話宣告了這一局的輸贏,她卻不甘心,鉚足了勁去討好,想用無懈可擊的美去換一點雞零狗碎的愛。

可他有愛嗎?愛是什么?她被愛過嗎?她從不知道除自己之外世上還有什么可愛的東西,她也沒去想過。退一萬步而言,就算換到了愛,她也照樣不識貨的,她只是躍躍欲試,只是不知饜足,只是想通過征服他最終征服自己。

這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她會選擇一個賭徒:因為她本身也是其中之一。她愛自己,就像得了戀物癖。

那么,這樣的選擇將她帶去了哪里?朱庇特小區,J棟107房的客廳,血肉模糊的早晨。其間的爭吵、推搡、拳頭都被化約為一條模糊的直線,兩端各自咬住首與尾的相遇和分離,像他撈起眉筆刀一樣一收一放就把她弄死了,似乎都沒用什么力氣。這時候溫如玉才在想,早知道多吃些飯好了,母親從家里偷偷打電話過來時總叮囑她要多吃飯,說飯吃得多力氣才大,才不至于被人欺負還不了手。

只有敵方才希望你瘦弱,希望你沒法兒還手,但她說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與他之間成了一場困獸之斗。

現在是周日早晨七點半,夏末的陽光在窗外探頭,將萬物餳化成一顆流光溢彩的果味糖。屋外傳來一陣陣汽車的轟鳴聲,那是早間負責回收垃圾的環衛車,它曾無數次粗魯地在清晨將她從酣暢的睡夢中扯出,她從未像此刻一般期待它的到來。

那輛環衛車與她的陽臺之間僅隔了一條綠化帶。它悠然地停下,鬧肚子似的,吃下去一堆垃圾,排泄出幾個小人兒來,他們再四處奔跑著給它收集來更多新的食物。其中一個中年男人習慣性地朝她屋里張望,她險些就要叫出聲了:我在這里!救我!

代替她的聲音響起的,是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隨即是鑰匙響動聲、門把轉動聲。

那賭徒走了,那環衛工走了,走得像什么都沒看見。

溫如玉感到一陣茫然若失。她還未死,但很快會死的,因為他們走了。她試圖捂住仍在噴涌血液的傷口,卻無法動彈;試圖開口挽留他們,求饒、求救、求愛,什么都好,她想跪下去,想獻出自己,卻連游絲的氣息都吐不出來。

最后,她只能死死地僵直著脖子,朝著陽臺處,望過去,望進去。

她想起,自己好像一生都在做這樣的事:祈求被看到。于是她便死于這樣的事:祈求被看到。

她想起,那顆曾被母親謀殺卻自行復活的痣。母親將它看作一顆泄了密的命運水晶球,好似砸碎它就能砸碎她一生的厄運,但她愛戀它,更虔誠地信奉它。

她想起十四歲那個初秋里的一次家訪,年輕女老師坐在她對面所宣讀的神示:

“河神刻菲索斯娶了水澤神女利里俄珀為妻,生下一個兒子,名叫那喀索斯。那喀索斯出世后,他的父母去求神示,想知道這孩子將來的命運如何。神示說:不可使他認識自己?!?/p>

那天,這句話才說完,母親破門而入,她和老師都猛地站起身,像兩只驚弓的鳥。一團被驚恐裹挾的疑云隨著那支箭錯身而去,直到數年后的現在才擦著那把切斷她血脈的眉筆刀,重新釘進她身體里。

“可是,‘自己在哪里?”

fff. 鼠!鼠!鼠!

她死前最后一眼,在看什么?

這是林乾良預備問馬山威的最后一個問題,在他待會兒于看守所會面室里見到他的時候。他當然知道馬山威為什么蹲進去,也知道是誰殺了溫如玉,但他不打算說——他不打算跟任何人說任何話,這是他享受勝利的方式。

出門時阿媽正好買菜回來,林乾良把電動車自樓道里推出來,阿媽又把他推上去,讓他“換雙更體面的鞋”。

體面,他媽媽最愛的就是體面。她的體面像一條濕漉漉的舌頭,伸過來把他所有的棱角和凹凸都舔平了,舔成冰淇淋球那樣圓融的形狀。林乾良踩了踩那雙新鞋,想,他原本就是一顆冰淇淋球嗎?還是脆筒、挖勺、巧克力碎或別的什么東西?

都不對,他原本只是一張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包裝紙。在這個住滿印刷廠職工的家屬院里,他作為兩個裝訂部職工的獨子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被印刷出來,還沒滿三歲就被醫院的大手拿著由診斷報告書制成的剪刀鍘了個稀碎。醫生說結巴很大程度上是心理問題,于是他阿媽問他:仔,你心里邊有咩問題呀?

無咩問題。事實上,他都不知“問題”是何解,他的世界里不曾出現過一個問號,有的只是阿媽一句又一句不容置疑的祈使句,它們像阿媽串肉串時的手指,又長又有勁,一張、一收、一頂,他就整個地被穿進小蛇一樣的鐵簽里,動彈不得。他阿爸不管這些,只愛喝酒,終日像個隱形人似的從未在適當的時候現過身,好似林乾良不過是他們婚姻的一攤殘留物,她未經許可就將他排泄出來,因此負了全部與他有關的責任。

林乾良已經不再記得阿爸是在什么時候離開他們的,好像是一個冬天,院子里的霧氣白茫茫;又好像是在一個夏天,晌午的風熱得煩人。那個中午阿媽帶他去看醫生,提著專家開的大包小包中藥回家,剛進門時阿爸的臉色就變了。

“阿霞,我都講過了,不要再醫了,沒有用的。你為什么就不能放過他,放過你自己呢?”

阿媽看了阿爸一眼,反問:“你為什么不肯幫我呢?為什么要我凡事都自己想辦法,好讓他能恢復正常呢?”

“幫你騙自己嗎?他六歲了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醫生說這不僅僅是生理上的問題。你為什么非要浪費時間浪費錢,為什么不能接受他就是這個樣子呢?”

“因為我就是要他會說話,要他和其他小孩一樣!”

林乾良被這突如其來的發作嚇壞了,父母開始聲嘶力竭地爭吵,那逐漸侵占整間房子的吼叫聲像泥石流一般鋪天蓋地砸下來,將他活埋在最底下。待他徒手從那堆泥沙中艱難地扒出一條生路時,阿爸已經摔門而去,阿媽沒事人一般鉆進廚房搗鼓帶回來的中藥包,數小時后才對他說:“仔,去叫阿爸回來吃飯?!?/p>

他領命下樓,阿爸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院子的涼亭里抽煙。他沿著前路往大樓背后的竹林拐,那里是一片傳聞由第一任廠長親手種下的羅漢竹,在因下崗潮而顯得無盡蕭條的家屬院里,是最后一抹亮色。

在那抹亮色里,他找到了阿爸。在那個聲稱被兒子的醫藥費和妻子的怨懟壓彎的身影里,林乾良只看到阿爸手肘處被血管吮吸著的針頭,將父親的秘密源源不斷地吞咽進去。林乾良不知該作何反應,甚至被阿爸發現之后都不知道要逃跑,只愣愣地看著那雙有力的大手伸過來,鉗住他,他閉眼等待巴掌和拳頭落下,卻只等到一句:“千萬別告訴阿媽,知道嗎?”

“她要是知道了,肯定要跟我離……”

阿爸頓住了,在那林乾良最熟悉不過的欲言又止中,父親將那些沒說出口的字一個個嚼碎,永遠地咽了回去。也許在那一剎那,阿爸想到了比離婚更難以承受的后果,又也許只是意識到,自己想起妻子時竟沒有感到眷戀,而只有無盡的厭棄。無論如何,阿爸都沒有再跟他說什么,只是將地上的零碎撿起,連同自己的身影一齊扔進拐角的垃圾桶里。林乾良估摸著阿爸應該已經走遠,走過去將垃圾桶里那支針管拾出來,一抬頭卻看到折返回來的阿爸,兩張相似的臉面面相覷,竟分不清楚到底是誰應遭受審判。

阿爸只是把他的東西拿了回去,末了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鎮靜拍了拍林乾良細瘦的肩,說:“仔,無論如何都要生生性性,聽阿媽話,知嗎?”

林乾良沒法兒應對問句,只得沉默。他的世界里沒有選擇權,無法選擇如何出生、如何長大、如何說話,他只是某個人的兒子。父親搖了搖頭,讓他回家,自己卻轉過身,一步一步遠去了,直到在路的盡頭坍縮成一粒難以分辨顏色的塵埃。

林乾良很久之后才意識到父親走了,又很久之后才知道原來男人的本能就是逃走,這同他有沒有發現父親吸毒沒有太大關系。那段時間里家屬院里的每一個人都在議論這件事,他爸爸在那群無所事事的職工嘴里不停地沉淪、墜落,成百上千回地將他們母子拋棄。

林乾良感到心虛,感到父親離開這件事無論如何與他有關,是他使阿媽成為那些人嘴里的“守仔寡母婆”,使得阿媽被那只名叫苦難的捕獸夾咬斷了腿,一生都沒有解脫的機會。所以他變本加厲地“生性”,任由阿媽打他、踢他、罵他,幼蟲一樣蜷伏在母親腳邊,將那些關于自己的存在、脆弱及殘缺的種種疑問,全都草草地揉成一個拳大的泥團,塞進嘴里,冒著噎死的風險整個咽了下去。

馬山威則完全是他的反面。他沒有阿媽,也沒有阿爸,住在四樓早已離休的爺爺家里,從小就是家屬院里臭名昭著的小惡霸,像臺失控的機器一樣,永遠神色亢奮、眼神瘋狂,將所有大人能想象到的壞事都做盡。據那群總在家屬院門口閑坐的師奶說,馬山威的媽是罕見的絕色美人,但天性不安分,印刷廠里總有她在外亂搞的傳聞在紙張和墨水之外的世界亂飛。他父親許是生性多疑,又或真的發現了什么證據,某天中午突然沖到馬山威媽媽所在的啤機部,一腳踹中那正在壓口收紙的女人。她失了重心,漂亮的臉跌進壓口里,被平壓啤機壓了個稀碎。那會子馬山威還不到半歲。

林乾良曾為他感到一些難以言說的遺憾,因為殺他母親的人是他父親,那男人早已在數百公里以外的某個地方被律法槍決,這個兒子連該恨誰該愛誰都不知道。而無論傳聞中那個曾是他媽媽的女人何等美艷不可方物,他都沒有在照片以外的地方見過她,沒有真實感受過她的愛撫、疼惜,因此他仇視女人乃至仇視世界,好像都不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林乾良曾親眼目睹馬山威打狗、揍老師、往班主任頭上吐口水,初中后和一群黃毛混混一塊兒偷單車、纜線,拆后視鏡,甚至在樓里鬧鼠災的日子里捕鼠,將他的戰利品拿到野味市場去賣,換幾張抽煙上網的零花錢。

他將父母殘留在他身上的罪惡當成槍口掉轉,對準身旁的每一個人。

一個暮春的傍晚,八歲的林乾良捏著五塊錢下樓去幫阿媽買腐乳,在一樓鐵門前遇到正將捕鼠籠往自行車后座上綁的馬山威。林乾良怯怯地將錢往后收,這心虛的姿態反而引起了馬山威的注意,對方眼里的精光一射過來林乾良就實誠了,主動坦白道:“不是我……我的,是我阿媽叫我去買……買腐乳?!?/p>

馬山威用翻出來的眼白剜他一刀:“死開,裙腳仔?!闭f完繼續手里的動作,大概是明白在樓里搶師奶叫孩子跑腿的錢只會惹火上身,不值得一試。林乾良卻不敢動彈,遠遠瞧著馬山威后座上堆疊而起的三四個鐵絲捕鼠籠,里頭烏七八糟的關押犯攏共有數十只,活像一池會尖叫的污水,正此起彼伏地翻涌著。

還是等他走了再下去吧,林乾良心道,那些吱吱的叫聲就仿佛會咬人。馬山威靈敏地嗅到了他的驚懼,停下手來壞笑道:“點啊,漏口良,你驚呀?”

“我阿媽話……老鼠系‘四……四害嚟嘅?!?/p>

“女人先系‘四害!我阿爺話,佛祖會罰果滴出去亂滾嘅姣婆下世投胎做老鼠,叫距地一年生十胎,一胎生十只,生到死為止呀!你信唔信?”

林乾良咽了咽口水,沒說話。馬山威指了指最小的那籠,里面只關了一只半拳大的小老鼠,挑挑眉說:“我覺得這只就是我媽投胎轉生的,你信不信?我在我爸的牌位后面發現了它,那時候它還是粉紅色的,餓得一直叫,好像在哭著求我爸原諒她一樣。我靠近了,它也不跑,你說老鼠怎么會不跑呢?但它就好像是為我而來的一樣,主動爬進我手心里,再也不肯動了。于是我把它放在鞋盒里,用點剩飯養活了,可是……”

馬山威頓了頓,眼神變得陰騭:“它呆了不到兩個月就跑了。我幫它撿回一條命,它卻丟下我跑了,你說它是不是該死?我真想也把它扔到平壓機里,把它的血肉都壓干,壓成一張干巴巴的紙——”

林乾良再也聽不下去了,尖叫一聲往回跑,沖進家里把馬山威猖狂的笑聲關在門外。阿媽見他失了魂的樣子,忙來詢問,他費了半天勁才說明白是馬山威準備去賣鼠,阿媽這才松了口氣,轉而若有所思地道:“系呀,我聽人講老鼠肉好補,系市場賣到三十五一斤呀。都話‘以形補形咯,老鼠咁精,人食咗唔知會唔會變精呢……”

林乾良知道這話里的意思,萬分驚恐地想開口阻止,舌頭卻被什么凍住了,秤砣一樣壓在他嘴里。三天后,林乾良很清楚地記得是三天,周六中午,家門被敲響,馬山威提著一只黑色塑料袋登門。

“林師奶,上次你話想買嘅……”他晃晃手里的袋子,齜牙笑道,“我順手幫你劏咗,趁新鮮煮比良仔食啦,好補噶?!?/p>

阿媽連忙接過,為了酬謝馬山威的“順手”幫忙,還堅持留他一起吃飯。林乾良坐在學習桌前,看著練字本上原本整整齊齊碼著的方塊字全都蠕動起來,變成一只只黑色的鼠,在雪白的紙張上尖叫著逃竄。馬山威不知何時坐到他身旁,微彎著嘴角和他對視了幾秒,說:“我知道它喜歡吃什么,知道它不會跑,因為佛祖要罰它在這里償還它前世虧欠的罪孽?!?/p>

他在講上次沒有講完的那個故事。

“所以我很輕松就又抓到它了。不用問我怎么知道那是它,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它?我養大的,我就是知道。后來我想,怎么才能讓它受到懲罰呢?就這樣拿到野味市場去,賣給一個三不識七的陌生人嗎?當然不好。當然是拿來給全院最出名的乖仔,最喜歡黏著阿媽的你吃,最好?!?/p>

林乾良感到手心漸漸濕潤,卻還強撐著反駁他,說:“你……你是在編故事想……想騙……騙我?!?/p>

“你不信?那你就把它吃了吧。把我媽吃了,你就會如你媽所愿,變成醒目仔啦?!?/p>

馬山威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惡棍,他身上叫人恐怖的不是無惡不作,而是總能清楚地摸到一個人的最恐懼所在,伸爪猛然將它掏出,混著血肉任意把玩。怎樣熬到鼠湯上桌的,林乾良已全然忘卻了,只記得那盛在白色湯盅的黑色液體里浮著枸杞、當歸、黃芪和灰白色的肉塊,它們瞧起來同平常的肉塊無異,沒人知道它們拼起來會是一只拳頭大的老鼠,還是一個過分漂亮的女人。

他別開臉去。阿媽催他們吃,馬山威笑笑說:“阿爺話我,登門做客要等主人家先動筷?!?/p>

阿媽帶著些許不由衷的夸贊笑了,朝林乾良抬抬下巴,這是要他表現出同樣的大方得體的指令,他曾無數次地配合,從沒有令她落空。

但是今天他沒有動。許是覺得丟臉,阿媽親自夾起一塊鼠肉放進他碗里,咬牙沉聲,緩緩道:“食啦?!?/p>

寥寥二字,一撇一捺拆開就堆成了話語的尸山,那威權重重壓在他胸口,切斷氣管,刺穿心臟。

林乾良戰戰兢兢地抬眼去看阿媽,她眼里的憤怒裹在裝給客人看的笑意里,像巴掌落下來。他忽然想起失蹤的父親,想起落在羅漢竹腳下的粉末、針管和注射器,想起父母每一次爭吵時他快爆開的喉嚨,到了嘴邊卻閃身逃逸的每一個字、詞、句,被她強行灌進來的所有藥丸、湯水和粉末……在絕對的暴力之下,在無處不在的統治之中,語言是最無能的東西,他的存在不過是一種徒勞的確證,確證詞句的枉然、語言的虛無。

他所能做的,只是抓起勺子,將肉塊連同藥材、湯水、細碎的骨頭一齊塞進嘴里,咬開,嚼碎,吞咽,將這一桌子的媽媽盡數吃掉。他要討好她,要報復她,要做媽媽的兒子,要做爸爸的償債人,要虐待自己,要聽從指令,要不令她失禮,要叫她覺得滿意。

阿媽笑起來,帶些尷尬,也帶些釋然:

“來,威仔,食飯啦?!?/p>

騎車到拘留所用去四十五分鐘,林乾良順利在預約時間見到馬山威,那張同他一起長大的臉現今如一隅皸裂的田地,堅硬,粗糙,毫無血色。

林乾良將那句演練了數萬次的話說得很是流利:“她死了?!?/p>

對方意外地平靜:“我知道?!?/p>

“她本可以不死,如果你沒有進來的話?!?/p>

如果他沒有頭腦發熱找上門去,沒有非要用不經大腦的下流言辭激怒她,就不會在那個周六早上被她叫來的警察逮住,在拘留所里錯過這一切。這種錯過會令他痛苦,絕對的,但不是因為愛,他和他都沒有愛,只有欲望,但欲望的落空往往和后悔以及更強烈的欲望混雜在一起,叫人發瘋。

令人意外地,還是那三個字:“我知道?!?/p>

林乾良微愣,馬山威眼底的冷漠仍黯淡骯臟,淡淡反問道:“要是你能看見她倒在那里,你會救她嗎?”

光是被發現跟蹤和用分身賬號連續騷擾她就要進來蹲三天,破解監控攝像頭的事如果被發現的話,代價要多大?因此就算他沒進來,就算他真的通過監控實時看到溫如玉即將死在客廳,又怎么樣?

林乾良學著他的樣子笑起來,他從不是會回答問題的那個人。他握著話筒,將聲音壓到消失,以確保自己不會被舌頭絆倒:

“我,能,看,到?!?/p>

監控攝像頭,很是美妙的一個名字,權力的上下位在此劃分得一清二楚:有人受監,有人施控。在技校的那三年林乾良老老實實和各種線路打交道,才驚覺原來點、線、網的力量遠超人所想象,它們合力將三維的世界平壓成一張張干癟的圖像,叫表象支配本質,使人與人間僅??磁c被看。

觀看,凝視,至死不休的狂歡。他小心地將所有他親自安裝的眼睛收集起來——朱庇特小區里的,那個女人家里的,馬山威保安室里的,等等。權力,我們怎樣理解它?能夠窺視他人秘密的能力,能夠主導他人欲望的能力。這能力叫他忘乎所以,甚至某個雨夜他作為外賣員敲開溫如玉的門時,對著要找紙巾給他擦水卻遍尋不得的她說了一句:“茶幾,抽屜里?!笔撬诜偶埥淼牡胤?。

女人驚恐萬分的眼神叫他發現自己有多得意忘形。

“別誤……誤會。我來過你家裝……裝監控,所以……”

“裝監控?你翻過我的東西?怎么會這么巧,你既是裝監控的,又是送外賣的?難道最近一直在網上給我發騷擾信息的就是你?”

連續的問句將他擊潰了,好似他身上長了一百張嘴想要說話,卻沒有一張發得出聲音。從浴室出來的男人將他當作流浪狗打發,惡聲惡氣地警告他不許再出現。林乾良冒著雨回到店里,阿媽還在忙活新的訂單,廚房里巨大的油炸聲和屋外的雨聲一齊將他浸過,他的自尊隨著媽媽手里的雞排一起滑進油鍋,在那鍋發黑的液體里,生生被炸透了。

兩天后,品牌總部發來停業整改的通知,緣由處赫然寫著“顧客投訴外賣員,疑似騷擾”。這個罪名,他認為既成立也不成立,但最應擔受它的,是馬山威。阿媽騎著電車從拐角款款而來,他捏著那張紙木然地坐在店門口,像一條即將被空氣溺死的魚。

林乾良付出了代價,以慣常的方式,阿媽的責備和眼淚小刀似的一片片剜他的肉,六歲的林乾良在他身體里狗一樣哀哀地哭。他決意要從別人身上討回來。這沒有想象中費力,因為他有眼睛,他看得見,他比復仇對象自身更了解他們。撥動馬山威只需要一句風輕云淡的:“你怎么沒成啊,兄弟?”對那個賭徒只需要在網上假裝陌生人,用一句“艷福不淺啊,又漂亮又有錢”將他捧起,再在被反駁后用“她要是賺不到那么多錢,法官會讓她賠嗎?說不定只是你不知道”將他摔下。賭徒沒有立場,只有癲狂。至于那個女人,他都不用費心去說些什么,因命運早已將她放置在無數不可抗拒的誘惑當中,放置在男人對貌美女人的無盡圍獵里——只要她稍一不安分地挪動,都不必踩空,野火就會直直地燒上身來。

問號,原來是這么好用的東西。你只要把它拿出來,放在那里,人們就會自動自覺起身去找答案,費不了提問人半點力氣。

溫如玉和那賭徒纏斗的時候,林乾良就坐在監視器前。他全神貫注地、目不轉睛地觀看了她的死亡,借由這樣的凝視,他完成了他的報復,也完成了對這個女人最深入、最完全的占有。他看著那個瘋賭了一夜的男人破門而入,同她爭吵,搶奪她的錢包、手機、電腦,在難纏的頑抗中抓起她的眉筆刀朝那稚嫩的頸脖一揮,溫如玉臉朝下倒在沙發上,一切都像一出黑白默劇一樣簡單。

心神愉悅。罪犯逃逸后,林乾良也沒有離開,他將笑意含在嘴里,安靜地看她的血把那張沙發慢慢地、慢慢地泡透,將每一根棉絮都浸潤到極致飽和的狀態,像那個雨夜一場將他兜頭淋透的羞辱。

血快要流干了。林乾良本以為休克不過瞬間發生的事,那女人卻回光返照一般朝著西南方向抬起了頭,以一種絕望的、詭譎的姿態深深地望了什么一眼,目光直到咽氣也沒有收回。

“所以,我在想……”林乾良敲了敲會面室的鋼制桌面,他并不如馬山威熟悉朱庇特小區的運行和構造,他知道那個方向是陽臺,但不知道那個時間從她的陽臺往外看能看到什么,會不會影響整件事的走向。

這不知去向的最后一眼擊碎了林乾良自以為的全知,那個始終被觀看的女人竟在最后一刻保有了她的秘密。

“她死前最后一眼,在看什么?”

責編:周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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