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衡云供養最深層

2024-03-20 07:47揚之水
書屋 2024年3期
關鍵詞:魯迅

揚之水

1987年4月30日下午與周國平、楊麗華一同往訪徐梵澄先生。

梵澄先生早年(1929年,二十歲的時候)自費留學德國,五年以后,戰亂家毀,斷了財源,只好歸國?;氐缴虾:?,生活無著,乃賣文為生。在魯迅、鄭振鐸的督促下,翻譯了尼采的一些著作??箲鸨l后,又輾轉于武漢、長沙、重慶、昆明,四處顛沛流離,直到1948年被國民政府派到印度教學。1949年后,在一個法國女人開辦的教育中心任職,這位法國人很看重他的才華,但實際上卻是將他作“高級雇工”使用的:不開工資,只包一切生活用度。他著了書,出版后,也不給分文稿費,甚至書也不給一本。在這位法國女人晚年的時候(她活到九十多歲),支撐她教育事業的四個臺柱子一年之內相繼去世,學院一下子就衰敗了。這樣,梵澄先生才爭得了歸國的機會(前此兩番皆未獲許),于1978年返回闊別三十年的家園。先生一生未婚。

曾請先生為我的《五十奧義書》和《神圣人生論》題了字,梵文、漢文各題一冊:

圣則吾不能

我學不倦

而教不厭也

5月10日接到梵澄先生復信,其中言道:

我是唯物史觀的,也略略探究印度之所謂“精神道”,勘以印度社會情況,覺得寒心,幾乎純粹是其“精神道”所害的,那將來的展望,科學地說,是滅亡。

來信說《五十奧義書》中有不解處,我相信其文字是明白的。這不是一覽無余的書,遇不解處,毋妨存疑,待自己的心思更虛更靜,知覺性潛滋暗長(腦中灰色質上增多了旋紋或生長了新細胞),理解力增強了,再看,又恍然明白,沒有什么疑難了。古人說“靜則生明”——“明”是生長著的。及至沒有什么疑難之后,便可離棄這書,處在高境而下看這些道理,那時提起放下,皆無不可。這于《奧義書》如此,于《人生論》亦然。

書,無論是什么寶典,也究竟是外物。

通常介紹某種學術,必大事張揚一番,我從來不知此作。這屬于“內學”,最宜默默無聞,讓人自求自證。否則變怪百出,貽誤不淺。

10月13日下午與周國平一起往訪梵澄先生。

先生今日情緒極佳。首先談到我寫給他的信,認為還有一定的古文修養,但文尚有“滯障”,而文字達到極致的時候,是連氣勢也不當有的。我想,這“滯障”大約就是斧鑿痕,是可見的修飾,而到爐火純青時,應是一切“有意”皆化為“無意”,渾融無間,淡而致于“味”。

又打開柜子,找出十幾年前發表在新加坡的幾組文章《希臘古典重溫》《澄廬文議》《談書》,并告訴我說,昔年他在印度阿羅頻多學院時,由于那位主持人(法國老太太)的故去而使他的生活難以為繼,因而賣文為生,雖所得無多,但不失為小補。如我對這些舊作感興趣的話,可以拿去發表,但要請人抄過之后,再拿去給他看一下。

又翻出《魯迅研究》,讓我們看發表在上面的《星花舊影》,是談他和魯迅的交往,并錄有若干首他寫給魯迅的詩。當年墨跡的復印件也讓我們看了。文字純靜而有味,詩有魏晉之風,書似見唐人寫經之氣韻。

先是,沏上釅釅的紅茶一杯,繼而又拿出月餅,一人一枚,分放三小碟,一剖四牙兒。先生和周君都吃了,我沒吃。走時卻將之裝入塑料袋,硬要我帶走,說:切開了,不好放,我一個人如何吃得完?

11月2日,如約往梵澄先生家取稿。今日又逢他興致很高,聊了一個多小時,并出示他幾十年來所作舊體詩,請我為之聯系出版?;碳辈患凹氉x,驀見一首《王湘綺齊河夜雪》,遂拈出,當場錄下,詩云:此夜齊河雪,遙程指上京。寒冰子期笛,落月亞夫營。戰伐湘軍業,文章魯史晟。抽簪思二傅,投耒悵阿衡。危國刑多濫,中期柄暗爭。所歸同白首,何處濯塵纓。初旆還初服,傳經事偶耕。金尊浮綠蟻,弦柱語新鶯。蘭蕙陶春渚,桑榆系晚晴。知幾無悔吝,吾道與云平。詩后補注曰:湘綺樓有《思歸引》自言其事,蒼涼感喟之意皆為其格調所掩,未盡寫出,概可于他篇見之。茲則直抒其意,語有當時人所未敢言者,于此又見古人之彌不可及也?!八鶜w”二句皆用古語而稍變,《引》中亦嘗說及石崇事,此又白居易詠甘露之變者也。

因與道及王湘綺撰寫《湘軍志》一事。先生說,他當年亦嘗與魯迅先生論及此。周問,徐答:《湘軍志》用的是《史記》筆法,但太史公雖敘事親切,每似己之身歷其境,卻始終保持冷靜,湘綺則徒有其一,而無其二。魯迅先生深然此言。但后來先生得知,魯迅是贊同司馬氏之冷靜的。

由此又把話題轉向談史,談黃石老人與張子房,談鴻門宴,談楊貴妃。先生頗有與眾不同之見。遂曰:何不撰幾則“讀史札記”?

11月7日上午如約訪梵澄先生?!胺幌乱粌允指濉短祗米衷?,囑我抄錄其序,以收入“雜著”。臨別問及下次晤面時間,乃答:“星期六?!币讯中υ唬骸拔?,黃石公也?!鄙w因當日曾論及黃石公與留侯橋下之約。然既如此言,我豈非成了張良?不敢也。

先生將目錄審定一回,以為尚嫌單薄,便又尋出一冊在印度室利阿羅頻多修道院出版的《行云使者》,囑我謄錄其序及跋,亦一并收入書中,并應我之請,言當為全書作一序。又將此編初步定名為“異學雜著”。

談及散原詩,言至今記得一好句:“落手江山打槳前?!薄俺踝x之時,以為‘落手江山,尋常句也,未盡得其妙,而于心中徘徊久不去。約有半年時光,忽而悟得,此乃江中擊水,見江山倒影而得句。細玩其意,得無妙哉!”

將日前檢得朱記“國史館長”一則示與先生,先生正之曰:“王闿運晚年非‘寒素也。僅示一例。當年湘中有一朱姓秀才,棄文從商,經營茶葉買賣,后成巨富,茶行遍布。其向湘綺求文,先是,奉呈銀子三千兩,王弗受。遂易之以水禮(綢緞、果品之屬),乃應??芍趺禺敃r,囊中曾不少物也?!?/p>

繼而又述一則王之軼事:“時有一和尚犯事,坐罪站籠。寺中諸和尚欲救不能,乃賄于王,以求為之說情。一日,王拜會縣令,說笑一回,起身告辭。主人送客,王見籠中和尚,佯稱曰:‘這和尚站得好!那日同他對弈,竟一子不相讓。言訖而去。和尚由是得免?!芘c王對弈者,豈非友乎,縣令固不愚也?!?/p>

憶及著述之甘苦,乃云:五十年代迻譯《五十奧義書》,時在南印度,白晝伏案,驕陽滿室,寓居之墻又為紅色,熱更倍之,每抬臂,則見玻璃板上一片汗漬,直是頭昏昏然也。然逢至太陽落山,暑熱漸退,沖涼之后,精神稍爽,回看一日苦斗之結果,又不禁欣欣然也。

人入暮年,可有孤獨感?答曰:余可為之事,固多也。手繪丹青,操刀刻石,向之所好;有早已擬定的工作計劃;看書,讀報,皆為日課;晚來則手持一卷斷代詩別裁集,誦之,批之,殊為樂事,孤獨與余,未之有也。

11月24日上午往梵澄先生處取《散原精舍詩集》。借書本是為請他寫書評的,但今日卻言不愿為之,原因是恐牽涉諸多人事,乃欲令我代筆,而不署先生之名??譄o力荷此任。

又示我一副對子:人壽丹砂井,春深絳帳紗。云此聯乃廖季平所為,但先生不滿于下聯,因欲改寫,然后書于壁,并讓我也試為之對。我何嘗有此急智,再三言之:不能。先生曰:不急,不急,待對出,信告可也。

辭別而歸。未及進家,腦子里驀然跳出一句:神通梵鈴中。情知未稱得對,也只得以此交卷了。

11月26日,雨化為雪,天寒甚。

為梵澄先生送去《周天集》稿,請他為之序。雪猶未止,路滑難行,騎車至團結湖,已覺雙腿發顫。

先生稍肯日前之對。示我一紙當日所書梵文墨跡,云:此曰梵寐文。以此易下聯之后三字,當為佳對也。

談及八指頭陀,猶記其若干好句,如“袖底白生知海色,眉端青壓是天痕”。此登高之作也。又曰:陳石遺嘗有詩:山鬼夜聽詩,昏燈生綠影。八指頭陀乃云:后句不妥,當易為“寬窗微有影”。

又示我學詩之途:先由漢魏六朝學起,而初唐,而盛、中、晚唐。追摹杜工部、玉谿生可矣。我說,學詩乃青年人事,如今已過此界,何以為之。先生曰:不然。知高適否,四十歲以后方學詩,豈非卓然大家。

又說:我向不以靈感為然,學識方為第一,所謂厚積薄發是也。即如八指頭陀,大字不識一個,不過以“洞庭波涌一僧來”一句成名,后之為詩,則多為一班名士所助。

12月17日上午訪梵澄先生。先生正在臨《泰山金剛經》,因讓我當場臨寫幾字,順勢告以執筆之法、運筆之道。說目前我已到了中級階段,欲再向上躍,則須反求于古,即所謂取法乎上,從漢魏學起,求樸,求拙,勿鈍,勿利。又提起我的那首小詩,指出其中病句,并曰學詩與學書的道理是一樣的,先從《古詩十九首》入手,熟讀《文選》諸詩,而唐,而宋,元、明可越過,清初王漁陽詩不可不讀。

又取出他的詩作,選出若干首讀給我聽。有《前落花詩》(五古一首)和《后落花詩》(七律十五首),寫得極好,開篇兩句“落花輕拍肩,獨行悄已覺”,已覺得很有韻味。

1988年12月5日,往朝內,接到浙江社寄給梵澄先生的書,遂攜往徐府。

徐先生笑哈哈地說:“我正在‘大做文章哪?!痹瓉硭诮o賀麟的詩寫序言。細問之下,方知賀是他五十多年前在海德貝格的老同學。同學之二則是馮至。馮、賀二人系同月同日生,賀長馮五年。因此層關系,每歲二人壽誕之日,徐皆邀馮、賀往某處小酌,酒飯之間,憶舊而已。今年卻未循此例。詢其原委,答曰:一來物價昂貴,質次價高,無甚興味;二來賀麟年事已高,聽力減退之外,言語也欠伶俐,故而免仍舊例。

送我一冊今年第二期的《新文學史料》,內載馮至一篇《海德貝格記事》,所記徐詩荃者,即梵澄先生也。字里行間,非僅情深意篤,亦可見至誠之欽慕。

又送我一方自鐫印章:水月一色。印鈕為一拄杖壽星。

閑談之際,說起陳康,原來也是徐的德國同學。他告訴我,陳是揚州人,平日總是氣色平和,雍容有節,與之相處很好。四二年徐在重慶中央圖書館時,陳還去看過他,如今卻是多年沒有來往了。聽說他的夫人是外國人,目前家于臺灣。

交還我《散原精舍文集》,忽又憶起什么,乃開卷,翻至卷七《南湖壽母圖記》,為誦以下文字:“今歲十二月為太夫人六十生日,清道人乃作《南湖壽母圖》志其遭,余故亦嘗履是區而不能忘者,以謂今日之變極矣。政沸于上,民掊于下,崩坼擾攘,累數歲不解。耳目之所遘,心意之所觸,吞聲太息,求偷為一日之樂而不可必得。當是時,如仁先兄弟者,尚能娛親于蕭遠寂寞之濱,優游回翔,寤寐交適,沖然與造物者俱,不復知有世變然者,不可不謂非幸也。蓋天之于人,雖若懸運會以納一世,而其沕穆大順之氣潛與通流,莫可閼遏,必曲拓余地,導善者機藏其用,以滋息人道而延太和淳德于一心,呼吸之感,福祥之應,環引無極,亦終自伸于萬類,不為所撓困而獲其賜。攬斯圖而推之,其猶可憬然于天人相與之故也歟?!闭b罷贊不絕口:“真好文字,文字好哇!”

1989年4月3日,往梵澄先生家送稿。他見到我非常高興,說:“我很想你?!贝蟾湃说嚼夏陼貏e感到孤獨。他說他有一位女朋友,是七十年代在印度結識的,美國人,研究精神哲學。有一年夏天,這位女子跑到梵澄先生那里去談天,并帶去一個水果蛋糕,出于禮貌,梵澄先生表示很好吃,說了幾句好話,她竟然十分當真起來,寫信讓她的母親從美國航空寄來一個。這一年圣誕,又寄來一個,此后年年不斷。后來她來北京,相見時,先生告訴她:“水果蛋糕我已經吃夠了?!?/p>

他的兩個老同學,一個賀麟,一個馮至,賀已垂垂老矣,講話都不容易聽得清了。馮近日心境不好,來往也不多了。因此他反復說:希望你能常來看看我。

當他點起煙斗的時候,又說道:“我現在對自己的文字已經不在乎了,送到出版社,就隨它去了?!?/p>

十一

1990年10月23日,訪梵澄先生。先生自湘西歸來后,即入院,滯五十五日,上周方回寓所。今日看來,氣色仍不錯,精神也健旺。

得其兩幀照片,一攝于印度,一攝于此間。

說起吳偉業與錢謙益,他說,我很同情梅村,也能理解他,只將他作一大詩人看便了,倒不必去論仕清之類。

提到下周是他的壽誕之日,則曰:向不過生日,不過是離死更近罷了,有什么值得慶賀。有多少人打聽,至今秘而不宣,連最好的朋友也沒有告訴。說到這里,想起什么,乃道:“你比最好的朋友還要好了?”

十二

10月29日,訪梵澄先生。先生素服王湘綺,今由《王闿運手批唐詩》又道及湘綺樓的許多軼事。他說,這部手批不是王的字跡,當由其學生所抄。王的手批本,他早年是讀過的,且記得很熟,今日此本中不少調侃語被節去。

十三

1991年4月13日,訪梵澄先生,他正忙著閱《蘇魯支語錄》的校樣。談起此著的翻譯經過,因說魯迅先生辦事極是爽快,而且非常負責,譯稿是魯迅推薦給鄭振鐸的,鄭當時手中已有一部全部譯好的稿子,卻放過不用,接受了徐譯,而那時,他才剛剛動筆,是譯好一卷交出一卷?!斑@是魯迅先生的面子吧?!毕壬f。當時他手邊拮據,于是提出預支稿費,魯迅因此在給鄭的信中婉轉提及(大概是寫了一句“他可是有條件呀”)。后鄭還對徐說:“你原本可直接對我說??!”

十四

1992年1月17日,說起昨天恰好去看望賀麟?!八慈馍芎?,也有精神,但只是在床上躺著?!毕壬鷮懥艘槐菊勍蹶柮髡軐W的書,他認為只能請賀先生為他看一看,提意見,但顯然已不能,不免慨嘆?!爱敵跖c魯迅先生一起探討學問,后來再沒有這樣的人了?!薄澳敲?,可說是舉世無知音了?”先生點頭嘆息而已。

十五

1993年5月5日,說起章士釗,先生說,他與章有世誼呢——他的伯父與章交情很深,先生的堂兄法政大學畢業后,掛牌做律師,后因連舉喪事,家貧無以為計,遂投書章士釗,章即為之疏通,做了省里的推事官。先生在重慶時,他的好朋友(蔣復璁)幾番拉他去拜見章。但先生想到“三一八”慘案,想到魯迅先生的痛罵,堅持不往。

十六

6月30日,說起陳寅恪的詩,我說,總覺得一派悲慨憤懣之氣,發為滿紙牢騷。先生說,精神之形成,吸納于外,以寅恪之祖、之父的生平遭際,以寅恪所生活的時代,不免悲苦、憤慨集于一身,而痛恨政治,世代雖變,但人性難變,所痛所恨之世態人情依然?!湓娮鲄s大遜于乃父,緣其入手低——未取法于魏晉,卻入手于唐,又有觀京劇等作,亦覺格低,幸而其學術能立,否則,僅憑詩,未足以立也。先生說,他與寅恪原是相熟的,并特別得其稱賞。后來先生聽說他作了《柳如是傳》,很搖頭,以后也沒有再來往。

十七

1994年2月23日,談到王荊公,先生說,司馬光說他賢而愎,真是一點不錯。蘇東坡有一個上皇帝的萬言書,他也就照樣來一個,一點不少,此所謂拗也。他的詩的確作得好,有一首詩,還是和別人的,寫得真好?!耙褵o船舫猶聞笛,遠有樓臺只見燈”,試想想,這是怎樣的情景?又有“山月入松金破碎,江風吹水雪崩騰”,這一個水字就有多么妙!他人只想到“?!弊?,想到“浪”字,而這一個“水”字,便是只有荊公想得出。

十八

7月22日,近有鄉人送他一盒君山銀針,木制錦盒為外櫝,內又兩只小木盒,標價二百八十五元。先生說,在湘賣十塊錢一杯。

十九

1995年2月21日,先生說他正在讀馬一浮的《蠲戲齋詩》。蠲,去除;戲,佛經所謂戲語。馬一浮曾與湯壽潛的女兒訂婚,但她不幸早亡,馬于是終身不娶。湯很看重這位“望門女婿”,知他生計并不寬裕,便時常送錢來,但馬堅拒不受,即使悄悄放在桌子上或抽屜里,馬發現后也立即追還??箲鸷?,馬不得已跑來跑去,最后到重慶,辦了一個復性學院。開學時,有二十來個學生,學期中,剩下一半,學期末,一個也不剩了。

先生說,馬一浮的詩,寫得好的,真好,追摹唐宋,是詩之正。但更有大量古怪的,大段大段生搬三玄(老、莊、易),佛經上的,也照樣剝捉來,是生了“禪病”。并拿了一冊,一一指點我看。

二十

1999年1月24日,晚間接到姜麗蓉電話,說是從梵澄先生的通訊錄中查到電話號碼,因以“徐先生病?!毕喔?。遂趕往協和醫院。先生已處于搶救狀態,失去意識,只有吐氣之功而無呼氣之力。從云南來的侄女在一旁守候。醫生說“只是時間問題”。一會兒宗教所的人來了,兩人便開始討論身后安排,遂退出。

我印象中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先生身體還好的時候,那一天我從院里出來,當門一輛黑色的臥車,先生恰才側身落座,一眼看到我,連忙要下來,我于是趕上前請他坐好。匆忙中來不及多說什么,先生叮囑道“你還是要常來看我呵”,算是作別。后來屢屢憶及這一幕,我想,要說永訣,這一次竟是了。

二十一

麗疋大妹:

秋氣已涼,柳葉未落,蟬聲猶曳,明淵靜波,時杖策公園,會意時景。然亦深念大妹,久息音聞。不知近況何如矣。想《通鑒》一出,意致頗復飛揚。愚意尚有漢代、三國極佳題材,未入史評也。但漢文彩已高,讀之驚魂動魄,倘再加評述,難于逾越馬、班,或者有《續通鑒》之作乎?

近來賤軀無恙,暖氣已來二日矣。暖氣未到,曾微患噴嚏,緩緩遂已痊愈。但近來工作效率稍減。而咖啡粉告罄,附近遍處購求未得。倘大駕下次枉過,仍乞依舊往某店購之?;蚝D袭a,或云南產,皆遠勝速溶之西品。尚欲得麻桿小字筆二支,則前番已面托者?!獑诬嚲忨?,繞道不遠,則所攪不多,而益我已厚矣。

第十期雜志已到,知拙文尚無錯字?!按擞志σ病?,感謝無既。

端此奉候,并解未勤致信之面責。想釋然矣。即頌編祺

澄上

十一月八日,一九九五年

二十二

麗疋大妹:

此次示下校樣,頗感蒼涼,不留心此學逾一甲子矣。對此竟如隔世,應當重新從頭再學。手邊亦無一本可參考之書,于《辭源》所載及批評之說,皆只能唯唯而已。但近年出土之寶藏法物實多,端賴專家善研究之。憶當年考古新學入華,有一學者名李濟,所造似不深,而李氏又因離開大陸,亦不得志于臺灣,聞大陸之發現,彌嘆其欠缺“田野工作”,不及見也。赍志而沒。竊嘆于今振興考古學,人才與經費俱缺,其事難能。而古物之出土,遭損毀者亦巨,可復慨哉!茲錄微見數點,供大妹參考。此亦不可耽執之學,養成癖好,極難解除,如馬蠲叟所譏曰“骨董市談”,則亦無甚意義矣。必國富民康,然后可有人才蔚起,奠定斯學,發揚光輝。所冀為期不遠?!槺銜鴶底?。澄白。

二十三

麗疋大妹惠覽:

歲星周轉,又入新春,側聞一年之間,研究之結果豐多,深可慶喜。芳菲騰上,輝耀聲香,及此韶光,遂增述作,尤可為新年賀者也。拙稿印刷,未知安迪進行何如矣。友人就已訂本觀之,謂天地頭尚當延長,則可分兩本而長,似較大方,免簿書之氣。此議可采。商務館昨寄到鄙人之逸文一篇,將來待大妹發落。目前欲稍結集前作,亦未能匆匆作結論,故尚不能悠然閑放,而假期又頗虛度矣。有暇駕臨鄙寓一敘,多事尚有待于玉塵一揮,時深盼望。冬寒稍減,調攝為勞。聊馳寸箋,敬頌福安

澄上

一九九八年一月三十日

猜你喜歡
魯迅
魯迅防竊
魯迅,好可愛一爹
孔乙己
魯迅虛擬(外一首)
魯迅《自嘲》句
魯迅的真誠
阿迅一族
魯迅與西方現代主義
她曾經來到魯迅身邊
解讀魯迅《吶喊》內部的思想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