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舞

雷貝卡

母親沒有出來送我。

吃過最后一餐后，我滿懷雄心壯志，在大隊工蟻、兵蟻的護送下，昂著頭離開了母后的巢穴。我要到地上去，到外面去，去尋找我一生的伴侶，開辟屬于新一代蟻后的王國。

第一眼見到地上的世界，只覺得光太亮了，天太藍了，風太大了。我興奮又緊張，回頭看，草葉搖搖擺擺，而母親的工蟻、兵蟻不見了，它們完成了護送任務，便立馬返航。

我終于意識到，從此以后都要靠我自己了。我迅速爬到一片草葉上，“呼啦啦”扇動翅膀。仿佛聽到了我的心聲，一陣風吹過來，我抓住機會，凝聚起全部力量隨風一蕩，一直往天上飛去。

地面變得遙遠，我興高采烈地飛行，一會兒向上，一會兒滑行，一會兒又拐個彎。我被內心里某樣東西指引著，一路嗅聞著味道，往一個地方去。那是什么地方呢？

那是一個盛大的舞會！

聲音越來越大，舞會越來越近，我看到林中一塊隱蔽的草地上，在鳶尾和美人蕉盛開的地方，數不清的同伴們正在尋找伴侶，翩翩起舞，像一陣巨大的歡樂的旋風。

我正準備加入其中，突然，一只巨大的蜻蜓猛地沖了過來。我呆住了，只看見蜻蜓長滿鉤刺的三對利足猛地抓住了一只正在跳舞的同伴，同伴連掙扎都來不及，就被直接帶走。

我嚇得直發抖，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在這片草地上，在這股歡樂的旋風外面，一大群蜻蜓正虎視眈眈。我隨時可能會被它們吃掉。

太可怕了，我要回家！

可是我不能回去。母親的巢穴已經對我關閉，就算我回去，工蟻也不再認識我，兵蟻還會向我揮舞拳頭。

沒有別的辦法，我只能向前。

我一邊觀察著蜻蜓，一邊小心翼翼地加入了草地上洋溢著愛與死亡的舞會。雄蟻們很快發現了我，開始追逐游戲。

有的雄蟻很無禮，上來就拉拉扯扯，有的雄蟻很有禮貌，向我翩翩致意。但我全都不喜歡，它們個頭太小，翅膀太弱，飛行的姿態有氣無力，不是我中意的對象。正當我茫然失意的時候，一陣暖熱的氣流突然襲來，我被裹挾著撞到了一只雄蟻身上。

雄蟻有力地托起了我，我重新飛了起來，并接受了這位不期而至的紳士的邀請，一同飛往舞臺中央跳起了旋轉舞。

“你從哪里來？”我問它。

“從高地來，你呢？”

“我從松毛林來?！?/p>

“這是我第一次跳舞，真羨慕你，你跳得很好?！?/p>

“謝謝，這也是我第一次跳舞?！?/p>

一生一次，一次一生。我們在目眩神迷的旋轉中，小心地打量著對方。是的，我明晰了我的心意，我要找的就是它，我心愛的伴侶。我們會在一起幸福美滿地生活。

“啊——小心！”它突然叫道。

一只大蜻蜓像綠色的閃電轟鳴著朝我們劈過來，我差一點被抓走了，還好雄蟻拉了我一把，才十分驚險地躲了過去。綠蜻蜓沒有費神回頭抓我，而是抓走了別的獵物。

“我們快點離開這里吧?！蔽蚁喈敽笈?。

我們順著風的方向飛行，漸漸遠離了那片夢幻般的草地。我有點累了，不想飛了，便緩緩地向下墜去。雄蟻卻猛地拽住我，說：“不行，快上來！”

我這才看到地面上有幾只正在巡邏的面目兇狠的工蟻。原來我們不小心飛進了別的蟻后的領地，如果稍不注意，往下一停，就會直接被這些工蟻抓住。要是落到它們手里，只有死路一條。

我們互相支撐著繼續飛?？吹贸鰜?，雄蟻已經筋疲力盡了。我望見一片松軟的坡地，綻放著點點紫色的小花兒，高大的樹木遮蔽陽光，附近傳來汩汩的水流聲，我問：“我們停在這個地方吧?！?/p>

它沒有回答，只是緊緊地拉著我。

就在這時，風徹底停了。沒有了風的動力，我那無力的翅膀完全支撐不住，我倆只能跌跌撞撞地往下栽。

這兒有一棵高大的杉樹，石頭上落滿金色的葉片。我們掉落在葉片上，翅膀斷裂混進了落葉堆里。

再也沒有翅膀了，我再也無法自由地飛翔。

那場舞會就像一個夢，一個美麗可是短暫的夢。

雄蟻虛弱地躺在落葉上，平靜地對我說，它就要死了。這是什么話？我大吃一驚。我們剛剛脫離危險，飛到這里，而且我已然把它認定為終身的伴侶，還有很多事情要一起做呢，它怎么能死！

事實上，雄蟻的生命確實只有這么短暫。它只能陪伴我一小會兒，之后的路只能由我獨自走下去。

“蟻后都是這樣過來的?！彼f。

我無法想象未來，無助感擊潰了我。我不斷地哭泣，拼命想要挽留，但它卻在我悲傷的淚水中永遠地離開了。母親不肯送我，而它也不肯為我稍作停留。

本想放聲大哭的我只哭了兩聲，就突然反應過來我身處的環境是最為殘酷的大自然，如果我的哭泣招惹來了敵對的兵蟻，或是別的天敵，我還談什么以后。

我可以做到的！別的蟻后能做到的事情，我的母親、伴侶的母親，它們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

我把它的尸體藏在石頭下面，再一次獨自上路了。

又累又餓的我實在無法走太遠，只能盡力在附近找到了一處較為隱蔽的松軟的土地。挖開地道后，我緩緩爬入，并將洞口小心地封住，免得天敵順著口子爬進來。在接下來這段時間里，我都會被封在洞里。成功，這里是新的宮殿，我將擁有無數的工蟻、兵蟻、保育蟻；失敗，這里便是我孤獨的墓穴。

地道挖到深處時，我便開始向著四周挖掘，挖出一個舒適的巢穴，以便安心產下后代。我又累又餓，從母親的洞穴出來之后，我就沒吃過東西了。我舔了舔嘴唇，回憶起最后一餐的美味，清甜的蜜水，鮮嫩的莖葉，我饑腸轆轆，卻又無比興奮。

是母親給我儲備的能量讓我可以堅持到現在。我忍住餓意繼續向前，不管如何，我都不想讓母親失望，讓自己失望。

十二只工蟻因為我的努力終于誕生。

我的寶貝們又小又弱，那可憐的樣子讓我心疼不已。它們向我討吃的，可我自己都餓到不行，也沒有存糧，只得用盡全力，將自身的一切都化作它們得以進食的養分，用來撫育這些剛出世的雪白的孩子。

我一口一口喂養它們，每時每刻都在期盼著它們快快長大。我都餓成一具空殼了，馬上撐不住了，可孩子們還沒有長大，白色還沒有褪去，骨骼還沒有變硬。它們現在這個樣子，根本無法把洞口掘開，更不用提到洞穴外面去尋找食物。假如我此刻丟下它們，它們只能活活餓死。

我一天比一天虛弱，終于扛不住了，陷入了昏迷當中。最后的時刻到來了嗎？我迷迷糊糊，仿佛見到了母親。

我十分悲傷地向母親發問，問她是不是對我很失望，因為我還沒有建造起屬于自己的王國，就可能要歸于塵土了。母親卻笑著摟住了我，她說，我的孩子，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媽媽為你驕傲！

突然，我嘗到了甜味。

一滴，兩滴，甘甜的蜜流到了我嘴里。太甜了！我微微睜開眼睛，發現圍在我周圍的是我用身體哺育的孩子們。

它們長大了，變成了英雄一般威風凜凜的工蟻，通體黑色，閃耀光澤，它們身強力壯，為我帶回了生命的甘露。

我等到了勝利的這一天！

多少姐妹在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刻歸于塵土，而我免于此難，幸運地等到了光明到來的時刻。從此我可以安安心心地養育后代。工蟻會照顧那些新誕生的小生命，還會給我帶來食物，清潔洞穴，站崗放哨。

一批批工蟻、兵蟻、保育蟻長大了，我的王國終于有了雛形。我也開始放心地生育帶翅膀的雄蟻、雌蟻，它們是王國的“王子”與“公主”，就像當初的我一樣。

它們天真活潑，還有點懶散，小時候保育蟻為它們鋪床，喂它們食物，哄睡的時候給它們唱晚安的歌曲；長大了，工蟻為它們帶來食物和水，兵蟻忠心守護它們的安全，它們在地底下無憂無慮地長大了。

它們開始嫌棄洞穴狹窄、陰暗，開始幻想外面的世界。

是時候了。

春末夏初，就在一個溫暖靜謐的雨后初晴的日子，工蟻、兵蟻列隊歡送，它們紛紛從我的洞穴爬出去，去迎接新生，營造屬于它們自己的王國。

我祝福它們。

工蟻問我：“蟻后，你不去送送你的孩子們嗎？它們都很舍不得，一直在洞口等著你?！?/p>

“讓它們走吧，快走。我不會送它們的?！蔽倚χ卮?，“它們長大了，不能再想著依靠我，要勇敢地獨自向前，一直向前，不回頭！”

那片草地在等著它們。此刻，盛大而殘酷的舞會，在開滿鳶尾與美人蕉的地方等著它們。

作者說

從小我就對螞蟻特別感興趣。森林里的螞蟻比較大，裝備著厚厚的盔甲，咬起人來很疼，而家里屋檐下的螞蟻會比較小，每當烏云密布快下雨的時節，會看到它們忙忙碌碌地搬家。長大之后，我才知道，原來我熟悉的螞蟻還有一副陌生的模樣，那就是螞蟻王國的公主和王子，它們居然長有一對翅膀。

當長翅膀的螞蟻從陰暗幽深的地底爬出來，第一次見到日光，它們將乘風奮力飛翔，在空中相遇、舞蹈、墜落。這是一生一次的飛行，一生一次的遇見。之后，王子會迅速死去，而公主歷經重重困難，有微小的概率成長為新一代的蟻后，擁有屬于自己的王國。

多么奇妙，多么驚心動魄！

縱使生命遍布荊棘，只要勇往直前，總能跳出最美麗的生命之舞。我也希望看過這個故事的朋友，可以更多地感受到與我們共享地球的萬千生物的美。當我們作為萬物靈長與一只微小的螞蟻迎頭碰上的時候，不要以傲慢的姿態碾碎它們，而是可以對生命多一些敬畏，多一些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