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給我刷禮物，我幫你洗錢”

語斯雯頔 朱奇佳

就在高睿星說出“洗錢”二字后的10分鐘，他就被破門而入的警察抓獲歸案。同日，馮朝也被警方抓獲

數不清的紅色“火箭”刷滿整個直播間，因為太過密集，馮朝甚至在屏幕上無法看清自己的臉。每個火箭價值1000多元，是這個直播平臺上最貴的禮物。但是在這一晚，它們就這樣齊刷刷地飛起來，飛得是那么輕易。

打賞千萬元的“神豪”大哥

僅一晚，馮朝就收到了900余萬元的打賞。

當時，馮朝正在參加某直播平臺2019年度盛典主播PK賽。這是他入行做主播的第9年，雖然有一定人氣，但還是常年位居主播榜單第二位。不少人笑稱他是“萬年老二”，還會跑到他的直播間冷嘲熱諷。馮朝為此悶悶不樂，壓力越來越大。于是，他找到之前認識的一個大哥來為自己助力。結果，這位大哥在PK賽期間先后給馮朝打賞2000余萬元，直接幫馮朝一舉拿下了直播賽冠軍。

馮朝還記得當直播平臺宣布他是冠軍的時候，他哭了。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終于揚眉吐氣，還發了一條朋友圈：“九年磨一劍?！?/p>

而助力馮朝拿下冠軍的這位大哥，正是當時在該直播平臺最傳奇的“神豪”人物——元帥。元帥因為這次在直播年度盛典上打賞的金額最多，被平臺封為“娛樂教皇”。由此，直播界的粉絲圈都知道了元帥的名號，還有很多主播都想要跟元帥拉近關系。但是這位元帥有著自己的“脾氣”，只有他看中的人，他才愿意給對方打賞。

在馮朝看來，元帥似乎很有實力，好像他手里的錢一直花不完。隨著二人接觸的時間越長，馮朝還了解到元帥更多的信息。元帥的真名叫袁帥陽，是上海護天集團的老板。該集團的背景很硬、業務范圍很廣，有新能源汽車及渣土車的租賃業務，還有保險業務等。

為了彰顯自己的財力，袁帥陽打賞過很多主播，其中馮朝和高睿星最受寵。二人被袁帥陽用金錢捧上了直播平臺頭部主播的高位，月入百萬元根本不成問題。袁帥陽帶著他們到處吃喝玩樂，還邀請他們去上海護天集團本部參觀，參加集團年會、產品宣講會等。

護天集團位于上海市的黃金地段，袁帥陽包了一整棟樓作為集團的辦公場所，里面有一層樓專門用于做汽車融資租賃業務。頂樓是袁帥陽的休息場所，馮朝還曾經在頂樓的客房里睡過一晚。因為頻繁出入護天集團，馮朝和高睿星已經成為大家口中的“馮副總”“高副總”。

2020年4月，高睿星從黑龍江省到上海市，并在護天集團本部開直播，直播了兩周，其間一直在頂樓客房居住。為了讓高睿星出入公司時更加便利，袁帥陽還特地為他設置個人的門禁和人臉識別功能。直播過程中，高睿星在與粉絲閑聊互動時，提到自己正在直播的地點是上海護天集團的辦公樓，還不忘向粉絲介紹道：“這是元帥在上海開設的公司，很厲害，公司業務很大?！辈粌H如此，袁帥陽還在高睿星直播的過程中多次出鏡露面。

因為這次直播趕上高睿星的直播周年慶活動，馮朝也來為高睿星慶賀，所以當馮朝出現在直播間時，粉絲們更加堅定了高睿星、馮朝和袁帥陽三人的關系很鐵的判斷。

被粉絲質疑

馮朝和高睿星深得袁帥陽的喜愛，并不是沒有道理的。在袁帥陽眼中，這二人很懂事，會格外用心努力維系彼此的關系。

直播行業里有一個默認的潛規則——在大哥給主播巨額打賞或者幫助其沖榜后，為減少大哥的損失，被打賞的主播會將大哥打賞的所得款項返還。返還錢款的方式一般分為兩種，一種是逢年過節送禮和轉賬紅包。有一次袁帥陽的老婆過生日，馮朝就買了一條價值80萬元的項鏈送給袁帥陽的老婆。春節時，馮朝還給袁帥陽20萬元的祝福紅包。其他像送手表、名酒等物品更是不在話下。不僅是過年過節，只要是馮朝和高睿星覺得有意義的日子，他們都給袁帥陽送禮，甚至是教師節，他們也會以“師恩大于天，是您教我出道的，所以您就是我的老師”為由送禮。

另一種則是以借貸名義為主。2020年4月至6月，袁帥陽會以公司運營等各種理由向馮朝和高睿星借錢。馮朝、高睿星分別借款140萬元和580萬元給袁帥陽。這些錢款雖然是以“借”錢為名義，卻沒有任何借款憑據。袁帥陽看到馮朝和高睿星這么聽話，覺得他們很“上道”，所以也樂于給二人打賞。

其實，馮朝和高睿星在得到袁帥陽的巨額打賞后，打賞的金額還會被直播平臺分走五成左右。剩余的部分，他們還得還給袁帥陽。也就是說，他們是掙不到什么錢的，但是為何還堅持這么做呢？

“要名次就不要收入，要收入就不要名次”這是直播行業內流傳的一句名言。實際上，馮朝和高睿星看似吃虧，但是他們借助袁帥陽的“鈔能力”，讓自己的名聲大噪，由此便可以吸引更多的用戶來給自己打賞。當直播間的熱度夠大時，直播平臺還會給他們發放激勵獎金?？偟膩碚f，二人覺得這是一筆合適的交易。

后來有不少小主播，知道馮朝和高睿星很會討好大哥，還主動向他們“拜師學藝”。馮朝、高睿星坐穩頭部主播的位置后，相繼成立直播公司，自己當起了老板。因為背后有袁帥陽撐腰，很多新人主播都愿意簽約在二人的公司名下。就這樣，馮朝和高睿星開始一邊收取小主播的直播分成，一邊賺取直播平臺的傭金。

然而，好景不長。很快就有人提出質疑，認為袁帥陽的錢不干凈。起因是馮朝曾經在拿到2019年度盛典主播PK賽的冠軍后，公然在直播間里喊話：“我會將元帥打賞我的800萬元在后續全部返給他，以此感謝他對我的支持?！碑敃r，有許多粉絲都看到這一幕，他們覺得這里面肯定有貓膩。

還有粉絲注意到，袁帥陽打賞高睿星的理由特別離譜。有一次，袁帥陽跟高睿星說：“你剪個頭，我就打賞你10萬元?！备哳Ｐ嵌挍]說，拿起剪刀就開始剪自己的頭發。還有一次，袁帥陽讓高睿星吃雞蛋羹，要是吃相好看，就打賞他2萬元。高睿星也照做了……諸如此類的情況，還有很多。不少骨灰級粉絲還會跑到直播間評論道：“你這就是免費給高睿星送錢，讓他幫你洗錢！”

粉絲們覺得袁帥陽打賞的錢是黑錢，是因為“給主播巨額打賞的‘神豪大哥被抓”的事情層出不窮。這些“神豪”大哥通常都是某個企業或者集團的老板，他們手里的上億元資產，大都是集資詐騙、賭博、淫穢色情等相關黑灰產業的資金。后續，他們瞄準直播行業的特點，將大額資金用來打賞主播，再由主播通過返現打賞金額的方式，將這些黑錢成功洗白。

很快，對袁帥陽的這些猜想得到了證實。2020年9月，袁帥陽因涉嫌集資詐騙罪被批準逮捕。經查，自2018年1月至2020年7月，袁帥陽通過上海護天集團等多家關聯公司公開宣傳，承諾固定收益，向不特定社會公眾銷售融資租賃收益權拆分類理財產品，非法集資12億余元。因為無法兌付投資人的投資款，袁帥陽于2020年7月出逃境外。

馮朝和高睿星與袁帥陽關系緊密，自然最先知道他公司出事的消息。二人因此還停播了一段時間。

袁帥陽逃出境外，被騙投資人可不會放過馮朝和高睿星二人。多位投資人在知道袁帥陽出事后，跑到高睿星的直播間來要錢，他們篤定高睿星還與袁帥陽維持著聯系。高睿星起初對這些刷屏的文字不予理睬，假裝看不見，后來為了避風頭，還停播了一段時間。

2023年2月7日，高睿星恢復開播。開播后，他發現沒人給自己刷禮物，便在直播間公然說道：“有沒有大哥給我刷禮物，我把錢返給你也成，幫你洗洗錢?！?/p>

而就在高睿星說出“洗錢”二字后的10分鐘，他就被破門而入的民警抓獲歸案。同日，馮朝也被警方抓獲。

直播間里洗錢

其實，馮朝、高睿星二人被警方抓獲并非偶然。2022年1月20日，上海市浦東新區檢察院在辦理上海護天集團非法集資案件中發現此案線索，并對犯罪嫌疑人馮朝、高睿星等以涉嫌洗錢罪追訴。2022年6月22日，上海市公安局經初查對此案立案，2023年2月8日刑事拘留犯罪嫌疑人馮朝、高睿星。發現案件線索后，由上海市浦東新區檢察院牽頭，上海市公安局經濟犯罪偵查總隊、上海市公安局浦東分局經濟犯罪偵查支隊、中國人民銀行上?？偛拷鹑诜斩糠聪村X處共同協助調查。通過長達一年多時間的審計和核查工作，辦案檢察官發現袁帥陽將非法集資的資金主要打賞給幾位直播平臺的頭部主播，馮朝和高睿星參與洗錢的行為基本已經被鎖定。

經核查，2018年9月至2020年8月，馮朝在收到袁帥陽打賞2916萬余元、轉賬49.9萬余元后，通過銀行轉賬、微信紅包等形式向袁帥陽回流資金962萬余元。2018年9月至2020年7月，高睿星收到袁帥陽打賞1482余萬元、轉賬20萬元，后通過銀行轉賬、微信紅包等形式向袁帥陽回流資金598萬余元?？傆嬌姘附痤~達4000余萬元。

除此之外，在辦案過程中，檢察官還發現該直播平臺存在大量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的犯罪行為。為何直播平臺會衍生出這樣的犯罪現象呢？這要從2021年馮朝、高睿星二人所在的直播平臺人氣下滑開始說起。該直播平臺主要是以娛樂消費的直播內容為主，后期被其他直播平臺占據領頭位置后，該直播平臺便推出一種打折的充值貨幣。通常的折扣可以達到7至8折。賣打折貨幣的商人，被稱為“幣商”。

按照該直播平臺規定，充值貨幣的唯一來源是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從直播平臺的官方渠道購買。但是直播平臺內突然出現打折的貨幣，讓許多人都懷疑其資金來源的上游涉及黑灰產業鏈。直播平臺的某從業人員向辦案檢察官供述，在世界杯等國際賽事活動期間，“幣商”會出售比以往折扣更低的貨幣。這也間接說明購買貨幣的資金中可能包含大量賭球的資金，為了盡快洗白這些錢款，“幣商”才會不惜成本低價出售貨幣。

可是，即便知道資金的來源有問題。直播平臺上還是有大量的主播、“神豪”大哥和粉絲去購買私人出售的打折貨幣來充值購買打賞禮物。馮朝就曾經因為參加直播平臺公會賽，需要給自己刷價值200萬元幣值的禮物，就去找過多名“幣商”來購買折扣貨幣。

根據馮朝等人的供述，直播平臺的競爭十分激烈。各個直播公會之間會有月度、年度PK賽，這還不包括每日直播間的常規PK活動和任務。為了完成業績，主播們都傾向于購買低價貨幣為自己充值打賞，這樣做可以降低造勢成本，以較低的價格完成平臺PK賽指標，并獲得平臺給予公會額外10%至17%的獎勵。而“神豪”大哥和粉絲們也同樣想要用最低的打賞成本，去支持自己喜愛的主播。所以，購買打折貨幣已經成為直播平臺內的流行趨勢，幾乎所有的主播都認識幾個售賣打折貨幣的“幣商”。

上述這些犯罪問題，都是由馮朝、高睿星的直播洗錢案牽扯出來的。辦案檢察官通過一步步深入調查，逐漸揭露出直播行業亂象叢生的生態。

《方圓》記者在采訪這起案件時，也有所體會。在詢問高睿星他有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涉嫌參與了洗錢犯罪時，他回答說：“我真的不知道把錢返給大哥算洗錢，這次真算是我‘點背?！彼€提到，自己想要做主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喜歡唱歌。在做主播之前，他組過樂隊，到酒吧駐場。那時的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什么人認識他。直到后來，入駐了直播平臺，他的知名度急速上升，有了一大批支持和喜愛他的粉絲。他覺得在自己喜歡的行業還能賺到錢，是一件十分開心的事情。

身在看守所的高睿星直到現在仍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他只是把一切歸結于自己的運氣不好。辦案檢察官說：“高睿星的表現屬于法治觀念不足，像他一樣的主播還有很多。之前，他們也因為返現給大哥的賬戶被公安機關問詢過并凍結銀行賬戶，但是因為沒有給他們確實定罪，所以他們產生錯誤的認識，出現不敬畏法律的態度?！?/p>

2023年12月25日，上海市浦東新區檢察院對這起案件提起公訴，建議以洗錢罪對被告人馮朝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十個月，并處罰金；以洗錢罪對被告人高睿星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并處罰金。接下來，等待二人的將是一場公平公正的審判。

針對這起案件暴露的問題，上海市浦東新區檢察院向涉案直播平臺制發了檢察建議，一方面建議平臺加強監管，特別是對結算傭金的賬戶要采取實名制。另一方面建議加強對主播和相關從業人員的普法宣傳工作，明確明知打賞資金涉嫌違法犯罪所得仍返現回流是參與洗錢犯罪的行為。

“我們會著重總結相關的辦案經驗，將此案作為典型范例。今后，檢察機關會加大力度打擊這種產業化和規?；南村X犯罪。以此來對金融秩序進行維護，同時也是對上游黑灰產業鏈犯罪進行有效的遏制和阻斷?！鞭k案檢察官表示。（文中上海護天集團、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