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復生的中國“鎂夢”

于冰

潘復生

提起鎂，人們并不會感到陌生，它不僅是課本里的化學元素，在自然界也普遍存在。

有這樣一位專家，潛心打造中國“鎂夢”30多年，與同行一起讓中國的鎂合金技術逐步成為引領世界鎂科技的潮流，使中國在鎂合金研究領域掌握重要話語權。他就是中國工程院院士、重慶大學教授、國家鎂合金材料工程技術研究中心的創建者潘復生。

換一條賽道

潘復生的老家在浙江金華的蘭溪，他在那里度過了充滿坎坷的求學生涯。潘家家境并不好，可讀過書的父親總是盡量為孩子們創造讀書環境，家里有許多書籍。從小承擔家務的潘復生，每天一放學就干農活，小學、初中都是如此。但無論農活有多繁重，只要一忙完，他就會拿起書本，在時暗時明的煤油燈下看書。

1995年，潘復生（左）與英國牛津大學史密斯教授討論學術問題。

那個年代教師奇缺，潘復生因學習成績不錯，高中畢業后被學校選中當上高中物理和化學代課老師，幫助學生準備高考。他告訴《環球人物》記者：“那時沒有題庫給大家參考，我就自己給學生出題?！鼻珊系氖?，他當年給學生出的一道化學題，正好與那一年的高考題相似。

其實，潘復生是和學生一起在1978年參加高考的。因忙于做代課老師，他沒有時間復習功課，直到高考前一周，才瘋狂看其他科目的書。

最終，年僅16歲的潘復生考入合肥工業大學稀有金屬專業。談到對專業的選擇，他坦言，因為教過物理和化學，特別是對各種金屬元素有了一定的了解，就覺得“稀有金屬”這個方向挺適合自己。本科畢業后，他赴重慶大學冶金及材料工程系，在丁培道教授指導下攻讀研究生。

隨著研究的深入，潘復生的研究方向開始向鋁合金轉移，在西北工業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期間的導師也鼓勵他開拓新方向?！颁X合金是一種輕量化材料，我也經歷了我國鋁合金產業發展從大到強的一個過程?！迸藦蜕嬖V記者。短短幾年時間，他像海綿吸水一樣學習知識，在國際著名刊物發表多篇高水平論文，還先后到英國牛津大學、德國斯圖加特大學、英國瑪麗皇后學院、澳大利亞昆士蘭大學、日本千葉大學等知名院校留學、做學術交流。

在親身體會、親眼觀察國外院校和機構的創新體系、研究方法和方向后，潘復生覺得，是時候轉換一條賽道了?！霸诰W絡時代，了解世界比過去容易很多，但有時實地考察和面對面交流很有必要?！迸藦蜕f，“做創新之前，我們必須了解世界，了解別人是怎么做的。了解以后，才能知道你所要解決的問題和創新的方向?！?/p>

上世紀90年代，已是重慶大學材料科學與工程專業教授的潘復生，決定選擇另一種輕量化合金——鎂合金做主要研究方向。這不僅是一次冒險，也意味著他將投身于一場前所未有的輕量化材料產業改革。

不知道熱詞“007”

20多年前，除了煙花，人們幾乎看不到鎂產品，它們多被當作材料添加劑、金屬還原劑。過去，美國是全世界鎂合金產業引領者，德國在2000年前后趕超美國，而擁有全世界70%鎂礦資源的中國，在這方面落后于西方國家。

2000年7月，師昌緒、左鐵鏞等5位院士向中央有關部門寫信，呼吁國家要重視鎂合金產業的發展?！罢且驗槔显菏總兊母哒斑h矚，我們才得以在前人栽種的大樹下乘涼?！迸藦蜕锌?。

2001年，在潘復生的牽頭組建下，重慶市鎂合金工程技術研究中心在重慶大學成立；2007年，在國家有關部委的支持下，國家鎂合金材料工程技術研究中心掛牌成立。

有了研究平臺，確定做什么才是關鍵。

世界上沒有絕對完美的材料。鎂有天然的優點，但也有本質的缺點。鎂具有六方晶體結構，它特有的原子排列方式嚴重影響塑性，導致工程應用范圍窄、產品成品率低、制備加工成本極高。此外，鎂還極易氧化，導致純凈度低、耐蝕性差、強塑性不平衡。不突破這些技術瓶頸，鎂合金產品的推廣應用就不可能實現。

潘復生告訴記者，研究初期最大的問題是鎂合金的熔體純度不夠，影響了合金質量和性能，所以他們在后來開發了逆向過濾技術、熔體變溫純化+自純化工藝等一系列新技術。

此外，常規的鎂合金比較軟，經過適當的合金化后，固溶元素會使鎂合金的強度、硬度有所提高，但也會導致塑性降低、變脆，不利于規?；瘧?。潘復生又陷入了沉思，金屬元素在固溶強化的同時一般會導致塑性降低，但對于鎂合金來說，這是不是必然的？

沒想到，潘復生和團隊真的在研究中發現了特種固溶原子影響基面和非基面滑移的獨特作用，提出了“固溶強化增塑”的合金設計新思路，成功研發了一批高塑性高性能新型鎂合金，為鎂合金的規?；瘧锰峁┝艘环N可行性方案，其中10余個新開發的鎂合金產品已成為國家牌號合金，多個新型鎂合金已被批準為國際標準牌號。

能攻下這么多難關，靠的是什么？潘復生認為，主要是靠團隊力量和科技人員的勤奮與認真。他以身作則，經常是最后離開實驗室的那個人?！案憧蒲械娜私洺２恢澜裉焓切瞧趲?，也不知道節假日。我常在夜里12點多接到學生打來的電話，一打就是好長時間?！?/p>

記者開玩笑說：“您的狀態好像網友說的‘007?！?/p>

“‘007這個詞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呢！”潘復生回答道。

于是記者為他解釋“這是指每天零點上班零點下班，一周7天不休息的工作狀態”。

潘復生聽后笑著說：“我平時不太關注網絡上的東西，這么一聽，和我們還真有點像！”

“只有他們心中最明白”

與鎂相伴多年的潘復生，也獲得了國際業界的認可：他曾連續擔任4屆國際鎂合金大會主席，并應邀擔任歐洲材料大會的合作主席和世界材料峰會圓桌會議主席，兼任國際期刊愛思唯爾出版社《鎂合金學報》的主編。2016年，經過德、英、法等多個會員國投票，潘復生正式擔任國際標準化組織鎂及鎂合金技術委員會主席，任期6年。

在潘復生與同行的共同努力下，來自中國的鎂合金走上了世界舞臺，并成為我國具有國際話語權的少數金屬材料之一。

從被美、德等國領先到成功趕超，潘復生向記者道出“中國具有國際話語權”的深層含義：“第一，我國是全球鎂資源最豐富的國家。第二，我們的鎂合金出口量居于世界領先地位。第三，中國是‘鎂及鎂合金技術委員會主席單位，是相關國際刊物的組織單位，是很多國際會議的組織單位。所以從多個層面來說，處于領先地位的中國擁有重要話語權?！?/p>

2017年，中國工程院院士增選結果公布，潘復生當選化工、冶金與材料工程學部院士。時至今日，他創新與探索的科研之路仍在繼續，“從產業升級的角度來說，鎂作為最有潛力的輕量化材料之一和儲能材料之一，對提升我國制造業的競爭力和實現‘雙碳目標有積極意義”。

比如，與老百姓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電子設備。潘復生說：“目前，我們所用的電子產品，如手機、筆記本電腦用的都是鋰離子電池，電動車也大量使用鋰離子電池。鋰電池為全球信息產業和汽車行業的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但其在資源短缺、安全、環保等方面的問題還沒有得到根本解決。鎂電池具備解決鋰離子電池相關問題的潛力，一旦突破，可緩解我國資源短缺問題，對能源轉型和新能源汽車競爭力提升都有重要意義?！?/p>

再比如，用鎂合金打造新能源汽車也不再是“電腦上造車”?！耙惠v重1.6噸的汽車若采用鎂合金輕量化零部件，重量可降低10%以上，能源消費可降低1萬至2萬元?！迸藦蜕榻B，這意味著年產值幾萬億元的汽車產業，每年可節約幾千億元的能耗。目前，潘復生的團隊已開發出方向盤骨架、顯示屏支架等幾十種汽車鎂合金零部件。據不完全統計，全球接近1/4的汽車用到了潘復生團隊合作開發和制造的鎂合金零部件。

再把鎂合金的應用場景放大一些。鎂合金具有密度低、比強度高、對環境友好等特性，特別是在輕量化和節能減排成為全球大趨勢的背景下，鎂合金在航空航天、交通、儲能裝備等領域都有非常廣泛的應用前景。目前，許多國家將鎂合金發展和應用提升為國家戰略，中國自然成為鎂合金研究者期待合作的國家。潘復生表示，一些外國專家提出今年要將全球最大鎂產業會議放在中國召開。記者追問：“他們是否有更深層的想法？”潘復生笑著回答：“只有他們心中最明白?！?p>

潘復生（中）和團隊成員一起做實驗。

關注新質生產力

今年全國兩會，新質生產力是“熱詞”之一。聊到這個話題，潘復生也深有同感。在他看來，很多人將“新質生產力”理解為未來產業，其實不完全對。新質生產力是生產力的發展，把傳統生產力、新的生產力與科技創新有機結合在一起。

比如從鎂的角度來看，鎂電池的未來發展涉及傳統產業、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不僅要考慮傳統行業的升級改造，還要加速新興產業發展、考慮未來產業怎么布局。不同地區要結合自己的特點，比如：有的地方適合搞與鎂相關的新興產業發展，有的地方則適合做汽車輕量化應用?！拔磥?，有了大家的共同努力，中國的鎂產業會做得更大，可能會和鋁合金旗鼓相當。我們和國內同行一起用10多年的時間讓鎂合金輕量化產品走進千家萬戶，未來要努力推進鎂合金功能產品的產業化，特別是鎂電池、鎂固態儲氫等，希望鎂合金功能產品能遍布中國大地?！?/p>

作為全國人大代表，潘復生提出了多個建議。比如，他提交了關于切實破除研究生招生和就業過程中唯學?！俺錾碚摗钡慕ㄗh。過去，他還曾就國家科技管理體制改革、國家技術創新中心建設、輕量化材料如何更好發展和應用，如何加快新型儲能產業發展、強化涉外法律人才培養等提出了很多建議，得到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多次收到國家發展改革委和“兩高”的感謝信。全國兩會期間備受網友關注的“堅決糾正性別、年齡、學歷等就業歧視”等有關內容，已被寫進《政府工作報告》。

潘復生說，有很多努力的年輕人，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未能進入“985”“211”院校，但在本科求學階段其潛力發揮得不錯，通過研究生考試進入不錯的院校。因此僅用“第一學歷”對學生進行評判，不僅是對學生辛苦付出的無視，還有可能放走可用之才，造成人才浪費。破除學歷歧視迫在眉睫，所以他提出了這個建議。

做全國人大代表之前，潘復生還做過全國政協委員，提出不少有建設性的建議、提案，有些已被有關部門采納。過去，他提出的個人提案《關于加速推進“以物聯網為核心的智慧消防”的提案》《關于嚴格執行黨政領導干部任期制度的提案》和牽頭執筆的集體提案《關于推進科研資源統籌整合的提案》先后獲得了全國政協優秀提案表彰。

除了關注社會民生問題，潘復生也很關注科普的話題。作為重慶市科協主席，他一直在推動全域科普工作的實施，既是大學生啟蒙科普讀物《大學科普雜志》的科學顧問、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院士解鎖中國科技》材料冊主筆，也是科學出版社《大學科普叢書》（第一輯）的主編，還經常到小學、中學、基層去講科普課。潘復生說：“只有科普上去了，我國具有科學素養的人口比例提高了，我們的科技創新才能有更大的突破，我國經濟高質量發展才能更具可持續性?！?/p>

潘復生

1962年生，浙江蘭溪人，第十四屆全國人大代表，中國工程院院士，重慶大學教授，重慶市科學技術協會主席，國家鎂合金材料工程技術研究中心榮譽主任，國家儲能技術產教融合平臺首席科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