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料冠軍文曉燕，“綁住手腳”照樣飛

陳佳莉

2024年3月，文曉燕在北京參加十四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

對1997年出生于農村的文曉燕來說，人生底色并不算明亮。出生時“因臍帶繞頸造成左側肢體功能障礙”，她的人生以“hard模式”開啟。

身體上的“不一樣”沒有困住她。人如其名，文曉燕像大家口中的“小燕子”一樣，從湖南益陽的村里一路飛到縣城、省城，又到了國家和世界舞臺，在田徑賽場不斷突破自己，兩屆殘奧會斬獲5枚金牌。

今年3月，文曉燕作為第十四屆全國人大代表參加全國兩會。她對《環球人物》記者說：“有這么好的機會可以為殘疾人群體發聲，我愿意站出來，勇敢地跟大家講：我是一名殘疾人運動員，沒什么不一樣?！?h3>成長中沒有“殘疾”二字

文曉燕有種能力，第一次見面，很快就能讓人喜歡上她。

記者接通視頻連線，隔著屏幕，這只“小燕子”的喜慶勁和熱鬧感就撲面而來?！鞍パ?，這件衣服是不是有點太暗了?！笨吹狡聊簧系淖约?，她迅速起身，更換外套，然后一邊調整坐姿一邊詢問：“姐姐，你是怎么關注到我的？謝謝關注我們殘疾人運動員和殘疾人群體呀！”

坐定后，一張娃娃臉出現在屏幕中：留著學生頭，笑著露出兩顆小虎牙，眼神俏皮又誠實。

記者小心翼翼地詢問她的身體缺陷，文曉燕毫不避諱，舉起左手小臂，左右扭動著?！翱床怀鍪裁磪^別吧。我現在肌肉和關節的靈活度差一些，但比起小時候已經好很多了?！?/p>

文曉燕出生的桃江縣松木塘鎮三節塘村，位于美麗的桃花湖畔。2020年脫貧之前，這里是典型的山區小村。文曉燕的媽媽生產時沒有去醫院，結果一個產科常見的“臍帶繞頸”問題，在文曉燕身上留下了一些遺憾。

從小到大，文曉燕覺得自己跟其他人并沒什么兩樣。爸爸媽媽去廣東打工，她跟著爺爺奶奶留守村里，跟小伙伴們一起在村頭巷尾追逐打鬧，一起上學放學。在同學們看來，文曉燕唯一特別的就是，夏天不論天氣多熱，一直穿著長衣長褲，“露出胳膊、腿的話，可能走起路來會看出些區別”。

媽媽是個細心的女人，即使在外打工，也經常會提醒文曉燕注意形體，每天拉伸，走路要走直線，睡覺不要側睡。爸爸跟小學體育老師相識，拜托對方督促文曉燕“多搞搞運動”，“腦子不用會生銹嘛，肢體也是，越用越活”。

鍛煉本是目的，結果文曉燕展現出了天賦。她體型輕巧，爆發力強，在跳遠和短跑方面超越了大部分學生。隨著這位體育老師被調到縣城，文曉燕也跟著去了?？歼M桃江一中的她，希望憑借體育特長進入大學。

一直到加入湖南省殘疾人田徑隊之前，“殘疾”兩個字都沒出現在文曉燕的生活中，“高中之前我都沒辦過殘疾人證”。

轉折出現在2014年。省殘聯領導下鄉選材，文曉燕獲得推薦，讓這個“教練第一眼看到就很喜歡”的女生，有了另外一種人生可能。

“女孩子專業練體育太辛苦了！”媽媽不支持的背后，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加入省殘疾人田徑隊，等于公開承認了身體缺陷，“我的燕子將來也要戀愛結婚呢”。

文曉燕也有疑慮。從小到大被要求好好讀書的她，一直夢想上大學。不過，加入田徑隊可以去省里，見識更廣闊的世界，而且她也是真心喜歡體育，文曉燕心動了。

2021年8月29日，東京殘奧會田徑女子跳遠T37級決賽中，文曉燕奪得冠軍。

“我是不是天賦不太好？”

從三節塘村到縣城的桃江一中，再到湖南省殘疾人田徑隊，文曉燕的人生圈層越畫越大的同時，她也從一個世界闖入另一個世界。

2014年，17歲的文曉燕來到湖南省殘疾人田徑隊。入隊第一天，迎接文曉燕的隊友青青（化名），看起來有點“不一樣”，“特別熱情的一張臉，眼睛大大的，就一直沖我笑”。文曉燕看得出，青青智力上有些問題。再看其他隊友，文曉燕發現，有的上肢不全，有的下肢殘缺，有的患上侏儒癥，有的眼睛看不見……

青青在殘疾人田徑運動員中屬于T35級。T代表田賽，35則是腦癱運動員的一個級別。文曉燕被定級為T37級，同樣屬于腦癱，只是比青青的級別要低很多。

“說實話，內心還是有一些沖擊的?！蔽臅匝嗾f，從小到大，她身邊都沒出現過這么多殘疾人。家里人一直不希望她被打上“殘疾人”的標簽，如今她卻主動走進這個群體。

“一人不成眾，獨木不成林”，文曉燕發現，在殘疾人群體里，更是如此。隊友們一起外出時，視障者和聽障者，上肢不全者和下肢不全者，總是能完美互補。這種互補足以讓情感迅速升溫，文曉燕和隊友們很快成了最好的兄弟姐妹。

心理上的融入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訓練上的困難來得更為直接。文曉燕之前不成系統的訓練，在這里成了“三腳貓功夫”。省隊的訓練量和強度，她完全吃不消，有時一組高強度訓練下來，“呼吸都帶著濃濃的血腥味”。

文曉燕賭氣找到教練說：“我是不是天賦不太好？您看我行不行，不行的話，我還是回去吧?！痹掚m這樣說，文曉燕心里可從沒想過當逃兵。所以，教練一句安撫，“適應一下就好了”，她就像得到了莫大肯定，樂顛顛地回去繼續訓練。

隨著訓練深入，上難度的時候，文曉燕明顯感覺肢體的“不合作”會讓發揮受限，“就像一個人被綁住一條腿和一只手后，去跑去跳”。跳遠時，起跳的左腿被要求抬到90度以上，可任憑她怎么用力，就是做不到。自卑，又帶著些好勝心，她從來不說，只是想盡辦法彌補。

就像視障運動員總是聽力超群一樣，左側肢體缺陷會讓右側特別給力。她嘗試最大限度地抬高右腿，舉起右胳膊，靠右側身體將整個重心往上提。個子不高、身輕如燕的她，在右側身體的助力下，完成了一般人難以達到的跳遠能力：雙腿起跳5米，單用右腿就可以達到4米多。

不過，長期左右雙側力量不對等、發力不均衡，引發健側肌肉代償，文曉燕小小年紀就患上了腰突。

“享受比賽”的過程

從2015年3月正式加入湖南省殘疾人田徑隊，到2016年9月踏上里約殘奧會賽場，文曉燕的成長速度驚人?！艾F在講起來，好像是挺不可思議的，好快，但放在當時，我是一點一點走上來的，不是突然一下子跨上來的?！?/p>

2016年，為了獲得殘奧會比賽資格，文曉燕調整比賽項目，放棄了100和200米短跑，報名400米短跑和跳遠。別人一天上兩節訓練課，她就加練一節。一遍遍地蹬踏起跑器，壓低身體向前，起身，沖出跑道……她的每一次超越和拼殺，都是對生命極限的挑戰。

2016年9月15日，里約殘奧會4×100米女子接力決賽中，文曉燕（中）與隊友一起摘金。

2023年7月11日，巴黎殘疾人田徑世錦賽女子T37級跳遠決賽中，文曉燕以5.33米打破了自己創造的世界紀錄并奪得冠軍。

里約殘奧會上，文曉燕以5.14米的成績奪得女子T37級跳遠比賽金牌，與隊友一起奪得4×100米接力比賽金牌，兩個項目均打破了該級別世界紀錄。

第一次參加殘奧會就拿到兩枚金牌，外人眼中的文曉燕站上巔峰，她卻跟記者講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糗事”。

比賽時，里約熱內盧體育館里，巴西觀眾的熱情、競技比賽的緊張刺激讓人血脈僨張。第一次參加世界級大賽的文曉燕哪里見過這種場面。站在400米預賽起跑線上的她，淹沒在廣播聲、吶喊聲中，完全忘記了教練賽前對她的叮囑——“節奏慢一點，留更多精力給決賽”。她把所有力氣都釋放在了預賽中，跑下來，整個人就像泄了氣的皮球。

當天晚上，文曉燕一直冒汗、嘔吐，還發燒了。眼看第二天就是決賽，團長只能安慰她，“發燒24小時之內人都處于興奮狀態，好好跑就行了”。

決賽時，最后150米文曉燕實在跑不動了。眼看二三四名選手不相上下，她咬緊牙關拼盡全力，像用整個生命奔跑，最終拿到該項目的銀牌。

文曉燕對記者說，那次賽場意外讓她意識到，幸好是自己平時訓練扎實，沒有偷懶，緊急時刻才能頂得上、拼出來。

憑著這股蠻勁，文曉燕一路過關斬將，到東京殘奧會時，她已經成長為一位臨危不亂的“老將”。因疫情原因，東京殘奧會推遲了一年。但那一年多，在文曉燕看來至關重要。400多天的封閉式集訓，她沒給自己放一天假，“很枯燥，也很痛苦，但非常值得”。

2021年8月，終于站上東京殘奧會賽場的文曉燕，完全是“享受比賽”的過程，就像被壓制了很久，終于能在賽場釋放。那屆殘奧會，她一舉拿下3枚個人項目金牌。

一場“雙向奔赴”

自從選擇了專業體育這條路，文曉燕就與原來在學校時的生活圈子完全切割了。

她日復一日地訓練，完全沒有假期概念。今年春節，因為腰傷以及馬上要參加全國兩會，文曉燕沒有留在國家隊，而是回到省隊參訓，剛好有機會回家過年。她已經幾年沒在家過年，大年初三離家時，媽媽忍不住抹淚。

有時翻看以前同學的朋友圈，出游的、曬美照的，文曉燕覺得，這才是年輕人該有的生活狀態。再看看自己，很少休假，沒有娛樂，還有被媽媽提上日程的“找對象”問題，都會讓她的心情偶爾失落。這些情緒她不會跟家人說，怕他們擔心，只能自己慢慢消化，“既然已經不是一個圈子了，只能控制自己，全心全意訓練”。

讓文曉燕沒想到的是，在這條“孤獨、枯燥”的路上，她曾懷揣的上大學的種子，竟也有了發芽的機會。2015年，經教育部、體育總局批準，以北京體育大學為試點，于2018年起免試招收2008年及之后殘奧會有關項目國際賽事冠軍獲得者進入運動訓練專業本科學習。文曉燕來到北京求學。

在學校讀書的感覺，熟悉又美好。文曉燕所在的冠軍班，課程是彈性的，大型比賽結束后是集中上課的時間。2018年到2022年的大學期間，她還參加了全運會、亞運會、世錦賽和奧運會。文曉燕說，作為一名專業的運動員，將學到的知識與教練的帶訓和自己的實踐結合起來，真有一種茅塞頓開、醍醐灌頂的感覺，“只是覺得時間太短了”。

文曉燕的一位隊友也是奧運冠軍，本來可以一起保送北京體育大學，但因為她心底的不自信，放棄了機會。文曉燕不止一次勸過她，“有已經當媽媽的運動員還來上學，不用怕”，但她還是沒能邁過心里那道坎。

“從我的經歷來看，讓殘疾人‘走出去，一方面，難在殘疾人自身缺少勇氣和信心，另一方面，扶殘助殘的氛圍還需要進一步濃厚，殘疾人社會保障制度和關愛服務體系還需進一步完善?！蔽臅匝嗾f。

2022年3月，包括文曉燕在內的8名在役殘疾人運動員入職湖南湘雅博愛醫院，希望幫助因傷、因病致殘的青壯年通過醫療康復重返社會?！搬t院承諾在我們退役之前，以參訓參賽為主。這很了不起?！?/p>

文曉燕發現，年輕的隊友們不僅渴望讀書，也更愿意表達自己。一位小隊友開通了視頻平臺賬號，文曉燕眼看著他的粉絲從幾百漲到上萬。粉絲們的鼓勵，直接激發了大家融入社會的動力?！霸趪覐木蜆I、就學、生活等多方面保障殘疾人運動員的同時，很多‘95后‘00后運動員也展現出更加開放的姿態，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雙向奔赴吧?！?/p>

文曉燕

1997年生于湖南省益陽市，出生時患上左側肢體功能障礙，2015年正式加入湖南省殘疾人田徑隊，在里約殘奧會和東京殘奧會共收獲5枚金牌，2023年當選為第十四屆全國人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