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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蒙眼

2024-03-26 22:02胡炎山
都市 2024年2期
關鍵詞:灶房雞窩兒子

傳說中,雞的眼中有一顆太陽。這一顆長在雞的眼中的太陽掌控著雞的視力。太陽升起的時候,雞雙眼明亮,什么都看得見;太陽落下時,雞的眼睛就蒙眬了,連自己平時十分熟悉的雞窩都找不到,只能在野外圍著灌木,繞著各種刺樹來回地打轉,急得連續發出絕望的咯咯聲。由于內心的恐懼,脖頸上的毛全都張開豎起來,做出威武的樣子。鄉里人見到這種情形就會說:“這只雞發了雞蒙眼???,快拿手電筒來?!币粫汗し蚴蛛娡脖徽埑鰜砹?,用它的亮舌頭,在黑暗中鑿出一口亮條白井,頓時顯出一片亮光來?!班馈?!”其實不用去趕,有了亮光,這只雞就得救了,雞蒙眼迅速消失,它很快就尋著光亮嘟嘟地朝著自己住熟的雞窩跑去。這時的手電光千萬不能直射雞的雙眼,直射過去,雞的雞蒙眼就會更嚴重,它一定會原地栽個跟斗,被兇惡的人類手爪當場活捉去。在鄉下,曾有偷雞賊僅靠一把強光手電筒盜走了一戶人家的三十四只家養的成年下蛋母雞,你說多么可惜。

雞為什么會發雞蒙眼,在鄉下的說法是雞眼里的太陽落下了才找不到家門,只得流落在荒郊野外,身臨險境。實際上雞蒙眼用現代科學來解釋只是一種色盲。在動物界視力差的動物有很多,比如熊和老鼠,它們的視力同雞又不一樣。受到視力的限制,家養的雞從來都不會在野外過夜,不論是春夏還是秋冬,不論是刮風打雷還是下雨下雪,雞都會按時歸來,進入它們的雞窩,伴著全體家庭成員,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迎接黎明的到來。雞的生物鐘是何等的精準,在生物界其他動物身上是很難有此功能的。這才有了古人說的“聞雞起舞”“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兒子明天就要走,做母親的雞叫頭遍就翻身起床。天色還早,灶房里就點起一盞煤油燈,之前灶房里是安了一只電燈泡的,那一年伐樹,樹身倒下來壓在了電線上,電線就這樣被壓垮了,幾次想修好它,但一直被這事那事給岔住了。好在屋里還有一些存儲的煤油。兒子考上大學那會兒,村長送來了20斤煤油給他們家,說是為了給孩子勤奮學習加油。她喜出望外,雖然說已經不再是離開了煤油晚上就沒法點燈的年代,但這可是兒子的勤奮努力給家庭掙來的光榮,在她眼里這20斤煤油就是寶貝,是多少錢也買不到的。她小心翼翼地把這20斤煤油裝進一只舊汽油壺里,把它擱到家里的木閣樓上,想起兒子的時候就趴到樓口去看這一壺煤油,她就覺得心滿意足,為兒子感到自豪。這些年來,木閣樓上的老鼠死了一批又一批,那只鐵汽油壺里裝的煤油還是滿滿當當的,一滴也沒有浪費,裝煤油的壺是鐵殼子壺,老鼠的牙齒再堅硬總硬不過鐵吧。她舍不得用就把這壺煤油一直存放著,偶爾拿抹布擦去積在壺面上的灰塵——她喜歡看到整個壺表面干干凈凈的樣子。有了一壺煤油做底子,她情愿讓灶房一直黑著,用油燈來照亮它,沒有電燈也完全可以正常生活。

往柴灶的黑鐵鍋里注水。雞在雞窩里拍打著翅膀,像是在準備第二遍雞啼。她心里說,家里的雞真是實誠,每天都按時啼叫。兒子還在床上睡,年輕人的醒頭就是大,再說這幾天他一直忙上忙下,里里外外全靠他一雙手,可不把他累壞了?正好讓他多睡一會兒,等灶房里飯做熟了再把他叫醒也來得及,起良的中巴車要到天大亮才來,趕得及。她從放在谷倉房間的釉壇子里摸出四個雞蛋,轉身時抬頭看見谷倉房間的窗外有一個細小的黑影一閃而過,像是一只雞跑過去了。她想家里的雞都還歇在窩里沒有放出門,怎么會有雞在外面呢?她出門時不小心把谷倉房的木門帶出吱呀一聲響,這一聲響吵醒了年輕人。兒子在床上說:“媽,你一大早在忙活什么呀?”“我起來下碗面條,打幾個雞蛋給你過早?!薄澳阆人粫?,天大亮了再起來?!彼行﹥染巫约翰恍⌒某承蚜藘鹤?。

兒子的床架發出響聲,聽動靜是起來了。這架子床還是兒子結婚時,孩子的舅舅(也就是她娘家哥)過來花十五天時間打好的,樣子雖然有些老氣,但結實耐用。她娘家哥可是當地最有名氣的木匠,光帶出來的徒弟就有二百多人,那不是吹,手藝沒的說。木架床剛打起來,準備上漆的時候,金鳳來看過,看完后顯得很不足意,不過當時并沒有說什么。床是什么樣子她不在乎,只要放得下一床好的席夢思她就沒有意見。床做好后,席夢思擱上去剛好合適。金鳳說,我不明白你爸你媽到底是咋想的,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打這種架子床干嗎?現在誰家不是鐵床?這事還得從兒子上初中的時候說起。那會兒,兒子個子向上躥了一大截,不過還是一團孩子氣。有一天從學?;貋?,未進門老遠就喊媽,喊到第二聲她在灶房里答應,兒子又躥到灶房。還是長不大的小孩??!都這么高了走路還是蹦蹦跳跳的。他往灶房里走,興高采烈,像有什么高興事急著跟她講,走到灶房眼睛也不看門,一頭碰在門頭上。她過去呵護兒子,兒子只輕輕地摸了一下額頭,說撞得不重。事后她的心里樂開了花,晚上告訴老頭兒說,兒子可以撞上門頭了。想當初蓋上屋灶房的時候,兒子剛剛學走路,還要扶著墻,一個鴨步一個鴨步地往前挨,你看一轉眼就和門頭一般高了。日子過得可真快??!那年后山坡上集體規劃建果園場,他們家地邊上的兩棵合抱粗的三十多年的大樟樹,按規定是要被伐掉的。老頭兒同她商量著,這兩棵樟樹正好有它們獨特的用處,他們打算用它們來給兒子結婚時打婚床和衣柜。樹還活著的時候,就讓她娘家哥來看過,木匠稱贊不已,末了拍著胸脯承諾,他一定要親手為外甥打上一張漂亮、耐用的婚床。

房間里傳來兒子趿著拖鞋走動的聲音,衛生間里傳來兒子站著撒尿的聲音。兒子現在長得人高馬大的了,尿撒出來有氣勢、有力氣,簡直可以把一只木盆給濺翻。那會兒兒子尿尿可沒少讓她操心。一晚上要起來兩三次,換下來的尿片子掛得滿院子都是,陰天或大雨滂沱的日子,家里總要生一盆火,把洗凈沒有晾干的尿絮、尿布在烘籃上一片一片地烤干。再大一些學會了走路,還是每天晚上尿床。大人教育了一遍又一遍,就是聽不進去,依舊是白天愛玩火,晚上愛尿床。只要見到哪里有火苗跳動,他總要湊過去,望著火苗嘻嘻地笑個不停。老一輩人說,小孩子家不能讓他玩火,火玩多了,晚上睡覺就會尿床。母親就把兒子抱到離火遠的地方去坐下來。做飯時,為了不讓他看到土灶灶膛里的火苗,把他用炕獅拴著,他才只好留在床上,哭鬧一陣子。兒子哭鬧不停,她在灶房里心如刀絞,只好放下手里的廚藝活兒,把他從床上抱起來,他這才不哭。她又聽說小孩子尿床可以吃“攔尿狗”,就到處尋找桑樹?!皵r尿狗”實際上是一種蟲卵,淺褐色,只有蠶豆粒大小,在桑樹枝丫里趴著。母親把它從枝丫上摘下來,穿在樹枝上,穿成一串拿到烈火上烤熟。兒子尿床遲遲不見好,母親就一遍又一遍地去尋桑樹,摘下趴在樹上的一只又一只“攔尿狗”。

兒子的奶齡比較長。人家孩子出生一歲就斷了奶,兒子吃她的奶吃到六歲半才停下來??此F在這般長大結實,跟他的奶齡長應該有一定的關系。懷他的那會兒可沒少遭罪,懷到第四個月,肚子大得像人家懷孕六個月的婦女,可把孩子的姥姥給嚇壞了。按說那時家里條件一般,伙食主要是紅薯、清粥,營養也不充分,怎么肚子這么大呢?孩子的姥姥悄悄地在女兒的耳邊說,莫不是懷上了一個精怪?聽得她的后背直炸冷汗。夜里睡不踏實,主要是翻身困難,怎么睡都怕肚子里的寶貝受到傷害。白天見自己喜歡吃的都不敢吃,怕吃了對肚子里的寶貝不利,臉上長了妊娠斑一塊一塊的。七個月上,他就經常踢她了,時不時就沖她踢上一腳。她想他也許是生氣了,也許是在夢想著踢足球呢!一定是個非常淘氣的壞小子。孩子的姥姥算好了日子,十個月足了,但孩子還沒有出生的意思,在肚子里反而安靜了下來。全家人都開始納悶,這小子不發脾氣了?會不會是出了什么意外?那時候B超檢查還不普及,他們到衛生所去,醫生診斷說孩子健康著呢,一家人心里懸著的那塊大石頭這才落了地。他呀,足足在她的肚子里多待了十五天,才不緊不慢地出來。生下來一看,又瘦又弱,哭聲小小的,一點兒都不洪亮。一稱,才六斤一兩。長輩們說,這孩子怕難養活,甚至有人鼓動放棄,說不知道是不是一個弱智兒。做母親的心慈,下了決心,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就算是個弱智兒我也要把他養大,我的孩子我做主。剛出生的那會兒,她一望見孩子體弱氣短的樣子,眼淚就禁不住掉下來。好在這孩子一生下來胃口就不錯,吃奶時把奶頭叼得可緊啦。有一段時間,她的奶水不足,有一個親戚從外面聽來一個方子,抓一只野生甲魚,殺好,洗凈和豬板油一起文火燉一天一夜,燉得湯濃肉爛,喝完甲魚湯,奶水就上來了。人家孩子吃奶到一歲半就停下來,斷了讓他吃粥飯,見他一直身體瘦弱,奶就一直沒有斷,讓他這么吃著,直到上了小學一年級,每天放學跑回來,把書包往桌上一放,先跑過來吃一陣子奶,再去寫當天的作業。從兩歲長牙齒時教孩子吃飯,他也吃得好好的,到后來粥飯也吃,奶水也吃。直到六歲半,他放學回來吃奶的事情被同班的同學知道后,他自己感到不好意思,這才把奶給斷了。

母親把三個雞蛋打在一個大瓷碗里,往碗里倒入紅薯粉,加一些清水,拿筷子攪拌勻。灶膛里添足柴火,熱鍋里淋上菜籽油,燒到油熱,屋里充滿了油香。將打散的紅薯面粉拌雞蛋淋向油鍋,嘶嘶啦啦,很快烙出一張紅薯雞蛋面餅。將餅翻過來,烙好第二面,揭取這張餅,把它切成餅絲,下進開水鍋里煮熟。這是兒子小時候最愛吃的。小時候母親經常這么給他做飯。如今他長大了,進了城,她給他做飯的機會少得可憐。

兒子從衛生間里出來,頭發還沒有梳,臉也沒有洗。旁邊鍋里的洗臉水已經燒好了。兒子抱怨著,媽,一大早的你就起來張羅早飯,我回頭到鎮上隨便吃一點得了,你看你一大早忙活的。兒子一邊拿牙刷、牙膏,一邊說,語氣里有責備,但能夠聽出來這是為她著想。雞已經從臨時的雞窩里出來了,一大群,散跑到院子里。她去谷倉鏟了一些谷子撒在院子里由著它們啄。鍋里的紅薯面條已經煮好,揭開鍋蓋一陣白氣撲面而來,就是這個香味。這讓她又想起兒子上初中時候的氣味,那一年初中生換校服,第一年剛入校的時候,新校服穿在兒子身上合適,第二年就小了。上初中的第一年,兒子換上一身新校服,從學校里高高興興回來。母親說,你這校服有些小,應該找老師換一套大一號的,你還在長個兒。兒子爭辯說,長個兒怎么了?我就是喜歡這一件,不大也不小,衣服太大了穿在身上看上去傻乎乎的。她說,你在長身體,得適當留一些空間。結果只過了一年,到初二下學期,校服穿到他身上就小了。褲腿向上縮,襪筒一大段露在外面,在學校上體育課打籃球時,兒子一不小心就把褲襠扯開了線,她在家把脫了線的地方給縫上。

紅薯雞蛋面條盛在碗里——所謂“接風的餃子,送風的面”。面條上面蓋了兩個煎得兩面金黃的煎蛋,煎蛋下面浮起三片平菇,平菇下面是兩顆肉丸子——是兒子回來后,她專門用新鮮肉剁碎,拌上面粉入油鍋炸的。兩片油菜在放了醬油的面湯里看上去更加翠綠了。母親又在湯碗里滴上幾滴芝麻油,當地的習慣,芝麻油可以直接淋菜、淋湯生吃。這樣吃起來會更香。

洗臉水倒在臉盆里,干毛巾準備在洗臉盆架上。兒子刷完牙就立刻去洗臉,洗完臉后開始吃紅薯雞蛋面條。這個既定的程序,她早已為兒子設定好了,只要他按程序執行下去就行了。以前每次是這樣,這次也是這樣,以后每次送兒子出遠門還是這樣。做母親的除了這樣,想不出別的送別方式。此刻她忙完了灶房里的活兒,得了片刻閑暇。透過灶房的窗戶,她順便欣賞著兒子站在灶房門前的水溝邊上刷牙的背影。在父母眼里兒子永遠是長不大的小孩,都幾十歲的人了,刷牙時還是做小孩時的姿勢,身體略微前傾,一下、兩下、三下地來回刷。小的時候他不喜歡刷牙,每次讓他刷牙,剛把牙膏擠在牙刷面上,他就逃開去玩了。她就把他拉回來,黑著臉嚇唬他:“從小不刷牙,牙齒都被蟲子吃了,看你拿什么吃東西?!闭f著說著他也就聽了,自覺性一上來,就不用她再操心了。每天晚上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找牙刷刷牙,但經常把牙膏沫子弄在上衣和褲子上。她就在灶房門前的水溝邊上擺一塊大石頭,教他站在石頭上,身體向前傾,牙膏沫就弄不到身上了。從這以后,他就一直在刷牙時把身體向前傾著,這種習慣一直保持到了今天。兒子刷完牙,轉身向院墻上看。她順著兒子的目光看向院墻,六七只家養的雞飛到院墻上或站著或蹲著。她出門趕雞,院墻上留有一些干了的雞糞,看上去一道一道白花花的。她罵雞,把雞從院墻上轟下來,又進屋對兒子說,洗臉水已經準備好了。兒子拿干洗臉巾蘸進水里,打濕,洗起臉來。她聽到院墻上又有動靜了。又是那幾只鬼雞,也不生蛋,每天飛得老高。

幾天前的一個上午,她和老伴兒在菜園里翻紅薯藤,今年雨水好,莊稼長勢喜人,紅薯藤長得又粗壯又結實,葉子又大又厚,老遠看去像罩在地上的一團烏云。只是藤蔓上的次根太多了,已經蔓延著瘋長到地廂上和地溝里。紅薯的果實生長在地下,全靠主根來輸送養分促進生長。次根一多,土壤里的養分就沒法專一地輸送到藤蔓的主根上去,這樣一來就會影響到紅薯的產量。是時候動手把紅薯藤翻一個面,拔除藤蔓上的次根,使養分集中輸送到主根上去,從而確保主根上的紅薯得到更多的養分,增加紅薯的產量。她和老伴兒在菜園里干完兩趟活兒,就聽到家里的幾只雞從自家的院墻上一路咯咯咯地撲棱著翅膀飛下來。她在心里說這幾只雞莫不是發了雞蒙眼哩?!這大白天的,還不到發雞蒙眼的時候。她感到有人上到房頂上去了。要上到房頂就要先從院墻上經過。她站在菜園里張著嘴看向自家的房子,老頭兒也停止干活,望著同一個方向。是劉留回來了?肯定是劉留,要不然誰會上我們家的屋頂上去?菜園離自家的房子只有400米遠,一抬頭就可以望見灶房的煙囪和自家平房的正面。她放下手頭的活兒,這個時候腦子里滿是兒子昔日的模樣。這有大半年沒有見了,不知道他是瘦了,還是胖了?是白了,還是更黑了?左耳朵的聽力是不是恢復了?她連手都來不及洗就往家里走,一邊走一邊開始罵雞,心里想的卻是兒子的歸來。罵雞罵得聲音很高:“爛頭雞,跛腳雞,短命鬼雞呀!”在村口田地里干活的人都聽到了她的罵聲。大家都習慣了她每天這樣叫罵,雞同她成了冤家一樣。也不是她一家這樣罵,村里十幾戶人家家家都是這樣叫罵的,生活中積累起來的不愉快的情緒,在這個時候找到了一個出口。罵著罵著就走到了自家的門前。地面上有運動鞋踩過后留下的腳印。她敢肯定是兒子回來了。她剛才只顧著高興,從菜園里回來,也沒有順手摘回一些青菜,好給兒子做飯。

“劉留,劉留——”

“是劉留回來了嗎?”

不見人回答。她輕手輕腳地向自家院子走去。在院門口遇見了家里的幾只雞,它們向她咯咯著,向她報告家里有人來過。自己剛才是被人從院墻上趕下來的。她明白雞的意思,朝那只金黃衣的大公雞瞪了一眼?!皫字豢衬X殼的雞,尤其是你!”她朝“金黃衣”指了一下,“整天到處招災惹禍,無法無天了。前幾天剛埋下的土豆種,被你們刨得土面上滿天星?!彼酉码u不管,朝屋里走。剛要進屋,見兒子的腦袋從屋頂上閃了出來。兒子說,媽,你讓開,別讓水潑下來濺你一身。她望著兒子怔了一下,扭頭走開幾步,隨后臉上綻開了桃花般的笑容。她望著兒子寬寬的肩膀說:“留,你站穩了,屋頂滑哩?!眱鹤拥哪_上穿著一雙白色運動鞋,踩在桁條上,把蓋在屋頂上的一塊尼龍布掀開,向下一抖,嘩啦啦的一陣水響,兜在尼龍布里的雨水全部順著屋檐滑下來,落在門口,澆濕一大塊地。不久前下過一場雨,屋頂漏水漏得厲害,老頭兒就踩著梯子上屋頂去在瓦上蓋上一塊尼龍布。

上次在電話中,她說屋頂的基瓦破了好幾塊,見天下雨就有水從破裂的瓦縫里漏下來,雨水順著木閣樓的樓板往下掉。只得拿臉盆、澡盆到處接漏水,有時一晚上要起來兩三次,擔心接水的臉盆滿了水會溢出來。兒子在電話里說,過一段時間公司不太忙了他回來修屋頂。

一大早老三的四輪車就開到家門前了,車上裝的是一排排嶄新的基瓦。兒子等在家門前的土場上,老三的車在土場上打一個轉,掉了頭。車斗對著院門,一陣急吼吼過后,發動機氣缸喘息兩聲安靜地停下來。兒子給老三遞煙,老三急忙把車斗后墻板打開,順手接過煙,說一聲“你自己吃呢”,把煙夾在右邊耳朵上。兒子從車斗上開始往下卸基瓦,老三也過來幫著卸基瓦。從車上搬下來的基瓦臨時就墻根處碼上一排,一排碼齊后,在這一排上面又碼上一排。一會兒再碼上第三排,一排壓一排整整齊齊,紅艷艷的非常好看。兩只正值“蛋齡”的母雞正在家門前的土場上拿爪子扒拉著一個散土堆,散土被扒得到處都是。她惱怒地走過去,高聲吆喝起來,把這兩只雞趕開。她在土堆旁邊站著,老遠看著兒子在她的面前一下一下地勞動。這都有多久沒有見到兒子在她面前干活兒了?她已經記不清了,有很多年啦!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兒子大學畢業就留在城市里,在那里工作,雖說每年也會回來一兩次,那是什么時候回來?每次回來為他準備的吃食總吃不到一半就又匆匆地走了。有一年春節,兩口子日盼夜盼,總算把兒子從城里盼回來過年了。她和老伴兒這一個年過得格外高興,內心里產生的喜悅相當于過了兩個年。一個年是他們田地莊稼獲得了大豐收,他們要慶一個五谷豐登年;另一個年是兒子回來過年了。一家三口把一個年當兩個年來過,這是有史以來的頭一回。老頭兒四處張羅門神畫和各種年畫,家里的大門、后門、房門、墻上無不貼滿,老頭兒還上城里買回來一抱港臺明星畫片。兒子上初中時,有一陣子同學之間非常流行互相送明星畫片,兒子和兒子的同學這一年都收到了好多張港臺明星的畫片,拿回來貼得堂屋、臥室墻上到處都是,滿滿當當的,屋內看上去又熱鬧又喜慶。為了重溫兒子小時候的生活,老頭兒上城里轉了好幾條街才買到這些畫。做母親的則在家里準備各種吃食,煎炒烹炸,每一樣都準備了不少,只要想得到的她都做得非常仔細、認真。母親心疼兒子一年到頭在城里吃不好,工作又忙又累,決心從年初一到十五,從十五到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每一餐都有新內容,保證每一天的每一餐都不重樣兒。天上飛的除了飛機,地上擺的四條腿的除了桌子,她沒有一樣不想做成美食端到兒子面前來。聽到兒子回來過年的消息,母親喜得一連兩個晚上都沒有合眼,躺在床上就想著兒子往日的種種好處,成年后為了兒媳婦,為了這個家不停操勞的種種艱辛和不易,想著想著淚水就涌出來了。每當這時候她就停下來,讓自己紛亂的思緒進入一個空間,那個空間就是她所能想到的各種很少能吃得到的農家美食。她會在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琢磨,一遍又一遍地默想。從各種食材的獲取、粗加工、精加工,從洗、切、剝、刨到煎、炒、烹、炸,從油、鹽、醬、醋的采料到酸、苦、甘、辛、咸的巧妙搭配,一遍又一遍地精打細算,在心里演練了又演練,直到在心里讓自己想象中的美食,形成各種好看的顏色,散發出種種疊加混合的芳香來。她自己開始笑了起來,于是著手為兒子的歸來準備吃食。

灶房的煙囪上柔軟地直直地向上牽起一縷炊煙。灶房里盛夏季節砍下的粗壯的灌木,硬莖刺柴,各色劈開堆成堆的干片柴和一張又一張撂在田頭地尾的、風干了的各種形狀的樹蔸,這個時候全都可以派上用場了。不負砍伐時的期望,灶膛里的火果然燒得好,焰騰騰的,一片朝霞映紅了天。母親施展廚藝的時候到了。與灶臺、鍋鏟結緣五十年了,十樣美食,百樣色澤都已見過,事雖難,做則必成。腔骨和排骨要分開燉,要不排骨爛了腔骨的火候還遠遠不夠,腔骨燉的時間相對要長得多。排骨燉好后做成兩樣:一樣是排骨枸杞燉冬瓜,這一道菜的火候最后會落實到冬瓜上面,冬瓜入味后火候最要把握好——燉的時間短了,冬瓜入味慢,整道菜的厚度托不起來;燉的時間太久了,冬瓜最佳的味期過了,太過稀爛吃起來缺乏口感。另一樣是將排骨燉到骨肉分離時撈起來,取下排骨中間的骨頭,把早已準備好的油炸過的洋芋條穿到排骨肉中間去。這一道菜兒子小時候最愛吃了。

肘子放到湯鍋里用文火將其燜爛,燜到筷子略微一點,就能吃下整個筷子頭。從湯鍋里撈起來,用刀將它剖開成片,取出骨頭;把剖開的肘子再卷成一卷,用細麻絲將它們綁成一團,拉緊麻絲,瀝干,凉透,半日后解下麻絲,把它們切成一片一片的,作為涼菜用來拼盤。家里的土雞一只一只都是她一手養大的,到時候殺好一只全黑老母雞,去毛,去內臟,擰松關節,加佐料腌制入味,整個兒填進一只生豬肚中;豬肚填實后,拿麻繩扎緊,將豬肚放入湯鍋中煮爛熟,撈出來和山藥一起在高壓鍋里煮上半小時。大鯉魚去鱗、去皮、去魚刺,取出魚肉剁成餡狀和上淀粉,裝進一只壇子里,朝一個方向反復攪拌,準備好一只小酒杯作為印子,舀起攪拌好的魚肉膏倒入旁邊滾開的鍋里,一次倒入一顆,待魚肉膏一團一團地浮起來,魚丸就制作成了。這時候用笊籬把它們從開水鍋里撈起來存放在一只清水壇子里,什么時候吃,什么時候取出來一些。這種魚丸在冬天的常溫下放上十天半個月都不會壞。鯽魚用來做成荷包褔魚——整只鯽魚去鱗,在魚肚靠近魚尾處開一個指面大小的口子,掏出魚內臟,把早已剁好的混有姜末的精肉末從這個開出的口子里塞進魚肚,直到魚肚被填充飽滿了,用針線將開口縫合,拿到鍋里煮熟,直到魚味肉味混合在一起,吃起來口感爽滑。這就是鄉下人辦喜事時常吃的荷包褔魚。兒子這些年一直出門在外,這一道本地菜恐怕是一直沒有吃過,不知道還記不記得它的味道。到時候還要宰一只羊,把整只羊扔進一口大鍋里燉上一夜才可以燉出上好的羊肉湯來。兒子到家的前一天開始燉,再用小火煨好,兒子回來剛一進門就喝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既暖胃又暖心,不知兒子會有多高興。

日盼夜盼,在年三十的傍晚總算把兒子從城里盼回來了。兒子和村里其他在城里打工的年輕人坐同一輛車到村口,他們的親人也都在村口的電線桿邊站著,從早到晚抬著頭,仰著臉,望著遠方,眼睛望遠方望久了就花了,又把目光收回來看著近處。她當時就在人群里。人群里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小孩,老人和小孩居多。他們到了臘月就沒有什么事,牌桌他們上不去,就來村口的長途汽車??空具叺碾娋€桿旁邊伴著,向遠處看,又向近處看。她在人群當中也向遠處看,又向近處看。往近處看時,她看到了那根立在馬路邊的電線桿。去年夏天,家里一只發情的黑母雞在馬路邊發了雞蒙眼,看不清前邊的路,一直圍繞著這根電線桿來回地打轉,最后還是她打著手電筒找到馬路邊上來,把它接回去的。再一次往遠處看時,馬路的遠方閃出一輛長途客車。人群中一陣騷動,一會兒就安靜下來,所有的人不管是老人還是小孩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他們日盼夜盼,千呼萬喚,千等萬等,這一刻一下子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直直地盯住向前移動的客車,空氣凝固了,時間的步子慢得讓人心焦,讓人有些惱火。已經能夠聽到客車發出的聲音了。車頭一下一下大了起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好看了。五、四、三、二、一,有小孩開始倒計時??蛙嚳偹阃A讼聛?,后門洞開。人群中一個上小學二年級的小孩突然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向車門開處奔跑過去。孩子的哭聲引得另外兩個比他小一些,剛剛從幼兒園升上小學一年級的小孩也哇哇地大哭起來。孩子們的哭聲一起,人群中的老人們的脖子就開始打戰,嘴里的牙齒本來就少,這時候嘴巴越發不爭氣地合不上,眼淚早已無聲地滾落下來,喉嚨哽咽得像被塞了石塊,說不出一句話。一個年輕婦女跑到車門前,忘乎所以地撲向一個青年的懷里,像城里人一樣用嘴唇一下一下親著青年的腮幫和脖頸。青年放下手里拎著的行李箱,把妻子擁進懷里。妻子說:“我想你?!闭煞蛘f:“我也想你?!?/p>

兒子回家當晚就是除夕夜,萬家團圓。三口人加一盞燈,年夜飯吃得別提多開心。老頭兒、兒子和她這時候把積攢了許多年的開心和幸福全拿出來了。喝著酒老頭兒高興起來,把年輕時用過的上面已經長滿灰塵的三弦琴拿了出來,一下一下彈了起來。她也忍不住,想唱一嗓子。她哪兒還能唱?都四十多年沒有開口了,詞十有八九都忘記了,但為了高興,她還是唱了起來。兒子樂得不行,拿手機不住地錄視頻,發到微信朋友圈。大年初一上午,家里親戚以及兒子的發小、同學都來拜年,滿屋都是人。兒子是個大忙人,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這一年到頭大家各忙各的,彼此不是在北京上海,就是住廣州深圳,天各一方,見面都很難。中午兒子留所有人在家里吃飯。三十多人吃飯,堂屋里顯得有些窄,但坐得下。兒子站起來一個一個敬酒,人們又一個一個回敬。兒子的酒量本來不錯,但還是喝醉了。飯后親朋好友散去,屋里一下空曠起來,寒冷升起來了,整個下午家里都顯得冷颼颼的。兒子酒醉,爬到閣樓上去睡了——兒子的床一直在閣樓上,平時兒子不回來閣樓就空著。兒子剛睡下,他的手機就響了,兒子吃驚地接起電話,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對著電話說一會兒話。電話是兒子公司的經理打來的,說是有一批訂單出了點問題,客戶那邊現在要退貨,公司要求兒子連夜趕回城里來解決這個問題,飛機票已經給他訂好了,兩個半小時后飛機就起飛。兒子掛了電話,一身的酒全醒了,一二三往自己的身上套衣裳,很快把自己塞進了出行的衣服里,草草地收拾了他的密碼箱,一個筋斗從閣樓的窗戶里躥出去了。匆匆忙忙地跑到家門口,兒子想起還沒有對媽說一聲,便在大門口立住腳,朝屋里喊話:“媽,公司里有急事,我得連夜趕回去,到了再給你打電話?!闭f完又匆匆地向外跑,一會兒就在村口的大槐樹邊消失不見了。老兩口從灶房里趕出來,立在家門前,在那里一聲不響地站著。家門前的土場上,昨天迎接兒子回來時燃放的鞭炮的炮皮還在,四五只雞正在土場上來回地刨著土,悠閑地覓著食物。

第二天,兒子去臺下把他高中時的死黨田小光和同村的發小劉大力叫來幫忙。三個人原來都在同一所小學。大力上到小學五年級上學期就沒有再上,回來跟他舅學木匠,經過了十年的磨煉,如今是一個做木匠的好手。由于個子高,又瘦,木匠活要下力氣,他的四肢看上去粗壯靈活。木工活兒需要在木頭上精準地彈線,這活兒是細活,彈線時為了尋找精準度,要閉上一只眼睛。成年累月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的左眼看上去明顯比右眼要小很多,右眼睜著的時候,左眼總有那么一點閉著,乍一看,他就像是一個只有右眼的獨眼人。田小光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就留在老家跟同村人下過幾年建筑工地,做泥水工,不論是大工還是小工,不論是做墻還是貼地磚做房瓷,他樣樣都拿得出手。他結婚早,家里有四個孩子,三個女孩一個男孩,家庭負擔重,人比讀書時顯得沉默了許多。

屋頂上的瓦不論新舊先全部卸下來,分成可以用的和不能再用的,做兩堆擺放在大門前的空地上。桁條有朽壞了的,有沒有朽壞的,全部都拆下來。這個工程量有些大,但攔不住這三個年輕力壯的男子漢。卸桁條是大力的主意,他是木匠,他覺得不能僅僅只換下朽木,他的主意是要換就重新再蓋一遍,工程雖然大一些,但往后更耐久。兒子聽了發小的話。三個人動起手來,從屋頂上卸拆下的木片,分成可以再用的和不能再用的放成兩堆。接下來的活兒大力就開始唱主角,兒子和田小光只能打下手。大力讓去把旁邊的木頭抬過來,他們倆就去抬木頭。大力使得好鋸,木頭很快就給鋸開了,白花花的一片一片。大力爬到屋頂上,他們倆在下面往上面運木料。那些原來的舊木片卡在新木片當中,隔著一排放上一排,一排舊的,一排新的,依次排下去。大力又開始用鐵錘在桁條上釘釘子,大力的鐵錘使得真好,寸長的鐵釘,只一下就敲進去,又準,力道又拿捏得好。做母親的站在大門口,看著這三個年輕人干活兒,一會兒端出茶杯來,倒上三杯水,一人一杯?!摆s快喝口水吧!一干就是一上午,不喝口水容易上火?!眱鹤域v出遞木料的手,給大力把開水遞上去。大力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以為遞過去的還是木料,略微愣了一下,接過來,喝了一口,剩下的放在剛才釘好的一塊木塊上。田小光說還不渴,接過水,放在旁邊基瓦堆頂端,說等一會兒再喝。兒子說他也還沒有到口渴的時候,也把水杯放到基瓦堆頂端。太陽這時曬起來,兒子的額頭上向外冒著汗。她回去拿了條毛巾,遞給兒子。來,擦一把汗再干。兒子像是有些惱了。擦什么汗?不——熱。沒有接她遞過去的毛巾。她就拿著毛巾在那里站著,望著兒子的后背,淺灰色短袖T恤后背上明顯汗濕了一大塊,她看到那里心疼了一下。午間的太陽光線異常充足,三十幾只雞都集聚在了后院里,像是要開一個午間會議一樣。

后院里傳來大公雞的啼鳴,該給三個年輕人做午飯了。食材大清早就已經準備好了:三斤豬肉,十個雞蛋,還有豆腐和火腿腸。先燒大火熬一砂鍋綠豆粥,三個人干完活兒后,先喝一碗綠豆粥,歇一會兒,再正式吃飯。綠豆是新鮮綠豆,顆粒飽滿,綠油油的。剛熬上粥,她就聽到雞又上到后院的墻上去了,一只一只蹲在那里,閉著眼睛打盹,在墻上蹲一會兒,從墻上跳下來在墻根處的細土里用爪子猛刨一陣子,把土刨起來揚在自己的身上,再抖擻著身體,把這些細土從身上抖下來,在大太陽底下洗一個細土浴,又輕松,又舒坦。先是三只雞在洗,其他的雞站在它們旁邊看??戳艘粫?,有兩只雞加入這三只雞的行列當中去了,接著又有兩只加入進去,最后所有的雞都加入了進去,一起在那里洗著干土浴。這是雞們每日的功課。她不滿雞把地面上的土刨松,每當這個時候她跑出來罵,把這些雞轟到外面去。后山有松樹、有竹林,哪里找不到食物吃?

吃過午飯,三個年輕人又開始干起來了,年輕就是好,干活兒一陣風,一上午時間,“人”字形屋頂前面一整面的桁條上的角子全都釘完了。下午釘后面那一面,不耽誤工夫的話,摸一點兒黑就可以把后面的那一面也釘完。小光和大力都是干活兒的好手,兒子長年在外面,自從大學畢業后就沒有在家里待過,干起活兒來比起這兩個朋友差了一些,額頭上容易出汗。她在一旁干看著,嘴巴一張一合的。午后又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水,她走到兒子面前張了張嘴又把嘴閉上了。院子里有一只公雞和一只母雞正在打架,雙方都聳起自己脖子上的羽毛,面對面站著,做出威武的姿勢。前天兒子到家她就想問,金鳳為什么沒有跟著一起回來。但兒子一回來就到屋頂上去撿掃,一直忙到晚上,吃了她做的晚飯就上床睡了;昨天又忙著訂購基瓦、卸瓦、準備木料,忙得不可開交、從早到晚也同她說不上一句整話。一句話在她嘴邊逗留了三天也沒有問出來。她這會兒剛想問,見田小光、大力都在旁邊,想一想還是算了。上回在電話里就聽到兒子說和金鳳在外面吵架的事,不知道后來怎么樣了。結婚這么多年了,她一直盼著,不知道今年金鳳肚子里有沒有。

第四天,三個年輕人又一起干了整整一天,把新買的基瓦和舊基瓦搭配著蓋滿了整個屋頂。從底下向上看,新換了桁條、基瓦,屋子就仿佛一下子變了樣,顯得要比往日高出了很多,再也不用擔心漏雨了。兒子明天就要往回趕了,最多還可以在屋里住一個晚上,天亮后就要離開。傍晚,她見到兒子往行李箱里裝行李,其實也沒什么,就是幾件臨時帶回來的換洗衣裳、手機充電器、充電寶和一對耳機——很小的兩個小團團,兒子有空時把它們放到耳朵上,聽它發音。

她想再多留兒子一天,就說家里的雞窩已經壞了,如果可以請得住假的話,明天把雞窩也修一修,反正回來一趟不容易。

兒子又去鎮上買回來兩包水泥,篩出一些河邊的沙子。從牛欄墻上拆下來的青火磚有的是,如今農村都不養牛了,牛欄一直空在那里,本來結實堅固的牛欄沒有牛住,平日里只能堆放些柴草。牛欄里不住牛,到底失去了它的靈氣,不久就見到有雨水從瓦縫里瀉下來,打濕了一面墻,墻一濕很快就垮塌了。老頭兒干脆把其他三面墻也拆下來,拆下來的青火磚就碼在后院的泡桐樹腳下。

劉留的奶奶還在的時候,雞窩一直是在家后院里。后院的雞窩最先是劉留的母親親手搭起來的,母親嫌棄奶奶年紀大了手笨,就自己動手搬幾塊土磚來把雞窩搭了起來,在雞窩頂子上隨意蓋了一些破塑料布、麻布袋子。劉留的奶奶看著兒媳婦搭起來的雞窩說,以后每天凌晨咱家再也聽不見雞叫聲了。劉留的母親還不相信,傍晚把家里所有的雞都圍進雞窩里去。說來真奇怪,這些雞里面的那兩只大公雞到天亮后真的不再啼鳴了。做兒媳的百思不得其解,就紅著臉來向婆婆請教。劉留的奶奶見多識廣,就當著兒媳婦的面說出了公雞不啼的原因。這么小的一個雞窩圍進去二十七只雞,雞一進窩就你挨著我、我挨著你,前胸貼后背,想轉一下身都很困難。大公雞在啼鳴之前先會做一個預備姿勢,踮起腳,拍打一陣子翅膀,然后才揚起脖子敞開嗓子啼叫??匆豢催@雞窩這么窄,大公雞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可以拍動翅膀的空間。再說,雞窩頂又低,大公雞想啼鳴,腦袋剛一抬起來就被頂子上的尼龍紙給擋回去了,它根本就施展不開,所以也就不啼了。要啼鳴也只能到外面去啼了。

直到一天晚上,后院里闖進來了黃鼠狼,趁全家人熟睡之際,悄悄地拖走了兩只正在雞窩里下蛋的壯年母雞。劉留的奶奶心疼了十多天,這才決定將后院的雞窩搬到家門前來。雞窩緊靠著西邊房間的窗戶,可以更好地聽到夜里雞窩內的動靜。從那以后,果然再也沒有丟雞、丟蛋了。奶奶是積古老人,最有心計,她在家門前的雞窩頂上用干松針和干稻草做成一個蛋窩,為了激勵成年母雞多下蛋,奶奶把家里的兩只雪花膏瓶擱在蛋窩里,作為臨時的引窩蛋。從那以后,家里的雞蛋就一天比一天多。公雞、母雞、小雞,祖孫三代成群結隊,一只只都長得結結實實的,到哪里都呼啦啦一大家子,天一亮就出去覓食,傍晚在雞蒙眼到來之前又成群結隊地歸來,在院子咯咯咯淺叫一陣子,跟家主人報一下平安,自己又排隊走到雞窩里去,不用家主人操一星半點的心。一連好多年沒有一只雞走失在荒野,也沒有一只雞在田野里或者在干草垛上丟過一只熱雞蛋。鄰居們也說奶奶的這個雞窩蓋得是地方,得了好風水,雞群才會這樣興旺。后來,奶奶她老人家去了仙鄉。雞窩仍然在門前西房南窗下面,缺乏了奶奶的熱忱打理,一年一年地在荒蕪、衰落下去。

天剛放亮,雞就三三兩兩地出了窩,散在后山的竹林里、松樹腳下。兒子從后院里把青火磚搬到門前,先把雞窩頂子掀下來,雞窩是個正方形的屋子,高1.2米。土磚經過風吹日曬,成年累月摞在那里,只要碰一下就會散落一大片一大片的殘渣。土磚被一塊一塊拆下來,在原地方再壘上青火磚,抹上和著水泥的沙子。到了中午,太陽烈起來,兒子脫下上衣,光著膀子干,額頭上爬滿了汗水,她過去用毛巾給兒子擦了一回。又為兒子拿了一件褂子準備著,回頭起風了,讓他把褂子披上。她站在離兒子不遠處看著他干,兒子干活兒時她插不上手,兒子也不高興她插手幫著干,家里的大事只要是兒子在做她就只有看著的份兒了。她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漸漸變成了兒子面前的空空人,只剩下看著的份兒。見四下里沒人,她怯怯地問出了這幾天以來她一直想問的話。她說:“金鳳在外面怎么樣了?怎么沒有同你一路回來?”兒子伸出去掇磚的手,抖了一下,在那里略停了停。他沒有回答母親的話,只把眉頭擰了擰。過了一會兒說,不要再提她了。后院里又傳來咯咯咯的雞叫,這是一種遇到危險時的求救信號,有尋求主人幫助的意思。她聽出來了。莫非是黃鼠狼又來了?她放下手中的毛巾,向后院跑去。兒子也跟在她的后面,跑到后院。后院的泡桐樹腳下留有三五根新掉落下來的黑色雞毛,果然是黃鼠狼又出現了。

兒子吃完了她做的紅薯面條,剛才吃得有些急,兒子額頭上都冒出了汗。老頭兒把為兒子準備好的干糧都裝進了一只白蛇皮袋子里,是一些炒好的花生、紅薯片、芝麻片和連夜趕炸的蘭花豆。兒子手里拎著一只密碼行李箱在前面走,老伴在中間扛著蛇皮袋,她跟在后面,都去送一送兒子。從家門前的土坡下去,走不遠一段路就到了公路旁邊。那根路旁的電線桿早已立在那里。兒子叫他爸不要再送了,讓他們回去。老頭兒說什么也要再送一程,送到車站,看他上了車他們再轉回來。老頭兒把肩膀上扛的吃食從右肩膀換到左肩膀,她就跟著兒子往前走,村道上走動的人很少,年輕人都出去了,屋里留下的都是些老人和兒童,一天到晚村道上都是冷冷清清的。偶爾會有三五只家養的雞在村道上舒頭探腦,拿爪子刨著地面,在那里尋找食物,見有人走過時,呼的一聲四散逃開。待人走遠后,它們又恢復原來的樣子,用爪子扒拉著地面,干硬的土被它們尖利的爪子刨得松松的,塵土飛揚。

車開過來前,他們在馬路的車站牌旁邊等了一會兒。老頭兒把肩上的蛇皮袋放在地上,和兒子的行李箱擱在一處。馬路旁邊的土崗上,他們家養的三只下蛋母雞大黃、二黃、小黑正低著腦袋,爪子在土面上刨著,在那里覓食。她突然想起來提醒兒子,是不是所有的行李都帶上了,有沒有落下鑰匙、手機充電器之類的物件。兒子說,沒有,都帶上了。語氣聽上去是嫌她太啰唆。她覺得應該問一聲兒子下次回家是什么時候,想一想覺得兒子剛剛出遠門,就問出這樣的一句話,始終顯得不太吉利,就忍住了沒問。還是以后在電話中問吧。她把兒子看了又看,前前后后,從頭到腳,看一遍,又看一遍,心里五味雜陳,漸漸地眼圈就紅了。她忍住,把眼淚壓了回去。她怕兒子看到她的眼淚后心里難過。她這樣一克制,車就來了。兒子上了車。車門關上的那一刻她記起來了,她還有幾句要緊的話沒有對兒子說,終究沒有機會了。她向前追著長途大巴跑了幾步,這一跑動,她的眼淚一下子嘩嘩地流了出來,嗓子也堵得厲害。她一邊跑一邊向長途大巴的車尾揮著手,一邊跑一邊喊:“到了立刻往家里打個電話?!眱鹤釉谲嚿险业搅俗?,隔著車窗玻璃看著她。車這時候就開走了。她在原地站了好久,一直目送著這輛載著兒子的大巴車走遠,最后消失在集市中心那一排紅磚房子的拐角處。

當天夜里,老頭兒發現雞窩有些異樣,一清點數目才發現下蛋的母雞二黃不見了。老兩口拿著家里的手電筒,屋前屋后、漫山遍野地找,終于在村口找到了落單后驚慌失措的二黃。黑暗中二黃正圍著一根電線桿子來回打轉,發出咯咯咯的聲音,已經急得不知所措。老頭兒用手電筒的光在二黃的前面鑿出了一條明亮的路,引著二黃栽著小跟斗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了。她獨自落在后面,拿手帕擦了擦汗,忽然想到,今天上午兒子就是在這里坐上大巴離開的。外出的人要是像雞一樣能按時歸窩,那該有多好。她在電線桿旁邊站著,覺得應該過去在它上面貼身靠一會兒,她就走過去靠在電線桿上,望著白天長途汽車開走的那個方向。

責任編輯 申宇君

作者簡介:

胡炎山,1980年生,湖北省蘄春縣人。著有長篇小說《拿什么拯救奮斗中的女人》。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精彩閱讀)》《躬耕》《廈門文學》《回族文學》《延安文學》等刊物?,F就職于北京市某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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