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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的漁家歡

2024-03-26 06:03彭桐
都市 2024年2期
關鍵詞:漁父漁家漁人

晚年的蘇東坡,歷經世事滄桑、幾起幾伏,如佛禪定,看云卷云舒,不僅懂得隨緣而適,而且踐行隨遇而安。在當時中原人們認為“十去九不還”的海南,陋居三年多,他不僅“九死南荒吾不恨”,反倒認為是“茲游奇絕冠平生”。

他感謝海島,當然也感恩海島上的人。所以,他居儋期間,與漁樵雜處,悠哉樂哉,與疍家老人成酒友,推心置腹,同飲同醉,也就不足為奇。

盡管今人看來,這堪稱是文壇奇觀,世所罕見。

不僅僅在儋州,在其他謫居地,蘇東坡同樣樂享與漁家人共處的自在生活,自覺是漁民中的一員,甚至在詩意來時,會把漁火點點欣賞成星星閃閃。他樂于把他那天性般的浪漫,揮灑在每一個與他有緣相遇的漁人碼頭。

1

紹圣元年(1094)十二月,即將59歲的蘇東坡,以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禮部尚書出知定州一年多,又以曾經的文字“譏刺先朝”而被不斷削奪官職、一路狂貶到惠州,轉眼已是第三個月。

經歷過官場上的“過山車”,跌至“谷底”,一般人應是驚魂未定,或說是魂不守舍,哪能安神過日子,安心享受生活?僅是過去受辱受虐的陰影,恐怕就會把人折磨和壓迫得直不起腰來。

蘇東坡卻與一般人不一樣,他沒閑心哀嘆,也不為過去的黯然神傷所糾纏。聽到惠守詹范一聲招呼,他便雀躍,第一時間奔出歇腳而居的嘉祐寺。

倆人相攜著酒食,便找一塊當地漁民愛蹲坐看海的凸巖,當作天然打造的石餐桌,逍遙樂飲,“灑掃漁磯共置樽”,而且“箕踞狂歌”,那種豪放近乎原始人粗魯的狂歡,讓人根本看不出他是剛剛經受過嚴重打擊的人,倒像是剛剛遠航歸來收獲了魚滿艙的船老大,簡直是自立一道令神仙也艷羨的人文風景,難怪惹得“山下黃童爭看舞”。

蘇東坡曾在詩作中吐露心曲,把整個惠州當作漁鄉,看什么都帶著興奮勁,他道:“二年流落蛙漁鄉,朝來喜見麥吐芒?!彼€曾在居惠第三年正月所寫的《新年》詩中說,雖然“漁火亂黃昏”,但是可以“慰寂寞”。

他對漁家有認同感,甚至可以說是歸屬感,所以連當地人看起來十分平常的“漁火”,在他眼里有時竟可詩意成治愈心靈的一劑良藥。

早在元豐三年(1080),45歲時貶居黃州,不久躬耕后,蘇東坡就在人生第一個謫居地很快與漁家人相親相融。他在寫于元豐四年(1081年)六七月間的詞《水龍吟》中,道他穿梭其中的漁家市集景象:“煙村瀟灑,人閑一哄,漁樵早市?!?/p>

元豐五年(1082年)六月,好友張舜民貶官彬州,繞道黃州來看望。蘇東坡便取張所作的《漁父》為題,同時又以民間方言替代,專門聚焦寫了一首漁民的詩《魚蠻子》。

在這首五言詩中,雖然結尾也有長年生活在水上的人家擔心推行新法的官吏要對“舟車”抽稅而“蠻子叩頭泣”之語,較多的敘述則是對江淮一帶多以水產為生的人家自給自足生活的羨慕:

江淮水為田,舟楫為室居。魚蝦以為糧,不耕自有余。異哉魚蠻子,本非左衽徒。

更多的則是對漁民“連排入江住”,以竹木為排筏、排上以竹為瓦的“三尺廬”,和“擘水取魴鯉”,像在路上拾物那樣容易取“河鮮”,且鍋里不放鹽,將魚和菜一起煮食等居住場所和日常生活的描述。

此外,便是對漁人像水獺和獼猴一樣自由自在生活的神往,“一飽便甘寢,何異獺與狙”;便是“新法病民出賦租者”不如魚蠻之樂的對比,“人間行路難,踏地出賦租。不如魚蠻子,駕浪浮空虛”。

可以說,蘇東坡在黃州,不僅對漁民及其生存狀況有細致入微的觀察,而且還融進其生活環境并有著較深的體驗。

他在這年(1082年)三月過居黃州期間第三個寒食節時,已遇到連續兩個月的苦雨,在“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之際,于《寒食雨二首》其二詩作中感嘆:“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

他把自己當作受窘的漁夫一般,接受自然災害施加的歷練?;蛟S這種時候,他心中想著那些遭受風暴雷雨巨浪襲擊、正處在飄搖動蕩和兇險之中的漁民們。

欣賞并走進漁家動靜相宜、水岸相連的自由生活,蘇東坡甚至有了買園定居之想。

在居黃州不到半年時,一天傍晚他暢游了城西開善院,興猶未盡,又“放船”城郭外,巡游水邊“連村”,觀“市橋燈火繁”,在疑惑“誰家掛魚網”,深情注目“小舫系柴門”后,他戀戀不舍,泛舟遲遲暮歸,并在詩作中慨嘆,還悄悄作了打算:“卜筑計未定,何妨試買園”。

雖然后面有了一兩次動作,但是終歸買園買地不成,謫居黃州四年多,只能算是驛旅生涯,回想起來恍若一夢,可他的身在漁鄉、心在漁家,倒是實實在在的事實存在,牽扯到未來還不時懷想起來。

蘇東坡在黃州有“深自閉塞”時,更多時是“扁舟草履”與“漁樵雜處”。他不是簡單的、被迫地與漁人雜處,而是主動地逐步深處,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那種相宜相適相處。他對漁民生活不僅感同身受,與漁民同悲同喜,而且對漁家老人贊不絕口。

除了《魚蠻子》詩,他還在寫此詩的同時期專門創作了一組詞《漁父破子》,從飲、醉、醒、笑四個時段和方面展現漁父的別樣風采和獨特魅力。

說“漁父飲”,是不管到哪一家,都是把所捕獲的魚蟹全部交付給炊廚,其魚蟹和酒家的酒都不計較多少價錢,喝酒也是不計數量的,一直喝到醉為止,“魚蟹一時分付”“酒無多少醉為期,彼此不論錢數”。

道“漁父醉”,披著蓑衣,蹣跚而回,漫步的樣子像跳舞,“蓑衣舞”,而且在醉里尋歸路時,“輕舟短棹任斜橫”,“醒后不知何處”。

寫“漁父醒”,正是“春江午”,回憶著夢里的“落花飛絮”,又要呷幾口隨身攜帶的小酒,在“酒醒還醉醉還醒”之際,“一笑人間今古”。

言“漁父笑”,鷗鳥展翅而飛,眼前是“漠漠一江風雨”,“江邊騎馬是官人”,而“官人”正在連連招呼,“借我孤舟南渡”。

在古時,可說這像是并連四幅畫,在如今,可說它更像是一幕幕電影,那時的大手筆蘇東坡,不僅把漁父畫成神了,而且是大導演,把漁父在后世人的眼中都演活了。

這漁家老人的豪放與灑脫、曠達與樂觀、純真與風趣、憨厚與萌態,仿佛未經雕琢,自然而然,不僅令人矚目,而且還引人入勝。這是世外高人,還是鬧市隱者?他過的是天上生活,還是人間傳說?

這神仙一樣的漁父,就是謫居心中的蘇東坡。他理想中的蘇東坡,就是這現實中的漁父!

與其說他激情所描繪的是所遇所見所知的漁父,不如說他豪情所敘述的是所思所想所夢的自己。

2

不管南北和東西,也不管在人生的哪個謫居地,蘇東坡留世文字所表現出來的都是令人激動的“水乳交融”。他常把自己比作魚,那漁人就是真正的水。他在每一個謫居地,都未曾離開過漁家的懷抱。

漁船劃出的條條細紋,都是他連接水天的詩意,漁槳掀起的層層浪花,都是他心海泛起的波瀾,漁人燃亮的片片燈火,都是他愛與歡笑的星空。

蘇東坡或做漁人醉時,或與漁人同醉時,都保持著一種難得的“醒”,是為民的“醒”。除了他在謫居地尋泉挖井、勸農授學、教化民眾、移風易俗,或借官員和釋道人士的力量產生種種“保民生”的舉措,使當地漁家也跟著受益之外,他還純以個體的“小動作”,讓單個漁民家庭或單個漁人受惠。

如晚年在儋州時,有“儋耳魚者,漁于城南之陂,得鯽二十一尾,求售于東坡居士”。他當然是帶頭掏銀子,慷慨解囊,才有“眾客皆欣然”,才有一場聲勢浩大的“城北放魚”。

盡管他不一定是嘴饞,也不一定想吃魚,或也不需要去放生,但有漁民因一時的錢財之需,已兜售到門口來了,他還是愿意解對方燃眉之急。

從當地漁民直接找來求售這一點看,蘇東坡居儋不止一次當“滅火消防員”式的“收購員”。

正因為他生活在村野基層,就生活在漁民之中,他了解“水上人家”的辛勞與疾苦,也懂得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壯士窮途一飯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誰家沒有過缺錢花的尷尬日?他初到黃州時就曾一個錢掰成兩個花,“痛自節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將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每日只“用畫叉挑取一塊”,如此精打細算和嚴于自律,方解得一大家人生活而手頭拮據之憂。

所以,不管是“求食”還是“求售”,甚至不用“求”,他蘇東坡便樂當解圍解困者。

臨水而居、靠水而生,將網到的魚換回了過日子、渡難關的錢,漁民自然高興。而一起放生者,積了德行了善,還熱熱鬧鬧地玩一場,得到了愛的教育,自然歡欣。那么被捕上岸的魚呢,就像他蘇東坡從中原大地被遠謫到荒涼海島,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重返水鄉,突然“回家”,正是死里逃生,那更是喜不自禁。

如此是“三贏”,放生現場的非凡景象是,“其魚皆隨波赴谷,眾會歡喜,作禮而退”。

后世人們每讀到此景,心生愉悅,便又多“一贏”。有東坡在漁鄉,就多有“魚樂人歡”的喜事。而且是,歡樂到永遠。

也正因為樂于和漁樵相處的蘇東坡是漁人的知己,淳樸的漁民很感恩,知恩圖報,知道他這個官員、文人與一些不良官員、不義文人不一樣,便對他也是傾其真心,相扶相助,于是就有了互惠的禮尚往來和千古佳話。

東坡在儋,冬天要來了他還是單衣薄衫,負薪入城的黎家小伙不僅送他可以御寒的“樹皮衣”,還提醒他風寒來得早,“遺我吉貝布,海風今歲寒”;蓋茅屋挖地基缺鐵鍬等工具時,便及時有熱心的手伸過來,“鄰里通有無”;小園栽植未成時,鄰人就常給他送新鮮蔬菜,“荷鄰蔬之見分”,有時還幫擇洗干凈了放上灶臺……

漁家人更是為他的飲食和口業著想,不管是河鮮還是海鮮,也不論是平時還是節日,總是不忘給他分送一些。

元符二年(1099)冬至前兩天,海邊打魚的人徑直上門,給蘇東坡贈送生蠔(牡蠣),即“海蠻獻蠔”。

這對已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美食夢的蘇東坡來說,簡直是喜從天降。

他和小兒子蘇過忙得不亦樂乎,一起動手,把生蠔一一剖開洗凈,竟得數升。他還借此充分展示高超的烹飪技巧,接連搞了兩種吃法。一是“肉與漿入水與酒并煮,食之甚美”;二是“取其大者,炙熟,正爾啖嚼”。

那個煮和烤得爽,那個品和吃得嗨,以至于常?;匚?,還“每戒過子慎勿說”,怕朝中小人來搶食。

相信,他吃出了滿嘴的笑,也有了滿肚子對漁家人的好。

3

盤點我國史上文人尤其唐宋名詩人的生活發現,雖然向往、聚焦和描繪漁村漁家漁人漁舟的詩人不少,還誕生出近乎海量的詩文,也有辭官或功成后隱居成漁樵模樣者,但像蘇東坡那樣,真正居住漁樵中,吃漁家飯、喝漁家酒、品漁家魚、念漁人情、感漁人恩、致漁人意,有時以漁人自居,有時成漁人中一員,有切切實實的生存和體驗、悟道與感懷,還是較為罕見。

蘇東坡眼中有漁,也是寫漁高手,其濃烈情感和高妙手法一點也不亞于其前人和后人,他用靈性之筆繪制的漁圖內容豐富、精彩絕倫,所留下的相關名句也是膾炙人口,賞心悅目。

蘇東坡也贊成描摹漁家,記其如詩如畫境,展現以漁蓑為標的美好生活,心中無數真意,均可化風情萬卷,“漁蓑句好應須畫,柳絮才高不道鹽”。(《謝人見和前篇二首》)

但是,蘇東坡畢竟是蘇東坡,他不僅與一般文人不同,在諸多方面也超越名流。他是以漁人自居,懂漁家甘苦,對于文人墨客一味講漁夫漁翁多么瀟灑、浪漫、清雅、脫俗,他是既不盲從,“一邊倒”,而又有所警覺,“樂糾偏”。

東坡門生、大才子黃庭堅有《漁父》詩,極致錄制漁家人的自由王國和天倫之樂:

天寒兩岸識漁火,日落幾家收釣筒。

不困田租與王役,一船妻子樂無窮。

有一次,他又即興填了一首《浣溪沙》詞《漁父》,樂顛顛地跑來拿給蘇東坡看:

新婦灘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驚魚錯認月沉鉤。

青箬笠前無限事,綠蓑衣底一時休,斜風吹雨轉船頭。

作為宋代盛極一時“江西詩派”的開山鼻祖,黃庭堅在語言技巧方面“以故為新”,講求“點鐵成金”“奪胎換骨”,也擅長摹古、變古。此詞所用比喻大膽而奇特,把靜物寫活了,把動態寫傳神了。

其詞上闋意謂新婦灘如美人愁顰的黛眉,女兒浦秋水明麗如美人的眼波,月影如鉤使魚驚動。下闋化用了張志和《漁歌子》詞:“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备窍伦懔斯Ψ?,顯得自然、貼切、生動。

詩已得眾人好評,詞也會獲得點贊吧。哪知“第一讀者”蘇東坡卻給了當頭棒喝,半開玩笑式地提出了嚴肅批評:

魯直此詞,清新婉麗。問其最得意處,以山光水色替卻玉肌花貌,真得漁父家風也。然才出新婦磯,便入女兒浦,此漁父無乃太瀾浪乎?

魯直是黃庭堅的字,他自號山谷道人,晚號涪翁,表示傾向于做漁翁。東坡評點的意思是說,黃庭堅該詞,是清新婉麗迷人,特別是用磯頭眉黛愁描寫山光,口眼秋波形容水色,的確頗有創意,只不過這位漁夫才下“新婦磯”,又上“漁兒浦”,未免太風流和浪漫了呀!

蘇東坡不僅對同代文人敢于當面直言詩文中的不足,對史上大家作品中的缺陷或不妥不當之處,也作出批注,并努力進行修正與彌補,由此誕生了不少詩壇詞壇佳話。

張志和字子同,初名龜齡,號玄真子。雖同屬唐朝但晚于張志和出生為官的詩人兼畫家顧況,也對“真”字鐘情,字逋翁,號華陽真逸(隱)。顧是否對張的詞感興趣無從得知,但他也作有一首《漁父》詞,存于世僅有上闋:“新婦磯邊月明,女兒浦口潮平,沙頭鷺宿魚驚?!?/p>

蘇東坡品味了張志和的詞,又看了顧況的“漁夫”,云:“玄真語極清麗,恨其曲度不傳?!庇谑恰凹訑嫡Z”,以《浣溪沙》歌之云:“西塞山邊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自芘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p>

黃庭堅看到蘇東坡所改寫的這個歌詞,當即擊節稱賞。且云:“惜乎散花與桃花字重疊,又漁舟少有使帆者?!庇捎诓簧鯘M意,琢磨了幾日,進行“點鐵”,遂于最后拿出自己的“金子”,捧出那首自以為很完美的《漁父》給東坡過目。

黃庭堅是有與蘇東坡一比詞之水平高低之意。因為兩人僅相差9歲,近乎哥們兒,常在一起進行文藝方面的切磋,并互開玩笑,戲謔彼此,當作人生一件快意事,所以凡在一起,遇上事或找個事,總愛借題發揮,比試一番。

兩人雖同為宋書法四大家,書藝各有千秋,但也愛“互掐”。蘇東坡曾笑評黃庭堅的書法像“樹梢掛蛇”,而黃則笑蘇的字是“石壓蛤蟆”。

這一次就《漁父》詞,蘇東坡改寫前人的《浣溪沙》,黃庭堅以同個詞牌填詞,其間彼此的互說互評,也堪稱是倆人一次在文學藝術上的“致命較量”,一次袒露心扉的“靈魂碰撞”。

與在書法上相互指正、各道彼此書藝特色所不同的是,這次黃庭堅只講到了蘇東坡改詞中于用字、繪景上的小瑕疵,而蘇東坡則點到了黃庭堅填詞中于選材、內容上的大問題,即對待漁家所持的態度和情懷上存在偏差。

黃庭堅《浣溪沙》詞《漁父》中,“新婦磯”“女兒浦”,雖然也是借用顧況的兩個地名和意象,繼而結合其他元素組成完整的一首詞,來抒發個人觀感與情感,但是沒考慮到漁家的實際和漁夫的本質,即漁人不可能如其詞所描繪的那么風流與浪漫。

蘇東坡雖然沒提及顧況,但是對黃庭堅的委婉而嚴厲的批評與指正,實際上是連同顧況也進行了針砭和責問。他是希望黃庭堅修改其《漁父》詞,也寄望于后人不再延續顧況對漁人真實生活與情感而不顧的一味寫真和純粹想象。

南宋吳曾編刊于紹興二十四年(1154)至二十七年間的《能改齋漫錄》,記錄這樁文學史上的公案。書中寫到,黃庭堅當時即被說得面紅耳赤,不斷點頭稱是,稱其才疏學淺,說典籍浩如煙海,他一時無法精準選擇和細作推敲。

至于后來黃庭堅有沒有改寫此《漁父》詞,因文獻的缺失難以確定,也只有停留在小說家的想象之中了。

但無論如何,蘇東坡直言不宜只強調漁人的浪漫,他倒是很認真且值得后人細細品味的。

4

從唐宋文人寫漁的相關詩詞、蘇東坡所留下關于漁的文字及其對一些漁詞的看法,可知他寫漁與眾多詩人詞人所不同的是,他既站在岸上也站在水中寫漁,既以觀察者寫漁,也以體驗者寫漁,甚至是以漁者觀心的方式寫自己,他筆下的漁家漁人相關的場景、感情和思想,顯得更為真實而真摯。

蘇東坡不反對以漁寄情抒懷,寫漁人的靜謐、閑適、空靈等,他自己也曾這樣寫,但是他不滿意純以漁說事,寫漁鄉是絕對的世外桃源、漁人天然不食煙火等,他在努力踐行中促使人們一分為二地看待漁家,能看到其樂處妙處,也能看到其苦處難處,從而更好地走近漁家世界,走進漁人心靈。

蘇東坡堪稱是時代的高明觀察者、風尚的留心敏感者、時弊的用情改造者。

當他看到晚唐五代的詞之濃艷文風未盡,時人一味注重詞的華麗美艷,名詞名作被核定為只剩一個“綺麗風華,情韻并盛”的標準時,他決心跳出這個樊籬與怪圈,不僅創造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的豪放詞,還反對弟子秦觀等沉湎于學習“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柳永詞。

當他看到延續唐風的宋代文人都在詩詞中一個勁地爭相描摹漁之美之玄,他便有意識地反對跟風、自我覺醒地進行抗爭、帶頭引導性地描繪漁之真、漁之實。

他也寫婉約詞,他亦寫漁之美,且寫了不少,但是他覺得更有責任、有義務也有能力也有情趣,要讓世人聽到另一種聲音,看到另一種可能。

無論是關于詞關于漁或是關于其他,他都想讓人世間或某一方展現出應有的原生態和豐富性,讓各個園地都能百花盛開,讓有著不同生活境地和不同人生選擇者都能沐浴陽光,而又能看見和感受到陰影,甚至葆有正常而健康的心態透過陰影看到陽光,從而更加珍惜和享受生活陽光的無比明媚。

這就是不一樣的蘇東坡,令人格外喜愛的蘇東坡,可以說他是詞的“再生派”,也是漁的“貼心人”。

他對他的前朝和同代人所寫關于漁的詩與詞,大多肯定并夸贊其風格“清麗”,而耿耿于懷、有意改觀的便是大多在內容上對漁家的不真切了解,而讓漁人展現的“太瀾浪”。

他是在保護漁人形象,也是在呵護個人心境,因為漁隱還是他一生的夢想。

他懂魚,像江邊漁夫,和水里的魚虹做朋友,他在《赤壁賦》中捋須歌吟:“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p>

他更懂漁人,喜過漁家日,腳穿草鞋,頭戴斗笠,乘一葉扁舟,隱于山水深處,他在《答李端叔書》中興奮說道:“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p>

蘇東坡,一個響亮的名字,一個經典的符號,一個真實的人神。

他不僅是一位大浪淘沙的千年英雄,不僅是一個詩詞書畫皆絕的曠古全才,他也是一個善于憂中樂享的生活家。

倘若借著史籍和他的文字傳遞而來的明亮燈火,甚至可以說,他本身就是一幅永恒的“漁家歡”圖。

責任編輯 高 璟

作者簡介:

彭桐,安徽人,供職??谌請笊?。海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海南詩社副社長、海南省蘇學研究會常務副秘書長。在國內外報刊發表文學作品多件,已出版《瓊史遺珠》《夸下??凇贰稅鄣膫髡f》等個人專著5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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