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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見

2024-03-26 06:03李東文
都市 2024年2期
關鍵詞:阿勇盲人

1

從醫院回到家中三天,奇跡沒有出現,阿勇的眼睛依然看不見。

秀蓮大概死心了吧,買回來盲人手機和墨鏡,又牽阿勇的手在家中練習,來回往返,從東到西要走多少步,從南到北要走多少步,幫他重新熟悉自己的家,希望他一個人在家時不至于摔跟斗……兒子大部分時間在學校里,秀蓮也必須回公司上班,眼睛突然失明了的阿勇,得學會自己照顧自己,那個眼睛看不見光明的自己。

大舅子開車送岳父岳母過來,坐了一會兒就要走,留下一袋蘋果和五千元。阿勇不愿意要錢,岳父說:“別學我女兒那么犟,快拿著!”阿勇眼眶有點濕。他的視力變沒了,淚腺倒還在,而且好像變得比以前發達,動不動就濕眼眶。岳母中過風,說話和行動不利索,就什么都不說,拉起阿勇的手拍幾下。到了傍晚,大舅子受岳母所托又來了一趟,送給阿勇一個收音機。

當年,秀蓮第一次帶阿勇回家,父母嫌阿勇的面相硬得嚇人,也嫌他是外地人,本地沒根基。后來慢慢才接受了他,說他厚道,比自己養大的女兒知冷暖。早幾年岳母中風偏癱,是阿勇各方奔走,幫著籌錢治療,又讓護理專業的朋友定期到家中替病人做康復理療。要知道,岳母生病之前對阿勇沒有一點好臉色,言語多刻薄。上個月,恢復了大半自理能力的岳母做壽,拉著阿勇的手,兩眼淚汪汪,說自己能恢復到這個程度,多虧了阿勇。

阿勇的父母從湖南老家坐高鐵來到廣東,帶來了熏肉、臘魚、干辣椒、辣椒粉、筍干、干豆角等等,堆得小山似的,大概是把自己家中的干貨全都搬了過來。阿勇叮囑過秀蓮別讓父母知道自己的事,秀蓮也沒跟公婆說,但忍不住跟阿勇遠嫁湖北的妹妹提了一嘴。

面對突然失去視力的兒子,二老不敢流露悲傷,連說話、走路都小心翼翼。阿勇坐在沙發上,父親坐在他右手邊,母親坐在他左手邊,各握著他的一只手,默默坐著。秀蓮去上班了,兒子在學校,家里很安靜。阿勇突然說,爸爸,你要是覺得悶,就開電視。這一聲爸爸,惹得父親老淚縱橫。

父親做了一桌湖南菜。滿屋子都是湖南的味道,是老家過年時的味道,饞得阿勇不停咽口水。廣東這邊的家,做菜以廣式口味為主,偶爾弄點辣的,但秀蓮和兒子沒法吃。

母親牽著阿勇的手來到桌邊坐下。阿勇的筷子懸在半空,不知要落向何處。在此之前的四十年,他的視力一直都很好,完全看不見也就這半個月的事,盲人的生活技能還未學會。更令他難受的是,在這半個月中,他時不時以為自己還是個有視力的人,弄出了些危險的事。家還是那個家,房間還是那幾個房間,家具還是那些家具,慢慢走著走著,突然撞到了椅子,撞到了墻,有時明知道門在哪里,走幾步卻走歪了,一頭撞在門框上,還試過走著走著突然撲倒在茶幾上……母親悄無聲息落淚,夾了很多菜到阿勇的碗中,自己一口也吃不下。

吃過飯,父親泡好一杯茶送到阿勇手上,說是阿勇堂哥上山采的野茶,特意托他帶來給阿勇。廚房傳來嘩啦啦的流水聲,是母親在洗碗。父親問,工廠是誰在幫你打理呢?阿勇說沒有工廠了,我出事前,剛好把工廠盤出去了。父親說,這倒也省了些事——那你現在做什么工作?阿勇說開網約車。他不愿意跟父親多談這個,側耳聽一下,提高聲音問母親洗碗怎么洗那么久。母親說碗洗好了,在搞衛生,廚房臟得不成樣子。

阿勇對父母向來報喜不報憂。哪里是工廠盤出去,是倒閉了啊——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半年。連他在內的三位股東,總共虧損二百多萬,前幾年辛苦掙的那點錢虧得一分不剩。還好那時當機立斷關停了工廠,要是苦撐到現在,恐怕還要多虧一百萬,光是養那二三十個工人,還有廠房的租金,開支就不小。為什么把工廠盤給人家呢?父親問。阿勇說,開工廠太過辛苦,股東們時常因為各種事情爭執,內耗得厲害,正好有人想接手,價錢也合適,就盤給他了。阿勇不敢讓父親看出破綻,像說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情。

等到母親忙完,阿勇說媽,你們坐車辛苦,睡一會兒吧,秀蓮把客房準備好了,床單被子都是干凈的。母親說事情弄好才能安心睡。說完打開帶來的小箱子,變戲法似的從中掏出許多封建迷信用品,一一擺在茶幾上。

阿勇憑聲音判斷那些棗紅色牌子被安置在何處,心中頗有些不安,因為他知道,秀蓮是無神論者。但只過了一會兒,心中便又釋然——秀蓮心中無神,膽子卻小,干不來褻瀆神明的事。

母親又燒了一道寺里求來的平安符沖水讓阿勇喝下。阿勇誠惶誠恐,像喝下了一大碗希望。

幾天后,阿勇最小的弟弟打電話給母親,說家中沒人給小孩做飯,亂成了一鍋粥。阿勇小弟有一個女兒和一對雙胞胎兒子。父親對阿勇說,你小弟嬌氣,被你媽慣的!母親和父親商量,自己留在廣東照顧阿勇,讓父親回湖南。父親還未回答,阿勇提出反對意見。父親看著阿勇,不知說點什么才合適。老父親心疼兒子,可同樣心疼老妻,他們中不管誰留下來,生活都不容易。照顧阿勇固然辛苦,可還有更大的困難要面對。阿勇的妻子劉秀蓮,刀子一樣的嘴,說話不留情面,就算阿勇還是老板時,老人過來探親,也能憋出一肚氣。

阿勇一再堅持,終于說服了父母回湖南老家。

父母剛一離開,阿勇便開始思考,要怎樣說服秀蓮,讓兒子轉回來讀公立小學。兒子現在八歲,早幾年,因為兒子讀書的問題,秀蓮已經鬧騰過一輪。阿勇固然反對兒子讀私立小學,秀蓮的父母兄長也不贊成,可是沒人擰得贏秀蓮這根粗大腿,她瘋子一樣亂發脾氣,非要把兒子送進私立小學不可。那可是每年學費六萬元的學校啊,離家還很遠,每天接送都是個大問題。秀蓮自己每個月才幾千元工資。有時阿勇應酬客戶回到家中已是半夜,第二天一大早開車送兒子上學——宿醉未醒,開車真的很遭罪。還好清晨沒有警察查酒駕!更麻煩的是,有時阿勇在幾十公里外,甚至去到另一個城市做事,眼看到了兒子放學的時間,事情還未談完……無奈之中,又多買一輛汽車給秀蓮,讓她負責接送兒子。幾年前,阿勇與朋友合伙開的地毯廠生意還過得去,咬牙多買輛小車問題不大。過了很久阿勇才從秀蓮口中得知,她是參照同事趙公子的做法才把兒子送去讀私立小學。為何有人叫作趙公子?當然是別名,指的是他父母很厲害,他是公子哥兒。那位趙公子,跟秀蓮一樣的工資收入,可人家有一對退休金加起來每個月幾萬元的父母。人和人沒法比,趙公子,接近四十歲的人,離了婚,公司老板給他開多少工資,他的老母親也發給他多少工資。等一下,阿勇打斷了秀蓮的話問,這么好的家庭,又有了孩子,怎么會離婚呢?秀蓮說,你這個土包子,過不下去就離唄,這有啥?趙公子當年在夜場玩樂,與一位在夜場討生活的女子逢場作戲,懷孕了,想想大家年紀也不小,順水推舟,結婚,生下了孩子,把孩子甩給老母親,夫妻二人,仍過醉生夢死的生活,然后,離了——所以有人說,趙公子娶了個不像妻子的妻子,很快妻子變成了前妻,他有一個兒子又不把兒子當兒子,當成是他的弟弟——之前趙公子做事吊兒郎當,什么工作都做不長,死皮賴臉伸手向母親要錢,母親與他談條件,如果他能在同一間公司做事超過三個月,雇主給他開多少工資,家里給他同樣多的錢,而且還全面接管他的兒子,不用他操一點心——阿勇在心里嘀咕,趙公子家里錢多得花不完,所以才把孩子送進了私立小學。既然趙公子還能從母親那里多要一份工資,為何不給自己找份收入高一點的工作呢?阿勇問。秀蓮說,他那熊樣,吃喝玩樂第一名,工作,只做得來猴子都懂得做的事,他能和我們做同事,還是他老娘托了關系的,若我是老板,已經辭退他一百回了!阿勇哭笑不得——以秀蓮的智力,怎么還能與沒出息的富二代攀比,學他把孩子送進私立學校,多么幼稚!

那段時間,不用接送兒子,阿勇多了一點時間睡覺,多了一點時間去搞體育活動,隔三岔五上健身房,偶爾與朋友相約打籃球,慢慢又讓身體變得健碩起來。

十年前,阿勇還是一位打工仔,過得休閑,熱愛運動,周一至周五下班后上健身房,周末和朋友們相約打籃球。當時,“權游”大熱,“馬王”那一身肌肉令他羨慕不已,每每半躺著玩游戲就提醒自己,不可以虛度光陰,該上健身房“擼鐵”啦……

阿勇他們地毯廠規模不大,二十多個工人的樣子,主要為酒店量身定做地毯,接到大單就多請幾個臨時工。誰也料不到最近這幾年,人們的消費模式發生了變化,不怎樣去酒店花錢了,公司也不愛去到酒店開會,酒店的收入銳減,地毯舊了以后還將就著用,地毯廠的訂單日漸稀少,各項開支卻不見得減少。一年前,苦熬了將近兩年的地毯廠瞎貓撞見死耗子,接到長沙一間大酒店二百六十萬元的訂單,開足馬力做事,未曾想,工廠這頭剛把貨趕起,那頭酒店的老板卻出事了,繼任者寧可放棄已經支付的幾十萬預付款也不要那一批貨,完工的地毯小山一般堆起,在倉庫發霉、腐爛。然后,工廠破產。

地毯廠剛剛關停時,阿勇跟秀蓮商量,看能不能讓兒子轉回來他們家旁邊的公立小學讀書,秀蓮炸了:你自己生意失敗,卻要兒子承受你的過錯!說什么也不答應。阿勇只好賣了手表給兒子交學費。

朋友們都說阿勇脾氣太好,把秀蓮慣得無法無天。夫妻二人爭執,讓步的向來是阿勇。并不是阿勇沒有脾氣,是阿勇的心智比秀蓮成熟,息事寧人,而且對于秀蓮,他心存感激。秀蓮是本地人,他是一位外省打工仔,秀蓮當年頂著巨大的家庭壓力與他相愛,不管不顧嫁給他——結婚時一窮二白,把出租屋收拾一下做新房……因為眼睛看不見,阿勇憑空多出許多時間思考,浮躁的心慢慢沉寂下來,知道自己必須跟秀蓮進行一次談話,把事情說透??墒沁@一次,還未等阿勇把話說完秀蓮便打斷他,讓他不必操心兒子學費的事。兒子還有三年才小學畢業,光學費就得十八萬。阿勇心想,除非我死了,才不操心!可這話他說不出口。又聽見秀蓮說,趁著黃金價高,她把自己的嫁妝拿去賣了。賣了多少錢?阿勇下意識接一句。其實秀蓮的嫁妝,無非是幾只戒指、幾條項鏈、幾只紙一樣薄的手鐲,不值幾個錢。秀蓮不說多少錢,再次跟阿勇強調,兒子學費的事無須他操心。阿勇在心中嘆了口氣,慢慢向后靠在沙發上,提醒自己不要生氣,千萬不要跟秀蓮發脾氣。在阿勇與秀蓮的關系中,有個扭曲的東西,那就是,秀蓮雖然很愛阿勇,潛意識卻又認為自己比阿勇高級,因為阿勇是從外省來到這邊打工的人,哪怕他已經做了地毯廠的老板,也還是外地人。

“小學讀完還有初中,初中讀完還有高中,高中讀完還有大學……每一個學年都為那幾萬元學費頭痛也不是個事?!卑⒂抡f。

秀蓮說:“放心吧,車到山前必有路——醫生不是說了嗎?可能會有奇跡發生?!?/p>

“賣嫁妝的錢用完以后,又怎么辦呢?靠賣東西應急不是個辦法,總不能把房子也賣了吧?更何況,我們的房子還有一半是銀行的?!卑⒂乱а缊猿?,想跟秀蓮把事情捋清爽。

秀蓮狠狠地瞪阿勇一眼,大聲說:“你嗡嗡嗡地說個不停,我頭都快爆炸了,你別鬧了,行不?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

醫生說阿勇盲得莫名其妙,查不出原因,無從對癥下藥,沒準哪天,突然就恢復了,就像發生奇跡一樣出人意料。阿勇心里稍稍覺得安慰,對秀蓮說,那我們就等著奇跡發生吧??蛇@一等,一個月過去了,他還是兩眼一抹黑,啥也看不見。

社工建議阿勇去醫院進行殘疾等級評估,申請殘疾補貼……向專業機構求助,系統學習盲人的生活技巧和生存技能……阿勇說過些日子吧,這些不是很著急。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不愿相信自己真的變成了盲人,每日祈禱那該死的奇跡快點出現。從醫院回來,一個多月了,他未曾離開過家門半步,秀蓮和兒子想牽他的手去外面散個步什么的,他也不肯。秀蓮說,你躲在家里,自己跟自己憋氣,會得抑郁癥的。他說如果抑郁癥能換回我的視力,那就讓我得抑郁癥好了。秀蓮張嘴想罵他,又不忍心??烧郫B導盲杖被放在入門的鞋柜上,未曾派上過用場,橙白相間的條紋折疊在一起,像條巨大但無法游動的小丑魚。誰會在自己的家中用這玩意兒!

無論有沒有視力,生活都得繼續。阿勇眼睛制造出來的風浪歸于平靜,親戚朋友不再到家里來探望和安慰,自己的家人,包括阿勇自己,也一點一點地接受他已經失明這一事實。

不是周末的上午,阿勇像往常那樣自己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耳朵聽見客廳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響。他早已經醒了,睜大眼睛望向天花板,除去漆黑一團啥也看不見。天花板是記憶中的天花板的樣子,關閉記憶,天花板馬上就被眼前的漆黑擠壓出局。他知道自己是醒著的,能感覺得到眼皮在活動,卻又懷疑身處夢境,因為腦海中出現了一些畫面。最后不得不從床上起來是因為一泡尿。撒尿時手掌壓在小腹上,明顯感覺小腹鼓了起來。手掌滑過別處的皮膚,也跟以往的感覺不同,滑溜得自己都不敢相信,皮脂變厚了,肌肉變軟了。發胖了啊。每天足不出戶,躺累了起來站一會兒,站累了又躺下,不胖才怪。以前他是熱衷于運動,很怕自己發胖,也不允許自己發胖。

他在屋里摸索了半天,在陽臺一角找到了秀蓮的瑜伽墊,鋪開,盤腿坐下,在記憶中搜索秀蓮練習瑜伽時的套路,做完一組動作。他的動作很慢,準確性更加不用說,肯定不準確??删退氵@樣,半小時過后,開始拉筋放松時,也有一種慵懶的疲勞感、舒適感。內心比剛才寧靜。盤腿坐著歇一會兒,開始做俯臥撐,分幾組完成了一百五十個。出汗了,疲乏了,趴在瑜伽墊上,鼻子若隱若現聞到了一個味道,似乎是秀蓮的體味,又似乎不是。身體反過來,做仰臥起坐。頭頂上晾著的衣服飄下一絲淡淡的甜香,他記得是洗衣液的味道。久未活動的肌肉和筋腱有些酸痛,他又給自己做拉伸放松,感受筋腱和肌肉最大限度受制延長的酸楚與疼痛。然后睡著了。

壓根沒打算睡覺,卻在沒有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做了個美夢。平坦的瑜伽墊比床睡得舒服。后來他被隔壁一種急促的聲音鬧醒了。聲音不大,辯識度卻比世間別的聲音都高。隔壁那對新婚夫婦利用午休時間回家歡娛。他把持不住,用一勺子自家生產的玩意與隔壁的幸??鞓愤b相呼應。到了這天晚上,他早早上了床,等秀蓮晾完衣服也躺進被窩,鼓起勇氣貼過去,溫柔的雙手以盲人的方式在她身上游走,用一連串的吻淹沒她。開始他還擔心中午的放肆會影響晚上的質量,沒想到絲毫沒有影響。從失去視力開始,一個多月,夫妻二人中斷了愉悅,甚至沒有太多的肢體接觸。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原本親密的夫妻對彼此有了戒心,刻意避免親密接觸。最后的剎那,他差點沒大吼。壓抑得太久,釋放得太徹底,真的想大吼,卻又清醒知道兒子就在隔壁的房間。他大汗淋漓,失去支撐壓在秀蓮身上,與秀蓮臉貼著臉。好像哪里不對勁,伸手去摸秀蓮的臉,摸到一手掌的淚水。

此后只要獨自在家,他就要做俯臥撐、仰臥起坐、瑜伽……然后拉筋。所有這些運動,都一本正經地展開瑜伽墊做,像進行一項莊嚴的儀式。為了抑制身體發胖,他還控制飲食,盡量減少攝入碳水化合物……像以前熱衷于健身時一樣,不吃容易發胖的食物。

留在本地賣建陶的舊搭檔聯系阿勇,以合理的價格買走了他的汽車。交出鑰匙的瞬間,他內心萬分感激,也悲傷不已。沉甸甸的汽車鑰匙,是他兩種截然不同人生的分水嶺。

社工又來了,幫助阿勇申請殘疾補貼,教他掌握盲人的生活技能,帶他去學習推拿等等。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阿勇適應了失去了視力的自己,以盲人的方式生活下去,在社工的幫助下,去了附近一間盲人按摩店做事。

就連阿勇自己也料想不到,他挺喜歡在盲人按摩店做事。每一分錢都是靠自己的雙手掙來,不用巴結逢迎,不用看人臉色(其實也看不見),簡單而安靜。唯一的缺點是上班時間不夠人性化,推拿按摩畢竟是服務性工作。秀蓮上班朝八晚五,周末休息,他則是朝十晚十一,周一至周五輪休,如果下班前突然來了客人,那就要到凌晨以后才能下班。不少人喝了酒會感到孤獨,想要找人幫忙松筋骨。酒局啥時間散?九點十點后。他最不喜歡的就是身上帶有酒味的客人——最離譜的一次是,他賣力地按著按著,趴著的客人突然失控,吐得到處都是。大多數時候,他回到家中,秀蓮和兒子已經睡下,等到他第二天醒來,他們都已經離開了家。三個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卻連說話的機會都不多。

阿勇身高一米七四,不算高,比大多數人結實,肌肉線條很不錯,多年的體育運動給了他一個好體格,他又是開過工廠的人,在盲人按摩師中最有見識——很快他就在盲人按摩師中脫穎而出,回頭客不少,才做了幾個月,收入直追多年的老師傅。說到底,按摩,或者說推拿,是力氣活兒,稍花點兒心思,舍得用力氣,客人就覺得師傅技藝高超。

生活似乎正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其實并沒有,眼睛看不見,終究是他們一家人生活的癌癥晚期。生活依然是往常那一堆與柴米油鹽有關的瑣碎事情,但生活在其中的人的性格發生了不小的變化。作為事件的主人公,阿勇明顯感受得到家中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過日子。他難過、內疚,卻又無能為力,有時恨不得自己莫名其妙地死去算了,而不是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一個瞎子。兒子以前活潑好動,對世界充滿好奇,每天嘻嘻哈哈地瞎胡鬧,現在一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再打籃球,也不再纏著阿勇帶他去游泳,甚至連走路都像貓一樣的沒有聲音……秀蓮,秀蓮表面上看著沒啥變化,或者說外人看不出她有啥變化,但作為丈夫,阿勇心里最明白不過,秀蓮心中的焦慮不亞于自己——夫妻二人變得難以入睡,容易驚醒,睡眠質量直線下降,身體還容易冒虛汗。

有天清晨,阿勇醒來,感覺到身旁的秀蓮也醒著,正在調整呼吸,假裝她還在睡夢中。窗外的小鳥還未開始喧囂,距離天亮還有點時間。阿勇想重新入睡,做不到,又不甘心這么早從床上起來——早起毫無意義,無非是在黑暗中枯坐!都說女人三十如狼,四十似虎,男人何嘗不是?眼睛出現問題以后,夫妻間的互動少之又少,而且大都匆忙開始,草率收場——他經常憋得難受——他在猶豫中鼓起勇氣求歡。秀蓮沒有反應。他側過身體,用另一只手環抱著妻子溫熱的身體。意思很明顯了。在他眼睛還健康時,同樣的時間里,秀蓮經不起撩撥,大多數時候比他更加積極主動。結婚那么多年,他們最喜歡、最盡興的時刻就是天將亮這個時間段。然而這天,秀蓮側過身去,生硬地把阿勇的手從自己身上推開。對那個事情,秀蓮變得越來越冷淡,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阿勇的索求。

不知從何時開始,角色位置對調了過來,夫妻功課的主動權轉移到了秀蓮手上——什么時候要,用何種方式,何種節奏,全都是秀蓮在做主,阿勇默默地配合……在生活上,阿勇不想扮演弱者,更不愿意扮演配角,但由不得他不愿意。

如果哪天秀蓮的心情好,家里的氣氛會好很多,大家能聊會兒天,而不是一個抱著漫畫書,一個抱著手機,另一個用耳機聽收音機。

有一天秀蓮問阿勇,做按摩師和開貨拉拉,哪個工作好一些。阿勇說,所有的工作都有優缺點,沒有哪個更好,也沒哪個更壞,對于我來說,最好的工作是做老板……

地毯廠散伙,一位搭檔留在本市賣建陶,一位去了上海投奔做生意的姐夫,阿勇拿手頭剩下的最后一點錢,以入股的形式進入朋友兼老鄉開的公司做事,但很快就做不下去,去了做網約車司機。三位舊搭檔約定,三年后帶著資金回來重建地毯廠。還未正式成為網約車司機之前,廣州的朋友告訴阿勇,他自己在廣州做貨拉拉司機,每個月扣除各項費用后凈賺一萬五,也就是說,他每個月的流水高達兩萬以上。阿勇心想,做貨拉拉司機挺好的啊,佛山的業務沒有省城多,每個月流水一萬五,到手一萬問題不大,結果跑了一個月發現,到手充其量六七千。怪朋友忽悠自己,朋友說所有的司機,近期收入都下降得離譜,原因是另外一個貨運平臺出了點事,成千上萬個司機跑過來,分薄了蛋糕,據說現在平臺都不敢再接收新司機了,怕原有的老司機餓死。阿勇聽罷,怨自己時運不濟。之前總聽到有人說“大不了去送快遞”“大不了去開網約車”,等到自己下水才發現,開網約車半點不輕松,快遞就更不用說了,風里來,雨里去,一個個都曬成了黑炭頭。就在阿勇正式成為貨拉拉司機的第五天,搶到一個工業區的單,送貨距離有點遠,價錢接近二百元。他按約定的時間去到約定的地點,見不到客戶,打電話詢問,對方說風大,怕影響裝貨,讓他原地等候。風大影響裝貨?什么狗屁理由!打電話向老司機請教,老司機讓他點擊等候鍵——使用了這個功能,等候超過一定時間以后開始收費,不管客人出于什么原因爽約,最后也要支付等候費用。大半個小時后,客戶又打電話來說下雨了,怕淋濕了貨物,讓他繼續等。他正好犯困,就讓自己打了個盹。他還真是困啊。為了省電費,每天凌晨過后才去充那七毛多一度的電,每時每刻,必須拿著手機才有機會搶得到單,精神沒有一刻能放松,“滴嘟,滴嘟”的提示聲剛一落地,單已經被別人搶走啦。又一個小時以后,客戶再次打來電話,取消訂單。后來阿勇猜測,客戶最后爽約,原因不是風,也不是雨,是貨物臨時出了紕漏或者壓根就還未完工……總之就是,做啥工作都不容易,所謂的容易,不過是隔河看花。

他們這個小家庭,每個月有幾千元房貸,沒有車貸,不玩奢侈品,生活成本算不上高,如果不是兒子那可怕的學費,哪怕阿勇做不成工廠老板,僅僅是一位網約車司機,或者是盲人按摩師,也能過上體面的生活。從冬到夏,阿勇的眼睛失去光明接近一年,還沒有好轉的跡象,可能下半輩子就這樣了,兒子高昂的學費,始終是他心中解不開的結,秋天以后新學年開始,又要交學費,家中還有啥值錢的玩意能變賣呢?有天他向按摩店請假,特意提早一點回家,早早上了床,與半躺在床上玩手機的秀蓮探討。秀蓮還未等他說完就已經不耐煩,又想要發脾氣。阿勇克制著情緒,問秀蓮,之前提到的首飾,賣了多少錢。秀蓮說沒有賣,去到金銀回收店不舍得出手,那是傳家寶,以后留給兒子娶媳婦用。阿勇心中堵得慌,有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感覺,只恨自己收入高時喝酒、玩樂,浪費了太多錢,當初怎么不多買幾只名牌手表呢?其實以前開工廠,超過一半應酬都是無效的,說白了是阿勇或者另外兩位股東,自己禁不起寂寞,以招待客戶為借口,去喝酒,去唱歌,去水療館等等。秀蓮不愿意與阿勇探討未來,側過身去用后背對著他。阿勇不甘心讓問題總懸在頭頂不解決,也側過身,企圖用體溫去化解妻子假裝出來的剛強。秀蓮生氣了,推開阿勇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又往里移進去一點。好久沒有親熱了,跟上周那兩次求歡一樣,秀蓮這天也拒絕了。

心情惡劣的夜晚,阿勇無法入睡,睜大眼睛望向無限漆黑的天花板,思索著將來,思索著秀蓮對自己日漸惡劣的態度,思索著可憐的兒子以后要面對的種種困難。怎么辦呢?沒有一個問題能有答案,沒有哪個問題不讓他頭痛欲裂。天快亮時他終于睡了過去,可很快又醒了,是被熱醒的。他的身體被汗濕透了,像剛從河里爬上來,頭上臉上也全都是汗。旁邊秀蓮睡得很香,深沉地呼吸著。阿勇發燒了,不敢吵醒秀蓮,悄無聲息起來,去洗手間用熱水洗臉擦身體,換上干凈的睡衣。然后去客廳的沙發,重新睡下。

等到阿勇醒來,已近中午。秀蓮去上班了,放暑假的兒子被送去外公家,家中安靜得只剩下墻上掛鐘的滴答聲。因為醒得太晚,阿勇忐忑不安,打電話跟老板請假。老板問,你的聲音聽著怎么這么沙???阿勇說大火燒啞的。說完下意識摸一下嘴唇,摸到了幾條裂紋。應該是出血了,手指觸及時有刺痛。

好渴,好餓,肚子咕咕叫。他吃了茶幾上面一碗梧州龜苓膏,甜甜的,還有蜂蜜的味道——他突然意識到,眼睛復明了,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失明與復明,都來得莫名其妙,像個奇跡,讓人措手不及。

體溫也正常了,除了身體有一點虛,沒有別的不適感。

他在浴室的鏡子中看見一位滿臉胡碴的中年大叔,略胖。

他打電話給秀蓮,想告訴她奇跡已經發生。秀蓮一接電話大聲喊:“你有什么事?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情不要來找我,我都快忙瘋了啊?!彼灰艘幌?,說沒事,沒事,我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他在浴室的鏡子前站了很久。不敢揉眼睛,怕重新揉瞎了自己的眼睛。

他在進門的鞋柜上看到每天使用的可伸縮導盲杖和旁邊的秀蓮買給他的墨鏡。顏色太深了,明眼人戴都會變成半個瞎子。

他去到陽臺,遙望遠處的風景,低頭看遠遠近近,一個接著一個的樹冠。小鳥們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好像大家都吃到了可口的蟲子那么興奮。

他回到主臥,坐在床上,看到床單上自己留下的汗印,拆下拿去洗衣機洗了,換上干凈的。又去了兒子的房間,衣柜中掛著幾套漂亮的校服。手感很好的衣服,春夏秋冬的都有。人家收費貴也有貴的道理,連校服的質量都那么好。然后他重新回到主臥,打開衣柜,看到里面掛滿了衣服,大部分是秀蓮的,以前買的。打從他出事以后,秀蓮一件衣服也沒有添置過。怎么會有個這么漂亮的包包?標簽還在,貼膜未撕。一個這樣的包包,能買一衣柜的衣服啊。他不相信秀蓮會這么敗家。那么是別人送的了。他搜腸刮肚,在認識的人中尋找,有誰會送給秀蓮這么貴重的禮物。沒有,他們夫妻二人沒有出手這么闊綽的朋友。親戚就更不用說了,都是些手??谕5男±习傩?。

他的肚子又餓了,去廚房煮掛面。臥兩個雞蛋,一根火腿腸,幾顆牛肉丸,幾條青菜。一點一點地弄,像在舉行一個重要的儀式。

他吃飽了,心滿意足。有困意侵擾,卻不舍得睡,決定出門走一圈。出門前看到鞋柜上折疊起來的小丑魚一樣的導盲杖,拿在手中,順手又戴上旁邊的墨鏡——顏色太深,視力頓時失去了一大半。

電梯門打開,里面的人一看是他,伸手壓住門邊以防止他進去時被門夾到。謝謝!他說。然后才想起,人家還不知道他已經復明了。趕緊伸手摸著電梯門,慢慢走進去,又把手中的導盲杖一抖,啪的一聲變長,輕輕敲在地上,答答兩聲響。完美,又再變身成為盲人啦。

大樓外面,就算戴著超深顏色的墨鏡也感覺得到陽光異常猛烈??諝庵谐錆M了盛夏時節的豐饒,大樹在陽光下泛著深綠色的反光,成千上萬只知了躲在人們看不到的枝葉之間深情鳴唱,微風徐徐,光斑與陰影在水泥地上隨風搖曳。吹到臉上的風熱得出奇,像經過了爐火的烘烤。抬腳慢慢向前走,不真實,感覺太不真實了,路面似乎比想象的高一點,每邁出去一步都得小心翼翼。手中的竹杖一左一右敲擊著,引導著他走向前方,以盲人的方式,以盲人的速度。來到小區門外,站在盲人專用通道上,感受由腳底傳至大腦的凹凸感。馬路邊上,他挺直腰板站穩,望向前面公路來來往往的汽車。腦袋不敢隨便轉動,怕人家識破他在裝盲。為何假裝自己還是個盲人?他向自己提出了疑問。其實他很想扔掉導盲杖大踏步向前走,但他最終決定繼續扮演盲人,像在進行一樁惡作劇。

他慢慢地走啊走,來到了一個離自家小區較遠的地方,確信這里沒人認得自己,收起導盲杖和墨鏡放進背包,走上一輛剛剛停穩的公交車。五站以后下車,走進商場,買了一副顏色淺些的變色鏡。

這天秀蓮和兒子回到家時,阿勇戴著剛買的變色鏡端端正正坐在沙發上等候。

“爸爸,你換了眼鏡!”

“爸爸今天休息,去外面曬了會兒太陽?!?/p>

“爸爸為什么要換眼鏡?”

“爸爸換副輕一點的,鼻梁的壓力沒那么大?!?/p>

秀蓮望了望阿勇,臉現狐疑之色,不過沒有說什么。

阿勇正想告訴秀蓮,奇跡已經發生,卻看見秀蓮已轉身走向廚房,麻利地為晚餐做準備。

像以往那樣,秀蓮給阿勇的不銹鋼大碗里夾了很多菜。

到底為何沒有馬上捅破秘密,阿勇不知道,反正就是沒有捅破。

兒子吃完飯回房間看漫畫,秀蓮半躺在沙發上刷手機,阿勇慢慢走過去,在秀蓮旁邊坐下。秀蓮扭頭看他一眼說:“在家你還戴什么墨鏡?”

阿勇順手把墨鏡摘下放桌上,秀蓮扭頭又看一眼,說你的眼睛沒有一點神采,還是戴著好一點。阿勇不再理會那眼鏡,閉上眼睛,靠近秀蓮的那只手搭在她的大腿上。秀蓮一只手拿著手機,另一只手把阿勇的手推開?!盁岬煤堋F在才八點!”她以為阿勇是在傳遞愛的訊號。阿勇說:“有個事我想和你說?!毙闵徴f:“如果又是讓兒子轉學,那就別說了?!闭f完,注意力又轉回到那該死的手機上,飛快地打字。不知那邊是什么人,聊得這么起勁!阿勇有點惱火,側頭靠在秀蓮的肩上,偷看秀蓮說話:

“寶貝,今天怎么不用我送的包包?”

“忘記了?!?/p>

“明天中午一起吃飯咯?”

“中午不睡一會兒下午上班好困?!?/p>

“辦公室睡得不舒服,我帶你去個舒服點的地方睡覺唄?!?/p>

“不要?!?/p>

“咋啦?難道你不想理我了嗎?我保證比你那瞎子老公厲害一萬倍?!?/p>

“滾!”

“親愛的……”

“懶得理你——我要去洗碗了?!?/p>

阿勇腦袋嗡的響了一下,炸了,很想奪下秀蓮的手機砸碎。秀蓮的聊天對象是趙公子。好不容易,阿勇控制住了自己的呼吸,身體一點一點離開秀蓮,站起來,慢慢來到門口,戴上新買的眼鏡,取了導盲杖,“答答,答答”,竹杖輕擊著瓷磚,出門而去。

他走出小區,來到附近一個小公園,坐在石椅上。他一直坐著沒有動,像石頭雕塑。夜晚的公園,蚊子不計其數,他的脖子、手背、臉,裸露在外的皮膚被叮出來很多個包包。

接下來的幾天,他照常上班,扮演著盲人的角色,欺騙了所有人。

幾天之后,他決定跟秀蓮更好地聊一次:

“對不起了啊,秀蓮,拖累了你,我很內疚。這大半年來,我每天都過得膽戰心驚,每天都如履薄冰,怕你嫌棄我,怕你離開我。謝謝你沒有嫌棄我,沒有離開我?,F在我的眼睛沒事了,你放心吧,以后我會好好做事,不讓你再吃一點苦……”

他在心中過了很多遍腹稿,準備今晚早點下班回去跟秀蓮講。然而到了下午,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讓他提前見到了秀蓮。

秀蓮因為打人,被帶了去派出所。

秀蓮怎么會打人?阿勇扎扎實實吃了一驚。他所了解的秀蓮,脾氣固然急躁,嘴巴異常厲害,但是打人,不太可能。

按摩店老板本想打車送阿勇去派出所,又怕阿勇看不見吃虧,親自開車送了過去。

阿勇坐在老板的車內,表面看不出波瀾,內心卻翻江倒海。前幾天看到的秀蓮與趙公子的曖昧,令他心中五味雜陳。去到派出所一問,秀蓮打的果然就是趙公子。

之前趙公子欲與秀蓮交朋友,拿個名牌包包做敲門磚。秀蓮本來不想要他的禮物,但想到兒子的學費,起了貪念,就把包包收起,想拿去賣了換錢。因為收了禮物,秀蓮最近這幾天與他互發信息玩曖昧。令秀蓮意想不到的是,奢侈品店不收這個包包,說是假貨。于是秀蓮今天上班,找了個機會叫趙公子到會議室,把包包還給他。趙公子嬉皮笑臉,趁著會議室無人對秀蓮上下其手,秀蓮情急之下抓起桌上的煙灰缸砸破了他的頭。那可是個幾斤重的玻璃煙灰缸。

趙公子口口聲聲要告秀蓮故意傷人,秀蓮則要告他強奸未遂……阿勇順著聲音,“答答,答答”,點著導盲杖向著趙公子走去。隨著阿勇一步一步迫近,趙公子明顯感受到了壓迫感,下意識站起來,雙手叉腰站在阿勇前面。阿勇問他,想打官司還是打一架?趙公子臉露鄙視之色:“一個瞎子還想跟我打架?”話音未落,慘叫一聲蹲在地上。阿勇一腳差點沒踢爆了他的卵蛋。警察同志們趕緊上來拉架。趙公子潑婦似的,聲嘶力竭,叫嚷著要弄死阿勇,被警察拉住,狠咬警察一口得以脫身,撲向阿勇,阿勇的手此時正好扶在椅背上,往旁邊躲開的同時把椅子一拉,絆得趙公子摔了個狗啃屎。然后,警察用手銬銬住趙公子,以防止他發瘋咬人?,F在趙公子又加了一條罪,襲警。

秀蓮做完筆錄,可隨阿勇回家。如果趙公子沒有咬人,大概也能離開,問題是他咬人了,要被拘留。最后是他母親趕來,向警察賠禮道歉,賠償醫藥費、誤工費和精神損失費等等。然后,老太太說服趙公子,與秀蓮簽下相互諒解保證書,各自回家。

阿勇的老板開車送他們回家。夫妻二人坐在后排,相隔雖近,卻不肯與對方有身體接觸,也不說話。阿勇默默在心中梳理這一出鬧劇,情節細節,一一浮出水面,內心變得比剛才還憤怒,因為他向自己提出了一個誅心的問題:如果那個包是真的,會怎樣?

秀蓮后來撐不住,伸手過來握住阿勇的手。阿勇的心啊,哆嗦了一下,慢慢將自己的手抽離,不愿秀蓮觸碰。秀蓮扭頭,死盯著阿勇。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場,以她直率的性格,會發脾氣。阿勇眼角的余光觀察到秀蓮肢體語言的變化,心中顫抖了一下,卻還是像剛才那樣,端端正正坐著,扮演盲人。

前面的司機,感受到了自己身后的尷尬,說話稀釋空氣中的火藥味:“你們餓不?我想請你倆吃晚飯。我都餓了啊?!?/p>

阿勇還未回答,秀蓮說,餓是餓了,不過我要去接兒子。然后她又想起,自己的車還在公司樓下的停車場。只好掉頭去取車。阿勇本想跟老板的車回按摩店繼續上班、老板說今天你還上什么班?你要知道,按摩店不是你的避難所!

秀蓮牽著阿勇的手,走進地下車庫,走向自己的汽車。

阿勇在內心無聲嘆息了一句,停下腳步說:“對不起了啊,秀蓮,拖累了你,我很內疚。這大半年來,我每天都過得膽戰心驚,每天都如履薄冰,怕你嫌棄我,怕你離開我。謝謝你沒有嫌棄我,沒有離開我……謝謝你……以后我好好做事,不讓你再吃一點苦……”

秀蓮愣了一愣,轉身抱緊她親愛的阿勇哥。

2

注銷工商登記,賤賣機器,廠房還給房東等等一系列事情辦完,大家一起喝頓酒,地毯廠散伙——那是去年夏天的事——阿勇從事業有成的地毯廠老板變成無業游民,經歷了自己四十年人生最漫長而且無助的半年,歷盡人間冷暖,夜不能眠,食不知味。

三位合伙人,一位留在本市賣建陶,一位去上海投奔做生意的姐夫,阿勇思索良久,不知何去何從——年過四十,沒有一技之長,進工廠做普工人家都未必要你。他壯實,有的是力氣,但如今社會,連碼頭搬運大米都機械化了……思前想后,阿勇手中拿著最后賤賣機器分到的錢,投到老鄉的誠真金融財務有限公司,以入股的形式進入其中做事。老鄉兼老大拍著他的肩膀說:“兄弟,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啦,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多謝老大收留?!卑⒂抡f。

他以為自己入了股,不是普通馬仔,上班是回到公司喝茶混日子,無須外出拋頭露面,沒想到上班第一天老大就讓他跟著別的兄弟外出做事。阿勇說這個事情我沒有做過,不曉得怎樣做。老大說:“你什么也不用做,在旁邊站著嚇人就行?!?/p>

老大的意思是說,阿勇長相兇狠,不怒自威,大人小孩見了都害怕。阿勇去洗手間照鏡子,看到了一個兇神惡煞般的自己。

從遠處看過來,阿勇相當英俊,離得近了卻給人一種兇狠的感覺。奇特的長相讓阿勇年輕時戀愛屢屢受挫,女孩子們不敢太過靠近他,唯有秀蓮獨具慧眼,透過表象發現了他的真、善、美,死心塌地愛他。他因此而對秀蓮心存感激,直至如今。

十五歲那年,阿勇上山摘野核桃從高處摔下,盆骨裂開,全身打滿石膏躺在床上將近三個月,臉上的肌肉受重力作用橫向生長,改變了他的面相,讓他看起來兇狠無比,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的時候尤其嚇人。其實他是個正常人,不兇,也不是那么好欺負,在此之前的四十年,并無能力行大善之舉,亦未曾做過傷天害理的事。

以前阿勇認為,追討欠款,是地痞流氓的專屬工作,擺不上臺面,自己有家庭和小孩,不久之前還做著老板,不該如此淪落。他把公司法人代表老大,拉到一邊小聲說,自己可是拿錢出來入股的,老板稱不上,好歹是股東啊。老大說,勇哥你想多了,我們這個公司,每個人都是股東,每個人都得出去做事,包括我自己。阿勇想退股。老大說退股可以,退一半錢。為什么?阿勇沖口而出。老大突然瞪一下眼睛,嚇得阿勇連眉毛都跳了起來,聽見老大說:“你買了保險提前支取,保險公司是不是只退給你現金價值那一部分?現金價值有多有少,合同上寫得一清二楚,之前我有個朋友投保了十萬,后來急需要用錢,拿回來不到五萬元?!?/p>

老大說得越多,阿勇就越后悔,在心里罵自己愚蠢。他算是明白了,有些時候并無道理可講,老大的話就是天條。硬起頭皮跟大家一起外出做事。過了些天,他打聽清楚,自己差不多是公司里最小的股東。為了確保公司和人員的安全,順利開展各項業務,老大設法讓全部員工變成了股東。

果然,果然,老大眼光獨到,阿勇是福將,第一次跟在兄弟后面出去做事就大功告成。那可是他們已經折騰了兩個星期沒見成效的一單大買賣。帶頭的兄弟回來跟老大描述:他們到達時欠款人全家都還未出門,一位兄弟守在門口,兩位端坐茶幾旁邊泡茶,欠款人過來說,你們到家里來,會嚇到小孩的。阿勇說,你有沒有想過,因為你,別人家的小孩子沒錢上學,沒錢吃飯。說完站起,湊近看墻上的欠款人兩個小孩的藝術照。女主人要送孩子去上學,守門的兄弟不讓出去。阿勇說,孩子必須上學,嫂子,我送你們去。說完笑瞇瞇地抱起讀幼兒園的小朋友……那位老賴啞口無言,同意還錢。

老大夸張地表揚阿勇。阿勇扮謙虛:“之前兩個星期,兄弟們去公司跟他講道理,他臉皮厚,以為死皮賴臉能蒙混過關,今天去到他家里,情況有所不同——所以不是我的功勞,我其實什么也沒做,就像大哥之前說的那樣,我僅僅是站在那里嚇人而已?!?/p>

“兄弟們辛苦啦,喝酒去!”老大說。

接下來的兩周,阿勇與別的兄弟一起討回來幾筆不大的錢,分到一點提成。計算下來,收入比普通白領高,比鐵飯碗低,想要靠這個發財不大可能。

到了阿勇上班的第三周,兄弟幾個接到任務,去一戶人家“暫住”。這可是筆大買賣,七位數。債權人許諾了高額回報,但說好,討回來錢才有得回報,前期的費用他一分不掏。欠款人一沒公司(倒閉了),二沒房產(被銀行收走抵債),三沒固定工作,一家之主的男人,現在做美團跑腿,女主人用輛三輪車在菜市場邊上賣包子饅頭,有個沒有退休金的奶奶在家帶孩子……兩個小孩子,一個三歲,一個五歲。

阿勇一聽情況,想打退堂鼓。老大說,據債權人反映,這位欠債人十分狡猾,破產前藏起來一筆錢,你們想想辦法,把錢要回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于是阿勇他們開始干活,分日班和夜班進駐,每班次兩個人。

夜班還好,在客廳打地鋪睡覺,與事主一家各睡各的覺,各打各的呼嚕。白天,男女主人外出做事,留下老人和小孩在家。為了省錢,他們家的孩子不再上幼兒園,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家看電視、打游戲,偶爾去附近的公園玩一會兒。老人帶著孩子到外面玩,他們就在后面跟著,像盡職的保鏢。后來就不跟到外面去了,老人小孩出門時,他們去喝啤酒。太枯燥了啊,這樣的工作,一天到晚無所事事,每天除了打游戲就是刷短視頻,或者和那兩個小孩一起看動畫片。

開始時欠債人一家不跟阿勇他們說話,也不干涉他們在自己家中做任何事情,阿勇他們也一樣,只是在人家家中活動,盡量不對話。老大千叮萬囑,看在年幼孩子的份兒上,誰都不能發火做傻事,只能跟他們磨,等到他們受不了,事情就好辦了。開始時阿勇他們叫外賣解決飲食問題,后來外賣吃怕了,征得老人同意,在他們家廚房煮點簡餐。有很多次,阿勇像住家男人那樣去附近的菜市場買菜。事情越來越往滑稽的方向發展。

差不多一個月之后,這戶人家習慣了阿勇他們的存在,不再緊繃著臉,有時買了水果,煮了糖水,也邀他們一起分享。兩個孩子時不時地,拉他們一起玩游戲……阿勇他們撐不住了,請老大指導下一步的工作方向。老大過來,與男主人去陽臺低聲交談,然后通知大家收兵回營。喝酒時老大說,這是公司成立以來最奇葩,也是損失最慘重的一單生意,顆粒無收,公司還要支付他們幾個人的基本工資。阿勇想問問老大,剛才他和男主人在陽臺嘀咕了些啥,看一眼老大烏云密布的臉,不敢開口。

不管賺錢還是虧本,工作都得繼續進行,生活也依然在繼續,要不然怎么辦呢?沒過多久,阿勇融進了公司當中,與同事打成一片,喝了酒以后勾肩搭背,互講心事,雖然心事有時真偽莫辨。同事建議阿勇以后出去做事穿黑色衣服,最好再戴副墨鏡,以增強壓迫感。阿勇深以為然,刻意打扮以后出去做事,效果驚人,那些辜負了朋友的人的目光,甚至不敢在他臉上停留。老大說阿勇有天賦,做這一行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假以時日,能挑大梁。

老大的一位女性朋友,蘭姐,過來公司喝茶、聊天。蘭姐丈夫以前開有一間規模不大的電子廠,她自己開煙酒行,小日子滋潤,后來有一天,她丈夫莫名其妙轉出去六百萬,導致工廠和煙酒行資金鏈斷裂,相繼破產,引發一系列惡性事件,最后賣了兩套房子和寶馬車還債。老大問,為什么不報警?蘭姐說,我老公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對他公司的會計言聽計從,先后三次將六百萬放上一個平臺,開始時收益高到嚇人,兩個星期之后平臺突然消失,錢不知去向,警察無能為力,因為沒有證據能證明是會計弄走了錢。蘭姐給老大看她丈夫與名為邱薔薇的女人的聊天記錄。老大說,這就是證據,警察和法院怎么會無能為力呢?邱薔薇的真實身份是某鄉村一位八十歲老太太,不識字,跟電子廠的會計毫無瓜葛,會計的真名叫作邱小媚,那個登記在邱薔薇名下的賬號只有一位朋友,那就是蘭姐的丈夫,朋友圈存有幾篇心靈雞湯。老大隨手又翻剩下的聊天記錄,大部分的內容是討論投資理財,如何利用手中的資產盈利等等,剩下的是兩性之間的曖昧與纏綿?!斑@就難辦了啊,”老大說,“明顯的殺豬盤,但你找不到漏洞。說白了就是那位名為邱小媚的會計,先行潛入電子廠做事,取得老板的信任,給老板洗腦,事成后人間蒸發?!?/p>

“有辦法證明邱薔薇這部手機的真正使用人是邱小媚嗎?”阿勇問。

蘭姐說:“警察試過,什么也證明不了——平臺消失以后,手機也消失不見了——更可恨的是,邱小媚很快就人間蒸發了,誰也找不到她?!?/p>

“這種事情我們也無能為力啊?!崩洗笳f。

但蘭姐此番前來,并不是讓老大幫忙把錢追回。

賣房子的錢,蘭姐取一部分送兒子去國外讀書,剩下的錢還給供應商和朋友,不欠人家一分錢,然后與丈夫租房子住,丈夫去做網約車司機,她留在曾經屬于自己的煙酒行做業務,又賣了結婚時父母給的嫁妝,打工之余,與朋友合作搞了間房產中介公司,像牛一樣勤勞,積攢了點錢,設法查到邱小媚的新地址——蘭姐讓老大派兩個兄弟替她保駕護航——她沒別的要求,只想當面甩給仇人兩記大耳光。

老大啼笑皆非,勸蘭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蘭姐說:“我今天來,并不想聽你勸我,是要你還我人情!”老大倒是愣了一愣。蘭姐還是富婆的時候,老大尚未發跡,得過蘭姐不少好處,甚至有兩次,蘭姐托關系把他從里面撈出來……老大說:“行吧,如果這事真如你說的那樣,我是該幫你出一口惡氣?!?/p>

蘭姐走后,阿勇問老大,是不是年輕時與蘭姐談過戀愛。老大說呸,你想啥呢,蘭姐算是我的一位遠房表姐,親戚!

經過兩天的偵察,周五傍晚,老大親自帶隊,預先在樓道里埋伏,邱小媚剛出電梯便被控制。就在邱小媚尖叫之前,阿勇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在她耳邊說:“敢動一下就弄死你!”

進到屋里,阿勇看看邱小媚,又看看蘭姐,心里想,換了是我,也會扛不住淪陷。邱小媚那身材和容貌,沒得挑的。

邱小媚的家,超過一百五十平方米,裝修得富麗堂皇。她還認得蘭姐,但不承認騙過錢。蘭姐啪啪兩巴掌甩過去,開始摔東西,電視、電腦、花瓶等等,看見啥摔啥,想摔啥摔啥。邱小媚木然站著,像在看蘭姐表演。阿勇和另外兩位肌肉猛男既沒出手幫忙,也沒阻止,聽到一下接著一下的巨響,只覺得膽戰心驚,生怕事情鬧到無法收拾。

后來蘭姐也累了,過來一把撕爛邱小媚的裙子,讓她的兩只美乳暴露在眾人面前。邱小媚慘叫一聲,突然掙脫,跑進臥室關起了門,老大一腳踹開門,和阿勇一左一右,鎖緊邱小媚的雙手,讓蘭姐繼續扇她大耳光。

正在這時,穿著西褲、皮鞋,手拎公文包下班回家的男主人,沖進來一腳踹在老大屁股上,騷亂升級,陷入混戰。

邱小媚高聲慘叫,倒地不起,下身鮮血淋漓。眾人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一時不知如何應對。邱小媚剛剛懷孕不久,大家沒能看出來。

火速撤退。過后老大說,這一輩子從未如此狼狽,也未曾如此恐懼。

接下來的幾天,大家提心吊膽,生怕警察找上門來。然而,警察沒來,來了一位和平使者——有位胖子來到誠真金融財務有限公司,替邱小媚傳話:前事一筆勾銷,從此她走她的陽關道,蘭姐走蘭姐的獨木橋。老大問蘭姐是否同意,蘭姐說不想同意,但又必須同意。說完兩眼淚汪汪,大罵貪財好色的丈夫是個狗東西,害得她十年奮斗化為烏有。

阿勇是做過老板又破了產的人,感同身受,過去遞給蘭姐一盒紙巾。當晚,他夢見了血紅色的大海,噗噗,噗噗,氣泡一個接著一個往上冒,像有人在底下燒柴火。醒來全身被汗水打濕。

后來有一天,老大說,勇哥,你這雙熊貓眼睛太恐怖了,戴副變色鏡擋擋吧。

又過了幾天,阿勇他們去跟進另一筆業務,走后不久,當事人突發失心瘋,拿根鐵條到馬路上打人,又用頭撞路邊的綠化樹。

阿勇躲進廁所,啪啪,啪啪,扇自己大耳光。

鏡子映照出一個臉被打腫了的男人,一身黑色衣服,兇神惡煞一般。他在這世上活了四十年,從未如此憎恨自己的長相。

然后,阿勇離開誠真金融財務有限公司,租了輛貨車,向蘭姐不爭氣的老公學習,去做網約車司機。

3

在地下停車場被秀蓮抱緊的剎那,阿勇木然站著,內心感慨萬千,想說點什么但又不知從何說起。艱辛與屈辱,被自尊死死壓制著的酸楚,一并涌上心頭。他很想告訴秀蓮,眼睛已經康復,可是說不出口,那只仿真的名牌包包,像一坨屎,在他面前晃來晃去。

汽車從地下停車場鉆出地面,對面的霓虹燈突然亮起,嚇了車里的兩個人一跳。天怎么突然黑了呢?阿勇激昂的情緒稍稍平靜了些,變色鏡后面的眼睛閉了起來,有種困極了想睡覺的渴望。

秀蓮說:“勇哥,對不起了……”

阿勇睜開眼睛,躲在變色鏡后望望秀蓮,轉向前方,又再閉上,頭靠在靠枕上,用平靜的語調說,不,秀蓮,你不要道歉,也不用道歉,這事不怪你。要怪也是怪我本事低,沒能給你更好的生活。說完,自己也覺得蒼白,因為他感覺自己是在說電影對白。

“勇哥——”

阿勇睜開眼睛,伸手過去搭在秀蓮的肩上,說你專心開車——我剛才在想,要不要打電話給你爸,讓兒子今晚在他們那邊睡,我們不去接他了。

秀蓮把車停在路邊打電話。等到秀蓮打完電話,阿勇又說,好想親你一下。說完,把秀蓮的手拉過來貼在自己的臉上。秀蓮伸過頭來,淺吻一下阿勇的嘴唇。阿勇捧起秀蓮小小的臉,深情地吻了上去。

好漫長的一個吻啊。最后是秀蓮有點生硬地把阿勇推開。

秀蓮說:“為什么我感覺你已經能看見了呢?”

“噢,”阿勇吃了一驚,小聲說,“你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p>

“你剛才的表現不太像個盲人,”秀蓮說,“我的意思是說,你踢趙公子那一腳,盲人沒法踢得那么準!”

阿勇笑笑,說開車吧秀蓮,我們該回家了。

這個美好的夜晚,夫妻二人,放下思想包袱,宛如初相識,度過了一個激情澎湃的夜晚。為了不暴露自己已經恢復視力的這個事實,阿勇的眼睛全程緊閉,不敢有一點松懈。

盲人固然無法假裝有視力,有視力假扮成盲人也不容易,尤其在自己的家人面前。幾天以后,阿勇再也沒有耐心演戲,跟秀蓮說眼睛突然又看見了,原來,這個世界真的有奇跡。秀蓮問他什么時候看見的,他說,今天上班的路上,被汽車喇叭嚇了一大跳,然后就看見了——開始時,還以為是幻覺,結果不是。真的能看見了???秀蓮摘去他的變色鏡,像醫生那樣伸出手指在他面前左右移動,看見眼球隨著手指的移動而偏轉。

阿勇要求秀蓮不要對外宣布這個消息,包括他們的兒子。秀蓮問他原因,他說沒什么原因,是在等一個更適合的時機。他像往常那樣,帶著導盲杖出去上班,繼續以盲人的身份生活在人群當中。

像有某種心靈感應,這頭阿勇剛剛跟秀蓮“坦白”,那頭,地毯廠倒閉后去賣建陶的舊搭檔找上門來,請阿勇幫忙介紹以前在財務公司上班時結識的朋友。舊搭檔有筆挺大的資金需要回收,而對方一再耍賴不還。阿勇說,不用通過財務公司,我自己都能幫你討回來。當即聯系以前一位兄弟過來,充當他的護法。

這次任務,順利得出乎意料。阿勇臉上肌肉橫長,墨鏡、導盲杖,以及很久沒穿的黑色衣服,往那兒一站,像來自地獄的黑無常,欠賬人不寒而栗,乖乖把欠款結清。

舊搭檔拍著阿勇的肩膀說,兄弟,你很厲害??!——還有好幾筆巨款要回收,有我自己的,也有我朋友的,有興趣的話就都交給你。阿勇說行,就這么說定了。

按理說,阿勇這時應該去醫院檢查,以確認眼睛真的已經康復,然后知會有關部門,無須再領取殘疾人補貼,但他沒有,繼續帶著導盲杖去盲人按摩店上班,偶爾請假幫朋友收賬。

秀蓮到底還有理智,勸他不如讓一切正常,該掙的錢掙,不該掙的錢不掙,做個清清白白的普通人。阿勇說,清清白白就是做個看得見的按摩師傅,或者網約車司機,但你知道嗎秀蓮,我再也不想做司機了——秀蓮,你不用擔心,我有分寸。

假扮盲人,阿勇的心理壓力比秀蓮還大,畢竟他是當事人,但他每每想要放棄,那個該死的高仿名牌包包立馬跳進他的腦海,給他提供勇氣,給他補充能量。

經歷過恐怖人生跌宕,阿勇算是活明白了,不管是做按摩師還是司機,都是無比艱辛,容不下半點天真與僥幸。眼睛失明前兩周,夜里八點,他吃完晚飯搶到一張去云浮送貨的急單,到云浮交接完畢充電,再次幸運地搶到張從云浮送貨至陽春的單,便又興高采烈地去送貨。他此時已經很累,靠嚼檳榔提神,但心里高興啊,要知道,兩張都是大單,還有打賞,一張差不多能頂平時一天的收入。沒想到樂極生悲,車在高速路上爆胎了。還好他反應夠快,卡死方向盤,才沒翻車。打電話叫來拖車,換新輪胎,費用遠遠超過這兩張大單的收入。凌晨過后,拖車和更換輪胎的費用翻倍。兩票大的白干了。

下半夜在高速公路上等拖車前來,周圍漆黑一片,白天綠色的青山此時黑黝黝地連成了一個模糊的整體,蟲子在周圍啾啾鳴叫,偶爾傳來一兩聲什么鳥的怪叫,讓人心驚肉跳,相隔很久才有一輛汽車從身邊呼嘯而過,又絕塵而去……無限凄涼的夜晚——電話突然響起,震耳欲聾,他幾乎被嚇死。

“天都快亮了,阿勇你在哪里?”秀蓮在電話那頭說。

阿勇頓了頓,撒謊說:“今天夜里的單特別多,老板們急著要送貨,還給打賞……我今晚加油干一個通宵,能頂三個白天?!?/p>

“注意安全!”秀蓮說,“錢是掙不完的,你送完貨趕緊回家睡覺,明天不要出車了,在家休息!”

過了些天,秀蓮舊話重提,說阿勇復明后再戴著墨鏡出門,讓她十分愧疚,遇見鄰居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阿勇何嘗不想堂堂正正地做人做事,做不到啊——如果讓大家知道了他已復明,他是繼續留在盲人按摩店做師傅,還是多退一步,回去做網約車司機?反正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再靠做司機謀生了,太辛苦,太沒保障,還很危險——如果那天夜里,爆胎時反應慢一點,車翻了,他還能活下來的概率是多少?當場死去倒也罷了,落個殘疾,生活無法自理,將如何是好?

他口口聲聲對秀蓮說自己有分寸,其實那只是安慰秀蓮的話,對于自己復明后的所作所為,他比誰都心虛,比誰都愧疚。不過也沒有辦法,在這世上活著,試問誰不心虛?誰沒有一點愧疚感?不去想了,不去想了,硬著頭皮撐下去!

多年以來,阿勇熱衷于運動,如今因為扮演盲人,無法像正常人那樣去健身房運動,不能約三五好友打籃球,心中頗為苦惱,總覺得生活缺了點什么。他上網買來健身器械,自己在家里鍛煉,后來又突發奇想,去廣州一間離地鐵口很近的健身房,用賣建陶的舊搭檔的身份證辦了張年卡,休息天坐地鐵過去,有時按摩店里沒生意,他也提前下班過去“擼鐵”。地鐵速度快,不一會兒就能把他帶到目的地。

秀蓮說:“家里的器械那么多,你還跑那么遠去‘擼鐵,何苦呢?”阿勇笑笑說:“我的一些行為,我自己也不是很理解?!?/p>

其實阿勇心里明白,只是不想費勁跟秀蓮解釋。他身背健身包走在廣州的街頭,與男的、女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過,沒有人向他投來異樣的目光;他在健身房身穿短褲背心,揮汗如雨,跟身旁的壯漢或者美女,相互襯托,又互不干擾;他在街邊的小飯館,戴上耳機一邊看短視頻一邊吃飯,偶爾無聲地傻笑——總之一句話,去了廣州,他不需要小心翼翼地假扮盲人,“健康”得以恢復,以普通人的方式與別個相處,放松,自在,比在自己的家中還舒坦。

有殘疾人補貼,盲人按摩店里有收入,替賣建陶的舊搭檔收賬又有收入,秀蓮也漲了工資,家里的經濟日漸好轉,一切向著健康的方面發展。趁著寒假,夫妻二人擬帶兒子去東北看雪。秀蓮問阿勇,如果別人問起,你一個盲人,為什么要跑那么遠去看雪,你要怎樣解釋?阿勇說,大雪我以前見過很多,半點不稀罕,我是去陪你們去看雪,跟雪沒有關系。

賣建陶的舊搭檔臘月廿一這天,給阿勇介紹了一筆大買賣,阿勇和財務公司的朋友一起,加大力度折騰,款項全數收回,得到一筆不小的傭金,像得了年終獎,滿心歡喜。

他們一家三口,先坐高鐵回到湖南,與阿勇的父母守歲,大年初二直飛哈爾濱。

母親過來拉起阿勇的手,又摸他的臉,確信兒子的眼睛真的康復了,滿心歡喜。殺雞宰鵝,祭拜天地祖先,熱烈慶祝。老父親蹲在池塘邊上抽煙,被煙熏得眼淚直流。

湖南也有雪,但雪不夠大,也不夠漂亮。帶老婆兒子去北方看雪的承諾,阿勇好些年前已經許下。那時他還是地毯廠的老板,手中有點小錢,但應酬此起彼伏,時間怎么也不夠用。

這是一個浪漫而充實的春節假期,美中不足的是,一個插曲敗壞了阿勇的好心情。具體說是,大年初三的晚上,他通過自媒體得知,秀蓮老家這邊有人跳樓了,正是前幾天,被他追討欠款的那位。

阿勇打電話給賣建陶的舊搭檔,想說說這事。舊搭檔說,勇哥新年好,我正在打麻將——你說你想說什么事?那個事啊,那個事沒啥好說的啦,反正跟我們沒有一點關系——我要打牌了——祝勇哥新年快樂,闔家平安!

剛從哈爾濱回家,秀蓮說月經沒有來,可能懷孕了。阿勇一愣之下,歡喜,又忐忑不安。無論如何,孕育新生命,是天大的喜事。又過了三天,秀蓮來了月經。

正月初十,阿勇拿著導盲杖和墨鏡,去盲人按摩店上班。

正月十一,誠真金融財務有限公司老板,阿勇的上一任老板,派人來盲人按摩店,以舊同事新春聚會為由,接了阿勇去喝茶。去到茶樓的包間,阿勇才知以前的兄弟都來了,包括年前離職的兩位。老大說昨晚,蘭姐用刀捅了邱小媚……阿勇腦袋嗡的一聲炸了,腦海里再次出現邱小媚倒地不起的畫面。那個混亂的場面,邱小媚身上淋漓的鮮血,像在阿勇的心中扎了根,動不動就跳出來把他折磨一通。

老大提醒大家,得統一口徑:不認識邱小媚,沒去過她家,蘭姐是財務公司老板的遠房表姐,偶爾來公司喝茶,大家都認識,不過不熟。

阿勇想不通,為什么事情過去了這么多年,蘭姐還走不出來,非要魚死網破。

春天還沒有過完,急性子的夏天就來了,天氣熱得讓人難以置信。熱是因為老天爺在憋臺風、憋大雨,兩天了啊,風未到,雨也還沒能從天下落下來,硬生生把溫度拉高了好幾度。

阿勇生日前一天,母親打電話,提醒他生日將至,生日當天千萬別吃生冷的食物,連茶也要喝熱的,要吃雞腿和面條。自從阿勇的眼睛出過問題以后,母親對他的關懷不再掩飾,三五天必打一個電話過來,有事說事,沒事聽一聽她長子的聲音。

母親年輕時隨父親去城里打工,為了養活一大家子疲于奔命,退休以后因為有退休金,越活越自在,越活越自信,漸漸變成了阿勇他們幾兄妹的精神支柱,孩子們有啥難處,有啥心事,都愛跟她講。

好不容易等到阿勇結束了與母親的通話,秀蓮說:“你跟你媽關系越來越鐵了?!卑⒂抡f:“其實一直都鐵,只不過以前有點害羞,遮遮掩掩?!?/p>

母親上了年紀才開始重視自己幾個孩子的生日,在孩子們還小的時候,她的心思,幾乎全部用在謀生這件事情上,只操心孩子們是否餓肚子,身上的衣服暖和不暖和,孩子生日那天買個蛋糕,搞搞儀式,太奢侈了啊,沒那個必要。阿勇十四歲那年,不知何故,超過了約定時間一周,還未收到在上海打工的父母寄來的匯款,家中沒有一分錢……那天是星期天,阿勇生日,同時也是傳統的趕集日,鄰居家一窩小豬出欄,爺爺起早去幫忙,奶奶想買塊排骨燉給孫子吃,起早去了鄰村她妹妹家借錢,被妹妹留下來吃午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阿勇最小的舅舅大駕光臨,剛一進屋就叫嚷,快餓死啦,有沒有吃的呢?

小舅舅比阿勇大了不到十歲,還未結婚,是個醬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主。阿勇問他怎么突然過來了。他說,你們村的張三買了我們村的王二麻子家的衣車,昨天王二麻子鋤地時鋤傷了自己的腳,我幫他用摩托車送貨上門,他給我二十元錢工錢。聽見有摩托,弟弟妹妹很高興,拉著他去兜風。阿勇打算煮飯給小舅舅吃,可手中沒錢,廚房里除了大米和油鹽,啥也沒有。如果小舅舅沒過來,這天他們兄妹四人,會用豬油和鹽拌飯吃。不能讓舅舅也吃豬油拌飯啊。他去菜園,摘回來幾只茄子、辣椒,炒在一起……哪怕小舅舅是個吊兒郎當的人,也被一碟辣椒炒茄子弄得難受,默默吃完,騎摩托去鎮上買回來幾十個雞蛋。

到了春節,母親才從自己弟弟那里聽了這事,羞愧難當……所以后來,家里經濟條件好轉,母親換著花樣給孩子們過生日。

四十二歲生日當天,阿勇與母親通完電話后像往常那樣,帶著導盲杖出門,假裝去上班……他當然沒有去上班——在進入地鐵站之前,他先去公共廁所換了衣服,導盲杖和變色鏡收起放進背包,以健康的形象去廣州活動。

他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去健身房“擼鐵”,而是去了水療館。泡澡、玩水,桑拿時用海鹽涂滿全身,蒸到自己全身大汗淋漓,再跳進冷水池,讓皮膚收緊……請人擦背,清除身體的污垢和角質死皮……午餐時間到了,吃點喝點,找個地方睡覺。連夢也沒有的午覺,一口氣睡了兩小時,多么奢侈!最后來個泰式按摩。

這是他第一次單獨光顧水療館,以前大都是陪客戶前來,熱鬧得很。一個人也不錯,安安靜靜,沒有思想包袱,純享受。

按摩是這天他來水療館的最后一項,因為他自己是一位按摩師,所以在生日這天,讓人家給自己按摩。

年輕的美女技師,手法和力度都比不上盲人按摩店的師傅,有好幾次,他想提醒技師,某個穴位,某一處筋腱,需要多一點耐心,需要多一點力量,忍住沒吭聲。技師表揚他皮膚好,肌肉又厚又有彈性。

晚飯還是豐盛的自助餐。他端著盤子,順時針繞著大桌子轉圈,一點胃口也沒有。菜品其實挺好,但與午餐完全相同,他看一眼就膩得慌。挑了幾樣自己平時愛吃的,感覺也不對,味道怪怪的,好像味蕾在欺騙他。上火了,舌苔厚厚的,影響了味蕾的發揮。

回家的路上,換乘地鐵需要走到下面一層。他一腳踩空,滾落臺階,昏迷,被送了去醫院。皮膚有輕微瘀傷,骨頭什么的,沒問題。

阿勇說:“什么叫作沒問題?我看不見了??!”

醫生看一眼導盲杖,有些疑惑,重新在電腦上查看他的醫療記錄,說看不見正常,你原本就是盲人。

“我不是盲人……”

秀蓮握住阿勇一只手,在他耳邊說:“咬咬牙就過去了,勇哥,不要緊,會有奇跡出現的,像上次那樣?!?/p>

阿勇一口咬定是被人推下臺階,因為他明顯感覺后背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監控表明,當時他身后空無一人。不僅僅他的身后,他的前方和左右,也沒人。

責任編輯 梁學敏

作者簡介:

李東文,廣東臺山人,現居佛山。創作以小說為主。作品多次被轉載或入選年度選本。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和長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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